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到初六这几日,进城的菜农肉户都不用抽税。
街市处处是人,小儿提着灯笼在街上乱蹿, 抢拜早年的人家提着礼盒穿桥过弄, 马车越往里行越慢。
一直到天全黑了, 马车才到殷园门前。
刚进城门, 大纪管事就催促跟车的跑回家去报信。
马车刚拐进落花胡同口, 就见府门前吴妈妈穿着暖袄带着暖耳引颈而望, 身边提灯的小丫头眼尖, 踮脚指着马车:“吴妈妈,大姑娘和表姑娘回来了!”
吴妈妈看见果然是,赞许的望了小丫头一眼, 因她称呼没出错, 对她道:“明儿一早的压岁钱, 你多领一份。”
小丫头子欢欢喜喜应了一声, 动作越加殷勤:“我去里头报一声!”
吴妈妈点点头, 马车也到了府门前, 她赶紧上前去接:“大姑娘真是可巧了, 夫人刚说要套车去汤山, 报信的人就回来了。”
幸好没走岔了路。
真娘拉住吴妈妈:“吴妈妈,哥哥没事罢?”
吴妈妈摇头:“无事, 鞭炮烟火还在放呢!”说着指一指宅后宫城的方向,果然见宫城上空正在放花炮,“年年都要从二十四放到大年十七,姑娘这一路来,是不是也没见着各家慌乱?”
这一片住的皆是权贵官宦,只要每日的烟火花炮不停,那就是圣人还在,宫中未出大事。
“大姑娘吓着了罢?都是底下传话的人没说清,倒让大姑娘受这番累。”
真娘松口气,她笑了:“无事的,城里头过年热闹些,还能逛灯集呢。”
微提裙摆步上石阶,看回廊楹额都贴着春联红福,知道确实没出大事,拉着朝华的手回屋。
地龙早就烧起来了,熏笼上铺着湿巾,屋里半人高的大花瓶里插着一大丛红白梅花,梅花枝上还悬着巴掌大的各色春福字。
桌上摆着年盒九支盘,除了柿饼糖莲蜜枣桂圆之类,最顶上叠着三层福橘,金灿灿的橘皮上用印着红福字。
吴妈妈沏上茶道:“夫人那儿有客,等送了客就来,大姑娘和表姑娘先吃些点心垫垫,厨房里已经在备锅子了。”
年三十还上门,必是为了宫中事,“知道了,先别跟我嫂嫂说,让她先忙正事。”真娘拉着朝华坐到暖炕上,拿了个福桔在手中搓了搓,把印着红福字的橘子皮完整剥下来,放在桌上的小熏炉上。
没一会儿屋里就烘烤出一阵橘皮香。
一半分给朝华,一半撕下一片来往保哥儿嘴里塞,真娘抬头问朝华:“你年初一回不回去拜年?”
真娘心中猜测容家大约对阿容不大看重,抛下阿容一人在余杭不提,退亲受了辱,容家也没人替她出头。
真娘对容寅的失望中,这也算是很重要的一桩。
失望归失望,阿容总得回容家给容老夫人拜年。
“要我说还是要去,年礼我都替你预备好了,你回去记得嘴巴甜着些。”
朝华吃着福橘哑然失笑:“放心罢。”
岳氏恰在此时进屋:“刚送走王夫人和张夫人。”有几个沉不住的,怕大节下出事,来讨讨主意。
岳氏也剥个福橘,笑呵呵吩咐吴妈妈和冰心:“赶紧的,把锅子支起来罢,年夜饭不吃蛋饺怎么成?”
铜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锅里码着熏鱼咸肉蛋饺。
殷家的蛋饺做得精细,蛋白蛋黄分开,做成了金银两种颜色,看着还真像金银元宝叠在锅中。
夏青蹲在锅边,手里捏着筷子,看着锅底下的白汤泡泡,时不时就问:“该好了罢?怎么还没煮好。”
赵轸实在看不过眼:“你怎么跟在胡同口蹲吃瞪眼儿食似的,年夜饭你就不能端正坐着吃?”
瞪眼食儿在一口大锅里煮些猪羊下水大骨,一圈人围在锅边,一筷子一文钱,又考眼力又考筷子功。
赵轸这是在嘲讽夏青吃没吃相。
夏青翻了个大白眼:“你要不愿意吃,那我就可就全吃了啊!”
容三姑娘一离开汤山,夏青立时就收到信。
他到殷家温泉庄上拿了年菜盒,一边快马加鞭,一边稳住身形,就怕把殷家给的年菜盒子颠散了架。
大锅是给主子的,小锅是他的份,肯分给赵大哥一口已经是他人好。
赵轸还想抽空回家给娘子和妹妹送牡丹花的,没料到一进宫就出不去了,眼看天色越晚,外头的烟火花炮声越响,这才挑剔夏青。
夏青感觉这锅子终于煮好,赶紧盛了一碗,往赵轸手里递过去:“赶紧吃两口罢,等会还要去换班呢。”
赵轸抱着刀席地而坐,喝上一口汤鲜味美。
如今宫城里上百号人在,御膳房只顾着大殿中的臣子们,等轮送到他们,菜早就已经冷透了,要不是夏青还真吃不上这么好吃的汤锅子。
把膳房分的馒头泡在汤里,两人吃了一半,留下一半,给换班的张宿吃。
夏青吃饱喝足,贼头贼脑问:“圣人这回病得如何?”到底还死不死了?一口气都吊了二三年了。
赵轸意味深长:“圣人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圣体安康。”估计暂时死不了,这口气且得吊着呢。
圣人是昭阳公主的兄长,只这兄妹二人是太后亲生。
当年圣人正值壮年却犯头疾,严重时不仅目不能见光,不能闻声,甚至不能闻到浓郁的花果香气,甚至连脖子都直不起来。
殿中日日拉着厚帘,进出圣人的寝殿更是要进好几道帷幕。
那时圣人已然无法处理政事,又不敢交权给亲王,便将手中权柄分给太后,请太后代为议政。
太后在圣人初登基时就协助过处理政务,别的王爷又非太后所生,当时的圣人觉得母亲比兄弟更值得信任。
太后刚接手政事时,确是母慈子孝一派和睦。可接下的七八年间,圣人病中时不时能听到些闲言碎语。
有说太后盼着儿子久病不好,她就能长久当权。
又有说其实圣人的病,“病根”就是太后为所。
太后协理朝政五六年后,圣人的病情略有好转,这两年急收回权柄。
其实他这头疾一发,从此就不得根治,须得清静养心才能长保康泰。可身在皇位,又哪肯长久放权于人呢?
圣人的病时好时坏,母子间的争斗也渐渐浮上水面。
譬如此刻,圣人不肯在过年时让百姓知道他圣躬抱恙,不肯下令停放宫中花炮,只肯把花炮挪到离圣人寝宫最远的海子上放。
太后提出不放烟火免扰圣体,又被皇后软言回绝。
于是原来不放的烟火怎么也得放足十九日。
门外烟火声中传进骨碌碌滚过的竹轮声,夏青耳朵一张,立时跑去开门:“爷!您回来了!”
此处是裴忌年少时的住处,太后掌权之后,他就被各方势力以身负外族血统为由“赶”出了宫,偶尔进宫来也只当个歇脚的地方。
要是没有太后那番顺水推车,状似隐忍的让外孙出宫,也就没有这些年的方便行事了。
裴忌半身躺靠在竹轮椅上,满面倦色,连眉梢都没抬动一下。
可等到殿门关上,他倦色一扫:“在煮什么?”
夏青乐呵呵托起碗来:“年菜盒,主子尝尝?这个金银蛋饺最好吃,金的里面包的是肉丸子,银的里面包的是鱼虾肉。”
清冷殿阁内,因这一锅年菜暖锅氤氲出烟火气,更像是三十夜。
夏青又说:“这鸡蛋皮饺子也算是饺子罢?你说南边人怎么想出来的。”
裴忌神色缓和下来:“她人也回城了?”要不然夏青该守在汤山,他既然进了宫那就表示容朝华也回城了。
“是,还回殷家小园去了,大过年的容家人也不去接她回家过年……”夏青碎嘴了一句,“这容家还真是不看重她。”
裴忌方才和缓的脸色又冷峻起来。
赵轸立时清了清喉咙,早就说了主子对容姑娘是“同病相怜”,公主还在昭阳观里呢,来请主子一道过年了没?
夏青后知后觉,赶紧递上碗筷,又给裴忌盛了碗汤。
裴忌对三个属下道:“坐下罢,今日过年不拘礼数,一同吃。”
话是这么说,三人也坐下了,到底不敢放肆,等到裴忌停了筷子,几人才大吃特吃起来,很快就把一大锅年菜吃得只剩汤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张宿赵轸倏地抱刀立起,夏青更几步蹿到了殿门前,就见殿阁外十几个宫人簇拥着昭阳公主进院。
昭阳公主一回来,皇后秦妃接连吃瘪,又讨封又讨赏,一时风头无两。
她笑盈盈进殿,看见儿子便道:“你舅舅暂时还死不了,这大年三十,你不来找我,只好我来找你了,咱们总该庆祝庆祝。”
说着她的声音微微一滞,目光在暖锅上停了停。
收回目光时,笑意已经淡了:“我还想一家人吃个团圆饭的,你倒已经吃过了。”
昭阳公主略侧了身,身边女官将年盒放下,她就哪来时一般,一阵风似的又吹走了。
夏青隐立在柱后,张宿赵轸都垂首立着,所有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裴忌滚动轮椅,一直滚到殿门前,圆轮被门坎给挡住出不去,这才开口:“恭送观主。”
外间急风赶雪,夏青在屋里悄悄说:“庆祝什么?”总不能是庆祝圣人没死罢?公主看样子可没这种心肠。
张宿直到此时才说:“主子受封了。”位同亲王世子,往后在外要称呼世子爷。
年三十夜, 宫城中的花炮要放过子时才会停。
殷园上房屋内,保哥儿早就守不岁了, 一只手握着糖人一只手握着福钱,闻着满屋橘香和煎年糕的糖香睡了过去。
真娘摸摸他的小脑袋,笑着对阮妈妈道:“保哥儿还太小了,不叫他守岁了,妈妈先抱他下去睡罢,等到明年大些再一起守。”
阮妈妈上前来抱走保哥,真娘还吩咐:“千万记着明天一早给他吃橘子栗子。”
余杭风俗, 大年初一眼睛不睁开就得吃橘栗, 讨个来年大吉大利的好彩头。
安排好了保哥, 真娘看向朝华:“你明儿一早要去拜年, 也快睡去罢, 我陪着嫂嫂守岁。”
朝华知道真娘是要告诉岳氏她想和离的事, 拍了拍手上的糖糕屑:“好, 那我就去睡了。”说着起身回自己屋中。
放丫头们去守岁玩乐,自己独留内室,吹熄了灯靠在窗边, 隔着庭院望向上房的窗户。
上房窗前贴着喜上梅梢的窗花, 屋中两道人影, 先是对坐, 没多久其中一道影子便紧紧搂住了另一道。
朝华轻轻吐出口气来, 这才回床上躺下。
屋中梅花愈夜愈香, 她嗅着满室清气阖目睡去。
第二日一大清早, 朝华眼睛还没睁, 就觉得床帘掀起,舅妈的声音传进帘帐内:“莫睁眼, 我来喂你吃橘栗。”
虽是余杭的年俗,但那是小孩子家才吃的,舅妈拿她当小孩子看了。
朝华缩在被窝里不肯张嘴,岳氏催促一声:“赶紧吃了,你娘也吃了。”只要讨彩头的事,这十年数来殷家是事事都不落。
“我还没洗漱呢。”朝华又往被窝里缩了缩,总不能闭着眼睛不洗漱就吃这蜜糖腌的果子罢。
岳氏一双暖手轻掐一把朝华的面颊:“跟你娘是一样的讲究!放心罢,漱口的香汤给你预备着呢。”
说着不许朝华睁开眼,让甘棠芸苓侍候她洗漱,岳氏又把糖橘糖栗送到她口边,朝华这才两口吃了。
岳氏顺出口气儿:“好好好,往后就甜甜蜜蜜,大吉大利。”
朝华睁开眼睛,她听岳氏的声音只听出欢快,定睛一瞧,岳氏面上敷了粉,眼眶还红着,显是哭过。
“舅妈……”朝华刚一开口,便被岳氏搂住。
“你娘说,你点头了?”
“是,就当是了却她的宿愿。”
岳氏身子一颤又要哭,不住抚着朝华的背:“你娘这辈子头一桩幸事,就是生了你这样的女儿。”
朝华反拍了拍岳氏的背:“我娘这辈子头一桩幸事,是生在了殷家,又得了您这样的嫂嫂。”
岳氏忍住眼泪,大年初一不兴哭,她吸了吸鼻子:“今日你回去拜年,什么也别说,这些是大人的该办的事,等你舅舅回来,我们俩会一同上门去。”
两家商量出个办法来。
朝华眉心刚蹙起,就被岳氏紧搂住:“听话,这是大人的事,不该让你再费心了。”
岳氏心中对朝华说不出的怜惜,只等着丈夫回来要好好议一议此事。
和离必是要和离的,就算是央求容寅放真娘一条生路也好。她怕就怕朝朝夹在这中间惹了容家人的厌弃,他们总要替朝朝做打算。
时辰虽早,但因下雪,天色已经大亮了。
岳氏怕误了时辰,拉朝华起身:“年礼的礼单子早就列好了,马车到了就在门口等你,你若要留住几日也行,初三我送信,初五接你回来。”
“要是你祖母大伯母问起宫中事,你就说不知道。”
朝华微诧,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岳氏笑着拍拍她:“最多初三,里头也就散了。”
朝华从头到脚一身新,坐上马车回容家去拜岁。
虽是清晨,城中处处热闹非凡,容家在京城的宅院也一样靠近皇城,马车在胡同巷子穿了几穿便到了容府门前。
容家几世降袭,到上一代时已经无爵位在身,与容家一样的,京中还有几家。
先皇特许这几家不必更改门庭,只将府内逾制处修整过,是以打开大门,朝华便能坐在车中往二门去。
大伯母身边的冬青早早在二门上候着,一瞧见殷家的马车,凑上前便先说吉祥话:“三姑娘新年新喜!”
她这句说完,甘棠笑着摸出个红缎子做的小荷包往她手里一塞。
一路上又有好些小丫头拜年,甘棠预备好的小荷包发到半路就发完了,她只得道:“都记着,晚些给你们补上。”
冬青笑盈盈将朝华引到上房:“三姑娘来得正好,大姑娘才刚回来了!”
容家大姐容令姜,嫁进忠义侯府为世子妃,好容易盼到祖母母亲进京,这些日子不得闲,年初一一大早就来了。
“大姑娘四姑娘和六姑娘都刚到,三姑娘来的刚刚好。”冬青说完,仿佛在找补似的又添了一句,“五姑娘身子不爽利,老太太让亲戚们都别扰了她。”
朝华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加快步子往上房去。
暖帘一打,就见祖母身边坐着个一身大红白狐裘衣,发间斜簪金凤的年轻女子。
听见帘动,容令姜抬眉望过来,先是微微一怔,跟着便冲朝华笑了:“朝朝都长那么大了,快过来。”
姐妹间虽差着十岁,但容令姜看着不过二十三四。
朝华知道大伯母时常忧心女儿嫁在侯府日子难过,此时看见姐姐,就知她在侯府过得不错。
“姐姐。”朝华喊了一声上前去,先给祖母大伯母请安,而后又向容令姜行了全礼。
朝华行完礼,令舒和令惜又向她行礼,
姐妹几人互相道新年新喜,才按年齿坐在下首。
珊瑚给朝华几人奉上茶,除了容令姜那杯是元宝茶,余下未出阁的姑娘都是一盅甜枣儿茶。
容老太太一看便不乐:“给元儿也上枣汤。”容令姜是容家这一代中第一个女孩,容老太太给她起的小名就叫元儿。
容令姜接过枣汤,自己笑言:“在祖母这里讨碗甜枣汤,我也能早得贵子了。”
屋中众人都明白的她话里的意思,连年纪最小的令惜都听明白了,大姐姐嫁进侯府七八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她大大方方的说破,容老夫人微笑点头,抚着她的手:“这才好,脾气不变就不急。”
容令姜也确实不急,要不然她也不是如今这个模样,喝了两口甜枣子汤:“还是祖母屋中的枣汤好喝。”
楚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朝华,她先问令姜:“你初一一早来拜岁,你婆婆没说什么罢?”
还未到出嫁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更何况世子妃该在侯府中见客。
容令姜发髻上金凤微颤,唇角含笑:“我也说了该明儿再来的,可婆母催促,我只好早来了。侯爷和世子都在宫里,她让我早些回娘家来探探消息。”
侯府中还有没被召进宫去的弟弟们,这两三日皆心思浮动,可没少到忠义侯夫人面前说胡话。
楚氏握着女儿的手,又看了容老夫人一眼,这才道:“你回去便告诉你婆婆,不必担心侯爷和世子,至多两三天就好了。”
容令姜又笑:“我早就说过,是他们不信。”
见她吃喝如常,婆母虽不敢明着说她,但返身就包着脑袋躺床上装病去了,仿佛这样才是真的忧心丈夫儿子。
楚氏心中略定,又问朝华:“温泉庄上好不好玩?你这一身是你舅妈给新裁的罢?”
“等会儿着人去你舅家报个信,再等等就好了,无事的。”
朝华点头:“舅妈已经得着信了,并不慌乱。”
楚氏一面说“好”一面捏了捏朝华的手心,朝华立时会意,望向容老夫人:“祖母,我想去看看爹爹,给他拜年。”
容老夫人脸上果然又露出恨铁难成钢的神色,当着回娘家的大孙女就轻叹了一声:“你去罢,你爹他……”
没说下去,只锁着眉头冲朝华示意快去。
祖母谈起宫中事都未皱眉,说到父亲时却欲言又止,朝华心中预感不妙,起身行礼,退出上房。
这回是老太太身边的珊瑚引路,珊瑚在上房时活泼讨喜,出了上房便稳重妥帖,她低声对朝华道:“三姑娘等会见了三老爷,也别太伤心了。”
朝华脚下一刹,定定望着珊瑚,唇瓣微张又抿紧,知道珊瑚不会说,她便只催促:“请珊瑚姐姐快些带路。”
这边老宅她从未来过,珊瑚住了半月早已经认清了路,带着朝华走最近的一条到了老宅的祠堂前。
珊瑚伸指指向堂屋:“三老爷日夜宿在祠堂中,老太太和大夫人也是到年前拜祖宗的时候才见到他的。”
朝华已经迈步往里去,就见堂前祖宗的画像前跪着个头发花白的人。
从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七十老翁。
“爹?”朝华轻轻出声。
容寅回过头来,看见朝华,他强笑站起身来,因为久跪,膝盖发麻,整个人踉跄一下才又站稳:“朝朝回来了!”
朝华刚要落泪,容寅急忙出声:“朝朝不哭,大年初一,不能哭的。”
他身形口音还如原来一般无二,可鬓角斑白,哪还有原来风姿逸群的模样。
就如,老宅院中那株梅树,树形尤在,却已经开不出花了。
罗姨娘事发之后, 父女二人这是第一次见面。
朝华万没想到父亲会白了头发,若说原来母亲生病, 父亲就只剩一半精神还在,如今连那一半都没了。
容寅目光中的神采只亮一瞬又黯淡下去,他拉着朝华的手,带朝华去祠堂厢房。
祠堂内外肃穆,厢房也装饰简雅,炉内燃着梅花香饼,屋中香烟升腾。
容寅坐在窗边, 望着庭中冬雪盈树, 半晌才对朝华道:“朝朝, 三房的一切田庄铺子, 金石古玩都理出来了, 今日起就都交给你。”
“爹?”朝华眼泪还凝在眼中。
她心中竟大概明白父亲要说什么, 他此时的神态语气, 与娘告诉她想要和离时的一模一样。
“你娘许久不曾给我写信了,我也没有面目写信给她。”容寅并未转头来看女儿的脸,他目光投得极远, 仿佛想穿过云层, 回到过去。
不是回到带回罗氏的那一年, 还要更远, 他想回到他不断出门游学之前。
“这些天, 我将你娘写给我的每一封信又看了一回。”
开始是看真信。
那些信自真娘发病之后, 容寅便不敢再翻看, 这几月翻出来, 方知真娘的“病根”其实早就埋下了。
跟着他又看“假信”,两边对照着看, 真娘虽病了,可她所思所想从未变过。
“她早就七情郁愤,只是……只是因为四周无人对她不好,所以她也只能忍着。”
容老夫人算是宽厚的婆母,楚氏又实在是个难求的妯娌,外头人瞧她只觉得她泡在糖水里,哪容得她叫苦?
“她对我说了……说了那么多次,而我浑然未觉,只当她还是小女儿的性子。”
容寅一直望着庭外雪树枝丫,像是在说给朝华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今她也该下决断了。”
没有孕事,也没有罗姨娘,真娘心里必有决定。
说完这句容寅缓缓转过身来,看见女儿目中泪光点点,他笑着颔首:“果然。”
“此事我会去给你祖母提,三房也由你来担,保哥儿养在我跟前也好,养在你娘身边也好。”
“你想住在家中那便住在家中,你想去你娘那儿,容家也必不会有人拦你。”
容寅低哑着声音絮絮说了许多,最后他目光含着痛色,对女儿道:“朝朝,你不要灰心,不要选像我这样的人就是。”
朝华从头至尾,除开喊了一声“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步出祠堂,站在庭前廊庑下,半晌才问等在门口珊瑚:“平日我爹都在祠堂?”
珊瑚应声:“是。”一面应着一面垂下眼去,老太太曾想过再给三爷添个侍候的人,不必美貌,只要能照顾三爷的起居就好。
还是大夫人劝解道:“十几年前他便不肯,如今更不会肯的,娘就由着三弟罢,他在家里总好过到外头去。”
真到外面见了什么僧什么道的,更难收场。
容老夫人这才歇了心思,又催促起儿女给朝华说亲。
此时上房屋内就在提起这事。
令舒令惜一离开上房,容老夫人便把罗姨娘和永秀的事告诉了容令姜。
“信中不说,是不想有只言片字落到别人手里,你比小四小六不同,你三叔三婶的事你是看到的。”
容令姜默然,三婶嫁进容家还是她去坐的床。
那会儿她都七八岁了,本不该选她,可当时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儿,是三婶特意请她坐床。
容令姜那会儿已经晓事,以为三婶未进门就想先与妯娌处好关系才请她,母亲身边的婆子丫头也全是这么猜测。
可她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娃娃,坐在喜床上被亲戚们看,心里很有些不高兴。
到了那日,三婶虽盖着绣鸳鸯并蒂的红盖头,却似乎知道她的不好意思,凑到她耳边说:“是我想沾大嫂的喜气,也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
还从大红喜服里摸出了一把糖塞给她:“我让丫头预备了吃食,等会儿外头开了席,咱们躲在屋里吃。”
令姜握着糖,觉得三婶真是有意思。
三婶确实有意思,母亲要管家,三婶带着她玩。琴棋书画,吃喝玩乐,几乎就没有三嫂不知不会的。
如今她掌着侯府,偶尔与别家夫人们一同玩乐,总被人称赞有巧思,其实都是从三婶身上学来的。
很快三婶便有了身孕,吴地风俗是要讨小孩的口彩,祖母便问家里所有的孩子:“你们三婶肚里怀的是什么?”
三婶立时用广袖捂住肚子,眼巴巴的瞧着她:“元儿,你说!”
容令姜顶着祖母的目光,说出三婶想听的那句话:“是妹妹。”
三婶乐笑出了声!
身边的教养嬷嬷回房就道:“大姑娘真是,老太太想听什么,大姑娘该知道呀。”
那时容令姜已经九岁了,她当然知道祖母想听什么。
她要是说是弟弟,祖母必会开心,可她更想让三婶如愿。
到她出嫁的时候,三婶已经病了两年多,祖母是怎么给三婶请和尚道士瞧病的,她也都看在眼中。
三叔三婶从琴瑟和鸣到人生不复见,她看了全程,这些年时时以此为戒。
如今听说三叔是受人骗,三婶白疯了这么多年,妹妹又因此毁了桩好婚事。
容令姜先是蹙眉,跟着看了母亲一眼,怪不得永秀不来祭祀不拜年,原来是祖母已经不认她了。
“他们俩也就是那般了,你三妹妹却是受父母拖累的。”容老太太长叹一声,“你看看京中可有合适的人家,给你妹妹相看的老实可靠的人。”
容令姜嫁时,朝华七岁,刚能挽发簪环。一别十年,她已出落得纤琼皎然。
这些年容令姜对朝华的事并不陌生,母亲信中时常说朝朝不易,三婶的情分,看着朝朝长大的情分。
让容令姜明知此事难办,还是一口应承下来。
她先是点头,跟着就道:“咱们自然想选个老实可靠的,可老实才是最不可靠的!”
“那个沈家儿郎如此坚忍今科名次怕是不低,听说他相貌也好,到时少不得被人瞧中,退亲的事,咱们再捂也难捂住。”
“到不如快刀斩乱麻,趁着还未开考,先把人选看定,抢在前面将事情定下,也免得日后麻烦。”
容老夫人点头:“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
容令姜说话的同时已经做好了打算:“雪灯节家里预备办个小宴,正可请三妹妹去,咱们家既然回了京,少不得也有宴席,我拟个单子,看看能请谁来。”
“不错,本就想开了年办宴的,谁知宫里又出事,等宫里头散了,趁着十五还没过,能请则请。”
容老夫人和容令姜一人一句,只有楚氏托着茶盏不言语。
容老夫人终于看向儿媳:“怎么?你想到什么不必瞒。”
楚氏道:“娘,总得先问问朝朝愿意不愿意。”
容老夫人眉飞入鬓:“怎么?她还得了她爹娘的毛病?”这样长大的孩子,心中更该有把慧剑,难道还走她父母的老路不成?
楚氏想到八月余杭那场雨,敛眉垂首:“总该问问,别叫她心里不疼快。”
老太太虽觉得过于优柔,但还是皱眉点头:“也成,你抽功夫问一问,劝劝她出去走动,等着别人来挑,不如自己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