话说完了,药也吃完了,司乌啼为柳玄灵端来了一盏茶,她道了声谢。饮尽一杯,送下苦味,手指弹琴似的在桌面上弹了两下,起身拍了拍乌啼的肩膀,“不过我今日说的好像有点多,你叫落日进来吧,乐安你就不用去了。”
司乌啼傻傻抬眼,“那属下去哪里。”
玄灵想了想,“你回家吧。”
司乌啼是新晋跟在柳玄灵身边的弟子,年纪小,心思浅,不知道柳玄灵的可怕。她喜欢跟手下人聊天,甚至交心,这样的人在山月派里加起来有一二十个,聊的时候,都是活人。
一把匕首划断了乌啼的脖子。
操心的丫头还没来得及问出第二句,就瞪着双眼摔到了地上。
柳玄灵面无表情地擦刀,似对乌啼,又似自言自语。
“我这不信人的毛病也随了师父,黄泉路上别恨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
坏人难当。
柳玄灵计划着往乐安来,独守乐安的顾念成也在这空挡“招”了一个人过来。
这人姓沈名弧,曾是狂刀门三甲刀客蒋申声的弟子。不过此人生性狂傲,贪财嗜杀,虽在大道正派却是一身邪心妄骨,学艺七年受够了被人管束的滋味,出师之后就夺了蒋申声的名刀刺河,跑去外面做了一名单帮刀客。
沈弧喜欢做“生意”,大小不吝,是财就接,哪怕是市井商户闹了口角,一户出钱买另一户全家人死,他都义不容辞,是单帮刀客里最声名狼藉的一号人物。顾念成最喜欢的就是这类人,钱嘛,是个人都喜欢,杀嘛,反正都是脑袋,生的嫩的,老的少的,有什么不同?
两人是在江宿认识的,刚巧就是在顾念成出发去乐安的前一夜,达成了这桩生意。顾念成付了沈弧三成定金,让他三日之后不管得不得到消息,都前往乐安,杀一个叫姜染的棺材铺掌柜。
这人也守约,看过画像之后便将姜染的形貌记到了脑子里,三日后出城北上,待到进入乐安之时,刚好是子夜时分。
浓深长夜,树影作陪,生的气息很淡,入眼皆是沉寂,连瘦骨嶙峋的野狗都找了处遮风的老巷,蜷缩而眠。沈弧在这样的夜色里却是神清气爽,独自靠坐在一处房檐之上擦拭长刀。
棺材铺掌柜据说还是一个打更人,每日夜里都会绕城一圈,敲过五更。他寻的这片地方离棺材铺很远,恰是接近南城一带。又不至于太偏,整片房舍都有住家,是必经之路。
这是顾念成的意思,说是离得太近,容易惊动她的伙计。他知道这人绝对不止棺材铺掌柜那般简单,寻常的人,也不会值两箱金子。
“子夜三更,平安无事... ...”
远远的,已经有声音传过来了,音色憨实清脆,甚至有点小男孩儿的意思。打个更竟然也能打得兴致勃勃,这倒是让人没想到的,沈弧望向一沉夜色,继续擦刀。
不急,还远。
位于乐安中城的姜染呛了一口风,风里还带了口沙子,抬头望望头顶的月亮地,直叹白瞎了好月色,清辉泄了一地却无静凉为伴,反倒刮出这么扫兴的风。
“子夜三更... ...”
继续敲,继续喊,梆子每隔一阵便被她敲响三声,步子迈得也慢,本来就不是疾走的活儿,要是“噌噌噌”地绕城一圈,不成给耍猴的喊吆喝的了?
姜染有这个慢性子,但再慢,也眼近要往南门胡同去了,沈弧拄在刀柄上偏头向下打量,有月亮的夜就是这点好,能看得清人,不至于误杀。
他不在意误杀,可他不想白杀,杀错一个两个又没人给钱。
姜染从他眼皮子底下走过去了,孤零零一道小影,被月光拉得越来越长。沈弧摆出一个前冲姿势,拔刀就是一跃。
手里的刀已经摆出了挥出之势,原本应该送到他刀下的姜染身后,却在这时多出一个人。
“诶!能不能不喊了!”
这人快得好似一阵疾风,一手拍上姜染肩膀,好似要跟她理论,沈弧那刀来不及收回,好死不死就奔着这个人去了。
那人的反应也是极快,感知到背后刀风,旋身一掌震退他的刀身。
沈弧只能就势退回,张眼一看,是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再一细看,秀眉冷眼,还是个熟面。
“付瑶?!”沈弧咬牙切齿。
“沈弧?”付瑶曲起眼。
赶巧,这俩人很久以前就认识,并且还有夙怨。简而言之就是五年前身为单帮刀客的沈弧去大璧山武宫城杀一户姓翟的人家,被当时行侠仗义游走江湖的付瑶遇上,护下一家老小的同时,挑断了他一根手筋。
沈弧五年前就发誓,要将这人千刀万剐,可惜他不知付瑶来历,根本无处可寻,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乐安的?”付瑶不知道这里边存在着误会,方才那刀是奔着她来的,便理所当然的以为沈弧是来杀她。
“你管老子怎么知道的!”关键沈弧也没解释,再次挥刀而起。这仇比天还大,以至于他干干脆脆的把任务抛到一边,跟付瑶打了起来。
于是这误会便越来越深,一个专心报仇,一个专心应战。
再说付瑶为什么大半夜冲出来拍姜染肩膀,一是前几日挨得乌眼青的火本来就没消,二是夜里走了困,偏赶上她在外头打更,那动静付锦衾爱屋及乌认为是催眠,到她这儿就成了“催命了”,越想越气,就追出来了。
谁也没成想沈弧会在此时此夜杀姜染,至于当事人姜染,付瑶在打斗途中抽空看了一眼,差点没被她那副悠闲的姿态气死!一开始还拿着更锣更锤在那儿傻站着,后来大约明白怎么回事了,神情一松就转为看热闹了。
沈弧有把好刀,虽说断过手筋,只能左手用刀,力道和功力却比当年更近了一步。
付瑶这门出得太急,没有趁手的兵器,虽不至于落败却也难打,狂刀门的嫡传弟子,再混成个混蛋也有底子在那儿扛着,付瑶空手对白刃,只能战成平手,迟迟无法近身。
她性急,情绪也跟着烦躁,眼见直攻不下错开刀锋便要去拿他的手,竟是要生拆他的腕子。
不想沈弧不进反退,再次凌空跃起,劈刀向下。
刀是钝物,用刀之人大多有身精悍的蛮力,刺河刀又是出了名的“泰山压顶”,沉重难抗。
付瑶只觉迎面一道飓风袭来,咬牙要用双掌扣刃,沈弧却在下落的中途被一样重物击中,捂着脑袋摔了下来。
跟沈弧一起掉下来的,是一只更锤。
付瑶诧异的看向看了半天热闹的姜染,看着她走到更锤旁边,捡起来,吹吹灰,揣进怀里。
“打他!”
下颏一扬,直指仗着手里有大刀就欺负人的沈弧。
小掌柜帮亲不帮理,不知道他二人有何仇怨,只知道付瑶是付锦衾他姐,从这一点上她就可以暂时抛下她跟她的“私人恩怨”,一致对外地打坏人。
两道人影迅速疾身而上,与沈弧缠斗到一处。姜染一贯起势凶猛,快如唳风,付瑶则更注重巧力,看似柔韧,却势如破竹,三人推手过招,沈弧跟付瑶交过手,多少能猜到一点她的下招,姜染的他却猜不透,招式用的极偏,沈弧待要用刀格挡,已经被她一肘吃中下颏,迅速拍向胸口。
沈弧勉力用刀划开距离,心里发凉。
这不是寻常门派的打法,这是只有常用快攻近战的刺客们才会使用的身法。刀客与刺客门轻易不做交手,一是对方有一整个门派做后盾,二就是在身法上,不及他们善于近攻。而寻常刺客,绝对不会有这么骇人的速度。
那是毒舌的信子,蝎子的尾,一招不甚便有可能错失性命。
沈弧心里隐约跳出一个答案,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月光下那个既会打更又会做棺材的小掌柜慢抬眼风,似乎感知到他的认可,对他露出一个不及眼底的笑。
第42章 自己死的
三盏茶之后,首次合作对敌的两位“女侠”开始对着不远处的尸体集体皱眉,姜染刚才打到一半内力就不够用了,沈弧自知不敌,瞅准一个空子就蹿了出去,刺河刀落到地上,竟是连兵刃都不要了。付瑶见他要逃,哪里肯趁他的意,一脚挑起地上长刀,单臂一个拉弓就扎进了沈弧的胸口里。
沈弧当场毙命,刀尖穿透腔子扎进地里,刀柄仍旧在背上留有余震。
姜染揣着手说,“是不是有点太狠了?”说扎就扎,她就没见过像付瑶这么残忍的人。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认清过你自己。”付瑶乜下眼瞥她,一个十七岁就登顶了江湖弑杀榜榜首的女人,好意思说她残忍,她是不是忘了嚣奇门是干什么的了。
“而且他要是不跑,我能用刀扎他吗?”
“你可以不用扎死他。”姜染看着尸体说。
付瑶不屑,“留着做什么用,当伙计还是当衙役?”
那倒也不必。
姜染认真想了想,“你认识他家人吗?”
“让他家人到你那儿买棺材去?”付瑶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说你到老冯那儿买点儿药吧,没准儿能好得快一点儿。
两人斗着嘴转身,迎面就看到一大堆熟人,乐安一共就这么大,打更总共就绕一个圈,能难找到哪儿去。
火把将这一片地方照得挺亮,小林大人自然是先上来查看自家夫人,可他也并不瞎,一眼就看到了扎在地上的尸体。
“这人谁杀的?”这是命案呐!
林执的视线来回在姜染和付瑶身上穿梭,姜染想说‘不是我’,没想到刚把人扎断气的付瑶脸不红心不跳的先她一步说出了这句话。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姜染看看付瑶,那我怎么说,这里就咱俩。姜染没有给付瑶两肋插刀的打算,但也没打算出卖。所以她说,“也不是我。”
可这人总得有个死因吧?无缘无故就没了?
小掌柜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心情告诉林执,“他自己死的。”
“其实是来了一个江湖高手。”付瑶知道指不上她了,开始一本正经的拉着小林大人胡说八道。
她说这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高手杀他时,他正在对面那只驴棚里偷驴。
“偷驴不至死啊。”小林大人是讲律法的人,“大启律例有定规,盗赃过十文者罚其劳作三十日,过百文者处以轻刑并罚其劳作一年,再以上才是重刑,他这一头驴。”
他举着火把往驴棚那边去,“还是未遂吧。”
摊上这么个讲理的夫君也是没辙,付瑶提着裙子跟过去,“不止是驴,他在偷驴之前还杀过风和县一家三口,饮水山的老弱妇孺。”
这话也不算瞎说,沈弧办的那些事儿比这些还要令人发指。
姜染身上多了件衣服,是付锦衾脱下身上大氅给她披上了,方才他虽没第一时间过来,却一直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心里欢喜,脸上就荡开了笑。
“你来找我的?”
付锦衾说不是,看着远处那两口子说,“我来找驴的。”付瑶编故事的本事还是那么差劲,比姜染那句‘自己死的’强不了多少。
姜染大笑,衙役们都往驴棚那边去了,江湖仇杀一晃眼变成了江洋大盗偷驴案,两人无心继续围观,便往家的方向去了。
月亮很大,像挂在夜幕里的一盏莹白的灯笼,灯里既没有嫦娥也有没桂树,有的只是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和并肩离去的一对璧人。
“肯定是找我。”姜染忍不住说。
“是找你。”付锦衾没再反驳。
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被拉长,来时都是孤影,现在凑成了一双。
顾念成在这个夜里睡得非常香,不是因为他笃信沈弧能取姜染性命,也不是因为有风雨之夜亦能踏实安睡的气魄胆识。他吃药了,能让人彻底睡“死”,房倒屋塌都能睡到第二天早上的药。
他不想次日顶着一双肿眼去接受结果,万一姜染没死,那么原本应该不知道有任何“意外”发生的顾念成为什么会彻夜未眠?想杀姜染,就必须隐藏好自己,无论何时都表现出状况之外,并在所有人都发现意外的同时再做出焦急之色的一系列设计,都是顾念成在嚣奇门安稳活过七年的实用心得。
便如现在,他看见安然无恙的姜染,脸上就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照旧在她的安排下给猪剪纸钱,还有两天聋猪就要出殡了,所有人都将送猪视为年前第一桩大事,他也如此。
“掌柜的,磨石有点不灵,铺里还有备用的吗?”
聋猪的棺材还需经过最后一道打磨,铺子里大部分工具都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磨石是用的最多的工具,早磨秃了上面粗粝的棱角,姜染说没了,顾念成正巧找了个时机,借买磨石的机会去街上走了一圈。
姜染毫发无损的回来,便说明沈弧失手了,失手的人去了哪里,死了还是逃了,答案很快就被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揭晓了。
“有偷驴的江洋大盗被江湖大侠砍死了,林大人嘱咐我们过年期间看好自家的牲口。”
“偷的是哪家的啊。”
“好像就是靠近南城的张小二家的。”
“听说还是未遂,没偷走。”
“也好也好,张小二他们家就指着它磨豆子做豆腐呢。”
所有人都在讨论驴,只有顾念成面无表情的对着布告上画得并不太像的沈弧的脸发呆。
他点点头,心中感慨万千,那也曾是江湖上伤师叛门,杀过不少大小人物的狂门刀客啊。
狂悖生长,杀人无数,恶名远扬,终于一驴。
他把磨石买回去,继续盘算时间,并未就此放弃试探姜染的想法,这次这场架据说打了半个多时辰,还有人称有官府的人介入,他不相信区区一群衙役就能要了沈弧的命,更不信以姜染的功力,会耗费这么久才能杀死一个沈弧。
除非杀他的不是她,亦或者,她并没有完全恢复功力。
再过两日,他安排的第二批人就要到了,他想亲眼看看姜染是怎么动手的。
“还杀吗?”
顾念成不知道,他安排的第二批人已经进入了乐安,这两位也是收钱办事的主儿,做人做事比沈弧谨慎,特意提前三日进城,打算探一探对方的底细。
没想到昨夜沈弧先她们一步动手,还被一刀穿心,死于偷驴,她们有幸围观了全程,确定这活她们干不了,当天夜里就做了撂挑子不干的决定。
今日沈弧出现在布告上,身着布衣混在人群里的秦丹凤再次与林次婉确定意见,林次婉脚下不停,迳直朝城门而去,意思非常明显。
不杀,一是怕打不过,二是丢不起那个人。
人群拥挤,有看布告的群众,也有筹备年货的百姓,二人与一名青衫伙计擦肩而过。
两人都未回头,只有青衫伙计面带疑惑地蹙了眉。
“一个是俏眉梢秦丹凤,一个是五毒手林次婉。这城里有生意吗?来这儿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两道坚决离去的背影。
聪明人用眼吃饭,蠢人才用命去搏。
而这两个聪明人带给顾念成的结果就是,他的刺杀断层了,这事也怪他安排得太仔细,为了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特意将杀手分为了五六十批。如沈弧这种不好控制的不算在内,从俏眉梢秦丹凤开始,都是一批杀手进城,再由这批杀手飞鸽给下一批杀手,给出明确的下一次进城的时间。
这样一来,中途不用他出面,光靠杀手之间传信,就能把人分段招进来了。
杀手们不知他打得是这种算盘,只知道那信鸽上写着数字,至于飞出去做什么,顾念成的说法是待这个日期之后会有人送赏金来,他一再嘱咐他们动手的前一夜一定要把消息放出去,就是避免这些人死后没人传信,如此一看似乎缜密,可也难保碰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差错。
就比如头也不回离开乐安的秦丹凤、林次婉二人,就把信鸽给烤着吃了。
“赏金没拿着,总得赚顿鸽子肉吧。”
... ...
顾念成等到大年三十都没等来下一批杀手,不过他也没闲着,天刚见薄就被焦与从床上叫起来了,一人背一只破竹筐,冲到长盛街里伸长了胳膊扛年货买鸡鸭,他们要辞旧岁迎新年,什么年年有鱼,团团圆圆,百财迎门,只要是有好兆头好寓意的,都得买回去。
小年那天跟着酆记熬糖祭灶的付记也跟着学起来了,暗影来回穿梭着报信儿,人家买什么他们买什么。付锦衾则是一如既往地待在后院,他不爱过年,看书喝茶,抚琴闻香,习惯把这个日子当寻常日子过。
第43章 两色江湖
浓夜布上天际时,付姑奶奶过来了,人穿得喜庆,发髻也梳得格外精整,可惜动作过于豪放,左手掐着一只鸡,右手捏着一只鹅,大喇喇从门槛上迈进来,倒被店里一堆红红绿绿的年货晃晕了眼。
“这什么?”她指着捆着一堆竹子的盆景问。
“迎客竹。”折玉说。
“这是什么?”
“花开富贵。”
“跟对门学的吧?”
一堆人被她问得发讪,听得出来付瑶的言外之意是在嘲讽他们照猫画虎。往年都不摆这些用不着的,今年来了同类,看把他们疯的,尤其刘大头,还捯饬了一下,挺圆的大胖脸,眉心居然点了个红点,乍一看跟年画似的。
谁也没敢跟付姑奶奶争辩,付瑶也没搭理他们,搜寻一圈没瞧见付锦衾,习以为常道。
“又在后院待着呢?”
折玉、听风点头应是,见她伸手,赶紧接了鸡鹅,姑奶奶进去前还吩咐,“别让刘大头开火,那是留着年初一吃的,年饭我那儿已经烧上火了,等我叫了他出来,一起到我那儿吃饭去。”
付姑奶奶每年三十都要来叫一次付锦衾,折玉、听风不敢拦着,知道她是好心,不想让他离了热闹,但也知道她叫不出去。
刘大头跟他们商量,要不然把鸡泡上吧,姑奶奶走了咱们就拔毛,守岁之前能吃顿鸡肉馅儿饺子。鹅就给它炖了,厨房还有三根山药,也切成块儿扔里。别看鸡肉发柴,做好了比猪牛的肉香嫩。
没人表示赞同,也没人拒绝,光是听这菜名就觉得不叫玩意儿。
后院门虚掩着,外面一世热闹,唯独这里像没上色的绢布,独自劈开一隅,与星月作伴。夜空恰也晴好,只是太静,尤其是在这种日子里,无端衬出几分旁人眼里的孤寂。
也就只是旁人看来。门里的付阁主正在换灯笼,旧灯笼在年里要换下来,付瑶顺着他的手往上看,是一盏素面八宝菱花灯,这灯她之前见过,是对门疯子送给他的,他那日表现的不咸不淡,到年节倒要挂起来了。
“过年都挂红的,我昨儿拿过来的你不用,就她给的是稀罕物。”
当姐的忍不住“吃醋”,他也没理,摘下旧的换上新的,灯底下那一片就亮起来了。
灯下摆着一把太师椅,椅边有张小桌子,付锦衾坐下以后抓了把瓜子。
“你给的早挂门头了,进来的时候没瞧见?”
她就爱找疯子的不痛快,上次两人一起杀了沈弧,关系也没见好,依然是跟斗鸡似的,仿佛天生八字犯冲。
他递了付瑶一手瓜子儿,付瑶没接,他就自己在那儿磕。
“你上次说,沈弧上来就是奔着你来的?除他以外,还跟秦丹凤、林次婉那些人结过仇没有。”
那是谁?付瑶刚出师那会儿自顾自地历练过一番,什么不平事都管上一管,收拾的人太多,能记住的也就那么一两个。
“还在城里呢?”付瑶问。
“早走了,折玉看着出城的,据说脚底生风,走得一点犹豫没有,瞧着像路过。上次沈弧来得就挺莫名,我心里就犯了些嘀咕,也可能是多虑了。”
要说沈弧,也着实是个搅屎棍子,本来是冲姜染来的,临时遇见付瑶就一心杀她,至死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倒把老顾和刺杀的事儿给“埋”下去了。
不过付锦衾并非没有这方面的猜想,只是后续没再发出动静,就暂时静观其变。
“也怪我,当初没惹那么多事就好了,乐安毕竟是并将书阁所在。”付瑶也开始自醒,“我们这样的身份本不该四处结仇,便如之前师父所说,做这天地江湖的一丛树草。”
“你怎么也开始说疯话了。”付锦衾的想法与付瑶不同,“人活一世当是自己,若要当树当草,还生着一颗心做什么。你要杀谁便去杀谁,左右离不了大格,坏人少了好人活的就多,也是功德一件。这乐安只要我在一天,你都不必顾虑这些问题,你做人,我来做树草。”
付瑶心里一紧,他是天机阁主,他没有任何选择,任何人都可以叛逆一下,只有他必须扎根在土里,他伸展枝叶,为她撑伞,让她做人。可他明明也是向往自在恣意的人,他的心也是活的,她忽然能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疯子了,那是唯一敢落在他枝干上起舞的人,他心里欢快,难得见到这种一意孤行的鲜活。
但她仍旧不喜欢疯子,她总有一种预感,付锦衾的人生会因姜染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个代价在预想之中就已极大,她不想让付锦衾受到任何伤害,甘愿当个恶人。可也知道左右不了他的决定,付瑶转开话题道,“今天是年三十... ...”
“不去。”知道她要说什么,提前堵住了去路。
付瑶气结,“我还没说有什么菜呢,万一今年的顺口呢?”
“同福阁的神仙肉,还是肴膳居的万艳同杯,敢说顺口,肯定不是你做的。”瓜子儿在他嘴里磕开,躺着,靠着,慢条斯理地把皮儿堆到小桌上,“饶了我吧,你那对公公婆婆每次都热情的给我做媒,我去了岂非又要拂了二老的面子,我自己呆着挺清净,习惯了。”
“什么叫习惯了,谁会习惯自己过年,我知道你——”付瑶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真正的症结不在这里。团圆日子不得团圆,人犹在世却渡生离。
付锦衾虽对外声称父母双亡,实际亲爹亲娘实打实地活在这世上。活着,却不再相见,任是谁家儿郎,谁家爹娘,都只当彼此已经死了。这是当年的一个承诺,也是各自的心结。
付锦衾认她当姐,实际他的家世,她真高攀不上。亲爹乃是大启当朝右相付严继,娘是户部尚书孙庭玉嫡女,若是付锦衾在京城正常长大,勤于仕途,也当是一朝权贵,可惜当年一场朝乱,让付家被奸臣荀云起钻了空子,导致全族发配玉辽。奸臣当道,怎会留活口翻身,发配途中便遭到无数次刺杀,后经东舟天机阁地界,被当时的天机阁主刘恒义所救。刘恒义愿意倾一阁之力为付家洗脱冤屈,助忠臣还朝,唯一的条件就是留付家嫡子付锦衾入天机阁为徒。
刘恒义看重他的根骨,说出这句话时便已将他视为自己的传承,他有意将天机阁给他,愿意将毕生所学教给这个孩子,但是他知道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不能有太多牵绊,所以首要一样便是斩断前尘。
国之大运,全族性命忽然压到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付严继攥紧双手,孙庭玉泣不成声,自家儿女,怎会不疼,何况他还是他们最看重的孩子,可惜最后,挣扎数日,仍是忍痛将他推了出去。
之后忠臣还朝,奸臣退场,付相失了一个嫡子,天机阁主多了一个悟性超群的关门弟子。两色江湖,各司一隅,独占一方。故事到此似乎诸多看客都觉皆大欢喜,却从未有人问过他,愿不意愿意。
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认,付家嫡子已死,我又是谁?
在付瑶回忆这些过往时,付阁主桌上的瓜子壳已经落成了一座小山,此时的他眼里早已没了怅然,只剩下习以为常的沉寂,他问付瑶,“花生吃吗?五香味儿的。”
付瑶有些难受,这么多年了,他没说过想家,没提过爹娘,但是他不肯过年,像个倔强的,不肯说怨的孩子。
“其实他们也是舍不得你,只是身为一国之相,有太多... ...”
“不吃?”他打断她的话,靠坐在椅子里,剥开一颗花生。那只手修长,握刀握剑总让人觉得惋惜,他也确实很少去握,或以琴会“友”,或以指摘心,连那把响彻江湖的荒骨剑都不常拿。
行动时见“地狱一切恶鬼”,平淡时日日如常,浓烈时舔血闻腥,寡淡时谁与他共?
付瑶说,“真不跟我回家吃年夜饭?好歹是个团圆夜,你不爱热闹,阁里那些人不能也陪着你在这儿寡着吧?”
付锦衾剥出一粒花生吃到嘴里,“你带走吧。”
“你不走,他们怎么可能跟我去。”
这话再说下去也没意义,他不会去,她劝不来,可每年都要这么试试,每年都不肯死心。她待他的心跟亲弟弟一样,当年付逆在的时候,也常这样劝他。
她过去常想,他有一兄一姐,并不孤单。可惜走了一个,便只剩她了。他好像一直都在失去,一直不曾拥有过什么,她从心里想疼他,却又常有无从下手之感。
他的心思太剔透,需要的并不是同情和可怜。
付锦衾从怀里摸出一只包好的红包,说,“姐,早了点儿,给孩子的,收了吧。”
付瑶哭笑不得,自从她跟林执成婚,他每年都这么逗她。
她不客气的揣进怀里,也从袖筒里掏出一只红包,“年初一我就不来了,也不用你磕头拜年,提前赏了。”
他笑着揣手,“我都二十三了。”
不肯收。
“长姐如母,我在你就是孩子,八十岁了我也送。”
“又是跟林执学的?”他调侃她。
“他教得比这复杂多了,我懒得记。”
付瑶不管不顾,硬塞给他,就这两个人了,能宠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吧。
第44章 老家来亲人
付瑶没请动付锦衾,时辰眼瞅就奔饭点儿去了,就回家帮着包守岁的元宝饺子去了。
其实那活儿也用不着她伸手,家里上下都知道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公婆来了就挽着袖子下厨房,但是每年她都得象征性的表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