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by怀愫
怀愫  发于:2024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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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她对世家公子楚明忱说:“我要我的夫君才比子建。”
第二回,她对清贫才子沈聿说:“我要我的夫君富比石崇。”
第三回,她对二样皆有,但腿脚不便的裴忌说:“我要我的夫君马踏山河动。”
以上男性按首次求婚顺序排列
阅读提示:女主不会只谈一个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宅斗 成长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词:主角:容朝华 ┃ 配角:超多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立意: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容府别苑紧邻西湖,花园正中一道云墙隔绝东西。
云墙边遍植白藤,时值春日,藤花叠堆在灰瓦上,远望似积雪未消。
苏妈妈带着侄女蕊儿往月洞门去,一路走一路耳提面命:“进了那道门,你可把脖子给我缩紧了!”
蕊儿刚到年纪能进府当差,亲姑妈是罗姨娘身边得用的老人,莫说房里年资比她深的姐姐们,就连别的妈妈们也都待她和颜悦色的。
她捧着花篮嘟嘟囔囔:“不就是给三姑娘递个东西传个话么,姑妈都说几回了。”
蕊儿并不拿东院当回事。
别苑只住着容家三房,三老爷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
正头夫人和三姑娘住在园子东边,三老爷罗姨娘和五姑娘住在西边。
罗姨娘得宠十数年了,三老爷屋里莫说第二个姨娘,连通房都无。
听屋里姐姐们说,夫人重病,老爷一年至多也就去东院一二回,一个重病还无宠的主母有什么好怕?
苏妈妈一指头戳在侄女脑门上:“你可别真信了那些丫头嚼舌,矮子看戏哪知长短!”说话间二人到了月洞门边。
两个值日守门的仆妇俱一身老绿,打扮得干净爽利,苏妈妈客客气气道:“罗姨娘遣我来给三姑娘送花儿。”
婆子听了,一个往园中去传话,一个还守在门口不放人。
蕊儿的眼睛直往月洞门那边张望,心中暗想怎么姑妈对两个守门的婆子也这样客气?
没一会儿传话的婆子回来了:“随我来。”
婆子将她们引到爬山廊边的花架下,抬头就见山廊高处立着位锦衣少女。
背着身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见一头乌发垂到腰际,两侧用珍珠流苏环儿松松扣着,成串的珠子由大到小直垂到发梢处。
蕊儿不由自主微张开嘴,五姑娘珍珠钗上最大颗的那颗珠子,也只有这流苏环上的一半儿大。
不待苏妈妈上前,有个穿红绫袄青缎裙面容秀美的丫头几步下阶来,笑吟吟问:“苏妈妈来有什么事?”
苏妈妈扯开笑,从蕊儿手里拿过花篮,步子踩着石阶要往上踏:“甘棠姑娘,我们姨娘知道三姑娘一清早就来剪藤花,立时吩咐我送一篮子来……”
东西院一墙之隔,东院有明瑟阁,西边亦有见山楼,只要有心总能看见对方在园子里做什么。
甘棠眉头刚蹙,苏妈妈只觉眼前一花,有个冷脸丫头拦在她身前,一把夺过了篮子。
苏妈妈想绕过去,可无论往哪边,这丫头连裙脚都没动一下就能密密实实拦在她身前。
苏妈妈忍着不快:“我们姨娘想请三姑娘去西花厅议事。”
甘棠狐疑,又请?这已经是开春第三回了。
第一回说是各府递来了春宴帖子,罗姨娘请三姑娘去看。第二回是请三姑娘去选衣裳头面。
这第三回干脆连由头都不说了,只说议事。
甘棠觉得古怪,东西两边各自为政,罗姨娘这几年也一直都老老实实的,偏偏今年开春起就用各种由头想把姑娘请过去。
“听说开春的时候姨娘急病了一场,该仔细将养着才是,些许小事也不值当姑娘迈步子。”
苏妈妈笑意微僵,她在西院也算有头有脸,大小丫头们哪一个不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苏妈妈。
这么个毛还没长齐的丫头就敢拦她的路,肚里暗骂两声。
脸上不敢露出不快,只把笑意堆了满脸:“甘棠姑娘通融通融,应是紧要事,这才来请三姑娘。”
她还以为她这么说了,甘棠必得上去禀报三姑娘,前两个请了两回都没请回去,今天这尊佛是怎么也得请去西花厅。
甘棠轻笑一声:“我报上去,去不去的另说。”
意思是让罗姨娘等着。
苏妈妈脸上的笑意差点就持不住,张口又欲说好话:“甘棠姑娘,我这年老腿迈的来一回……”
苏妈妈还没说完,廊上传来响动,甘棠截断话头:“妈妈往后站。”
锦衣少女自爬山廊上缓步下来。
几丫头簇拥着,苏妈妈根本挤不上去,也不敢挤上前去贸然开口。
蕊儿听了几句,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从衣角裙衫的缝隙中瞧见三姑娘裙襕上用银线绣的仙鹤,随着她的步子振翅欲飞。
等人全走远了,苏妈妈恨声叹气。
蕊儿半晌才敢问出声:“姑妈,这就是三姑娘?”在西院里那么体面的姑妈,进了东院连到三姑娘跟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苏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瞪一眼蕊儿:“走!”回去必要跟罗姨娘好好诉一番委屈,让姨娘知道她受了那么个毛丫头气!
沉璧提溜着那一篮子花,甘棠看她一眼,她随手搁在假山边。
甘棠紧跟到容朝华身边:“姑娘,西院那边这么三催四请的,要不要着人去探一探?”
容朝华缓步而行,耳畔春水拍堤之声时鸣时喑。
“不是已经查过了?”
甘棠不解,怎么查过了?上回罗姨娘遣人来请的时候,姑娘确是问了一声西院近来有什么事。
那几天西院只有一件事,老爷故交的儿子来余杭省闱,到容家来拜访,请老爷指点文章。
老爷顾念旧情,又生了惜才之心,留那人住下了。可这跟罗姨娘频频来请三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甘棠还欲再问,一行人已经到了和心园前。
小丫头守在院门口,刚见人转过曲道就急急回院中报信。
没一会儿园门内就跑出个上穿柳芽黄浅金薄袄,下穿瑶草碧罗裙的女子来。
她发间也有只一模一样的珍珠流苏发环。
“阿容!你可来算啦!”女子拎起裙角几步跑下阶,一把挽住容朝华的胳膊,“我都等了你好半天啦!”
把着容朝华的胳膊,左右端详:“画样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环儿你戴上肯定好看。”
容朝华长眉舒展,目色柔和,脸上露出笑意:“你戴着才好看。”
那女子极是亲昵的伸手刮了下朝华的鼻尖,依旧勾住朝华的胳膊拉她往园中去。
园墙两边种着大小两株雪球,大的花如斗,小的花如团,圆团团挂在绿枝间。正屋廊庑下一溜五彩小琉璃灯,屋檐一角还藏着一窝燕子,几只小脑袋伸在窝檐唧唧啾啾。
花团锦簇,燕啭莺啼。
这诺大的东院,确实只住着容家三姑娘和容三夫人两个人。
眼前这个作闺阁女儿装扮的女子,就是朝华的母亲,殷真娘。
容朝华反握住她的手,温声问她:“你不是说想做白藤糕么?我去给你剪萝花了。”语气口吻不像是在对母亲说话。
父亲将罗姨娘带进门后,母亲就病了。
太医们说是癫狂症。
初时只是悲喜难抑,后来受了风发高烧,烧到身子滚烫直说糊话,时而梦生,时而梦死。
退了热后就一阵一阵的犯迷糊,缠绵病榻数年,请医问药求神拜佛都无用处,容家连棺木收裹都已经备齐全了。
有一日醒来,突然“清醒”!
她脑中时间回到在闺中待嫁的那段时光。
陪房妈妈告诉她,她的兄长外出为官,任地太远,山长路迢。苏州跟余杭那样近,何必还舍近去远,既然婚期将近,容家就把她接到别苑待嫁,还让容家最小的女儿搬来陪她。
真娘在病中失却的那些血肉,在别苑又长了回来。
容朝华已经十六,真娘依旧目光澄澈,意态天真,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她伸头往小花篮里张了张:“就这么点儿啊?还不够做两块糕的!”先是嫌少,跟着立时改了主意,“那就不做糕了,我给你缝个香包罢,你一个我一个。”
说着急急把容朝华拉进屋,又将丫头婆子们全赶到廊下去,扒着花窗向外嚷嚷:“冰心,玉壶,全不许在廊下站着,都走远些。”
屋外的丫头们笑着答应,都退到屋外廊下,沉璧先是站到了廊下,想一想又站到院门口去。
真娘抽个大枕,跟朝华脑袋挨着脑袋躺在钿螺云石床上,她凑到朝华耳边:“三哥又给我写信了。”
春光透过花枝映在她脸上,朝华看着永远长不大的母亲,语带纵容:“这有什么稀奇,他哪一天不给你写信?”
容家三郎进京科举,两人只能通信以慰相思之苦。
真娘将信藏在袖笼中,时不时就伸手捏上一捏摸上一摸,阿容既是她未来小姑,又是她最好的朋友,急巴巴等着阿容来,就是为了分享喜悦。
“不一样嘛。”真娘羞恼,先把身子挪走,又舍不得生阿容的气,把头凑过来。
容朝华看她扭走又扭回来,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写了什么呢?”
每到春天,母亲犯病的次数就会更频繁些。
“那我怎么能告诉你!你都还没定人家呢!”真娘玉面绯红,眼睛里含着光,还没说到第三句,自己先撑不住了。
她又凑到容朝华耳畔,压低了声说:“三哥他问我……孩子起什么名字……”
这话是容朝华第一次听。
她从真娘每日的呓语中拼凑出母亲与父亲曾经那些心意相和,情之难抑的时光。
“起了什么名字?”容家的女儿都从令字,取美好之意,只有三房的女孩儿不同,朝华一直好奇,今天有答案了。
真娘握起容朝华的一只手,在她掌心中写了个“朝”字,写到最后一笔耳垂殷红。
三哥哥信中写他游于云梦之间,“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确是小夫妻才能说的话。
“他说等他回来,我们俩往后就朝暮不相离。”
说得如此情真,真的成婚之后也只不相离了一年,一年之后,父亲出门游学,游着游着就游来了罗姨娘。
容朝华眼睫微垂:“是个好字。”
“他取一字,我也取一字,我取这个字。”真娘握紧了朝华的手,写下另一个字“华”。
“物自有其容,独木谓之华。我要是生了女儿呢,就要用这个华字。”真娘说着捂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圆灵灵的眼睛,“你说好不好?”
她希望她生个女儿,她希望她的女儿如木。
窗外起了阵风,风卷飞花落在二人衣上发上。
朝华伸出手,轻轻摘去真娘鬓发上沾的花瓣:“你想的,那当然是最好的。”
等真娘酣然午睡,容朝华才离开。
走出园门,她脸上的笑意淡去了。
“去西边传话,说我要过去。”
甘棠一怔:“这会儿过去?”方才起了风,眼看就要下雨了。
容朝华颔首。
她的年岁越长,罗姨娘明面上就越是老实安分。一次请不去,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么这件事就是父亲授意的。
她要去看看,西院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华枝春/怀愫
苏妈妈事情没办成,落了一肚子的怨气,回去就垂头禀报:“三姑娘忙,并没让我近前。”
要是真忙,西院的人也不会看见她正在剪花枝了。苏妈妈话虽说的卑微,却是诉委屈的意思。
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檀木榻上的罗姨娘。
罗姨娘生得柳眉雪肤,她其实比正室夫人殷氏还要大上两岁,但因这些年养尊处优,眼角不过略有几道细纹,绰有余妍。
耳朵上戴着烧宝石耳坠,两只腕上都套着嵌宝金镯,手中捧着个五蝠彩盅,通身气派哪像个妾室。
她啜了口茶:“苏妈妈辛苦,不曾冲撞三姑娘罢?”
重音落在了后一句。
苏妈妈听这话不对,赶忙收起怨怼,身子一欠:“姨娘这话说的,那可是万万不敢的。”甚而又道,“要不要再请一趟。”
“今儿不必了,隔几日再请罢。”罗姨娘搁下茶盏,“金芍,前儿送来的料子有块酱色的,取来给苏妈妈。”
苏妈妈肚里那点怨气立时消散,满面是笑:“为姨娘办事是该当的,哪当得起姨娘这样赏。”
苏妈妈在房里回事,廊下的丫头们将蕊儿团团围住:“你去东院瞧见三姑娘没有?”
西院的丫头们极少有见过三姑娘的,年节里老爷会带着三姑娘五姑娘和罗姨娘到老宅去用团圆饭。
三姑娘就算来西院,脚步也过不了花厅。
小丫头们实在是好奇,不知三姑娘生得什么模样,有没有五姑娘生得好看。
五姑娘雪肤花貌,杏眼桃腮,是个难得一见的娇俏美人。
蕊儿头回见五姑娘就说:“我想不到世上有人能比五姑娘还好看了。”
因着这句话,几个丫头凑在一块拿她逗趣,撺掇她跟着苏妈妈去东院。
此时她们又问,蕊儿却不说话,她没看见三姑娘长什么样子,只觉得不能用好看不好看来说三姑娘。
“你到底瞧见没有?”其中一个丫头捣捣蕊儿。
蕊儿低下头:“我……我没敢抬头。”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知道蕊儿胆子不小,竟连头都没敢抬?
正欲再问,游廊那头有个丫头着急忙慌跑进院子,到罗姨娘的屋门口刹住脚,提声道:“姨娘,东院来传话,三姑娘立时就要过来。”
“这会儿?”罗姨娘闻言直起身,顾不上让丫头发问,她自己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是,就这会儿,人已经过了云墙了。”
过了云墙那就已经进了西院的地界,从云墙到西花厅也就一间花房两段长廊,抬步的功夫就到了。
屋里刹时忙乱起来。
“红药,你快去书房报给老爷,玉簪,你去小厨房预备点心茶水。”
罗姨娘没料到容朝华真的会来!
刚要出门又顿住步子,撸下两个簪环,又觉得身上的衣裳过于华丽,赶紧叫丫头另取一件素色的换过,急匆匆往花厅赶去。
一路疾行到花厅外,隔窗看见容朝华已经坐在厅中吃茶了。
她深吸口气,进门先笑:“姑娘来了,可等久了?前头有几本笔账在对……”
容朝华托着茶盅浅啜一口,一口茶咽尽了才出声:“要议何事?”
连句称呼也没有。
方才罗姨娘就是这么对苏妈妈的,此时容朝华这样对她,罗姨娘不气不恼,走到容朝华面前的椅子半坐下来。
“是前些日子各府送来的春宴帖子,姑娘没有应承的,老爷发了话,姑娘既不愿意出门,不如就在家里摆宴,叫我问一问姑娘的意思。”
容朝华十六岁,庶妹永秀眼看就要及笄。
大业自开国以来,女儿家定亲就不似前朝那样早,但略讲究的也是早早相看起来,更别说容家这样的大族。
容朝华了然,父亲果然在替她相看亲事。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婚姻艰难,四岁那年大伯母更是想将她记到大房名下。
大伯母摸着她的脸问:“朝朝跟大伯娘回去好不好?你不是喜欢大姐姐么?跟我回去叫大姐姐陪你玩。”
还对父亲说:“朝华记在我名下就是我的亲生女,令姜有的,朝华只会多不会少。”
容令姜是大房嫡女,比朝华大七岁,早就定下亲事,此时已经在家待嫁,朝华去了大房也是独生女的待遇。
父亲连站都站不直,脸涨得通红:“大嫂,真娘就只有朝朝一个女儿。”
“正因她只有朝朝一个女儿,她若有半分清醒,就该知道这是为了朝朝好。”
“不……不能。”父亲咬牙不肯应承。
朝华早惠,她明白亲戚们的意思。
此时母亲的癔症已经有了些端倪,要是母亲死了,丧母长女不好说亲。要是母亲没死但癔症不好,她就更不好说亲了。
世家大族,一个疯了的儿媳妇,不如一个死了的儿媳妇。
她听见父亲几乎是哽咽着说:“我……我不能把我跟真娘的孩子记在别人名下。”
“大伯娘,”朝华望着大伯母慈爱的脸,年纪虽幼也对拒绝大伯母的一片好意有些愧疚,但她还是说,“我只想当娘的女儿。”
父亲飞快背过身去,本就弯的背脊更低了。
大伯母长叹一声,她又摸了摸朝华的脸:“好孩子。”说完这三个字,她离开别苑,只是定下规矩,朝华必须每日到容府老宅去。
别苑到老宅,坐马车来回要小半个时辰。
容寅迟疑:“要不等朝朝再大些。”
眼看小叔子舍不得女儿辛苦,大伯母正色道:“三弟,你确是能教她琴棋书画,论这个余杭城中也少有人胜得过你,可女子立世与男子不同。”
“女工厨事这些,家中别的女孩通不通的也还罢了,朝朝必要会!还要精!”这一句,大伯母说得坚决,而后又是一叹,“这些还是小道罢了,看账管家理事识人……她要学的多得很。”
自她十四岁起,大伯母便时不时的在老宅请宴。
那时大伯母还说,她教导朝华就像教导亲生女儿那样用心,余杭这些夫人太太们只要见过就知朝华有多么出色。
可一回两回三回四回,姻缘一事就是乏人问津。
容家这些年求医问药就没断过,净尘师太年年都来容家看诊施针。余杭门第高的人家多少都能听到些风声,家世相等的哪肯聘疯子的女儿回去当主母呢?
眼看容朝华十六了,大伯母为了她的事急的病了一场。
容朝华的目光扫过罗姨娘。
罗姨娘眉梢眼角处处都弯的恰到好处,她见容朝华的目光在她衣领上蜻蜓点水般一瞬,又转过去。
顿时忍不住想,她衣领上有什么?
口中话还不敢停,絮絮说着:“宅后水道连着西子湖,春光正好,夫人姑娘们宅中赏花,宅后游湖都便宜得很……”
甘棠自洋漆海棠攒心盒中挟了个滴酥鲍螺,搁在小碟上奉给容朝华。
容朝华搁下茶盏,接过来细细吃了一口,又啜了口茶,方才道:“那就依父亲的意思办。”
去老宅上学的第一天,大伯母就将她抱在膝头上,问她:“朝朝,你想不想你娘好?你想不想你自己好?”
才四岁的容朝华点头,脆声道:“我想我娘好,我也要我自己好。”
大伯母红了眼眶,先是叹息后又肃声对她道:“那你就得顺着你父亲,这样……你才能好,你好了,你娘才能好。”
大伯母又说,一个“顺”字有百种解法。
容朝华说完起身离开花厅,把罗姨娘晾在原地。
罗姨娘没想到容朝华答应了,她唇干舌燥,捧上茶盏刚喝了一口,倏地回头问丫环:“我领上有什么?”
金芍细看了看:“没什么呀?”
罗姨娘不信:“取镜子来。”
在镜前一照就见自己外头虽罩了件素袍,里头的罗衣却是销金的,自领口隐隐露出一截。
怪不得!
罗姨娘抚着衣领,想到容朝华那点水般的目光……殷氏怎么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容朝华离开西花厅,来的时候大步流星,走的时候却放慢了步子。
甘棠有些忧心:“姑娘,这事真是老爷的意思?”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罗姨娘不敢撒谎,但事怎么办却在她手里。
“她请虽然请了我,但料定了我不会来。”
一而再,再而三。
父亲不会细问罗姨娘用了什么由头请人,只会知道罗姨娘请了三回,她不仅不来,连是什么事都不问一句。
芸苓脾气急些,刚面露愤然张口欲言,就听沉璧在后面咳嗽了一声。
山廊尽头的拓碑亭中有个身穿白暗骨朵云银丝道袍的中年男子,正隔着雨帘等候。
“父亲。”容朝华扬声唤道。
容寅四十岁还不到,眉目依旧,只是鬓边添得几缕星霜,从他面容身姿很容易就能想见他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丰神俊朗。
他道袍袖口上还沾着点点墨痕,立在廊亭中等女儿过来。
看见容朝华披了羽纱披风蹙起眉,虽已是仲春时节,但下着雨还让女儿跑这一趟,他觉得罗姨娘没把事办好。
“这种天该让下人们传话,怎么特意出来?着了风怎么好?”
容朝华先给父亲问安,而后说:“几回传话说不分明,我厌烦了。”
容寅就笑起来,这个脾气既像他,又像真娘。
再看到容朝华发间戴的珍珠流苏环,一看就知是真娘画的图样,他不由展眉:“这是珠箍子改的?也就是你娘能想得出这些。”
说完闲言,他说起正事:“朝朝觉得在家办宴如何?”
容朝华一眼就瞧出父亲脸上献宝似的神情,缓声道:“放舟游湖倒是不负柳边春色。只怕人少,热闹不起来。”
容寅刚欢喜起来的脸色又淡下去,他当然知道人为什么少,也知道为什么大嫂每回都特意在老宅里办宴。
可依旧没有他瞧得上的人家上门提亲。
上门的那些,门第品貌性情,哪一样都配不上朝朝。
以为女儿是灰了心,容寅安抚女儿:“朝朝不要如此说,楚家那个不好,阿爹必会给你寻个最好最合适的!”
说话间胸有成竹。
容朝华垂眉,这么说果然是姓沈的故交之子了?

容朝华回到濯缨水阁,真娘身边的唐妈妈就把花包送来了。
白藤萝一朵一朵烘干了塞在小荷包里,荷包上绣着喜上梅梢,朝华一看就知是母亲亲手绣的,这么个鹅蛋大的荷包,花蕊全用打籽针,一看就知下了功夫。
唐妈妈是殷家跟来的陪房,她捧着荷包说:“姑娘做了大半个月呢!”
母亲的时光倒转,她屋中所有人都还用原来的称谓称呼她。
房里丫头们也都是从母族选来的,个个都照着真娘的喜好。满园吴侬软语,人人都能说几句太湖趣事,才不露馅。
送荷包这样的事,哪用唐妈妈跑腿。
朝华眉梢微抬,芸苓便给唐妈妈搬来软凳,沏上明前雨露,甘棠开了洋漆海棠攒盒,选了两样唐妈妈素日爱吃的零嘴。
唐妈妈捧着茶,好半晌才开口:“三姑娘,西院那边来了好几回人……”罗姨娘遣人来了好几回,东院的人都知道。
“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母亲听到什么?”
真娘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容府花园云墙上的门一关,这半边园子就是她的地界。
她每日都要去园中玩耍,别被她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唐妈妈欲言又止。
甘棠见状先迈步出屋,屋里几个丫头也都全退到廊外,沉璧依旧站到院门口去。
方才雨还只是绵绵,此时越下越大,人在屋中也能听见天外云层深处传来“隆隆”声。
唐妈妈深吸口气:“三姑娘,我侍候了姑娘一辈子,有些话别人说不得的,我大着胆子也得说一说!”
“妈妈请讲。”
母亲病时,容朝华还小,要是没有唐妈妈几个老人尽心尽力的侍候,母亲说不准都没有病愈的那一天。
容朝华虽不知唐妈妈要说什么,但这份体面该当给她。
“三姑娘年纪渐长,将来总有出嫁的一日,不如等到三姑娘出嫁,就让……就让姑娘大归罢!”
容朝华怔住。
出嫁女永归母家,是谓大归。
唐妈妈本坐在软凳上的,说完这句,跪到地上:“老爷太太虽不在了,但娘家还有舅爷舅夫人在,姑娘回去总比……总比……”
总比容朝华出嫁之后,留她一人在东院干熬要好。
这些年罗姨娘是装的老实,可等三姑娘嫁了,何人再弹压她?
唐妈妈只要想到三姑娘出嫁之后东院就再没了定海神针,就为了姑娘担忧,还不如回娘家去,她们这些人当年怎么从苏州跟来余杭的,如今还回苏州去。
先是一句大归,后头又跟着这些话,唐妈妈自知就算是依仗情分说这些也是僭越,抹了泪道:“我这些痴话,三姑娘莫要怪罪。”
容朝华一把托起唐妈妈:“妈妈一心为母亲打算,我岂会怪罪你。”
可殷家是回不去的。
就像她不想嫁也不得不择人成婚一样。
母亲大归,就算父亲和容家肯点头,舅舅家的表姐表妹们该怎么办?
不说外头知不知道母亲的病,只说亲姑母出嫁十七年后大归,已经出嫁的表姐如何在夫家抬头?未出嫁表妹怎么办?谁家还敢往殷家下定?
母亲重病那几年,舅妈来容家住了半年亲自照顾母亲的药石起居,长嫂抛下中馈照顾已经出嫁的小姑子,如此情谊岂能相负?
还有大伯母,大伯母这场病有一半是因为她,她横在中间,后面的妹妹怎么说亲嫁人?
容朝华扶起唐妈妈坐下,伸手按住唐妈妈的肩,亲自将茶盏送到她手中:“妈妈不必忧心,我自有我的打算。”
父亲只有两个女儿,等他过了四十,不论他愿不愿意,族中都会劝父亲过继一个男孩到膝下养老送终。
离父亲四十还有好几年,但她暗中操办这事已经一年多了,去岁终于求得大伯母心软点头,先在族里挑选起来。
选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儿,由她亲自教养两年,再放到母亲身边。
除非罗姨娘还能再生一个亲生儿子,不然这个过继的男孩占着宗法,罗姨娘再翻不出什么浪来。
唐妈妈还欲说什么,容朝华便道:“舅家还有表姊妹,妈妈这话不可再说了。”
唐妈妈一怔,她只想到三姑娘嫁后,自家姑娘的日子要怎么过,却不曾想到姑娘出嫁也已十数年,娘家的侄女侄子哪会亲近。
方才忍着没哭,此时落泪:“是,都是我脂迷了心,竟说了这种胡话,可我们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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