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也别再等了,这就走罢。”
马车停在小门边了,罗姨娘梳妆齐整,带着金芍上了车。
天色将暮,残阳如血。
金芍还在哭,胡妈妈方才对她说,等事情了了,再接她回来,金芍呆呆问了一句:“什么事了了?”
胡妈妈讳莫一眼,催她上车。
到这会儿金芍明白过了,胡妈妈指的是姨娘的丧事!
她刹时收了哭声,连看也不敢抬头看向罗姨娘。
反是罗姨娘伸手就打开了车上的点心盒子,熟门熟路对金芍道:“捡你爱吃的包起来,落到姑子们手里,可就一个都吃不着了。”
七夕佳节, 知府夫人发帖宴请城中女眷参加乞巧会。
容家女孩都在受邀之列,真娘看了帖子就替朝华着起急来:“这可怎么好?你有多久没碰过针了?”
这是城中官宦女眷们的雅会, 届时各家的闺秀要拿出自己满意的绣品斗巧,还得一同穿针晒针,谁的针浮起来,谁便“得巧”。
像朝华这样将要出嫁还一样嫁妆都没绣过的姑娘,必要“输巧”了。
真娘自己不能去,就把她用的针和这些日子刚做的绣品拿给朝华:“好歹拿这个装装门面。”
一方月白绣帕,绣帕上绣了两只雪白玉兔, 浑圆白胖, 看着就讨喜。
但也就胜在个讨喜, 真娘自己在绣活上都很疏懒, 只是画工好, 勾勒出的绣花样子都是别人没有的。
芸苓奉上冰茶点心, 嘟囔道:“要是只比捻针, 那我能打保票,这满余杭的姑娘就没有比咱们姑娘用针更多的了。”
可惜到时晒的是绣花针,若是晒银针, 姑娘包里那些根根都能浮起来。
真娘讶异:“当真?”
她知道阿容苦学医术, 但从没问过学得如何。答应让她学医, 其实是真娘觉得该放她在出嫁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女子一旦出嫁, 好像身子都不是自个的了, 趁着你还是你自个儿, 我也不拘着你, 你赶紧做些喜欢的事。”
不论成不成, 总算不遗憾。
朝华闻言,问她:“你未嫁前想做什么呢?”
真娘想了想:“我以前也没想过旁的, 只想能跟着三哥出门去,别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好像她是个玉瓶,玉摆件。
这些日子三哥的信还是一日一封送到她案前,可她有些懒得提笔回信了。
他在外头有那么些新鲜事可听、可看、可写,而她在家中再挖空了心思,又能有多少趣味呢?
朝华察觉出真娘越来越不快乐,她“未嫁”之前,还日日期待着嫁了人会如何,“出嫁”之后,那种快乐反而淡了。
“我要是能……”真娘想说要是能怀个孩子就好了,可话刚出口就想起阿容还未出阁,哪能在她面前说这些,赶紧住口。
“要是能什么?”朝华关切。
“要是也能出去看看七夕节就好了。”真娘不想让人察觉出她不高兴,随意找了个话把事混过去。
真娘扬着笑脸继续说乞巧会的事:“还是拿我这个去,我这个一瞧就是按节令新绣的。”连针带绣帕一并塞给朝华,“虽不多出挑,名次总不会太差。”
朝华确实没有新做的针线,她也想让真娘开心,收起绣帕和花针:“好啊,要是我得了巧就算你的。”
真娘眉眼微弯,又给朝华选起衣裳首饰来,还问:“隔壁的姑娘得没得着请柬?她的绣活好不好?”
她一直以为隔墙住的是另一户人家,隔壁的姑娘说的就是永秀。
“怎么突然间想起她来?”
真娘一无所觉:“你不是不喜欢她么?一道赴会总会碰上,我怕你输了巧不高兴。”
“我哪会因为这些小事就不高兴。”
真娘听了更觉纳罕,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不喜欢人家姑娘?
不等她细想,冰心芸苓一块儿出来打圆场。
冰心道:“别说外头晒针了,咱们自己家也得晒。”
芸苓指了指窗外院里摆的七八只颜色各异的水碗:“喏,那不就是,大家正在晒水,明儿我们也都要浮针。”
玉壶也凑趣:“我们夫人养了好几盆五色凤仙,就等着明儿摘下来捣花汁染指甲呢。”一茎上开五种颜色的凤仙,叫作五色当头凤,七夕这日摘下来给指甲染色最好。
真娘把隔壁那女孩抛到脑后,也跟丫头们一同想明日要挂彩灯,做巧果。
她一拍巴掌:“我听说外头还有彩灯鹊桥,咱们家里有那么多桥,不如也选一座出来,扎上彩灯,把我那些风筝也给挂上,不就是鹊桥了?”
越说越热闹,朝华起身到内室去。
甘棠跟了进去,低声回禀:“何妈妈一早来过,说五姑娘每夜里都缩在帐中哭。”白天又表现得没事人一般,还照常去给老爷请安,也天天都在月洞门边给夫人问安。
朝华明知何妈妈说这么是故意的,永秀是真哭,何妈妈也是真的心疼永秀。
“要不要吩咐五姑娘身边的人别说破了?”
五姑娘还不知清净庵是个什么地方呢。
“不必,没人会告诉她的。”她们不敢,就像罗姨娘一样,不敢在永秀面前多说一句。
朝华知晓祖母的手段,竟对永秀生出一丝恻隐:“这几日吩咐上下各处都仔细些,芙蓉榭要什么便给她送过去。”
“是。”甘棠叹息一声,只盼五姑娘这辈子都不知道才好。
七夕正日,朝华一身绿衫莲裙,乌发低绾,把沈聿送来的那只压帖用的如意云纹金簪簪在发间,又扣上几只一点油宝石小花簪。
耳中两粒明珠轻悬,衬得双目如华星秋月。
马车驶到知府后衙门前,朝华永秀依次下车,守在门前的婆子一看是容家的马车来了,再认了认跟车的婢女,迎上前道:“容三姑娘来了,我们姑娘久等。”
永秀是头回来知府府,垂首跟在姐姐身边。
进到后衙花园,永秀反而松口气,几乎家家闺秀都互相识得,凑在一块行礼寒喧。
朝华还没入座,就被袁琼璎逮住:“容姐姐,我都等你好半天啦。”
端阳节宴的事她早就听余姐姐说了!
紧张精彩处比街市上说书的都跌宕,说书人说的她不认识,沈公子和容姐姐那可她看着变成一对的!
她跟余姐姐已经约定好,往后她们俩要一起参加容姐姐的婚礼,吃他们孩子的洗三宴,百日宴,抓周宴!
“袁妹妹。”朝华冲她微微一笑,“多谢你送的贺礼。”
袁琼璎眼睛亮晶晶的,拉她往假山小亭上去,令舒坐在亭中,一瞧见朝华就乐:“她可算逮着你了,你要再不来,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袁琼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光听余姐姐嘴里那些怎么够?余姐姐只知道在船上的,却不知道下船之后的。
袁琼璎找到容令舒,同她打听细节。
令舒觉得她有趣,说了半晌话,磕掉半盘薄荷炒瓜子。
袁琼璎还待说什么,见底下余世娟同她招手,她赶紧道:“余姐姐找我,我去去就来。”
令舒掀掀扇子:“去罢去罢。”她一走,令舒接着道,“我看呐,她们俩早晚得给你写个话本子。”
“叫什么好呢?《浮世奇缘》?不好,太俗了些。”
朝华失笑,令舒却道:“你别不信,我跟你赌一碟炒瓜子。”
二人闲话了两句,看见永秀跟楚家女孩坐在一块,正一起捣花汁,预备染指甲,令舒轻轻叹了口气:“她怎么样?”
朝华倒了杯冰茶,茶水沾唇,沁凉一片:“她还不知道。”
“不知道才好。”令舒望了望朝华,“永秀的事儿,大约是定了。”
朝华微惊,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突然就定了?
令舒也喝了口冰茶:“你知道祖母的。”
祖母要办的事,从来手起刀落,唯独一件事,开始没有做绝,就惹出后头这许多事来。
朝华本待不问,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是余杭本地?”
“是。”令舒点点头。
是本地人家就好,容家在余杭百余年了,嫁在本地有娘家在,永秀的日子总不会难过的。
令舒托着茶盏:“我听说祖母欲给五妹妹多备十箱妆奁。”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祖母给永秀的“补偿”。
“你就不问问是谁家?”令舒自来知道三姐姐沉得住气,没想到她除了问个是不是本城人士,别的竟一概不问了。
看她不问,令舒嗔她一眼:“是崇文书院叶山长家的小儿子。这个大媒还是韩山长夫人做的呢!”
容老太太十分满意,她自知这个孙女儿不是当官太太的料,似她这样天真的,要是嫁到楚家梅家那样的人家中去,还不被人吃个干净。
韩夫人一提,容老太太立刻点头,图的就是对方家世清白,人口简单。
老太太的原话是:“我这个孙女养得天真,当不得宗妇的,反是读书人家最合适。”
朝华默然,这门亲事比罗姨娘上蹿下跳了一圈找的都要更好。
正是因为太好了,祖母才会这么早就发落罗姨娘。
姐妹二人对坐无言时,乞巧会开始了。
各位闺秀都齐聚在花厅内,纷纷拿出自己的绣品赠给余夫人,又一个挨一个的把自己带来的针投入水中验巧。
女孩儿们都是相熟的,凑在一块也是为了好好玩闹。
个个卷袖投针,有人的针浮起来,大家便齐声赞誉,有人的针没能浮起来,大家伙便打趣几句是不是近日偷懒。
轮到朝华时,她的那根针半浮半沉,不上不下。
几家姑娘看了都是一笑:“这算什么,这是得巧还是不得巧?”
令舒道:“依我看,我三姐姐该得头名,这根针在材与不材之间,正合老庄之道!”
大家笑成一堆,笑过之后又穿针赛巧。
这回的头名还真是朝华,她眼准手稳,五彩丝线连穿七针,去岁的赢家梅姑娘输给朝华一针。
梅姑娘惊诧:“往年你都慢好几针呢,怎么今年这样快?”
最后是喜蛛应巧,这个就是赌运气的,外头买的小喜盒儿,一人开一个,谁的盒中蛛丝成网,谁就是赢家。
梅姑娘和朝华开的都织成了网,但朝华那张网要更圆满。
一众女孩都愿意把头名归给朝华。
余知府夫人把预备好的乞巧会彩头取出来给朝华,盒盖一开,众女皆惊。
是一对蛛蛛簪,金头金爪,整块红宝石作身,口吐金丝,在细足下密密成正圆。
梅家姑娘“哎呀”出声:“早知是这样好的彩头,我就再争一争了!”
还有几家闺秀附和她的话,大家都是嘴上这么说,人人皆知容朝华是为了什么婚事艰难,如今知府夫人乞巧会的头名彩头,,给了她才是无人会说个“不”字。
余知府夫人笑看朝华一眼:“蜘蛛集,百事喜,是专给你添喜的。”
今日七夕, 虽暑热未散,街市上也是热闹非凡。
不分年老年少, 有情无情都在市集上买花灯,走鹊桥,赌喜蛛盒儿玩。
西湖边更是岸无余舟,点一盏船灯泛舟湖上,在船篷下窥听银河鹊声。
万松书院今日并不休沐,还有二十来日学子们就要下场科举,原来五日一休的, 现在几乎无人休了。
松风清夜, 萤窗三更。
人人桌前都摆有一只长竹筒, 一早一晚两回到膳堂去灌满苦茶, 饮上一口舌头都能给苦麻了。
徐年说:“这煎的哪是茶啊?是黄连的根和我的命啊!”他一面埋怨一面猛灌下一口, 苦得直晃脑袋。
就这还供不应求, 甲乙丙丁几个号房轮番抢茶, 一大清早茶刚出锅时,就得派几个身壮的去膳堂抢茶。
沈聿便是那个起得早,身体壮的人。
接连半月, 他们这一排六间学舍十二桶茶都是他一个人打回来的。楚六十分过意不去, 每天夜里都说:“明儿你早早叫我, 我起来陪你一道去。”
沈聿总是答应, 可等楚六第二日醒转时, 他的那份茶已经摆在书桌上了。
“楚兄, 你睡不足连半天课业都难坚持, 抢茶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就好。”
楚六万分感动:“沈兄, 我必好好用功,怎么也不能堕了你的名头。”他如今且算是沈聿的半个学生了。
往日大家伙都能沉心苦读, 今日七夕,就都有些神思不属。
徐年捧着书在沈聿和楚六的学舍里蹭灯:“我听说年年七夕节,咱们书院的只要穿着院服到灯节上逛一逛,说不准就能被哪家的小娘子给瞧中。”
楚六默然,去岁这个时候,他想法设法的想带三妹妹出门走鹊桥。
三妹妹不答应,他只好送了一盏喜鹊灯,今年已然连灯都不能送了。
想到这里,楚六抬头看沈聿还如老僧如入定一般,忍不住出言提醒:“沈兄,你与……你与容姑娘刚定亲,这是第一个七夕,你就不约她去看花灯?”
沈聿自然想见,可他们俩约定过“来日方长”。
他要是连考前这些日子都忍耐不住,又哪来的“来日方长”?
是以七夕这日,只吩咐范老管事去容府送了灯笼和巧果盒,并没约朝华相见。
他怕朝朝觉得他是个儿女情长,没有心志的人。
徐年一拍腿:“是啊!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会儿天都已经黑了,你就真一点表示也没有?”
沈聿屏息写下最后一字,将笔搁到笔山上,起身拂一拂衣袍:“明日你们俩自己去膳堂打茶。”
说着迈步下山。
只留徐年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起:“怎么还着急呢,楚兄莫怕,我也起得早,我替你打茶。”
楚六先是称谢,顿了顿方才轻声轻气道:“可是徐兄,你也抢不过乙号房的人呐。”
离山脚越近就越是热闹,灯集上小贩们扛着长竹架子,竹架上挑满了花灯。
男女老少磨肩擦踵,一路灯火如彤云,明月照婵娟。
沈聿本以为同窗们都在苦读,举目一望,四周不仅有万松书院的学生,还有崇文书院诂经精舍的学子们,大家伙都趁七夕出来偷闲。
刚走没两步,就有个小贩招呼沈聿:“秀才!买盏状元及第灯回去?”说着用长竹指指架子上的花灯。
余杭学风浓厚,别的地方七夕节是情人灯卖得好,到了此地,情人灯和状元灯卖的一样好。
沈聿昂首一瞧,竟还分文武两种状元灯,文状元提笔写春秋,武状元马上摇旌旗。
他含笑摇了摇头:“不用。”
小贩不肯放弃:“那您再瞧瞧旁的,您看看这文星塔怎么样?”
大凡学风鼎盛之地,总建有文笔塔,文星塔,民人们称为状元塔。这些小灯笼扎成塔状,点燃灯身如祥光腾现,得甲第吉兆。
沈聿依旧摇头,转身又去看竹架上别的花灯,卖的最好是荷花水灯,莲瓣上还能写姓名,取百年好合之意。
在西湖边随水推出去的,繁光远缀。
沈聿想起朝朝在她母亲生日那天放出的百盏河灯,和她跪在岸边祝祷的模样。
他还没问,小贩便笑:“秀才公有心上人了?十文一盏,求个合美?”这样的花灯,也只有在节庆里才能卖得这么贵。
一般买灯的总要饶两个钱,还到五文,小贩也肯卖。
但沈聿一文钱也没还,从钱袋中摸出十文递到小贩手中,又取出随身带的行囊笔,在荷花瓣上工工整整写下了他和朝朝的姓名。
小贩一面数钱一面恭喜:“是您的心上人罢?祝您早得明月。”
沈聿收笔提灯,将要走时,对小贩道:“已是我未婚妻子了。”
小贩先是一怔,后又笑起来,觉得这个秀才傻呆呆的,但他拱手恭喜:“那更得恭喜!恭喜秀才公得中状元,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
沈聿听他这一长串的恭喜声,眉目含笑,捧着荷灯走到岸边,择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将荷灯远远的推了出去。
直到这盏荷灯归于远灯,沈聿方才转身,回双茶巷子去。
他人回来了,院中却没人在,白菘芦菔在这种日子出门玩乐倒是寻常事,怎么连范伯也不在?
黄娘子一家正要出门,黄娘子提着盏花灯,她丈夫抱着女儿,瞧见沈聿站在门口,她“哎哟”了一声:“沈秀才怎么回来了?”
“今儿家家都要到坊前拜月乞巧去,你家那两个小哥儿天刚晚就出门了。”
沈聿看了眼门上挂的锁,虽无奈也只得回山上去,他……本想回来看看朝朝给他什么回礼的。
黄娘子笑盈盈的摸出钥匙来:“给,你家里的钥匙,得亏在我这儿放了一把。”
沈聿一揖道谢:“多谢黄娘子。”
黄娘子乐着摆手:“邻里邻居的,帮帮手而已。”
说完与相公女儿往巷口走去,远远还传来小女孩撒娇的声音:“爹!我要牛郎织女的小泥娃娃!”
跟着是黄娘子的声音:“不许!年年买年年习!都搁不下了!”
小女娃娇泣两声,女孩的爹不知说了什么,黄娘子无奈:“你啊,你就惯她罢。”
沈聿手中握着钥匙,耳听得黄娘子越走越远,眼中笑意更深。
也不知朝朝将来是个怎么样的娘亲,严厉还是慈和?
沈聿推门进院,院中小桌上列着瓜果点心,屋中灯火全暗,他先去堂屋给父母画像点一根香。
跟着回到自己屋中,刚点起火折,就见书桌上正摆着一只文星塔灯。
样式要比街市上卖的更精细,画也更细致,点燃塔灯,纤毫毕现。
这只灯就是朝朝的回礼。
沈聿悬灯念人,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
朝华正在灯会上套圈。
她与真娘把臂同游七夕灯会,二人换了寻常装束,身边七八个仆从紧紧跟随,从灯集头一路慢慢逛到了灯集尾。
真娘走在灯中人中,挽着朝华的胳膊恍惚道:“阿容,我怎么觉着我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没出门了。”
这样的热闹她也记得几回,但那些彩灯好像都已经脱色了。
真娘作年轻妇人装扮也并不违和,二人走在人群中,不住有人为之恻目。
听她这么说着,朝华接口:“你先是待嫁,而后又是新妇,确实很久没来逛过集会了。”
真娘恍然一想,还真是如此,算一算总有三四年的光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怪道她觉得自己好久都没出过门了。
阿容说要带她出门时,她还吓了一跳,第一个想的就是“那怎么成!”
偏偏阿容说:“这有什么不成?家里只有你和我,我们俩作了主,谁敢说不?”
真娘又雀跃又忐忑,到底还是想出门胜过了别的,她恨恨道:“正是的,咱们就该出门去!凭什么男人就能天南海北的跑!”
朝华挽住真娘,哪是三四年,已经十六年了。要不是针刺之术日益成熟,哪敢带她出门?
真娘好久都没这么高兴过,出门前还不敢打扮得惹人眼,谁知到集市上一瞧,姑娘媳妇们一个个都穿得很是光鲜。
“早知道咱们也不用穿这样素了。”真娘懊恼片刻又好奇起来,“怎么她们衣饰这样华贵,身边还没人跟着?”
朝华说给她听:“好些人的衣裳是租的,专为着出游租一夜,那些首饰也不是真金。”月下灯下华丽灿烂一片,哪能瞧出真假。
真娘哪知道这些,听了只觉新奇:“你怎么知道这个?”
朝华面上微红:“沈公子信上告诉我的。”他去赴知府雅会时,同窗们就想过租衣,最后还是穿院服去了。
真娘望望朝华,又远望一眼彩灯扎的鹊桥。
鹊桥高高悬在两栋酒楼之间,中间是一只牛郎灯一只织女灯,二人双手交握,似诉衷肠。
年轻男女们纷纷相约在这彩坊彩桥下相会。
真娘腮边依旧凝着笑意,指一指不远处一片穿着万松书院院服的书生们:“连书院的学生们都出来了。”
朝华闻言抬头,一张张脸庞扫视过去。
那边学子们也察觉有姑娘在瞧他们,今天夜里那可是年轻男女光明正大互相对望的日子,个个挺起胸膛直起脊背。
朝华扫过一眼,收回目光,没有沈聿。
心中颇有些遗憾,早知道学生们会偷跑出来,她该邀他同来的。
不知那只文星塔的灯笼,他收着了没有。
沈聿点灯看了许久,怕纸灯被蜡烛熏黄,觉得墨色被热烛苗烫得有些氤氲,赶忙一口将灯吹灭。
正在此时,听见门被轻轻推开,是范伯回来了,他刚一回来就先咳嗽了两声,又喊“白菘”“芦菔”。
以为院中无人,他重重叹息了一声,说了句“冤孽”。
沈聿眉头微皱,范伯已经走进了正堂,抬步跟上,隔窗只见他那点支香也已经燃尽了,范伯又续点起一支。
跟着重重跪下,边拜边哭,拜完对着画像开口泣道:“老爷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实在没了法子,老爷夫人托梦给我,告诉我怎么办。”
范老管事去容家别苑给容三姑娘送巧盒,出来时在门房看见往马车上装米面,白菘问了一句:“这是要布施去?”
门房上的人早就跟白菘芦服熟得不能再熟了,一个道:“是布施。”
另一个年轻的脱口而出:“给姨娘去。”
白菘再问时,门上都不再搭话,范老管事心里“咯噔”一下,他早就问过了,容家三房只有一位姨娘。
他既起了疑心,自然想查个清楚。
知道马车大概往哪里走,便对白菘芦菔道:“我要替公子烧香去,你们俩也别跟着了,自个儿玩去罢。”
雇了个驴车,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城外。
看见马车时,范老管事问:“这山上是什么地方?”
赶大车的道:“山上只有清净庵。”
范老管事知道了地方,可他连庵门都没能进,尼姑们把得牢牢的。
破费几钱银子和一根糖葫芦,有个出来挑水的小尼姑告诉他,新来了个大户人家的姨娘,身边还带着个丫头,明明是被赶出来的,排场却大得很。
像这样送进来的人,师父们都要给下马威,先给几口馊菜饭,先杀一杀威风。
谁知那个姨娘撸起袖子就开骂,把她的丫头都吓呆在原地,馊饭菜往师父们身上砸,说家里给的米面油折成银子也有百来两,要敢给她吃馊的,她就敢半夜烧房子!
庵里的师父们可不吃她这一套,把她捆了起来扔在床上,给她灌了两大碗的香灰水。
小尼姑吃着糖葫芦学给范老管事听,又把女人的长相说给他听。
范老管事觉得这个女人的行事极像,不亲眼看见又不能认,他一路回城,一路苦思,不知如何是好。
沈聿看他只跪着哭,却不说为了何事。
越听越是眉头紧锁,干脆出声:“范伯,出了什么事?”
范老管事还以为是画像显灵,抬头看去才见公子站在院中。
他赶紧收了泪,连连摆手道:“无事无事……”
沈聿已经进屋,一把扶起了范老管事:“范伯,究竟是何事,你说给我听,不用父亲托梦,我来办。”
范老管事望着这个打小就老成持重的公子,又望一眼死去老爷的画影,抖着唇问:“公子,要是……要是你……你亲娘还在,你待如何?”
沈聿乍然听闻,有片刻凝滞,跟着道:“偷盗一罪视钱银多寡定案,她在榆林偷的钱财不足够追责二十年。”
“但她若是还在作奸犯科,那便,送官究办。”
沈聿说完,对上范老管事的泪眼:“她人在何处?”
范老管事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没有没有,是我见着个人,远远的看着像,靠近了一瞧年纪对不上。”
沈聿并未觉得失望,他根本没想过要找那个女人,但他也知道范伯正在说谎。
要是年纪对不上,他为什么要求父亲托梦?求父亲告诉他该怎么办?
沈聿轻轻一笑:“庆余堂有明目的药膏,我好些同窗都买来贴在眼角,明儿让白菘也给您买两帖去,贴上就好了。”
明日起,就让白菘跟着范伯。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在什么地方,会让范伯这么害怕。
白菘接连跟了范老管事七八日, 把余杭城香火最旺的庙跑了一大半。
每到科举下场之前,城中有考生的人家都会去庙中拜香。所谓山上三个半, 山下三个半,都拜完了才算安心。
白菘算着日子上万松书院,先把上山时买的冰甜浆饮子分给徐公子楚公子,而后才在无人处禀报:“范爷爷这些天尽为着公子烧香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给公子听:“城隍庙,三官庙,太岁庙,还有温元帅庙……和眼光娘娘庙。
范老管事就拜过眼光娘娘, 公子考试的时候就能眼明心亮, 不错题不错字漏字。
沈聿手中握了杯竹浆甜水, 他一口未饮, 问白菘:“就只有他一人?”
“有时候叫我陪着, 有时候是跟隔壁黄娘子一道。”还跟黄娘一起去了疹痘神庙, 隔壁的女娃出疹子, 黄娘子要去拜庙求平安,范老管事也跟着一道去。
白菘不知公子到底让他留意什么,为何要偷偷跟着范爷爷, 但他听命行事, 嘟囔着说:“这城里也就只有送子娘娘庙还没去过了。”
“不必再跟了。”沈聿饮一口竹浆, 吩咐白菘。
白菘“诶”一声应下, 这才又说:“今儿中元祭祖, 范爷爷请公子散了学就回去。”虽是租的屋子, 但公子在哪里, 就在哪里拜祖宗, 范爷爷说了,公子供的饭, 祖宗吃得才高兴呢。
“我知道。”沈聿面色和煦,挥退了白菘。
白菘扭头下山去,沈聿目光微沉。
是范伯有所察觉才会带白菘四处做些无关的事?沈聿只一瞬便摇头,以他对范伯的了解,不会。
那就是范伯已然打定主意,在他科举之前都不轻举妄动。
正因如此,更说明那个女人如今身份棘手。
万松岭上有座地藏殿,自七月初香客便络绎不绝,今日十五中元,天色将暮松顶香烟如云似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