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氏到午间便把朝华请到自己房中:“见到你爹了?”
朝华点头:“见着了。”
京中的容府要比余杭老宅大得多,到底是御赐的府邸,宅后还有一处建起了风墙,墙上开了二十四个风音没洞。
寒冬腊月,北风刮过风墙如闻潮声,穿云裂石。
朝华就在风墙边的听潮亭中坐了小半个时辰,心绪如同风潮起伏,随即又想起,沈聿退亲之前特意到钱塘观潮是不是也是如此心境。
楚氏又道:“朝朝,家里要带着你出门宴饮了。”楚氏握住朝华的手,“我知道你不愿意,就当是到外头散散心,认识些闺阁中的女孩,往后在京里也能有些个结伴同游的朋友。”
“大伯母。”朝华倏尔出声,明澄双眸望向楚氏,“我记得大伯母在大姐姐出嫁之前,叮咛她嫁进上京之后要快些交到朋友,别因为是新妇就闷在家中不出门宴饮。”
“大伯母也时常让我交友,是不是因为我娘就是如此,离乡嫁人,没有朋友?”
楚氏怔住,她不意朝华会提这么件十年前的旧事,刚思索如何回应时。
就见朝华冲她点点头:“我愿意去。”
她会去,在娘和离之前,她一切都会按祖母的意思来。
容令姜一直等到廊下点起年景灯, 这才向祖母母亲告辞,带着女儿皎皎回家。
皎皎早就玩累了, 裹在斗蓬酣然甜睡。
容令姜背靠在软枕上,搂着女儿轻声吩咐贴身丫头银珠:“回去把初六宴客的单子拿来我再细瞧瞧。”
银珠是容家跟出来的陪嫁丫头,早就在上房听到老夫人说的,已经想了半天:“原来的单子上,我记着好几家的公子都未议亲。”
跟着银珠便点着手指头,细数出来好几人:“陈阁老家的小儿子,永安伯的次子, 还有乌将军家的小儿子。”
容令姜心中轻叹, 这几个都不是最优人选。依她看来, 朝朝什么样的男儿配不上?该百家来求才是, 却偏偏要矮人一头。
心中正慨叹, 倏地想起什么:“寿花堂和西府是不是也都在留意这几家人?”
如今的侯府夫人虞氏是忠义侯的继妻, 因是续弦, 门第并不高。她入门比容令姜还晚几年,年岁也比继子继儿媳要小得多。
娇嫩得花一般的年纪,很得忠义侯爷的喜爱, 如今膝下有个年刚五岁的小儿子。
要不然, 楚氏也不会担心女儿在侯府中过得不好了。
虞氏美貌温柔, 很得忠义侯的喜爱, 又生下儿子站稳脚跟, 自然要扶持提携娘家。把娘家的姑娘们上嫁, 就是虞家想到的最容易的办法。
容令姜知道虞家的想头, 家族靠着联姻更稳固或更上一层楼, 那都是常事,她并不会指谪什么。
本来容家, 虞家择婿的标准就不同,怕就怕虞氏自己想不明白,因此生事。
另一个丫环玉豆是忠义侯府出身,既忠心又能办事,容令姜一问,她立时就说:“寿花堂不光是留了表姑娘住下,年前又裁衣裳又打首饰头面,应当就是为这场宴。”
这些衣裳首饰走的都是忠义侯的私帐,既然是私帐,容令姜并不伸手。
她轻点下颔:“西府二房三房是不是也借机添了东西?”
“正是的,西府那头还传了几句闲话,说是添的东西比表姑娘的少,不高兴呢。”
如今这位侯夫人行事颇有些小家子气,有话不肯明着说,有事不肯明着办。
谁也不是谁肚里的蛔虫,明明直来直往的更方便,她却偏偏总是暗地里办事,见了夫人哪怕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说。
侯爷曾有好几回说新夫人年轻面嫩,有些话不好意思提,让儿子媳妇要多体恤,多照顾她些。
容令姜每到此时就会想念起先婆婆郑氏,为婆婆不平。
婆婆管事理事公正严明,为人又大气,婆媳二人性情相投,那几年可真是一家和乐。
生前也与公公夫妻恩爱,二人成婚多年只得一个儿子就能知道。
谁知婆婆前脚病逝,公公后脚就出孝续弦,没几年便把元配忘到了脑后,父子之间自也因此起了嫌隙。
怎能不起嫌隙?这边母孝还没守完,那边后母的肚子就挺了起来。
再加上西府二房三房的挑唆,几年间越处越坏。
忠义侯虽不能骂儿媳妇,却能骂儿子,要是到外头嚷嚷长兄容不下幼弟,盯着继母院子生事,传出去得多难听?
婆母在世时将二房三房弹压得老老实实,这几年虞氏偏与二房三房交好,想借西府的势压过容令姜一头。
因是晚辈儿媳,总有受软气的时候。
容令姜且笑且摇头:“事儿都还没办呢就先为点银钱吵起来,真是纸糊的琵琶谈不响。”
话是这么说,可银珠还是忧心:“要把三姑娘接来的事,寿花堂那边儿会不会又不痛快?”
“管她痛不痛快。”容令姜说这话时心平气和,指尖轻轻摩挲着女儿,“初六的宴席,不管她们怎样,三妹妹跟着我略亮亮相就成。”
心急,事缓。
银珠玉豆齐应声是,银珠掩口笑说:“依我说,夫人都不必想这些,三姑娘只要来就是。”
容令姜神色一舒,马车驶进侯府,阶前早就站满了丫头婆子迎车。
徐妈妈站在最前面,容令姜一下马车,她便上前来扶住了容令姜的手,低声道:“西府又来了人,在寿花堂里坐了大半天。”
容令姜浑没在意,点了点头道:“今天累你看家,明儿你套车回去一趟,你母亲身子骨硬朗着呢,我走的时候她还跟祖母一块打叶子戏。”
徐妈妈是王妈妈的大女儿,跟来京城当的陪房,她笑应道:“谢大姑娘体恤。”
容令姜又道:“初六办宴那日三妹妹要来,各处都仔细着些。”
徐妈妈是容府老人,一听就明白了:“是,我让厨房多预备些南边点心菜色,明儿再去问问三姑娘这会儿爱吃什么,爱听什么,有什么忌讳。”
容令姜赞许一眼,才刚迈进二门,就见虞氏一只手扶着门柱站在门边,一只手牵着幼子,见着容令姜就急忙迎上来。
“令姜,侯爷和世子有没有消息?”虞氏满面担忧。
要说美貌,虞氏只得五六分,却有着十二分的温柔。
人温柔,声音也温柔,比容令姜更像江南人。
“太太再忧心侯爷和世子也不能在这儿站着。二弟才多大?这样吹风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好?”容令姜先虚扶她一把,将虞氏扶进屋内,又让婆子赶紧把小孩子抱下去。
最后才对虞氏道:“我打听过了,不妨事,明日后日也就回来了。”
虞氏依旧愁眉不展:“令姜,你别瞒着我,这都已经进宫第四天了,到这会儿宫门还不开……”
她说到这句时,目中水光盈盈,已然掩袖落起泪来。
容令姜简直无话可说,只得把消息再说一遍:“当真是明后日就能回来。”
谁知她越说,虞氏反而越是悲苦:“当真?”
“当真。”
容令姜身边的丫头婆子俱都两眼观壁,实在是听习惯了,就这两句还得再翻来翻去再说两回。
虞氏望着容令姜的模样好像她有天大的事瞒着不说,容令姜接过银珠端上来的茶盏,喝了口茶,才听虞氏又张口:“守宫门的人轮换了没有?”
徐妈妈答:“换了,侯爷身边的长荣在,半个时辰前刚报过信来。”
虞氏抚着心口处:“还是再叫人去探一探,要是侯爷回来,好给他预备热汤饭。”
容令姜看了徐妈妈一眼,徐妈妈立时应声:“是。”转身就吩咐人再跑一趟宫门。
怕虞氏车轱辘话反复说,容令姜道:“太太脸色这样白,赶紧回屋去歇着去,万一病了,侯爷也要忧心的。”
说着不等虞氏开口,扫了眼两边的婆子,婆子赶紧上前,跟丫头一起将虞氏扶去了寿花堂。
等到半夜,阖家睡下,忠义侯府门前来了容家的小厮报信,很快传进二门。
“宫里散了,圣人无事,侯爷世子不久就要归家。”
消息一层层报进来,容令姜立时赶去正堂,一路走一路问银珠:“怎么是家里的小厮来报的?”
“宫里一散,朝臣们先出来,跟着才是四王八公和几位侯爷,是大老爷怕姑娘悬心,特意绕路报一声。”
容令姜嘴角微翘,是爹心里记挂她。
“厨房上炖的热汤给爹送一盅去,世子的洗漱用的水,还有枕头被子都铺开来熏一熏。”
等容令姜赶到堂屋,虞氏也正赶出来,比之容令姜散了头发随意挽起,她发未拆,衣未换,眼梢还红红的,一看就是枯坐房中等到半夜。
待忠义侯和世子傅东廷踏进正堂,分别见到妻子等在屋中。
傅东廷一眼也没看向父亲的继室,只走到令姜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反是忠义侯与虞氏二人双手交握,忠义侯将妻子上下打量一番,口吻满是疼惜:“丹绿,你又苦等我一夜?”
虞氏想投入丈夫怀中,又不想让继子与继儿媳看了笑话,低声道:“能把你等来就好。”
傅东廷出声打断:“父亲,儿子这便带着令姜回房休息去了。”
忠义侯点了点头,这几日父子二人在宫中反而比在家里和睦,他关切道:“你也累得久了,明儿大家都歇一歇。”
这意思就是免去了容令姜早晨的请安。
容令姜脸色不变:“父亲和伯约能安然回来就好,亲戚们间儿媳会去招呼。”
目送那二位离开,傅东廷才牵着妻子的手回去,,直到进了他们二人的院落才问:“阿元,这几天你怎么样?皎皎怎么样?那女人没生事罢?”
那女人说的是虞氏,傅东廷为母亲不平,本就看虞氏不顺眼,又因虞氏时不时让妻子为难,更不喜她。
容令姜笑了,她不是不忧心,只是不表现出来,此时反握住丈夫:“我好,皎皎也好。”
夫妻二人先去看过女儿,皎皎生在八月十六晚上,傅东廷非说十六的月亮更圆更清亮,所以给女儿起的小名叫皎皎。
傅东廷怕自己几天不换衣身上有馊味熏着女儿,隔着床栏看一眼,看女儿睡得熟,不忍心叫醒她。
容令姜催促:“赶紧洗澡去,她睡着呢,打雷也打不醒的。”
傅东廷解衣脱靴,整个人泡进浴盆这才全然放松。
容令姜往丈夫口中送了块点心:“别空着肚子泡,先吃这个垫垫,厨房上煮了鸡汤面。”
傅东廷一口咬住,又握住妻子的手:“阿元,我苦劝父亲,父亲并不听我的,如今连与荣王来往都已经瞒着我……我怕迟早要生变故。”
圣人病重,朝中并不太平。
继任的人选,除了名分上的继承者外,还有臣子们愿意推选的继承人。
圣人自犯头疾,后宫便再无所出,太子虽立,可他年幼时便多病。上学时太傅就少见太子,如今詹事府中的臣子一月间得看运气才能见着。
岁末时詹事府好几位臣子上疏请见太子,见不着太子,要如何议事?
太子连詹事府中圣人配给的近臣都无法收服,将来又要如何坐稳皇位。
荣王则是年富力盛,追随者也多,这些年来朝中兄终弟继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父亲选了荣王,而傅东廷既不想选太子,也并不想选荣王。
“明日是出嫁女该回娘家拜年的正日子,你跟我爹在宫中必没说上话,不如明日随我回去。”翁婿之间,拿定主意。
“我正是这个意思。”傅东廷人浸在水中,“我不在时,西府那边可闹过事?”
容令姜摇摇头:“他们没想得这么远,不过为几位妹妹的婚事闹闹口角而已。”她说完才说起朝华,“初六的宴会,我三妹妹也会来。”
容家三女儿的事,傅东廷一直是知道的,容朝华结亲的人得了余杭解元,他还去容府道过喜,没想到竟又退亲。
“来也好,你看定了人记得知会我,若是重臣或者勋爵人家,总得问仔细。”政见不同,嫁过去也是冒险。
容令姜轻叹一声:“我妹妹的情状你也知晓,应是没有这个烦恼了。”
哪个重臣,哪个勋爵愿意结这样的亲呢?
傅东廷心中虽为家族担忧,还是分出神来宽慰妻子:“世事难料,我原以为你在我家是绝不会受半点委屈的,谁知……”谁知母亲一过世,家里变了天呢?
容令姜握住丈夫的手,夫妻二人互相慰藉。
傅东廷倏地想起了昨日新得封的裴世子:“对了,昭阳公主的儿子新得了封,咱们得送份贺礼去,再补张请柬,人应当是不会来的,就全个礼数罢。”
“好。”
年初二一清早, 傅东廷带女儿妻子回容家正式拜年。
夫妻二人出门前,容令姜叫来寿花堂中侍候的周妈妈, 温言吩咐:“世子与我回娘家拜岁,本该到上房去辞一声,可昨日父亲说要好好歇息,那便等我们回来再去上房请安。”
周妈妈是先夫人蒋氏在时就打理寿花堂琐事的老人,这些年寿花堂中的人换了个遍,独她还能留在虞氏身边。
忠义侯爷与侯夫人到夜半才安歇,当真去请安, 门也叫不开。
周妈妈脸上不出一丝异样, 笑着应声:“世子夫人放心, 我必会传到的。”她说完又添一句, “方才西府二夫人三夫人皆派人来问过话了。”
容令姜颔首, 说了句场面话:“必是二叔三叔知道父亲回来, 也想来请安。”不到傍晚怕请不成这个安的。
妻子在堂内说话, 傅东廷便抱着女儿站在廊下,看廊檐上结着的冰棱柱。
皎皎伸出小手,指着檐上最粗的那根:“爹, 我要这个。”
傅东廷一边说:“这东西冻手。”一边将女儿放到地上, 纵身轻跃, 掰下那根长冰棱, 从怀中掏出手帕裹住递给女儿玩。
等到妻子出来, 傅东廷一手抱着女儿, 一手牵着妻子, 行至门前, 回身望了一眼。
寿花堂进门便是鸳鸯厅,一屋两轩, 穿过南轩出去,回廊再一转就是小眉山。
傅东廷少年学武,每每在师傅那里学得新招,就会兴冲冲回来,在小眉山山亭下耍给母亲看。
母亲哪懂这些,只是含笑慈爱的看着他耍刀弄剑。
等到阿元进门,那山亭上就是母亲与阿元同坐一处。
他一直以为他的孩子们也会在寿花堂中长大,女儿跟母亲阿元一道坐在山亭内,儿子就与他一起在平台上习武。
寿花堂内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来。
而今,他已有六七年不曾踏进去过了。
只看了一眼,傅东廷便将目光收回,又低头逗弄女儿:“冻不冻?”
皎皎圆脸盘上的小眉头紧紧皱着:“它扎我。”她年岁太小,只觉得冰棱子拿在手上,手指尖刺刺的疼。
将冰棱一抛,两手塞进爹爹衣领中取暖,冻得她爹一激灵,傅东廷哈哈大笑起来。
容令姜与丈夫并肩而行,看见丈夫被女儿逗笑,也跟着笑了。
傅东廷亲自驾车,两府之间相隔不远,很快便到了容家。
进二门先到上房给容老夫人请安,容老夫人十分满意这个孙女婿,当年也是千挑万选才为元儿结得这一门亲。
可叹蒋氏寿数不长。
容老夫人向傅东廷点了点头:“眼前不是叙亲戚的时候,大事要紧,人都在东书房,你也赶紧去罢,别叫你岳父久等。”
傅东廷立起身来依次向祖母和岳母恭敬行礼,又看了眼妻子女儿,最后向坐在后头的妹妹们点了点头,这才掀帘出去。
等丈夫走了,容令姜看向母亲。
楚氏温和一笑,提起话头:“元儿那边初六要办宴会,正是年节,你们姐妹也跟我一道过去散散心。”
令舒知道是为了带三姐姐亮相,容家也得有个合适的场合告诉京中人,容家已经举家进京。
年礼盒子都已经送了去,先热个场子,等出了十五就会在自家办宴。
一屋中她最小,笑盈盈勾住了朝华的胳膊:“那敢情好,我正想瞧瞧京中的宴席上有什么好玩好吃的。”
朝华顺着令舒的话说:“别的不知,北边冰结得厚,我在舅家后头的海子上瞧见好些富贵人家的女孩儿都玩滑擦,坐冰车,有意思得很。”
容老夫人十分满意,看朝华的目光更多两分赞许。
容令姜也道:“我家里没那么拘束,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告诉我。”
容老夫人趁着朝华令舒都在,干脆开口问:“元儿,你家里那个小婆婆没给你气受罢?有什么你不必瞒,让你妹妹们也听一听打个样,别叫她们两眼一抹就出门子。”
朝华经历的事多,令舒明岁也要出阁,在容老太太这里没有什么未婚姑娘听不得的规矩。
令姜也没半点要隐瞒家丑的意思,她笑道:“言传哪比身教,妹妹们皆是眼明心亮的,到我家中看一眼便知了。”
说完又看向朝华:“初六那日只是见见人,三妹妹也别多想。”
朝华站起身来,向姐姐行了礼:“多谢大姐姐为我的事操心。”说完又侧身看向祖母,“朝华让祖母担忧了。”
容老夫人见她想得通,抛得快,与她父母全不然不同,愈加满意。
冲她招手:“快坐到我身边来。”
朝华依言提裙坐到祖母身边,老太太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反而是楚氏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她也想不到真娘要和离,只以为朝朝是在委屈自己配合家中人的打算,望过去的目光更怜惜几分。
打定主意,等会儿还要再叮嘱女儿两句,朝朝这回肯去就好,别的都不勉强她。
容家所有在京的男子都去了东书房,关起门来议朝中事。
容家大老爷容辰亲自煮茶,指一指桌上摆着的茶盏:“都坐罢。”
除了傅东廷之外,容家此时只有余杭刚来的容五容六。
容五容六一个刚中举,一个还未中,进京之后就在会馆之类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走动,反而听到容辰和傅东廷听不到的声音。
容辰先问侄子们:“你们进京也有半个月了,举子们在一起时可曾谈过朝政?”
哪怕先前不谈论,但昨夜宫门大开,朝官放归回家,今日外面也必议论纷纷。
容五如实说道:“多数还是支持太子,少数支持荣王,便是支持太子的,也都希望太子能赶紧担起职责。”
一国太子连自己詹事府的官员都见不着,更别说协助政事,既无建树又哪来的人望?若无人望就只占“正统”这两个字,而这两字说重也重,说轻也轻。
容辰点了点头:“朝中半数人也是这样想。”
他们支持太子,但又不满意太子,可圣人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
这条路已经堵死了。
容辰又望向女婿:“伯约,你父亲几次见我都避重就轻,他有别的打算了?”
这话问得直白,傅东廷答的也直白:“我曾劝过,可父亲不肯听我的,这些日子与荣亲王府走动也都瞒着我。”
昨天他就告诉过阿元,都已经告诉了阿元,更没想过要瞒着岳父。
容辰捻须颔首,又望向两个侄子:“依你们俩看呢?”
容五还是少年心性,又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被伯父问话,张口便是:“那自然是支持太子,太子毕竟是正统。”
容辰又问:“可太子体弱,这些年我久在京中为官,见太子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朝廷一年总要大祭一次,既然早早就立了太子,除了太傅教导读书之外,该先从礼部着手,先让年少的太子负责朝廷祭祀。
似这等大祭都有旧例,虽是由礼部主持的,但用钱关系到户部,大祭上演兵又关系到兵部。
办一场祭祀,便是熟悉六部的好机会。
连这样有定制可遵循,光明正大抬高人望的差事,太子都担不住,反而让荣王落了实惠。
容五噎住,连他都明白,太子若不赶紧立起来,根本就没有承袭的可能。
容六大着胆子开口:“那……荣亲王?”他一边说一边缩起了脖子,要支持荣亲王,爷爷那辈就能支持荣亲王了,已经有了旧怨,再投诚也无用。
何况容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取信荣亲王呢?
容辰看向女婿:“伯约说。”
“不如看看太后支持谁。”太后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圣人与太后再有嫌隙,到底是亲母子,“陛下如今加封公主,又肯破格封那位贵人为世子,是有同太后修好的意思。”
近日连皇后与秦妃都受了冷落,大概是圣人终于意识到,他依旧需要太后的帮助。
容辰提起茶壶,将刚泡出色的茶先给女婿倒了一杯清茶,对他赞许点头:“不错。”
圣人想让太后不计前嫌,荣亲王就会想尽办法让太后牢牢记住“前嫌”。
破局不在圣人,也不在荣王,而在太后的身上。
傅东廷托着茶盏饮了一口,这才道:“初六饮宴,家中也给裴世子发了请柬,只是素无往来,怕他不会来的。”
容辰却道:“头一回请不来,就请第二回,你的身份反而好打交道些。”
傅东廷最敬岳父的地方,就是他虽是读书人却灵活机变,听了岳父说的,他点头:“是,进宫也能常见,我多迈一步便是。”
初六这日,夏青从早上起就蹲在廊下发愁。
今天是忠义侯府摆宴的日子,帖子年初二一大清早就送来了,一并送来的还有恭贺主子得封的贺礼。
这一二年间府里这些请柬便没断过,主子几乎是不去的。
虽不去,却不能不请。
这回主子本也不去,是他多了一句嘴:“忠义侯世子夫人是容三姑娘的大堂姐,也不知道容三姑娘去不去。”
张宿立时接口:“容三姑娘会去。”
几双眼睛直直望向张宿,张宿浑无所觉:“忠义侯府办宴是为侯夫人蒋氏的表妹和傅家几位姑娘说亲。”
上京城中上了品阶的人家几乎都有他们的耳目,消息灵通得很。
忠义侯的新夫人为了继儿媳妇的母亲妹妹要来,在家已经折腾了好几日了,又是怕与亲家太太见面,又是怕容家几位姑娘抢了她妹妹的亲事。
张宿数着手指说出好几桩来。
夏青瞪大了眼睛:“她怕什么?”
“怕容三姑娘抢了她妹妹的亲事。”
裴忌闻言,抬眼看了张宿一眼:“那边的人是盯着傅洪业和荣王的,谁让你打听这些后宅事了?”
张宿一双无辜牛瞪向赵轸,不是说事关容三姑娘都要记下来么?
赵轸赶紧张宿解围,又给主子搭梯:“听信报上说忠义侯世子与忠义侯并不是一条心,这回请主子去,会不会是想投诚?”
裴忌想了想,颔首:“不无可能,回帖就说我会到。”
傅东廷接到回帖时有些吃惊:“裴世子要来。”说着将帖子递给妻子。
容令姜伸手接过也皱起眉来:“虽说久闻其名,可我还当真没见过这位世子,这些年别家办宴,他也不曾应……”
怎么这回竟答应了?
夫妻二人都想不明白,容令姜道:“不管他来不来,规格都是一样的,咱们府里办宴也不会差了什么。”
“也好,他肯来总是件好事。”
傅东廷亲自写了谢帖又送回去,把礼数做足到十分。
夏青原是高高兴兴想跟着赴宴去的,说不准还能在宴上见到甘棠芸苓几位姐姐,她们做的南糖可好吃了,他还想能再讨点。
谁知主子吩咐:“你们几个都是面熟的,不必跟着我去。”
夏青就这么失去了跟出门的资格,他一脸愁苦地蹲在门廊栏杆上,从屋外看主子换衣。
换完衣裳之后,又听主子吩咐:“去,取一块青色的眼纱来。”
眼纱罩在脸上,掩去上半张脸。
她还没见过他的脸,也没见过他的眼睛,别把她吓着了。
容家也是初六一清早就备上了马车。
甘棠刚提着热水进屋, 便透过垂帘瞧见姑娘已然起身,正披衣坐在窗前暖炕上执笔写着什么。
雪光穿户, 照在朝华半边面颊上,玉面生曦。
“姑娘怎不多睡会儿。”
朝华笔尖不停,轻应一声。
甘棠知道她在忙,轻手轻脚掀开熏笼盖,倒出香灰,添上一角柏子香,将今日要穿出门的衣裳再换一面熏。
等这些事忙完, 甘棠才走到飞花罩边, 轻声催促:“姑娘, 该洗漱了。”
朝华落款收笔, 清早起来一共三封信, 一封写给真娘, 一封给舅妈, 一封给萧老大夫。
给真娘的是说说这几日的趣事;给舅妈的是说父亲的态度,让舅舅舅妈斟酌着来容家谈和离。
给萧老大夫的那封则是告诉他们城郊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他们这几天就能挪过去住。
宅子靠近城郊, 附近邻居也少, 萧老大夫带着孙女和病人挪过去, 方便以后朝华去施针。
朝华将信口封好, 把信压在炕桌上, 走到木架前, 一面用玫瑰膏子仔细揉过面颊耳后, 一面吩咐甘棠:“等会叫人把信送到舅舅家去。”
玫瑰膏遇热化成脂状, 从乳白搓到无色,再用热水洗净。
朝华用软布拭干水渍时, 自镜中瞧见甘棠一脸的欲言又止,握着软巾转身看向甘棠:“怎么?有什么事儿?”
甘棠接过软巾:“昨儿初五,烧五纸……”
余杭年俗,正月初五要烧五纸,大早上天未亮就要烧纸供菜,为先人祈福。
容府中一半都是余杭人,主家们在祠堂里烧,下人们就在后罩房自己的院子里烧,除了要烧五色纸,还要按五数供上茶酒蔬食。
朝华一听就明白了:“永秀烧纸了?”
甘棠轻轻点头:“五姑娘没敢在白天烧,是入了夜之后悄悄烧的,也不是烧的五纸,底下人也不敢给她买进来,她烧了自己抄的经书。”
家里上下都还称呼永秀为五姑娘,也都以为五姑娘是惹了老太太厌弃,才会被安置在院子的西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