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身在松下,竟望不清天色。
徐年捧着竹筒冰浆出来,看沈聿望着烟云出神,拍了他一下:“你看什么呢?你也想去地藏殿烧香?今天这日子只怕挤不进去。”
沈聿父母双亡,将要科举是该给地藏王菩萨烧烧香,也求一求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保佑他。
徐年父母双全,连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双全,本想挤去地藏殿给老祖宗烧把香的。但一来人来,二来他祖宗务农,读书一道也保佑不了什么。
干脆就不挤人头去了。
徐年一扭头见沈聿还望着烟云出神,拍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沈聿回神:“一时出神而已。”只有得取功名,万事才有以后。
徐年微哂,沈聿还会出神?一定是想容姑娘了。他喝掉杯中最后一口冰浆,又看看沈聿手里的那杯:“你还喝么?”
沈聿摇头,将手中竹筒冰浆往徐年手中一塞,返身进讲堂收拾笔墨书册,下山回双茶巷的小院拜祭父母。
各家门口画圈点香烛荷灯供地藏照冥夜。
沈聿租赁的小院门口也用黄粉画圈,从着香烛灯火,院中范老管事正在叠锡箔元宝,叠一只说一句:“老爷夫人保佑公子高中。”
满满两篓,也不知他说了多少句。
沈聿撩起袍角,坐到范伯身边,也拿起两张黄纸,手势熟练交叠起来,很快叠成个胖胖的纸元宝,抛进竹篓中。
“范伯歇歇罢,剩下的我来叠。”
范老管事刚要推辞,沈聿又道:“我叠的元宝,爹娘收得更高兴。”
“是!是!”范老管事连连点头,脸上有片刻欢欣,但很快又皱起眉来。
沈聿指了指搁在桌上的两个纸包:“回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卖烧白果和黄松洗沙糕的,我记得范伯爱吃,给您买了些。”
范伯叠了半日元宝,手指掌心全染着黄粉,他一面搓手一面笑:“我先去供给老爷夫人。”洗净了手,把糕饼摆在干净的瓷碟子上,摆到画像前。
在心里殷殷祷告:纵使天塌,也求老爷夫人保佑公子考完之后天再塌。
接下来十数日,果然就像范老管事祈愿的那样顺当。
出了伏,接连落了几场雨,西湖上荷叶琼珠碎了又圆,把余杭暑气浇灭大半。
范老管事也不出门去了,每日除了替老爷夫人上香,就是为沈聿预备进考场要用的东西。
白菘告诉他:“这只考篮可是容三爷用过的,容三爷那是正经两榜。”
岳父将考篮给未来女婿,那是十分看重之意,女婿如半子,用这个考篮去考试也算是“弓冶箕裘”,子承父业。
范老管事望着那只打造得十分精致的苏工考篮子,心中万般滋味,除了念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考前三日,一辆青布油车驶到双茶巷外。
车上下来个葱绿衫白绫裙的丫环,司书在前引路,两个穿老绿衣裳的仆妇跟在后头。
司书将甘棠领到挂有刻着“沈”字门牌的院墙前,站定了叩开门。
这几日沈聿预备下场要用的东西,学中讲书山长传授经验,贡院前还有一条科举街,专卖院中用得上的东西。
连号围号帘都是按号房的尺寸做的,带进去只要铺开挂上就能用。
白菘开门一看,他认得司书,其实也认得甘棠,只是从来没跟甘棠说过话。
司书指指甘棠:“这是三姑娘身边的甘棠姐姐,三姑娘有东西送来。”
沈聿从屋中出来,他与朝朝已经有整整七十三日未曾相见了,越到考前,越是连信都少。他知道朝朝的意思,让他一心放在科举上。
甘棠微微一笑:“我们姑娘差我来给沈公子送些用得上的小东西。”
两个仆妇放下竹篮,甘棠正待要走,沈聿问:“容姑娘可有话带给我?”
甘棠忍着笑意:“公子看了东西便知道了。”
说完领着人出了双茶巷,巷中街坊见这架势都四下探问是不是容家派人来。
分喜饼的时候大家都得着了,人人皆知沈公子是与容家姑娘定亲,还有人感叹:“这积年富贵的人家,气派就是不同。”
甘棠踩着脚踏,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对端坐在车中的朝华道:“东西送去了。”
姑娘不是派她来,是一并跟着来了,只是……没下车。
朝华一身淡雪青色掐银边素裙,胳膊搁在医箱上,轻问:“他瞧着精神怎样?”
“精神极好,厨房里正预备烙饼子……”
朝华仔细听着。
甘棠见姑娘这样关切:“要不然,让司书请沈公子到车前,姑娘与他隔着帘子说句话?”
朝华摇头:“不可。”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见更好。
连那一篮子东西都反反复复的改主意,她一时觉得该送,一时又觉得不该送。
最后是甘棠劝说:“外头买的到底不如咱们自己家里准备的精心,别的不说,香药一类总是咱们的好。”
“那就送些香药。”朝华这么说。
可等预备了香药,又觉得茶叶和蜡烛也是自己家的更好,家里茶叶更提神,蜡烛芯也更粗些,能照得更亮。
最后又怕外头买的米面干粮不好,万一吃了闹肚子。
沈家只有一个老仆两个书僮,那两个书僮看着也不甚机灵模样。
贡院屋舍那么密,考生那么多,若不把东西细备下,等到用时不凑手怎么办?
芸苓附和:“最好在里头能煮点面片,干嚼饼子那不噎死人了?也不知道沈公子的肠胃好不好,万一不克化?要是喝了冷茶闹肚子呢?”
朝华摇头:“这倒不会,五弟六弟说书院已经给他们喝了两个月的冷茶了……”她一边说一边就见芸苓扭过脸笑。
这才恍然,芸苓这是故意引她呢。
微红着脸定了主意,既然事事都怕有错漏处,倒不如全替他预备着。
那边院中沈聿把篮子提进屋去。
掀开盖布,里面一件件东西都分装得极好,卷袋笔盒,饭碗茶盅,铺盖铜锅,蜡签蜡剪,风炉和一只能折叠的小凳子。
最底下还搁着糖盒,打开一看全是桂花糖。
沈聿眉目一松,九月放榜又称“桂榜”,全放桂花糖是讨个好意头。
虽无只言片字,却实实在在知道了她的心意。
沈聿一件一件将东西收进考篮中,细细摩挲着包香药的纸包,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香名和药名。
薄荷香用来提神醒脑,安神香用来助眠安睡,还有一包蚊香和袪虫粉,写明了让他把药粉撒在号房角落,夜间不受蚊虫侵扰。
范老管事在窗外头瞧着,扭头到灶下,沉沉叹息一声。
白菘刚要进来和面,听见范爷爷叹息:“范爷爷,您别忧心,公子身子壮,号房里呆几天不会有事的。”
范老管事只管低头做饼,怕肉菜放久了酸坏,全是无馅的干饼子,一种略软些一种略硬些。
烙好了用油纸包一份份包起来,放进干净的干粮袋中,到时吃一包开一包。
沈聿收拾完东西,闻见厨房飘来的面饼香味,一时出神。
像这样的饼,范伯曾经烙过一次,从榆林千里迢迢回衢州时烙了一袋子,冷水配饼,走了三千多里地。
考篮中放的最后一样东西,正该是这些干烙饼。
八月初一那日,沈聿提着考篮坐车到贡院门前。
贡院门口挤挤挨挨全是考生,年轻的考生还有家人相送,须发皆白的考生孤身提着篮子排号进场。
沈聿排在人群中,前面的人动一步,他便动一步,目光直直望向贡院明远楼。
明远楼上挂着一块牌匾,“慎终追远”。
前排入场的考生正在被搜检干粮:“这饼得撕开,铺盖全抖开。”
沈聿正欲交考篮,倏地心中一动,回身望去。
就见人潮后有辆青布小油车,车中一双眼睛正凝望他。
沈聿冲车中人微微一笑, 转身迈入贡院。
先过龙门,再迈上两侧刻着“一路连科”“青云直上”字样的飞虹桥, 站在桥顶下望,眼前便是考生们的号舍。
这些号舍皆是今岁新建,原来的考棚号房用木材修建,每回开考难免有灯烛火事。
今岁拆去重建,全用砖瓦,不仅防风防火,也不似原来那样逼仄, 只是三千多间号舍, 望出去依旧密密麻麻。
沈聿寻到号房位置, 将被检查过数次的考篮搁在桌上, 放下铺盖, 挂起号帘号围。
又将朝朝细心备下的那些祛虫药粉散在墙粉四周, 摆上笔墨, 预备拆糖纸吃上一颗桂花糖。
眼下时辰还尚早,有早来的考生,站在号巷通道内轻声交谈。
沈聿刚坐定, 就听见徐年的声音:“就是这一排, 沈兄就在这儿。”
跟着号帘就被一把掀起, 徐年的大头一探, 咧嘴笑道:“沈兄!”
楚六跟在徐年身后, 他一身锦袍玉带, 笑得温文尔雅:“沈兄, 离开考尚早, 我与徐兄的号房在同一排,就想来看看你。”
楚家接连几代, 家中男子几乎人人都参加过科举,楚六回家几天,在家的长辈和考过的兄长们个个向他传授考经。
楚四还把他带出门去烧了香,对他道:“小六,临时抱一抱佛脚,总比不抱要强些。”
楚六知道这个哥哥虽隔着房头,但是个耿直之人,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玩闹话,于是问他:“四哥,你说我能考上么?”
楚四思虑许久,觉得不该在此时打击弟弟,但读书人岂可欺心?最后他只得说:“也许,祖宗有灵也说不定。”
楚六怔怔望着他四哥,四哥这意思是,只有祖坟冒青烟,他才有可能考的中?
四哥虽这么说,但还是带他拜完三庙,最后还给他买了个状元小糖人。
楚六握着那只状元小糖人,看糖人又看看四哥,以往他觉得容家四妹妹偷偷叫四哥楚四呆是件怪事。
明明四哥极会读书,规矩礼仪也半丝不错,怎么能是呆子呢?
如今一看,觉得容四妹妹说的半点不错,四哥还真是个呆子。
徐年也是第一次参加省闱,看什么都新鲜。
徐年道:“沈兄,你是没瞧见楚兄那只考篮,那简直就是传了三代的好东西,他提着那么个篮子,连搜身都轻些……”
话才说了一半,徐年就看见了沈聿的考篮。
精工细造,四角包银,提梁嵌花,玲珑透光。
沈聿这才想起方才搜篮搜身的时候确实没被为难,他手抚在提梁上,桂花糖还没吃,便觉舌尖心间都有甜意。
楚六的目光在那只考篮上扫过一眼,又看见搁在桌上装药粉的纸包和纸包上写的字,纸包上面的字迹一瞧就是三妹妹的。
楚六垂下目光,今日开考,无论如何,也是对自己有了交待。
“咣咣”几声响,衙役在号巷间来回穿梭着打锣,提醒考生们回自己的号房内,要进行最后的搜检验名,跟着便是知府大人在明经楼上击鼓。
鼓声一响,便要发卷开考了。
徐年匆匆道别,楚六转身要走之际,突然回头看向了沈聿:“沈兄,我祝你金榜得名,蟾宫折桂。”
沈聿微顿,他知道这句“蟾宫折桂”从楚六口中说出来实属意义非凡。伸手自糖盒中抓了把桂花糖,塞到楚六的手中。
楚六一看这糖就知道是容家的糖,沈兄考篮中的,说不定是三妹妹亲手做的。
他低头看了片刻,弯眉浅笑,将那糖紧紧攥在手中,回到自己的号房内。
明经楼上的鼓声,传至学街牌坊前。
青布油车在贡院外停留许久,鼓声一响,一只素手掀起车帘。
朝华自车中往外望,明经楼上飘扬下来的各色旗帜,离得这样远,也能隐隐看见旗上绣着的“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几个大字。
芸苓到这会儿才敢开口:“姑娘,方才沈公子是不是瞧见咱们了?”
贡院前书生众多,但沈聿个高,头戴巾冠身着院服,鹤骨松姿的模样,在人群中颇为醒目。
芸苓往日里见的都是富家子弟,别的不说,仪态总是好的,真到几千人齐聚,才知什么叫气宇轩昂。
朝华目光依旧望着明经楼,口中漫应一声,他瞧见她了,还冲她笑了笑。
等到鼓声余响停歇,朝华才放下车帘:“走罢。”马车应声向前,车轮滚过学街石路,车帘外不时响起求佛保佑的声音。
许多家中有应考举子的人家,好些都守在贡院外,还有人挎着竹篮燃香祈福。
这是给魁星上供,据说学子科举,到了夜间魁星爷便会在天上巡视,透过号房屋顶,去看文章锦绣。
魁星爷手中捏一支状元笔,若见哪间号房中透出五彩光华,就会用手中状元笔轻点那间号房的举子。
虽是民间传说故事,却有许多人相信,在学街两侧设下香坛,燃香上供。
芸苓知道姑娘忧心,要不怎么非得来看一眼。
她笑说:“姑娘就放心罢,沈公子必会高中的,姑娘不若想一想,放榜那天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好。”
“是啊。”连甘棠都道,“到时说不准还要为沈公子办宴呢。”
若真得中,老爷必是要办宴的。不为了别的,只为替姑娘出这些年婚事艰难的气,也会大办特办。
朝华手搁在医箱上,马车经过路边一个个写着名姓的小香坛,香烟袅袅,随着车帘飘动吹进车中。
芸苓怕朝华呛着,赶紧拿出小扇子扇风,又催促车夫快些出学街。
朝华摇头:“不必,让车走慢些,别碰着了这些香坛。”手中摩挲着医箱上新换的佩带,心中也与这些人一起默默祝祷。
盼这九日不要下雨,不要刮风。
若要下雨求下小雨,若要刮风,盼刮熏风。
范老管事在家也设了个小香坛,每日拜文昌供魁星,又不住给先老爷夫人上香。
白菘与芦菔每天白天都去贡院门前守着,夜里他俩轮班,一个守着一个回去睡。
据说有好些秀才都撑不过第一场的三昼夜,贡院中虽有医官在,真挨不住了也会被抬出来。
衙差会报号舍号码,叫人给抬回去。
前三日天气还好些,到了白露那日,夜里倏地下起雨来,白菘守在门前直打哆嗦。
还是楚六的书僮看见他,冲他招手:“你到车里来罢,车里暖和。”
惠明还给白菘倒了杯热茶,还给白菘拿了盒点心:“吃罢,垫垫肚子,越等到后半夜越是饿。”
本来他们俩为着公子的婚事起过口角,如今事过境迁,沈公子最后那两个月天天盯着自家公子读书,两家书僮便也和好。
惠明道:“这雨不会下个不停罢?”他们公子那身子骨可吃不消。
白菘也一脸忧心:“说不好,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说不准后头一天比一天冷。”真要那样,号房里的日子可不好过。
街边都已经支起了摊子,卖起白露茶、白露酒、糖炒栗子和烤红薯了。
白菘也不白喝惠明的茶,买了两只烤红薯分给惠明吃:“别吃那些冷点心,这下雨天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热红薯。”
惠明一边吃烤红薯一边替公子念佛,盼他们家公子能撑得住!不说考得如何,只要能把这九天撑下来,那就了不得!
直挨到第九日,贡院中的学子们游魂似的飘出来。
有好些人坚持到最后一刻,听到收卷的鼓声一响,翻眼便晕了过去。
楚六就是沈聿跟徐年扶出来的,他脚下绵软,身子虚浮,被书僮长随架起来扶进马车中去。
惠明还冲沈聿徐年深深行礼:“多谢沈公子,多谢徐公子。”说完蹿上车去,催促车夫赶紧回家,公子都已经馊了。
徐年也是眼下青灰,沈聿比他略强一些,到底连夜不曾好眠,彼此匆匆别过,约定回书院时见。
白菘在人群里找到沈聿,一把接过考篮:“我们也雇了车,公子赶紧上车,家里热水都已经烧好了。”
到家之后,沈聿并不着急洗澡,先给父亲母亲的画像上了一柱香。
跟着泡进桶中,白菘端来肉粥:“范老管事一大早开始炖的,吃了这么些天的干粮,先得吃些薄粥米油养养脾胃才好。”
洗漱过后,沈聿墨发披肩,请范老管事进屋,又将门阖上,转身问他:“范伯,今日你总能说了罢?那个女人究竟在何处?”
范老管事望住这个打小跟到大的小主人,一时老泪横纵。
“公子,纵杀我的头我不会说的,公子如今事事美满,不要问!不要知道!她出不来的!”说着他跪下“呯呯”磕起头来。
这些日子他看得清楚,公子与容家姑娘情意甚笃。
他虽不知容家姑娘性情如何,可听白菘话里话外大概猜测得出,这位容姑娘是个性格刚硬的女子,与公子恰恰一样。
两个刚硬之人,碰到此事,将会如何?
公子吃苦半生,已是美满姻缘,何必珠沉圆折?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清净庵那是大户人家悄无声息处理犯错妾室的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
只要那女人死了,从此再无隐患!
沈聿□□疲惫已极,可脑中却无比明晰,他一把扶起了范伯,抓住了那一句“事事美满”和“出不来的”。
他眉心微锁,墨发上水滴氤氲了衣袍:“范伯,她是谁。”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墨发上水滴氤氲了衣袍:“范伯,你也知我如今事事美满,此次科举我极有把握。”
“你是碰巧知道的她,那她知不知道我呢?”
范老管事听到这句,花白发须几乎耸立,他突然想起白菘说的,罗姨娘待他们极好,日日都有定胜糕状元酥送到案前,连他和芦菔都有冬衣。
冬日上京滴水成冰,那可是进京之后最用得着的东西。
只看范老管事的脸色,沈聿就明白了。
“她知道我。”话音刚落,面上血色寸寸退尽,他近乎嘶哑,“她是……容家人?”
范老管事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那个女人必是早就认出了公子!
她只喂婴儿吃了几日奶,单看相貌是认不出来的,但一听来历,再问出生年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一直隐忍不发,为的是什么?难道是想以此要挟公子?
范老管事刹时脸色发白:“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不住跌足哀叹,“我该早些告诉公子的,也好让公子早作准备,万一她藏了祸心……”
她不说,必是包藏祸心,哪还来的万一?
范伯又惊又怕!
他越是害怕,沈聿的脸色就越白,连目光都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是谁了。
秋风初肃, 濯缨阁院中一片冷绿。
甘棠抱来个郎窑红釉花瓶,芸苓将一把新剪的桂枝插进瓶中, 又把花瓶摆到南花窗前。
红瓶插上金桂,凭添几分喜气。
芸苓一面摆弄花枝,一面小声嘟囔:“沈公子也真是的,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往家里来。”
姑娘可是掐着日子,一日一日数着过,好容易才等到贡院开栅门。
司书就守在贡院门前, 瞧见沈公子安然无恙走出贡院大门, 飞快跑回家来给姑娘报信。
听说沈公子精神看着还好, 姑娘这才放下心来。
芸苓还当沈公子歇过两日, 怎么也该来看一眼姑娘。纵在宅后渡头小舟上见一见也好, 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 除了报了个平安, 就没见着人影子。
让姑娘好等!
朝华挨坐在南窗边的软榻上,嗅着新桂香气,指尖一捻翻动手中书页, 温言道:“他这些日子不得闲。”
散场那日容家就送了礼盒去, 后头几日父亲天天都去万松书院看文章。
韩山长让下场的学生们把还能记得的文章默写下来, 沈聿的那几篇已经在书院先生们中间传开了。
韩山长恭喜容三爷得一佳婿, 容三爷恭贺万松书院出一贤才。
两人置酒备席, 不敢这时就传扬出去, 只偷偷在后山小院喝酒。
容寅接连几日喝得大醉而归, 平安康宁两个将他抬到床上, 他先是呼唤真娘的名字,跟着又叫朝华的名字。
平安来请, 朝华端了盅醒酒汤送到父亲床前。
容寅一把拉住了朝华的手:“朝朝!我总算为你选了个好丈夫!”口中含混,先是笑,笑到后来又哭。
“要是……只你一个女儿……多好……”
屋中人人低头,这半年来,老爷只要大醉便会念叨。
每次醒来就又后悔,吩咐胡妈妈往五姑娘那里送些金银首饰各色衣料,下人们不必吩咐也敢出去乱传。
朝华听了,只是轻拍着父亲的背:“爹,喝口醒酒汤罢。”
她知道这大概是父亲内心深处最大的祈愿,罗姨娘出事之后,他心中渴盼更深,才会在醉后将话说出口。
朝华喂父亲喝了汤,又替他掖上被子,叮嘱王忠:“让平安康宁几个夜里都警醒些,叫小厨房煨着粥,免得父亲醒来肚饿。”
吩咐完,朝华才步出书斋。
芸苓提着风灯照路,甘棠给朝华披上薄斗蓬。
朝华望着树梢将要圆起来的月亮,再有几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了,说这些有何用?
那会儿芸苓就嘟囔:“沈公子怎么不送老爷回来?”老爷这跑前跑后的,不就是为着未来女婿么。
此时她又说,甘棠看她一眼,目光略带责怪:“五少爷六少爷那儿不是也不得闲么,好容易考完了,师长那边要回话要答文章,同窗间也要走动请宴,等忙过了这阵,沈公子必会来的。”
甘棠怕朝华心里不高兴,芸苓也自知失言,找补道:“也是,前一个月湖上都是空的,这些日子那游船又跟下饺子似的,必都是刚考完的学子。”
朝华又翻过一页书,两个丫头着意哄她,她抬头微微一笑:“永秀及笄礼的衣裳挂出来没有?还有给她的礼,备好了没?”
“早就挂出来熏上香了,礼也备好了,一对双耳小玉瓶,姑娘要不要看看?”
原来是礼是一对赤金双凤累丝长钗,老太太那边的礼加厚了,姑娘这里的礼便也得跟着加厚些。
“不用。”朝华摇头,甘棠办这些事她很放心。
搁下书卷,执壶添茶,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
雨丝缠绵,远山皆润,朝华啜饮兰芽,他们俩约定去做彼此要做的事,她又岂会因为这些不高兴?
只是,心底总隐隐期待沈聿会来。
清茶才饮了半杯,青檀笑盈盈拿着信进屋:“姑娘,沈公子来信了。”
素笺一封,信上只有两行字,请她明日出城同游。
朝华将信收到匣中,望着几个丫头欣喜的模样,清了清声道:“给我预备方便出游的衣裳。”
芸苓大乐:“这时节出城是不是去涌金门外赏桂花?”
钱王祠有两株百余年的古桂树,比城中别的桂花都要先开晚落,城中人此时出游大半都是去看古桂树的。
又合时节,又讨个好彩头。
芸苓转头忙碌起来,是她误会了沈公子,明儿她必给姑娘仔细梳妆,叫沈公子眼前一亮!
容家别苑渡口,芦苇渐黄,白花渐生。
沈聿泛舟湖中,站在船头,远望那片零星的白苇花。
天色如氤开的墨色那样越来越沉郁,艄公在舟后撑船,心里直觉得纳罕,船已经在这一片停了许久了。
这个书生包下船只,既不游湖又不赏秋,就这么直愣愣站着,难道是科举不成,预备投湖?
艄公看沈聿一身青袍,眉目俊朗,开口同他搭话:“这位相公,刚考完罢?再过几日就是中秋,那日正可去看平湖秋月,一年之中可只有这一日……还有满陇桂雨,那会儿的糖桂花煮甜栗子,神仙吃了都要夸好。”
他说了好半天平湖秋色如何美,桂糖栗子如何好吃,船头那人就是不答话。
老艄公扶着橹劝他:“我说这位小相公,你才这个年岁,今年没考好那怕什么?苦读三年再来就是,可万万不能想不开,投进湖里那可真就什么都没啦!”
沈聿充耳不闻,依旧望着那片苇花。
艄公刚要继续劝,天上就下起雨来,他常年在西湖撑舟,知道这雨虽细,但一时半会不会停,一面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一面还招呼沈聿:“小相公!落雨啦!”
沈聿后知后觉,抬头直望,天顶雨丝如蛛丝,将他牢牢罩在这尘网中。
艄公又道:“小相公,莫看这雨小,淋久了也能湿透衣裳。”
书生偏不听劝,在船头站到衣衫尽湿,这才转身:“烦请划回去罢。”
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想,好在没有投湖。
范老管事提心吊胆等在双茶巷的小院中,看沈聿一身透湿回到小院,急急捧巾迎上前:“这是怎么弄得,公子,你心里头再苦,也不能折腾你自个儿啊!”
沈聿没接布巾,只是问:“范伯,事情办好了么?”
“已经办好了,公子,当真要……”要请容家姑娘一同去么?
“多谢范伯。”沈聿轻轻将门阖上。
那个女人张起罗网,以为能把他们罗在一处。
他不能骗自己,不能骗朝朝,更不愿意他与朝朝落进那个女人的算计中。
七月一过,小院中的合欢花只余丝丝红绒还藏在枝间,而今八月中,枝间已再无红绒。
第二日一清早,沈聿便坐车出了城,身边只带范伯。
那头容家门前的马车也已经早早备下,甘棠拾掇了些时令点心瓜果,芸苓给朝华梳了个同心髻。
本想簪上金冠梳,朝华只选了沈聿送来的压帖的金玉如意簪,耳上两只细金珠环,一身浅碧色官纱衣裙,举步之间簪头那朵小小如意云头在发间轻晃。
芸苓并不满意:“还是太素了些,好容易见一面呢。”她什么发饰不会梳,什么妆不会点?一身的本事,偏偏姑娘不愿意。
朝华只是掀帘去看出城的路,刚出城门,官道边立着一道长绿身影正在等她。
马车缓缓停下,朝华刚欲掀帘,就见方才还直望向她的沈聿倏地转过脸去,低声道:“请,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