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容家客居不说,还由容寅举荐进了万松书院。
跟着不久,余杭官眷中便有传言,说容寅有意将嫡女许给当时还未取得举人功名的沈聿。
传言一出,容朝华本就艰难的婚事,更乏人问津。
裴忌目光冷了下来,猜测此人刚到容家就目的不纯,没想到正碰上容朝华这么个家财万千,婚事坎坷的女子。
大概是先用才华打动了容寅,又打动了容朝华。
裴忌都不必细想大概也能猜到,不计较她母亲的疯病,家中又没长辈挑剔,只这两点容朝华就会点头。
跟着就是端阳节定亲,三茶六礼除了请期,差不多都已经走完了。
七月初七,赠文星塔灯。
七月十三,制桂花糖。
七月二十,赠灯油澄纸。
七月二十三,赠药丸药散。
七月二十九,赠考篮。
八月初一,贡院门前送考。
八月十三,坐车出游。
九月初一,沈聿得中解元,当日退亲。
九月初二,病。
目光每扫过一行,裴忌的神色就更沉郁一分,最后久久落在那个“病”字上。
她比初见时瘦了那么多,披着狐裘都显单薄纤弱,若是此时相遇,她就算手上扣着花针,也扎不了他。
信的最末一行,写着万松书院山长为女说媒,余杭绸商在沈聿上京的船上看中了沈聿,也为女说媒……
这姓沈的退亲之后,好婚事倒是接二连三。
裴忌又看了眼那个“病”字,想到她琴音中的羁情悒怏,原本已经止住的怒气又冒了出来。
姓沈的挟私而来,她竟看不明白?她的聪颖机变呢?就被沈聿那副书生模样给骗了?
“夏青!”
“来嘞~”夏青自栏杆上滑擦下来,快步走进阁中,“主子有什么吩咐?”
“去,盯住沈聿。”
上京城放晴两日, 又下起雪来。
年关将近,宣南街上各地的商会会馆早早便贴起了春联, 挂起了红灯。整个上京城只有这条街上南北小吃货物最为齐全,还未走进便能听到南腔北调的叫卖声。
余杭会馆便在街尽头,余杭富庶,会馆也建得庭深院阔,十分气派。
会馆的小伙计冯四顶着风雪端着铜锅,穿过院廊往会馆后的东跨院去,给沈解元送羊肉暖汤锅。
厢房内烧着暖地龙, 沈聿只着一身影青单衣, 坐在窗下读书。
冯四笑着叩门, 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沈解元, 我给您送汤锅来了。”
沈聿起身来打开门, 看见冯四手中的铜锅道:“我并没叫饭。”
冯四笑了:“您这话说的, 您是解元, 哪能等您叫了再送来?今儿外头下冰珠子,喝口羊汤暖暖身。”
商会寓所比上京城大部分的客栈都要强得多,床软水热不说, 厨子也是南边人, 饭食都是家乡口味, 连举子们的笔墨纸砚也由会馆一力包办。
举子进京赶考, 也并非人人都能住进会馆。
住的虽好, 可这一点, 沈聿不习惯, 他问冯四:“这锅子是何人送的?”
铜锅中热气从铜盖孔中汩汩冒出来, 羊汤闻着一股奶香味,是一大早从羊肉床子切来的, 还捎手带了一包芝麻酱糖火烧和桂花糖墩儿饽饽。
冯四笑了,会馆每岁都要一起祀神,听戏,凡有义举公约,本乡商人也都在会馆中商定,来往的大商人有好几位瞧中了沈解元。
有的是愿意资助他,有的则是想将女儿说给他。
榜下捉婿风险大,沈聿年轻俊朗还没有婚配,那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绸商王老爷这些天便盯准了沈解元,置办衣食接连送来,沈解元不堪其扰,前儿更是打点了行装说要去京郊寺庙居住。
商会会长亲自出面将他留下,约束伙计们不许再替人捎送东西。
冯四生怕沈解元又要背着书笈跑路,赶紧道:“不是不是,这不是年关了嘛,同乡商人都要来会馆拜节送礼,这是厨房做的羊汤,大伙都有。”
听到大家都有,沈聿神色微松,让开房门:“多谢你。”
冯四将铜锅摆上桌,碎嘴多言道:“要我说,您也别不好意思,又不是请一锅羊汤往后就必要求您办事,不过是乡里乡亲照顾一些,咱们这条街上少说也住着四五位解元呐。”
解元是省闱头名,一省便有一位,宣南街上会馆林立,小伙计这么说确实不错。
沈聿神色更松,从袖中摸出几文打赏。
冯四双手托过,他虽是余杭人但学了一口北音,张嘴便回:“您太客气,侍候过您我可算是沾过文气了。”
冯四说着就要退出门外去,沈聿从桌上拿起一碟:“这个你拿着罢。”
冯四一看是方才那碟桂花糖墩儿饽饽:“沈解元,这是才刚出锅的,又甜又热乎,您尝尝罢。”
“不用,我……不吃桂花。”
冯四接过点心,记住喽,沈解元不吃桂花。
沈聿坐到桌前,暖锅还未动,门又被拍响。
徐年拉着楚六,在门外大着嗓门道:“沈兄,开开门,我闻见羊汤香了。”这汤闻着就搁了胡椒香葱,大雪天喝一碗,那还不通身舒泰!
沈聿打开屋门:“徐兄,隔着几间屋,你的鼻子到底怎么能这么灵的?”
徐年作疑惑状:“这事儿你不知道?”
沈聿微微摇头:“怎么?”难道徐年的鼻子当真异与常人?
徐年一拍腿:“这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们三人又是同窗又是同年,你俩怎么能不知道我属狗呢?”
沈聿哑然,徐年已经坐到桌边,毫不客气的给自己满上一碗羊汤,呼呼喝上一口:“香!”他还给沈聿楚六也各盛了一碗,招呼道,“快来,别客气。”
好像是在他自己房中一般。
沈聿坐到桌边,没急着喝汤,问楚六:“楚兄不回去过年?”
他要回去过年必要四处拜会,会不会……见到朝朝?
楚六一身玉色织金锦袍,端碗喝汤,被胡椒呛了嗓子,咳嗽着说:“今日就回去了,等过了年我再来。”
楚家在京城有宅院,但楚六想在京闱得名,还跟以前住学舍一样,天天来跟沈聿一块读书。
楚六知道沈聿在意什么,捧着汤碗又说:“上京城里也有好些世交,过年时候总要拜会一番的。”
他娘不放心他自己出来赶考,硬从余杭赶来了京城陪考,说是眼看他要上进了,怕他被上京繁华迷了眼。
要论繁华,何地比得过苏杭?
沈聿一听就知楚六是在告诉他,会去见朝朝。
他一点头:“甚好。”羊汤里胡椒搁得多,喝着有些辛辣。
楚六看着沈聿的脸色道:“我姑姑一家……举家进京安顿下来也有七八日了,我得去拜年。”
姑姑便是楚氏,说的是容家一家。
“三妹妹……去舅家过年了。”
徐年一口汤呛在喉咙口,冲楚六直瞪眼,这不是戳老沈的心窝子么!
沈聿却笑了:“甚好。”
她曾说过舅家待她跟她娘都极好,并没因是嫁出去的女儿便对她们不管不顾,去了殷家,朝朝会高兴的。
徐年赶紧打岔:“那什么,沈兄,我听说好几家来帖子请你去听讲学,你应了哪一家?”
沈聿抬眸看向他:“你怎知道?”
徐年笑了:“这儿是会馆,你以为在这个地方能有什么秘密?各家的帖子一送来,隔壁院就全知道了。”
沈聿道:“我不去。”
“你真不去?”
徐年一口干掉了羊汤,屋中分明只有他们三人,但徐年依旧摆出鬼鬼崇崇的架势:“据说这种讲学上能听到往年考题的讲经释义,还能押一押今科的考题,要是运气不错,说不准还能碰见未来座师。”
沈聿皱眉看他:“徐兄慎言。”
楚六坐在中间,低头嗦着羊汤不说话。他再天真也是楚家人,出门前家里交待得明明白白,让他进京之后谨言慎行。
再说他一个榜尾,根本就没人请他。
徐年看楚六的神色明白了:“当真能遇上。”
楚六同他明说:“徐兄,去了这样的讲学好,便是约定门生,你可千万慎重。”
徐年的家境比沈聿还差得多,沈聿的养父是正经科举出身,徐年家世代务农,这辈子也不曾听说过约定门生这种台面下的规矩。
他一时怔神,手上的羊汤也不香了,只是喃喃出声:“还真有这种事。”
“徐兄,官场上的规矩多得很,便是我家也嘱咐我别冒进,要是你真想听讲学,不如找个正经书院去听。”
“还有一个月就开考了,哪还有书院收人。”徐年笑笑岔开话头,“楚兄回家,那就我与沈兄两人过年,我们是不是也去街市上买些春贴来?”
“我三十初一不得空,初二我就来会馆看你们,咱们一起吃春盘。”
沈聿却道:“我预备今日就搬去普照寺。”会馆中闲人闲事太多,二月才开考,这一个月他得找个清静地专心读书。
“和尚庙哪有会馆舒服,再说咱们在会馆一文钱也不用花,去了寺里吃素不说,还得自己掏住宿的银子呢。”徐年算了笔帐,摇了摇头。
楚六这辈子住过最差的地方就是万松书院的学舍,听说沈聿要搬去寺庙,他咬了咬牙:“那那我也来!我初二就来!”
徐年看了他俩一眼:“行罢,那我过了年也来,我可不想年三十还在庙里吃斋饭!”
三人分吃了一锅羊肉汤,楚六还多吃了一个芝麻酱烧饼,告辞的时候站在门边好半晌:“沈兄,你……我……”
沈聿心头一刺,他大概猜到楚六去容家会提起亲事,他一言不发,只是当着楚六的面轻轻掩上屋门。
收拾完行李,沈聿背上书笈,向会长辞行。
他坚持要走,连多留两天吃过年饭都不肯,会长感叹他心志坚忍,派商会的马车送他去普照寺。
冯四替他担书,可惜道:“年里还请了戏呢,必要跳大加官的,沈解元怎也不留下来讨个好彩头。”
经过会馆小戏楼前,沈聿看了眼戏台两边挂的对联。
“快意坦道金榜题名,赏心乐事洞房花烛”
他收回目光,头也不回走出会馆,冒风雪往山间佛寺去。
消息送到裴忌案前时,他问张宿:“一张帖也没应?”
“是。”张宿点头。
裴忌有些诧异,沈聿既然一门心思往上爬,那明明眼前有捷径可走,他为何没选这条路?
心思狡诈,负心薄性之外,裴忌又给姓沈的多添一笔,多疑谨慎。
不“谨慎”便罢了,添上“谨慎”这条,裴忌冷哼一声,他分明谨慎还有持无恐退掉容家亲事,必是用殷氏的病症拿捏了容朝华。
“榆林那边回信了没有?”
“还没有。”张宿老实答道。
“快些。”
“是。”
张宿答完便退到阁外,夏青蹦跶着回来,他去殷家拿点心盒了,甘棠姐姐送了他一小盒桃花酥。
夏青捧给主子看:“容三姑娘带着她娘和她舅妈一块去桃林赏桃花去了,这是特意为了赏花做的点心。”
夏青故意透露行踪,主子若是想见容三姑娘,这会儿下山去,还能再跟容三姑娘合奏上一曲。
裴忌却没动,那封信就搁在他手边。
九月初一,沈聿得中解元,当日退亲。
九月初二,病。
她既然这么喜欢那个沈姓的,拿住把柄,让沈姓的再去求娶,圆了她心愿便是。
“出去,”裴忌对夏青道,“点心留下。”
二十三祭灶王。
岳氏带着小姑和外甥女虽是住在温泉庄上, 但过年的仪程却少不得,她一大清早便起床张罗着蒸点心供神。
八仙桌上摆了全套碗碟, 岳氏站在桌前分糖,一碟关东糖,一碟南酥糖,嘴上道:“叫灶王爷南边北边的糖都尝一尝,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外头说男不供月,女不祭灶。
但容殷两家都没这个规矩, 容家是容老太太当家几十年, 祠堂祭祀她都让女孩儿们进来传供菜。
祭灶王爷, 那更是她主持多年, 等楚氏进门又交给了楚氏。
殷家则是因人口简单, 殷慎又实在忙, 打真娘小时候起就是嫂嫂带她祭灶的。
岳氏笑着说起真娘小时候的事给朝华听:“你可不知道, 她小时候淘气着呢,说光糊灶王爷的嘴,灶王爷还能用手写字告状……”
不光用烤软了的麦芽糖糊上了灶王爷的嘴, 还从她自己的小妆匣子里拿了块元宝形状的小金锞子, 用糖粘在灶王爷手上。
“她说这样就不怕灶王爷告状说她不乖了。”岳氏特意让厨房蒸了一笼元宝形状的饽饽, 摆在灶王像前, “就这么淘气, 她哥哥还夸妹妹聪明呢!那糖一冻上, 怕碎了神像又不敢掰开, 就那么一直粘着。”
直到天气暖和, 热糖化了才取下来!
朝华忍不住笑出声,真娘面颊微红, 连声“哎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嫂嫂怎么还念叨呢!”
岳氏满面是笑,摆花糕的手不停,还抽空摸了两块粘满白芝麻的玉条糖,一个递给朝华,一个递给真娘:“吃这个,可别到供桌上拿。”
真娘又可气又可乐,咬了口玉条芝麻糖:“嫂嫂真是,我又不是孩子了。”但她说着说着就伸手飞快在小碟里“偷”了一块,还指指窗外正在堆雪人的保哥儿,“给他的。”
朝华在舅家虽开心,可还是趁真娘去庭中挂小花灯时问舅母:“舅妈,您还是回去过年罢,我跟我娘在这儿极好。”
殷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在,二十四官署才封印,舅舅得跟同僚吃酒酬岁,还得再交际几日,表兄表嫂和表妹也都家里,他们自然也盼着能跟舅妈一块过年。
岳氏笑了:“我不在,他们自己还操持不了一个年了?放心,咱们就在这儿过!明日官衙就封印了,最多后日你舅舅也来。”
新衣已经赶制好送来了,节年里都是金红二色,岳氏知道朝华更喜欢浅些的颜色,特意选了身淡金底子织五彩葫芦纹样的新衣裳。
“也不必穿得跟红灯笼似的,这样也知道是过年。”
真娘带着保哥儿做年盆景,家中年年都供“聚宝盆”,用淘箩盛上米,在箩中插入秤杆柏枝,又在两边插松枝和大葱,再将年糕橘子元宝花糕点装点在盆上。
写春贴,挂红灯,里里外外的忙闹,倒还真有了过年的样子。
只有朝华忙中偷闲,那日登山过后,她爱上了看山间雪景,只要得空就往山上跑。
此地有温泉庄院的人家非富即贵,大节里哪能偷闲,全在城中过年应酬,住了几日,好像就只有她们一家人。
朝华去了桃林好几回,都没再遇见那位贵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知道夏青常来,就问甘棠:“是不是我常来,对方才不来了?要是这样,倒是我扰了人赏花的清净。”
“那个侍从若是再来,你就对他说,我们错开日子赏花,别辜负了这一片花。”
桃花元月里开过,四月还会再开么?
夏青这回下山揪了两朵暖洞子里牡丹花送给甘棠。
甘棠轻抽口气:“你打哪儿摘这么两朵花,万一被人知道了怎么好?”
夏青摆摆手颇不以为然:“顶上宫苑里有暖棚,养了百十来盆的牡丹花呢,这几日陆陆续续都要运到宫城里给太后娘娘贺春,我摘这两朵就当是路上损耗了。”
他摘两朵花怎么了?他的身份就是拿上两盆送来殷家,花房难道敢说个“不”?
甘棠接过牡丹:“多谢你了,下回可别再拿行宫的东西,别为了这些小东西受罚,上回给你的桃花酥合不合口?”
夏青大喜,他来了几回了,这几个丫头的嘴个个都跟蚌壳似的,让他想套点话都不成!好容易今天有了机会,夏青立时哭丧着脸告状。
“姐姐特意留给我的,我一口都没吃着,全叫……全叫人给抢了。”
甘棠秀眉微蹙,连沉璧都用种“可怜”的目光看向他。
二人都以为夏青在行宫经常被人欺负,吃的都被人抢走,那这两朵花必是偷来的。
甘棠叹息一声:“在贵人身边当仆从,日子不好过。”请他在门房上坐着,给他倒了茶,还拿了点心给他吃。
“桃花酥是没有了,玫瑰云蓉酥是新鲜的,我给你拿些来。”
夏青发自内心:“姐姐,你真是大好人!”
他吃点心的时候嘴也不闲着,说起城中如何过年活灵活现的:“宫城内打二十四起就天天放花炮,直到正月十七才算完,你们要是住在海子边,抬头就能看见花炮了。就可惜,我这些年没看过几回。”
甘棠耐着性子听完,不经意问:“你们主子是不是嫌吵闹才不去赏花了?”
夏青一个激灵,脑中灵光一闪:“我们主子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大好,倒也不常常下山来,要是有幸碰见了,姑娘也不必害怕,吃杯茶就好。”
甘棠把这些如实禀报给朝华。
芸苓叹口气:“这样说来他主子必是个不受宠的,所以别人才能抢他的点心吃。”
天下当仆从的道理都一样,主子强,下人就得势些。主子弱,下人就多吃暗亏。
“皇城中都在摆宴拜岁,那位贵人年岁又大了,身子又不好,还时常被打发到行宫来。”要不然夏青怎么会连皇城的花炮都没见过几次呢?
夏青说的“年纪大”是他家主子到了娶亲年纪的意思,但听在甘棠耳中,再转述给朝华,就成了那位宗室是个有年纪的人了。
朝华想起笛声的引导和宽慰,再想到他久病,还饱受冷落,更觉这人心胸开阔。
“倘若真的遇见,倒也可以敬一杯茶。”
夏青连滚带爬回去行宫,把这好消息送到宫阁。
“主子!容姑娘说了,下回要请您去桃林赏花喝茶!”
裴忌自奏章中抬起头来,手中玉笔一顿:“她说的?”
夏青想了想,觉得没错:“是啊,就是容姑娘说的。”
裴忌直觉不对,他指指桌前的坐垫:“你坐过来,仔细说给我听。”
夏青从下山给甘棠送花的事说起:“赵大哥说了,跟姑娘姐姐们套话,得送些花呀粉呀的,咱们这儿又没水粉胭脂,我就去暖棚里摘了两朵花。”
等说到桃花酥的时候,夏青顿了顿,打算把那句话给囫囵混过去:“然后甘棠姐姐就给我吃点心,我还告诉她宫里要放花炮呢。”
“前一句。”裴忌那双隐带绿色的眸子盯住小护卫,“前一句是什么?”
夏青屁股压着坐垫,往后挪了挪:“我说我没吃着点心……点心被……抢走了……”
裴忌点头:“下回再问,就说桃花酥甜而不腻,酥松可口,好吃得很。”
饶是夏青用过点心,听到这句也忍不住心想,主子是故意的罢?
裴忌伸指敲敲桌面:“继续说。”
夏青这回耷拉着脑袋,一个字也不敢瞒了,一五一十全说完:“这回我可一个字也没瞒了。”
裴忌一时无言:“你说我年纪大了?”
夏青还无所觉:“是啊,您这个年岁,皇城里的哪位没成婚呢,誉王与您同岁,孩子可都三岁了。”
裴忌大概知道自己在容朝华心里是什么样的。
年纪么,大约四十开外,多病,还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
夏青看着主子的脸色缩了缩脖子,他喃喃道:“那……那桃花林,主子您还去么?”
裴忌没有立时就答,先吩咐:“叫人拉些花炮来,夜里放一些,到底是过年,总要热闹热闹。”
夏青人已经挪到阁门口了,他这回极有眼色:“千丈菊,珍珠帘,再扎个蟾宫月殿?”
他报的都是些炸开之后花形极大、蹿得极高的大烟花,保管容姑娘在殷家的庄子上也能看得见。
裴忌抬头盯了他一眼,夏青笑嘻嘻退到门框边:“那,明儿下山赏花喝茶?”
殷家也买了些花炮来,但都是些平地上放的,蹿不高的。
岳氏道:“顶上是行宫,到底有些忌讳的,就玩玩这蹿地的小烟花罢。”
还给保哥儿买了只漆兽,兽腹中填上火药,点起火引子,烟火就能从漆兽口中喷出来。
小烟火刚点起来,山顶倏地炸开一片火白星子,照得半山犹如白昼,院中在玩闹的众人纷纷抬起头来。
岳氏奇道:“怎么今年山上也放了?比宫城的看着还大。”
朝华只见过湖上放烟火,由船只载着烟花到湖心放,虽红绿一片,但不比此时此地万花破出,星河烂漫的盛景。
丫头们穿着暖袄凑在一块啧啧称奇,朝华也坐靠在栏杆上,似是想到什么,眉眼微弯。
那位大人虽年衰,久病,倒是个能自乐的人。
别的不知是不是真,无权无势怕是假的,哪个无权势的人能在行宫放这么多烟花?
华枝春/怀愫
山顶烟火自那夜起, 每夜都按时按点在顶上炸开,殷家众人每晚到了时辰便聚在院中看烟花。
光看无味, 真娘亲自动手备上果子点心和水酒,夜夜都在庭院中开赏“花”会。
先时是吃各色甜点心,等甜点心吃腻了,又架起火炉烤蜜甘薯和盐毛豆,最后连酒糟小螃蟹和酥炸小银鱼都拿出下酒了。
真娘感叹:“那位贵人可真喜欢放烟火?说不准要放到十七,明儿要不咱们切点猪头肉,卤些猪尾巴下酒罢。”
她一面说一面挽住了岳氏的胳膊, 岳氏调理这些很有一手, 比苏州玄妙观前百年老字号做的还好更。
她捏捏真娘的面颊:“我就知道你必要馋这一口, 早就卤下啦, 切着吃就成。”
庄上预备好年节要吃要用的各样事物, 殷慎却迟迟没来, 岳氏眉梢渐染忧色, 一处看烟火时都止不住走神。
真娘看出来了:“嫂嫂,要不你回城一趟,家中要有事也离不了你的, 还得把宽哥儿接来呀, 官衙都封印了, 宽哥儿还不散馆?”
岳氏飞快看了眼朝华, 斟酌着道:“宽哥儿正是用功的时候, 先生便多留他几天, 又布置好些功课……”
殷宽是殷家这一代的独子, 殷家上代便没有姨娘通房, 只得殷慎和真娘兄妹两个。
到了这代,殷慎与岳氏年少夫妻就共支门楣, 更加情深意笃,房中再无别人,一子二女都是岳氏亲生。
真娘记忆中,此时殷家该有殷宽和殷慈两个孩子了,可她回娘家十来日了,一个也没瞧见。
岳氏推说殷慈送到娘家跟表姐妹们团年去了,殷宽在学里还未散馆,真娘这才问起殷宽来。
四十多岁跟三十多还能勉强装一下,可要到哪儿找两个六七岁的男孩女孩来?
真娘点点头:“嫂嫂也别对宽哥儿太严苛了,他还小呢。”
岳氏笑着抚抚真娘的鬓发:“知道你当姑姑的心疼侄儿,这样,我回城一日,年前必回来。”
岳氏在走之前悄悄对朝华说:“朝朝,你娘连宽哥儿都问了,怎么……”
怎么一句也没提起容寅?甚至都没提要回容家。
要说她忘了,那也该都忘了才是,可偏偏她还预备了礼物,给楚氏的那份加厚几层。知道备年礼,却不提要回容家,甚至还留下朝华。
这确实顺了岳氏的心意,可越顺心,岳氏就越担心。
岳氏本想等丈夫来了,他们三人在一处商议商议,要怎么探探真娘的口风,偏偏丈夫那头有事耽搁。
这正是朝华的心病,从在余杭登船起,娘就只写过两封信给爹,一封是告诉他进京了,一封是说她要回娘家。
这三个月间,不说制衣制帽,连谈也没再谈起他。
朝华甚至特意吩咐唐妈妈,留心娘有没有提起过爹,一次也没有。
唐妈妈要比岳氏更担心:“姑娘,会不会是夫人的病症又重了?”原来天天三哥二字不离口,说不提就不提,一个字也没提起过。
朝华正不知要怎么与真娘谈起,夜半真娘抱着枕头悄悄叩开朝华的屋门。
“我见你屋中还有亮光,想来还没睡下,咱们今儿一块睡好不好?”
朝华坐下灯下正看庄宅图,离开了余杭,她还是得有块地方安置哑娘几人,她在汤山住了几日,觉得这个地方不错。
便托纪叔去看这附近还有没有空着的庄子,越僻静越好。
年前官衙都不当值了,中人们却没歇着,听说有生意,赶紧将图纸送来由买主挑选。还与在余杭时一样,朝华看定了两处,明日想去看看。
她还想带上真娘。
真娘不等朝华,自己先钻进被窝里,还伸着头看了眼熏笼上的湿布,又蛄蛹进被窝:“这地方好是好,就是太干了。”
只要忘了挂湿布,第二日起床鼻腔也干,喉咙也干。成日里吃梨汁润燥,几天功夫吃了得有一筐梨。
甘棠本来在灯下做针线的,知道夫人过来必是有悄悄话想跟姑娘说,收起了绣箩:“我再给屋里添盆子水,明儿让厨房晚些预备早膳。”
真娘笑着应了:“对了,明儿我想吃羊肉白菜馅的包子,还有浑糖蜂糕。”
甘棠记下,熄掉外间的灯火,只留内室两盏,将门关上退了出去。
朝华早就洗漱过,散着长发吹熄暖炕桌灯,也往被中钻。
刚把被子掖好,真娘就凑了过来:“阿容,我有件大事,我不敢跟我嫂嫂说,我想先问问你。”
朝华心头不知为何倏地一紧,她望下暖灯下真娘的脸,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喉咙中挤出来:“什么事?”
真娘紧抿着唇,眉间忧色重重,盖着暖被的身子起伏好几下,从口中迸出一句:“我想跟你三哥合离。”
朝华若非躺着,此时也要觉得晕眩。
“你……你什么?”
说出了最难启齿的第一句,后头的话接连从她口中吐出来:“我想过了,他愿意去哪儿是他的事,可他不该让我独自在家苦等。”
“我离家成婚,离开哥哥嫂嫂的身边,是想过更快乐的日子,不是像这样,看不见摸不着,出了事连一块儿商量的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