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退亲,她急得口中生泡,夜夜不能安眠,可三哥的信却时有时无,满篇空话,一句实用的都没有!
“在容家这几年,我都是依赖你,依赖大嫂,也依赖婆母宽和,他呢?”
若是她没遇到楚氏,没遇到阿容,运气要是再坏些碰上个稍恶一点的婆婆?那她独自在容家又当如何?
“我想嫁他时,是实心实意想嫁给他。”真娘满面认真,“我如今想合离,也是真心实意要合离。”
她从自己的被窝里伸出手来,探到朝华的被窝中,摸到朝华的手,因朝华指尖冰凉,真娘还微蹙了蹙眉头。
摸摸褥子是暖的,被子也是暖和的,只当她是方才坐在炕桌上写字还没缓过来,还搓了搓朝华的指尖。
“你放心,我虽是同他合离,但你跟大嫂的好处我绝不忘。”
看朝华半天没开口,真娘小心翼翼道:“是不是吓着你了?”
朝华喉头哽住,半晌才哑着嗓子:“你是从何时起这么想的?”
真娘在被子里动了动,沉默片刻低声道:“从他娶了我却又抛下我一人去游学起。”
真娘声音极轻,却很坚定。
朝华阖上双目,她全明白了。
母亲刚成婚不久就已经想要合离,可却偏偏……怀上了她!
因为怀上了孩子,又天真的以为忍耐着生下孩子就会好,可她等来的是丈夫再次出门,还带回了一个怀孕的妾室。
为了孩子,她又再次忍耐,压抑着过了几年正常的生活,才终于“病”了。
朝华调动全身的力气吹熄烛火,她背对真娘,只觉面颊冰凉一片。
漆黑中真娘只能瞧见一团影子,她从被中伸出胳膊将朝华紧紧搂住:“你别伤心,咱俩的情分不变,以后我就在上京,你也在上京,还是能时常见的。”
春帷宴,纳凉会,赏枫赏雪,一年四季总能见面。
朝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她摸索着从被中伸出手去,紧紧握住真娘。
一前一后,两只手相扣,仿佛一个拥抱抱紧了朝华。
第二日一清早,朝华就轻轻起身。
也许是说出心中深藏的秘密,又得到朝华的认可,真娘睡得又沉又香甜蜜,软被拉到唇上,眼睛深深阖着。
朝华轻挑开床帐,小声洗漱穿戴,悄悄掩门出去。
推门便见雪积岭上,松含飞霜,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夜的雪。
天色太早,只有甘棠和沉璧已经起来了,天冷,小丫头们便都贪睡,甘棠去打热水,沉璧正在院子里练渔叉。
看见朝华站在院中看雪,甘棠微惊:“姑娘怎不多睡会?”
还以为姑娘跟夫人要夜话,早上必要迟起的,厨房那边还没做早膳呢,又着急忙慌要把几个丫头叫起来。
朝华摆了摆手,仰头望向山间松雪:“不必,我想上山顶去。”
甘棠刹住脚步,只听语气就知姑娘有心事,沉声应道:“是,总要带些软毛毡,再带点热点心垫垫饥。”
上山的这一路,朝华都走在最前面。
山间时不时能听见积雪压断竹枝的声音,有时是簌簌几声轻响,有时如花炮爆开,“噼啪”一声粗竹就断在了石道上。
朝华不等沉璧伸手,自己上前移开断枝。
登到半山,抬头就见不远处山顶升起白烟。
甘棠正在忧心姑娘一清早起床水米都没沾牙,指着白烟道:“会不会是山顶行宫里的贵人也来赏雪了?”
夏青昂着脖子在雪间眺望,等了好几天了,终于等到容姑娘又出门登山。
来不及把锦帷设在桃花林里,主子吩咐设在山顶:“她没上过山顶,总会上去看一看的。”
果然瞧见容姑娘带着丫头上山来,夏青背着身子冲身后人打手势。
张宿一见,立时禀报:“主子,人来了。”
赵轸手里的茶扇扇得都快冒烟,就是想把白烟升上天,让她们知道这里有人,听见张宿的口气,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是来伏击的呢。
越是往山上走,积雪就越深,转过一程山路时,阶上的雪却都扫干净了,留出窄窄一条上山的通道。
朝华穿着件毛斗蓬,轻轻一抖,沾在上面的雪就被抖落干净。
夏青在山道顶上冲着甘棠招手:“姐姐,你们也大清早的来爬山啊?”
坐在锦帷中的裴忌轻轻咳嗽了两声,夏青一无所觉,还在那儿嚷嚷:“你们也没带炉子,到这儿来暖和暖和。”
朝华小声道:“虽是长者,也是外男,咱们坐远些。”
夏青站在山道那头瞪圆了眼睛,“长者”?他们主子是到了婚配的年岁,可也不算“长者”罢?
赵轸张宿面面相觑,只有裴忌明白因由。
他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低沉着声音吩咐赵轸煮茶。
朝华远远施了一礼,几个丫头铺上软垫,她自行走到山沿,手扶松杆。
见远山雪压青松,松含白雪,晴光普照,怔怔出神。
甘棠不如出了什么事,见她背影寥落,轻叹一声,摆开食盒,又从暖筒中倒出牛乳子茶,上前两步。
“姑娘,别饿着自己。”
二人对话再轻,还是字字落进裴忌耳中。
她如此情重,竟然到了茶饭不思的境地么?
心里这么想,瞥了眼张宿,张宿收到目光,实在想说,发往衢州和榆林的信已是八百里加急,大雪封山又封路,再怎么快也得七八日才有回信。
就算是给他插上翅膀,那也急不来啊!
朝华知道甘棠心疼她,可连勉强支应都没办法,坐到软毛毡上,闻着新出炉的羊肉包子,一丝食欲也无。
最后只捧着竹杯,喝了两口牛乳茶而已。
裴忌眉心微拧,上回见她,她还没有这样,想必是听说欲跟沈聿结亲的人家众多,这才忧郁。
他捂着口,又连声咳嗽起来。
朝华听见侧目望去,见那三个侍从习以为常,那个煮茶的侍从半天也没煮出一盏茶来,这位长者果然多病体弱,脾气还好。
于是她对甘棠道:“你叫夏青来,分一筒乳茶给他家主人润润嗓子。”
甘棠刚应声,夏青已经迈脚过来了,甘棠颇有些惊讶,夏青咧着嘴奉上食盒道:“我们带了许多吃食,姑娘尝尝罢。”
甘棠这才笑了:“这是家里带出来的乳茶,也请你们主人尝尝。”
喝上一杯乳茶,裴忌终于咳嗽完了。
他握着杯子,嗡声嗡气发问:“小朋友有什么不高兴?”
长者关怀,朝华刚要起身,又听他说:“不必拘礼,我们既是一同赏花赏雪的人,那就算是朋友,不消这些礼数。”
朝华虽坐下了,可心事无法言说。
落在裴忌的眼里,就是她情伤难抑,百般滋味只在心头。
于是他继续用“长者”的口吻道:“我看你年岁又轻,人又聪明通透,纵眼前有些难关堪不破,必能安然通过。”
“新年新岁,我祝你心想事成。”
说着竟让夏青送去一块玉玦,通身碧色,雕刻成螭龙纹样。
朝华被这份礼物弄懵了,就算是有缘遇见,就算是长辈慈和,这也太客气了些。
她立起身,不知该不该行大礼,又觉得这位长者很有些话本子里写的高人襟怀,退了礼物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于是她捧着玉玦,深深一礼:“多谢……前辈,我便当是前辈赠给我的压岁钱了。”
赵轸扭过脖子,夏青抬头望天,只有张宿依旧面无表情。
裴忌没忘了自己眼下是位长辈尊者,他又咳嗽两声:“正是压岁钱。”
山风寂寂, 落雪簌簌。
朝华依旧捧着玉玦,向锦帷中的贵人持礼道:“长辈所赐, 我该请家中长辈奉上拜节礼盒才是。”
裴忌低哑着声音回拒:“不必。”
朝华听了便歉然道:“是我冒失。”她一时没思虑仔细,只想到不能凭白收下这礼,忘了对方的身份。
对方不愿意说,那就是不想跟容家扯上什么关系。
她若要再问,倒像是在替容家攀附权贵似的。既已受人好处,自然要识趣,于是再次行礼谢过, 预备告辞下山。
锦帷中的长者又道:“往后, 你要是碰上了什么难事, 可以找我。”
又不肯透露姓名, 又说可以帮忙, 朝华虽点头应承, 但并没当真。
赏了雪, 吃了茶,还得了一份“压岁钱”。
朝华告辞下山去,不必裴忌吩咐, 夏青紧巴巴跟在后头, 一路貌似是在同甘棠搭话, 其实是说给朝华听。
“甘棠姐姐, 我们主子可不常给人压岁钱。”
甘棠心中了然, 也跟他一问一答:“当真?”
“那可不嘛, 我们家主子那性子要用北地儿的话说, 那就是各色。”
甘棠自然听不懂这北地话, 连朝华都脚步微顿。
夏青笑盈盈解释:“就是他瞧不上的人一眼都不多看,略瞧得上眼的呢, 那也不愿意跟人多说话,要么大过年的跑行宫来呢?”
得让容姑娘知道,主子可不是随时随地发压岁钱的大善人,就她容三姑娘有!
叨叨了半天,说到紧要处:“这些年收过他亲自给压岁钱的,也就是容姑娘一个。”
这句让朝华眸光微动,心中略有些不安。
夏青又赶紧找补:“除了非发不可的那些。”荣王家的孙子重孙子,誉王家的儿子,淮王的女儿……
下了一程山道,朝华站定,温言对夏青道:“烦你带话,再替我多谢过……”
一时吃不准那位贵人的年纪,她们才刚来上京,连京中有权势的勋贵都还记不真,在行宫的这位更对不上号了。
夏青嘿嘿一笑,接口道:“长辈。”
“是,替我多谢长辈。”朝华对夏青感观不错,他说点心被抢,大概是兄弟之间闹着玩的。
想到这三个侍从各有各的性格脾气,就知主人其实是个心胸宽和的人。
夏青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譬如山道上这一截的雪是他跟张大哥两个专程替容姑娘扫出来的。
但他张张嘴,把表功的话咽了回去。
容姑娘聪明得很,一句话不对她立时就能察觉到。
甘棠笑着对他说:“再有两日就要过年了,你要是不当值,就来吃汤圆蛋饺,我们南边过年要吃糖煎年糕和八宝饭,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夏青嘴咧的更开了:“好好好,我那天不当值,我来讨个热闹。”说完站在山道上冲甘棠几人挥手。
直到走远些,估计着夏青听不见了,芸苓才说:“也不是哪一位宗室贵人,人竟这么和蔼。”既没有仗身份让姑娘行礼跪拜,又不肯透露姓名让姑娘还礼。
朝华吩咐甘棠:“对方既不肯说,咱们也不要打听,预备吃食的时候备个年盒请夏青小哥带回去。”
除了这些,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回馈长者好意了。
夏青耳朵动动,飞快跑回去:“主子!容姑娘请我过年去吃汤圆蛋饺八宝饭!”
他兴高采烈报完喜讯,却见主子只是掀起锦帷一角,面上并无欣喜的神情,忍不住望了眼赵大哥。
赵轸心里翻着白眼,小声提醒:“容姑娘请你,又不是……”说着瞥了瞥坐在锦帷中的裴忌。
“还托我带话,多谢您,还给您也带一份年盒。”
裴忌看了眼赵轸:“把他送回去再练一练。”几回传话都稀里糊涂,打回去重学。
夏青一听就急了!他这回十分机灵,赶紧凑上前去拍马屁:“主子,要是我走了,谁来传话呢?张大哥?张大哥太死板,赵大哥?赵大哥略油滑。”
就得是他,年纪小,相貌又讨姐姐们的喜欢,要不然主子十天半拉月都听不着容姑娘的消息。
就在夏青插科打诨的时候,山间又下来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快步上前,向裴忌报信:“主子,宫中来信,请您回去。”
夏青方才还看不出主子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消息一来,就见主子的目光刹时冷了两分,原来刚才他听说容姑娘给年菜盒确实是高兴的。
“知道了。”裴忌淡淡应声,“备车回城。”
说完又看了眼夏青:“夏青留下。”
夏青老老实实跟在张大哥赵大哥和孟星姐身后,还替他们收拾东西跑腿,这时候回上京城去,赵大哥必要抽功夫去看一眼嫂子。
于是他又偷摸进花房揪了两朵牡丹花送给赵轸。
赵轸看了眼花:“干什么?你这小东西打什么主意?”
“赵大哥就是我心里最有见识的人,我想知道……咱们主子为什么偏偏这般关照容姑娘?”
要说那回遇险,也并非绝境,主子总有别的办法能脱身。
容姑娘施以援手确是免去了一桩大麻烦,也让他们后续的行动没出岔子,可若要说主子因此就对容姑娘一见钟情,又不像是主子的性子。
真要那么容易,主子在宫城里就已经一见钟情个十七八回了。
容姑娘到现在可是连主子长的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赵轸随手收拾着榻上那几件换洗衣裳,把那两朵牡丹花仔细收在包中,冲夏青道:“物伤其类,同病相怜~”
说完他拍拍夏青的后脑勺。
夏青念叨了两遍,还是不大明白,主子跟容姑娘那也挨不着啊?他们俩算是哪一类?又是哪个病?
赵轸提上包去跟张宿孟星汇合,只留下夏青冥思苦索。
倏地,夏青想起了什么,追过去问:“那夜里的烟火还放不放了?”
入夜,烟火又照常放了起来。
朝华一整日都在外边奔波,今日看见窗外红绿光影乍明乍暗,也还是躺在炕上没有起身去看。
不一会儿,厚帘掀起,真娘捧了盒点心进屋来:“怎不去外头看烟火?是不是跑了一天累着了?”
真娘猜到朝华心中还没有决断,所以才避着她,趁大家伙都在庭院中看烟花,她悄悄摸到朝华房间来。
将心中盒子一放:“你夜里就吃得不多,已经瘦得这么细骨伶丁的,可不能再瘦了。”
盒中放着新做的软酪酥,真娘将盒子推过去:“吃罢,没放桂花。”
就连今年供神的年糕,都特别吩咐了不放桂花,因年糕是供过神之后大家分食,求得来年好运的食物,真娘特意叮嘱。
不能让阿容一个人吃不着好运。
朝华靠在大锦枕上看着真娘,真娘见她不吃,自己拿了一块,小口咬着。
越近三十,丫头们就越松散,厨房里好吃的多,人人面颊都圆润了些,这会儿正在外头一边看烟火一边打雪仗。
不知是谁团的雪球“啪”一声打在朝华窗上,雪沫子四散溅开,外头屏息了片刻,又小声笑闹起来。
还有大丫头责小丫头:“姑娘还在屋里呢,你也不看着砸。”
“那姐姐别躲,叫我砸着了,不就不砸窗户了?”
真娘听着外头欢声笑语,对朝华道:“若不是看到萧小大夫,金娘子和哑娘,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这么快决断。”
朝华明眸微抬,隔着小桌直视母亲。
“萧小大夫跑江湖见的更多,一辈子不想嫁人,只想考进宫当医官。金娘子抛开娘家夫家自己挣饭养活女儿,还有……”
还有哑娘,哑娘的遭遇实在非人,真娘见哑娘一回就哭一回。
说来古怪得很,连朝华和萧愔愔都是花了好些功夫才能靠近哑娘的,偏偏她头回看见真娘,便能安然坐着。
看见真娘哭时,哑娘还背着人悄悄教她怎么用袖子擦眼泪。
今天外面放的烟火是蟾宫月殿,将烟火扎在大花架子上,点燃之后,从最底下的开始放,一直烧到最灯上,连绵不绝,天花万朵。
真娘推开窗户,自窗间看到山顶一星烟火,烟火的璀璨光芒投映在她眼中。
“还有你,阿容。”真娘将目光转到朝华脸上,“你遭了那样事,我生怕你撑不过来,我怕你想不开,可你也拿得起放得下,依旧还在做你想做的事。”
“我不想等,也已经不愿意等他,与其画地为牢,不如挣脱出去。”
朝华泪如雨落,她已身在牢中十七年!
隔着烟火星光,朝华泣不成声,可她向着真娘不住点头:“你合离罢。”
华枝春/怀愫
真娘听见这句刹时泪眼婆娑, 哽咽出声:“阿容,这些年要是没你, 我真不知道如何挨过来。”
她走到朝华身边,一把张开臂膀紧紧搂住她:“你放心,纵然和离了,咱们俩也不会变的。”
朝华身子不住轻颤,两手紧紧握拳才能勉强稳住,她知道这句话出口,眼前要面对的是什么。
容家所有人都会反对, 舅舅舅妈也不见得能痛快点头。
真娘脑中此时殷家只有个四岁的女孩殷慈, 到殷慈议婚日子还长着呢。实则表姐殷慈早已成婚。表妹殷善也只比朝华小一岁, 还不曾议亲。
舅舅舅妈总要为表妹考虑。
支持母亲和离, 朝华将站在所有人的对面, 连她以前为母亲做的一切打算也都付之东流。
她也不知要如何面对父亲。
真娘伸手抚拍朝华的背:“别苑里我的东西都归你, 就当是我给你添妆。”带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若能和离,她什么都不要了。
朝华拭了拭眼泪,强颜道:“家里哪会留下你的东西。”
依祖母的脾气, 若真点头同意, 那么殷家陪送的一针一线都是要还给殷家的。
真娘目光微垂继续道:“等过了年我便登门, 我自己去跟太太说!”
消息一个接一个, 每一个都让朝华心惊。
“你, 你要自己去……”朝华急急一把拉住真娘的手, “别!这事还是请兄长嫂嫂出面更好。”
真娘却咬住了唇, 半晌才道:“我兄嫂不一定肯。”
她恍惚着想起那些书信来:“我时常给哥哥嫂嫂写信, 可每回我说起那些,他们都只劝我熬一熬就好了。”
有多少远嫁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日子, 丈夫虽不归家,婆母总算不曾苛待她,似容家这样的大族,还遇上人品正的妯娌,她的日子已经算得好过了。
朝华愈加讶然,舅舅舅妈早就知道!但他们也以为只要熬过去就会好,谁知道母亲的情状越来越差。
她喊“疼”的时候,没人真觉得她“疼”。
发病之后,再做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真娘倔强抿唇:“所以我得先嚷出来!”
“只要我嚷出来了,太太断不能容我继续当容家妇,此事才能成。”她打算着这些的时候,又天真又决绝,只要嚷出去,那便是破釜沉舟。
“往后我也不打算再成亲了,先到道观中去挂个名,等到小慈大了要议亲,就说我一直在道观中给过世的爹娘修冥福。”
等到侄女出嫁之后,她再回去就是。
自昭阳公主为太皇太后入观修过冥福,富家女子以入观为父母修福添德行。
“我住在家里也好,买个清幽漂亮的小宅院也好,跟我兄嫂当邻居,我的嫁妆吃不尽用不尽。”
真娘甚至还怜惜地摩挲着朝华的鬓发:“你……你遭了那样的事,往后要是有什么,就来投奔我,别的不说,我这里自由自在,绝不拘束你一点儿。”
看朝华不言,真娘又悄声哄她:“我娘家带来的管事原来跑了好多年船呢,这回坐船我就觉得日子太短,每个地方还没玩够,名胜古迹都没看过就要走,到时候家里给我一条船,咱们爱往哪儿就去哪儿!”
朝华越听越是心头苦涩,她明明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偏偏查出有了身孕。
要不然,她十七年前就能过上她口中的生活了。
她真的,一心一意想要和离。
朝华心中那点忐忑惶然到此时此刻全打消了,她认真收起眼泪,从真娘怀中退开,直视真娘道:“我觉得只是写信未必能让你哥哥嫂嫂明白你心中所想,不如畅谈一番,要是没用,再行下策。”
真娘迟疑:“可我已经写了很多很多很多信了……”
“你就谈一次,我也会作证。”朝华鼓励她,“有个容家人替你作证,他们必会相信的,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以前不曾,现下朝华想让真娘知道所有人都会帮她!
“你看,你回来之后,就算是当着我的面,你兄嫂也没半个字提过容家。”
真娘点头:“我也纳闷呢。”原来嫂嫂怕她在家娇宠太过,每回写信都会敦促她嫁人后与在闺阁中不同,要好好作新妇。
回来十来日了,半句也没说过。
想到此处,真娘一点头:“好!我便试一试,就跟你说的,实在不行再行下策。”
等被赶回家,哥哥嫂嫂总不会不管她。
二人说定,山顶宫阁的蟾宫月殿也放到了最顶上的一层,一斗七星,奇花万树。
真娘一把推开窗户,自窗中望向夜空烟火,把头往朝华身上一靠,喃喃说道:“天地之间,忽然而已,我总不能当一枝哑了火的烟花。”
朝华伸手,拢住了她。
岳氏说是去一日就回,过了二十九还未归来,只派了管事来汤山别庄送信。
信中说家中有事耽搁了,等料理完了就回来。
可一直到大年三十,岳氏和殷慎都未来。
真娘道:“哥哥嫂嫂有事忙着,咱们自己过年,就咱们仨。”她,阿容和保哥儿。
庄中吃食丰足,纪管事还置办了好些京城小孩子们玩的玩意儿,保哥儿学会了投壶和滚铁环,年节里又不用学字写功课,天天在院中滚着铁环跑过来跑过去。
岳氏给他打了个带响的金锁金环,院中时不时就“叮呤当啷”一阵响。
岳氏人虽赶不回来,却差纪管事把给朝华做的滑擦鞋送来了,鞋子外头用的硬皮,里面用的软羊皮,冰刀有寸长,已经开过刃。
装滑擦的木盒上贴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了小心两个大字。
真娘一看就笑:“这是哥哥的字。”
朝华穿上一试,尺寸正合脚,可惜汤山这边没有厚冰。
真娘想了想对冰心道:“是纪管事送东西来的?”
冰心点头:“是,还带了些年货和点心来。”
“把他叫进来,就在堂屋见,我要问问他城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冰心面上犹疑,这个纪管事是原来老纪管事的大儿子。老纪管事一共两个儿子,大纪管事接了老纪管事的差事,小纪管事跟着姑娘当了陪房去了容家。
如今这个是大纪管事,年岁对不上。
她刚要出声就见表姑娘在姑娘身边冲她点头,冰心心里一松,应声往外间去。
真娘带朝华到堂屋,大纪管事一身元青色簇新暖袍站在堂下,头上还戴着暖帽,盖住了头发。
真娘瞧他一眼,心放下大半,还能记着换上新衣,就是事情没那么严重。
跟着她就奇道:“纪伯,你怎么瞧着还年轻了?”
大纪管事飞快抬眼扫过真娘,又赶紧低下头:“姑娘说笑,许是冬日里来回跑脸上抹了腊防冻,瞧着就显年轻了。”
真娘又仔细看他,轻笑起来:“我看还是大纪哥同你更像,等他老些怕就是这样子。”
大纪管事方才一眼已经惊诧,姑娘出嫁多年,又病了多年,瞧着倒只像长了几岁而已。想到亲弟弟打小时候起就对姑娘情根深种,三十来岁还没有妻房儿女,心底深叹。
“姑娘说笑了。”
真娘收了笑:“纪伯,京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纪管事道:“圣人的头痛病又犯了,百官被叫宫中等候,不得出。”
圣人久病,头疼发作得越多,脾气便越古怪。
若是官员议事时运气不好,碰上圣人头疼发作,莫说办差了,脑袋都不保。
真娘面色凝重起来:“怪不得哥哥嫂嫂不过几年功夫……”就老了那么多,后半句因有纪伯在,没说出口。
“那哥哥当差如何?可曾碰上圣人刁难?”
大纪管事笑了:“姑娘宽心,老爷谨慎,运气也好,有几回差点碰上都绕过去了。”
光谨慎运气好可没用,有用的是银钱,圣人殿中上上下下打点到,自然有人帮衬着渡过去。
真娘听得惴惴,手都交握在一块儿,秀眉深锁:“我在余杭竟不知这些。”还只顾自己,一味写信回家来报怨在容家的不如意。
朝华却问:“圣人头痛病很重?”
“重。”大纪管事躺着朝华一欠身道,“早些年发作得多,几乎不能上朝,都是太后代政。”
朝华并不熟知京中权贵的事,但她熟知管家事,不论是什么身份,父子也好,夫妻也好,只要争权便不安稳。
真娘还在为哥哥忧心:“不成,我得回去,哪怕陪着嫂嫂也好!”
朝华思虑片刻,点头:“也好。”百官待命,那就是大伯也在宫中等候,她不能此时在外逍遥。
一行人赶在年三十晚上回城去,朝华忙中吩咐甘棠:“让厨房做锅子备下。”答应过夏青,不能食言。
坐上马车离开汤山,一路往上京城去时,与几辆挂着经幡的马车擦身而过,看样子是新年刚得了施主的舍幡。
芸苓看了眼车上的寺名:“那是普照寺的车。”
年年初一都要去寺中烧新年的头把香,离了乡就想在附近选一间古寺,前两日刚选定了离汤山不远的普照寺。
头香没烧成,这便要回城里去。
朝华侧头往车帘外看了一眼,雪沫子扑面吹进车中,沾了朝华满头,芸苓“哎哟”一声,赶紧放下车帘。
又拿出手帕替朝华擦脸。
对面的那辆车上,沈聿恍然出神,他方才好像看见……看见她了。
大年三十, 天色刚暗,还未进城门就听见街市上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守城兵丁仔细揭下城门两侧去岁的门神像, 再用米糊浆子贴上新门神。
城中大小铺子要到正月初六才开市,城中人家早早备齐了年货,天色将晚了,城门边零星几个民人挑着菜肉鱼鸭蹲在墙根,预备初一一大早进城卖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