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辞唳吓得一哆嗦,“你刚才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还羡慕你能变老呢,我现在这个鬼样子,我,你觉得一个男人长不高心里很快乐吗?潘金莲为什么选西门庆不选武大郎。”
严辞唳边比划边说,流素脚下不停,嘴角的笑意也是越来越深。
再说城内这边,九派死后便是姜梨一人对敌。两人打得昏天暗地,看得元亨通一阵咂舌。他说这怕是要不行了,“姜梨气力将尽,陆祁阳再下几掌怕就要撑不住了。”
严既白脸上却无焦急之色,“陆祁阳武功虽然不弱,但是不擅用人心,今日就要吃没有忠诚良将的亏。”
元亨通没听懂,不过严既白的话下一步就应验了。
三大派忽然带人冲进乐安,薛行意三人原本辅佐在陆祁阳身侧,虚式一掌分明是对姜梨而来,看到三人之后中途立即转道,直奔陆祁阳而去。三大派掌门趁势加入,另有拾恍山三位携手相助,战局一瞬逆转。
“您早知道他们会来?”元亨通惊讶道。此刻倒是回归到最初的布局了,可惜消耗太大,若是没有鬼市那一场,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我只是知道江怀序一定会找到薛琢。”严既白说。
付锦衾对此下过死令,江怀序和他都看到了那封信。
这也是严既白之前说的,付锦衾为姜梨铺的路。
他当时应该以为自己会死在雁北山,可他心里放不下姜梨,知道她势必会找陆祁阳报仇。于是让孙夺放消息给江怀序,让他带人搜寻薛琢下落。这局棋,只要薛行意敢战,三大派并大青龙那几个就一定会出手。他要给她留一个生机,留一个有可能会活下来的机会。
三大派是薛行意是否动手的信号,他们来了,便是向薛行意证明亲眼见到了薛琢。薛行意有了底气,自然不肯再受制于陆祁阳。而姜梨在看到三大派的人赶到时,便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严既白看到她肩膀在轻震,因是背对,严既白并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只觉她似是在笑,又似有泪,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她抓起地上的鬼刃,再次冲了上去。
“这世间之爱,真是叫人又羡又惊。”
严既白垂眸饮下一口陈酿,辛辣入喉,竟似有些熏了。
六大派齐手合攻,终于破了陆祁阳的“不死金身”,可这邪功另有一样反噬之力。
最后一个杀死陆祁阳的人,无论以什么方式结束他的生命,都会承受更大的反击。
以命换命,这就是此邪功的狠决之处。
六派掌门反而不敢再拼,姜梨不知其中症结,已将九剑合并,六大派并薛行意三人合力控住陆祁阳,分明是要她做出牺牲。
严既白冷淡道,“这世上有为公道正义而来的义士,就有明哲保身的小人。”
一击未中,陆祁阳挣开了。
九人倒是齐心协力得很,再次控制住陆祁阳。
天下令主死后必定会有新主上任,他们有的想改朝换代,有的想自己争权,事后如何明争暗斗终究都是后话,此刻只想立即拔除陆祁阳。
这个目标只差最后一步,三大派的人表现地比任何时刻都急切。
“你倒是快点儿啊!”冯时蕴急吼,明知姜梨是强弩之末,非要她拚力用出九剑。
“你没看见我没劲儿了?连个人都制不住!”姜梨吼回去,从来嘴上不吃亏。
“这人可是陆祁阳!”翟四斤差点气死。
姜梨咬牙再攻,再次被掌风挣开。陆祁阳发了狂,一时之间天云变换,悍气如雷。姜梨站得最远,他们默认让她送死,自然要给她最后一击的冲力。
严既白看着她爬起来,曲眼,上了年纪似的背着手攥着剑,看似焦躁寻找角度,实际步履——似有几分悠闲?
严既白眼中生出笑意。
之前还以为她会傻到为他们做刀,此刻才明白,她不是攻不上去,而是逼这九个老东西出全力。
她给他们出主意,“下牵气引啊!”
牵气引是以自身内力为锁,牵制对方的一种功力,这种气引一旦冲入对方体内便不可再收回,直至对方彻底身死。
九道内力为锁,纵使天人也难再有还手之力。
段无言犹豫不肯出招,其他几个也自踟蹰,姜梨不紧不慢转着鬼刃,她有得是耐性,就是不知道他们耗不耗得起。
“还等什么?现今都到这一步了,陆祁阳不死,我们还有活路吗?”薛行意带头喊了一句,率先使出气引,其余几人虽有顾虑,还是跟了上去。他们不肯自己杀,就只能做这缚人的锁,这是此刻必须做出的交换。
陆祁阳身体同时冲入九道气引,姜梨舔出一笑,终于提剑在手。
陆祁阳竟在这时也笑了,九人在他二人脸上看了一来回,忽然生出慌乱。
冯时蕴问陆祁阳,“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拼尽全力摆脱我,却还是要给我陪葬!”
“什么意思?”九人一怔。
“谁知道他什么意思。”姜梨以指控剑,红唇微勾,骤然抬起的狼目尽是狠厉之色。
严既白看到姜梨并剑开合生九影于死门,每一剑都有相应的去处和方向。九人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
“你要杀我们?!”
十年前的三十六派,便是在这几个人的引领下杀上来的。杀死她恩师丘月集的是薛行意并冯时蕴等人,她此生都不会忘记他们的脸,更不会忘记师父力战而竭的背影。
“冤有头债有主,我还生怕凑不齐你们九个。想要我为你们做刀,就先用你们的血喂我雾宗亡魂。”
“姜门主!”薛行意急道,“薛某当初屠上雾宗乃是被逼无奈,陆祁阳以我独女要挟,若非没有选择,如何愿意造下杀孽。”
“是啊姜梨,我们都是被他胁迫的!”
千气引不可收回,九人抽身不得,此时撤掌不易于自断心脉。
“可惜我不认识薛琢,只认识我无辜枉死的雾渺宗,你们助纣为虐,以他人之命供养自身。今日若非听到薛琢下落,你薛行意会来吗?三派会来吗?还有大青龙寺这几位。”姜梨冷然一笑,“我太师父尸首上共有六道剑伤,那自称从未参与过的拾荒山三门,一直蛰伏在盘龙密道附近。我派中珍宝被你们摘了个干净,一座雾生九方得力!”她抬剑九影,“你们享受了十年,也该付出代价了!”
“姜梨!”段无言急切安抚,“你手中只有九剑,我们死不足惜,那陆祁阳呢?你就肯轻易放过他?他才是始作俑者,才是你雾渺宗最大的仇人!”
姜梨笑了,这次她问的是陆祁阳,“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陆祁阳依旧没有多大喜怒,“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值。”
九影并非只有九剑,另有一式屠生剑指以自身内力而生,她从未算漏过他!
“值不值的,我自己愿意就行。”
“纵使有这九人内力,也难抵消最后一击。”陆祁阳在劝她。姜梨在他脸上看到了隐隐的怕,他是早断了“七情”的人,若是连脸上都有了情绪,心里定然更深。
她说你无情无爱,“我从未想过你会为当年之事忏悔,如今看到你不想死,我心里便畅快了。我不要你悔,我要的就是你不甘不愿的赴死!”
姜梨说对了,陆祁阳从未后悔过任何一个决定,可他不甘赴死,不愿在这时结束一切。他耗费了近四十年去筹谋一个计划,为了报仇,他放弃喜怒,抛却人性,心里无爱,连恨的感觉都是极淡。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了。他像一块木讷的石头,机械地布局,只为炸毁龙脉。
可是他与姜梨不同,他得不到解脱,穷尽一生也没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在神功得成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浓烈的愤怒和恐惧。他对薛行意等人狂吼,想要挣开气引,可是那些人撤气是死不撤亦是死,更加不知如何抉择。他想对姜梨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忏悔,向整个雾渺宗忏悔,可惜剑指已至,姜梨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怎会忘了呢,她根本不需要他的悔,这世间自从没有雾生开始,便不仅仅是一个悔字就能结束。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因果轮回,便是善恶之报。
“二爷,您算得真准,最后还真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元亨通尽字还未出口,就见严既白破窗而出。
九剑穿心,屠生剑指以气生剑,姜梨压紧指剑,使其穿胸而过,陆祁阳被姜梨一指震碎心脉,反噬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撼岳之力。回弹而来的气浪更是汹涌,姜梨不受控制地向后滑退,在将要被碾碎之时,有人将她揽进怀中,起掌迎上反噬之力,两道气力相抵,撞出更为猛烈的一片飞尘。
一盏茶后。
姜梨于恍惚中错愕的睁开眼,没想到自己还能缓上一口气。面前是身铅白氅衣,胸前已经阴出一片血痕,他替她承接了半成反噬之力。
她大致知道对方是谁,可她懒于细究,没问他你为何会醒,也没问对方为何救她。坐在地上缓了点力气,她使力一扑,直接把人推到一边去了。
严既白跌坐在地,难得生出错愕之色。
他救了她,却仿佛碍了她的眼,他看见她抻长脖子看向对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看那几个人死没死。
她有双极深的黑瞳,一旦瞪圆了就很像某种觅食的山兽,她挺着上半身观察对面,那是她要扒皮食肉的猎物,现在正是收获时刻。她拖着半死之躯开始往对面爬,挨个探了一遍鼻息。陆祁阳她探了两次,不知是觉得不解气,还是预防对方没死,她抓着他的脑袋重重往地上一摔。血铺了一地,再探鼻息,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活。
再然后,剩下九个各摔一次,大概还骂了一些脏话。
严二爷由于首次遇到这种不懂感恩的凶兽,半晌没有动作。
不过她的力气终是耗尽了,严既白看到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环顾满城尸首,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一个方向。
他理着身上的衣服起身,明知故问,“找什么呢?”
“付锦衾。”
面前的女人眼神分明已经涣散,却还撑着力气在眼里攥着一束光。
他说,“他不在,被你亲手送走了。”
她点点头说挺好,“这里多脏,他最爱干净。”
“你要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来。”
严既白看着她走向一处商铺门口,铺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付记。
她想坐下来等他,可惜才刚弯身便吐出一口稠血。她抬起袖子想要擦干,很快整只袖子都洇透了,她变得生气,甚至暴躁,倔强地让自己坐下。那个动作她做的极缓,像一个迟暮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将双腿并在胸前,那是个极乖的姿势,她说过这一战不死就嫁他,说过报仇之后便去过自己的人生。
我撑着不死,你快些回来。
她这么想便这么做,只是身体不给她做主。
严既白在姜梨栽倒之前护住了这人。
鸦青天色里飞出一道浅淡云霞,应是要破晓了,可惜堆云遮日,短短一瞬,便掩下了所有光芒。
第143章 后记:山河不念旧
付瑶折返回来时,乐安城满地都是尸骸,南户刺客没拦住她,更没拦住转醒的付锦衾。他收了他们的剑,拂手摘星,强撑着身体,强压着怒气。这怒不是冲姜梨,而是恨自己。他下令回去,脸色苍沉,薄汗浸透长衣,不是正常醒转。医者们不敢发声,都知道这不是好气象。
可谁又敢拦?
残风卷起一片肃杀之气,满眼猩红,处处都在诉说这场大战的惨烈。瓦舍上有断臂,长街上有冷尸,付瑶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稳。她惊慌失措地翻,手忙脚乱地寻人,折玉听风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小七木在当场,天机暗影逐一探寻鼻息,遇到还有气息的,不论伤得多重,尽数抬出来。
可是这样一场大战,侥幸存活的又有几人?
天机阁暗影走了无数来回,报到付瑶这里的悉数都是摇头。
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撩开了车账一角,付瑶知道他在等一个答案,一个跟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答案。
可是她给不起他,她红着眼走到车前。
“没有找到姜梨。”
不仅是她,连五刺客和严辞唳都不知所踪,他们无法预想这场交战的每一个细节,只能从这个结果里延伸出一个结果,至少,也许,没有死。
付锦衾沉默地扣住侧窗,这该是个好消息,也是更坏的消息。若她活着,一定不会出乐安。这是他跟她的默契,是不必约定也一定会信守的承诺。
车檐飞铃一震,付锦衾不顾医者反对强行下车,付瑶知道他要去何处,搀着手臂带他来到陆祁阳被杀之处。地上残留着深刻的打斗痕迹,付锦衾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看。
她用了屠生剑指,九剑斩杀薛行意等人,一指‘长剑’穿心而过,遭到陆祁阳冥回轮道反噬,姜梨双手相抗滑退数步,经脉俱损。有人冲上来救了她,破力于冥回,承下半成反噬。可她并不领情,使力推开,爬到对面,骂骂咧咧砸碎九颗脑袋。
付锦衾笑了,笑的眼中灼热一片。她总是这么莫名其妙,总会在一些严肃的场合里上演一出啼笑皆非,可这就是他的姜梨,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姜梨。
他走她走过的路,顺着她滴在地上的血,寻到自家门前。
她坐下,他亦坐下,她吐出一口绸血,他喉间腥甜一涌险些站立不住。
“师弟!”付瑶上前一步,生怕他刚刚醒转便又加重,而他只是摆手。
缓歇片刻,他问付瑶。
“乐安城里还有谁来。”
这一幕让付瑶想到付锦衾昏迷时,强行抑制所有情绪的姜梨。那时的姜梨不敢多去担心他的身体,是知道当时只有心无旁骛,才能保住天机阁,保住他。付锦衾此刻控制自己,亦是知道这一刻除他以外,没人能够找得到姜梨。
他们两个一直是一样的人啊。
付瑶心中大痛,却不敢表现出来。他们如此冷静克制,她不能再去雪上加霜。
“百世堂白二。”付瑶立即想到那披不速之客,“只是当时他们分明被迷香所惑,我们回来以后竟是人去楼空。”
大荒太岁——严既白。
付锦衾压下眼,长睫之下尽是掩不住的杀意,“竟是让他来的。”
“谁让他来的?”付瑶没听懂付锦衾的话。
“是谁不重要。”那些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根本不在他顾虑范围之内,不管是严既白还是他上面的人,他都不在乎,他关心的只有姜梨。严既白收到的命令里,绝不会有带走姜梨这一项,他私自动他的人,就要承担动她的后果。
他说,“写信给江怀序,让他滚来乐安见我。”
天机暗影领命而去。
付锦衾合上双目,仿佛能听见姜梨离去前的声音。
她说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他在同一地点回应,“我很快就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