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真不知道,三十来岁?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躺会?”
范老管事摆摆手,沉默了半晌他才又问:“公子是不是当真很喜欢容三姑娘?”
白菘含颗蜜枣:“真!比真金还真!”
“您是没瞧见,反正我跟了公子七八年,从没见他这样过。”白菘芦菔不知榆林旧事,是沈聿回衢州读书之后,沈老夫人给孙子买来的书僮。
他原来也不知到底哪个姑娘更好些,全凭公子的喜欢,公子喜欢三姑娘,那就是三姑娘最好。
范老管事闻言摆了摆手:“你去预备饭罢,我要躺一会。”
白菘贴心的给范老管事递上一柄竹扇,转身出屋忙着去备饭,黄娘子家灶上煮猪肉的香味儿都飘过院墙来了!
算算时辰,瓜也湃好了,等公子家来正好开饭。
小屋虽是临时租住,但打理得很是齐整,竹床上支着布帘挡蚊蝇,范老管事就躺在布帘里,隔着昏黄光线阖上了眼。
沈聿散学下山,院中小桌已经摆上了饭食。
白菘用井水绞帕子给他擦手,沈聿一面拭汗一面问:“今日如何?”
“那还用说,范爷爷出马事办得可漂亮了。”白菘拿出蒸好的馒头,又把白切肉端上桌,“就是范爷爷累着了,人在屋里躺着呢。”
沈聿一听转身走进屋内:“范伯?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便是中暑也不能轻忽。”
范老管事挣扎着想起身:“不用不用,我歇歇就好了。”
沈聿摸过他掌心,又点灯看过脸色,以为只是累了着了,笑道:“后头的事要等八月再办,范伯安心等着罢。”
说完吩咐白菘去买点米粥来给范老管事喝。
坐到桌前,吃起晚饭来。
院中合欢花树红开翠合,芳气如烟,沈聿坐在合欢花树下吃饭,时不时便有红蕊落在桌面上。
芦菔只见红蕊纷落,公子丝毫不恼,落到菜上馒头上,都用筷尖轻轻挑起来搁到桌角,再继续用饭。
芦菔刚想当没瞧见,就看见范老管事站在窗边望着公子,眼中满是担忧,待想细看时,范老管事转过脸去了。
永秀给父亲请完安,又到云墙边的月洞门边,规规矩矩行了全礼,对着空空的庭院道:“女儿给母亲请安,女儿回来了。”
守门的婆子依旧是一身老绿,恭恭敬敬立在门边,听见了也好似没听到。
百灵等永秀请完安,对两个守门婆子道:“烦妈妈们通报一声,我们姑娘想见三姑娘,有要事要说。”
要事就是五姑娘的及笄礼,以及容老夫人已经答应了肯放姨娘出去。
守门婆子互望一眼,这个时辰,三姑娘还没回来。
守门婆子笑道:“要不请五姑娘明儿早上再来罢,这个时辰就要关门了。”
这话说完,永秀颇为惊诧,自姨娘被关之后,她在别苑确是大不如前,但底下人并不敢对她不恭。
这两个守门的婆子竟连问都不去问一声……
百灵皱眉,这种事自是不能忍的,她刚要上前说什么,就被永秀按住。
“既然如此,明日再来也是一样。”永秀说完,带着百灵白鹭离开。
连白鹭都觉得这事不该,五姑娘也不能这样忍气吞声。
直到回到芙蓉榭,永秀让白鹭去沏茶来,才对百灵道:“姐姐……是不是不在?”说完招来了莺儿。
“这些日子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莺儿摇头:“没什么事啊。”除了按姑娘的吩咐日日去厨房给罗姨娘加菜之外,她都守在屋中,一天一桩事也没有,还觉得有些厌气呢。
“哦!”莺儿想起来了,“这些日子三姑娘苦夏,初一十五那两天的回事,有两回都没来。”
两个月四次,有两次没出现。
永秀瞪圆了眼,她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姐姐是不是时常出门?是去见沈公子?
百灵赶紧劝:“姑娘,三姑娘干什么都与咱们不相干!可别在这个时候招了三姑娘不痛快。”
“我知道。”永秀点头,她哪会去招惹三姐姐,她只想好好的把姨娘送出去。
祖母说是去清修,苦虽苦一些,但总还能出来晒晒太阳,看看花树,比天天在屋子里关着要强。
永秀缓缓吐出口气:“明儿一早你记得叫我,我要早早去见三姐姐。”
云墙门一关, 东西两院中,便只剩下廊灯还亮着。
濯缨阁内甘棠守着灯烛做针线, 听见院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道是姑娘回来了,赶紧放下活计拨亮灯火,到门前去迎。
今日甘棠轮休,屋里已经预备下了冰盆吃食和香汤。
芸苓青檀刚掀帘进屋,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柏子香,如置身松林间叫人心神一爽。
甘棠接过二人手里的东西:“你们俩都快回去歇着罢, 姑娘这儿有我和紫芝侍候就够了, 沉璧人呢?”
朝华解下佩囊挂到衣桁上:“她今儿摘了张大荷叶顶在脑袋上, 没晒太阳。”
别人都能轮休, 沉璧天天都要跟朝华出门, 她又不像别的那丫头那样愿意缩在船舱里, 偶尔还帮着洪娘子掌掌船, 三伏天还没过,她人就晒得黝黑。
甘棠给她调配了珍珠膏,里头搁了薄荷汁, 天天回来按着她敷。
沉璧不愿意, 甘棠道:“你是姑娘的贴身女婢, 等天凉快些, 外头宴多着呐。”
之前姑娘总是避开各家的宴请, 是不想像篮子里的菜那样任人挑拣, 如今定了亲事, 少不得要跟着老夫人和大夫人出门走动的。
她们是贴身侍候的女婢, 陪着出门也得像样才成。
“再说了,你都晒得褪皮了, 就不觉得疼呀?”光看看她晒红的脸颊,甘棠都觉着火辣辣的疼。
沉璧听话抹药,每到夜里就顶着张抹满了珍珠膏的脸在院子里练鱼叉,吓得芸苓晚上都不敢往外头望。
甘棠见姑娘今日竟有心情闲话,立时笑了:“哑娘好得多了?”
芸苓青檀都喜盈盈点头,芸苓快活道:“可不是嘛,哑娘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了!”连她和青檀的名字都能分辨出来!
哑娘原来最怕牛二嫂的肚子,前两日牛二嫂临盆生产,生下个漂亮的小女婴。有萧老大夫给她调养身体,女婴生下来哭声都响亮得很。
哑娘隔着窗户看着,口中“唔唔”出声,摇头比划。
三丫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抱走,大家还要给她起名儿呢。”
牛二嫂躺在产床上,她想给女儿起名叫牛大花。
萧愔愔买了彩纸风车和画着白胖小娃的拨浪鼓送给小女孩,她听了牛二嫂的话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这个名字也太难听了!”
陈婆子掰着手指头:“七月里生的,叫个荷花罢。”
萧愔愔倒抽口气:“牛荷花?”这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最后是朝华问:“那牛二嫂姓什么?”她都已经被夫家卖了,也不必非给女儿用夫家的姓。
牛二嫂姓金,最后就叫金荷花。
萧愔愔终于点头:“姓金多好,叫什么都好听!”
哑娘傻站了好一会儿,咧开嘴笑了。
今天她认出了所有人,还叫出了小女孩的名字,还知道她不能吃糕,只能吃奶。
哑娘的神志越来越清明了。
朝华心绪极佳,转进内室,解衣泡汤。
甘棠捧着软巾进来,坐到小杌上替朝华通头发按穴位,轻声回禀:“今儿沈公子遣范老管事来送传红礼。”
鹤顶纸的五幅全帖和压帖用的金玉如意簪子都搁到姑娘床头上了。
朝华想到沈聿,神色更是一松。
甘棠看她眉目疏散,用玉滚珠给她松筋,接着又禀:“五姑娘也回来了,她给夫人请过安,还想来见姑娘,门上给回了。”
“还有,五姑娘回来之前,徐管事家的余娘子来了一趟。”
朝华依旧阖着眼:“是说及笄礼的事?”
“不知,应当是罢。”甘棠放缓了语调,“余娘子来时我说姑娘正在夫人房中午歇,明日再请她来见。”
余娘子是小徐管事的妻子,徐管事是王妈妈的儿子。
她来,是替祖母传话的。
“知道了,请余娘子明儿上午先来,永秀……我去西花厅见她,请洪娘子午时撑船。”
中午出去,那就得顶着烈日。
甘棠不忍:“姑娘,要不然歇一天罢,天也太热了。”
天热难挨,末伏越近越是热得人烧心,姑娘一日比一日清减了,天天看是还不觉得什么,但裙上腰带越抽越长了。
“哑娘好不容易好了起来,不能断针。”一月一次去荐福寺舍米面粮油,连着两月一点消息也没带回来。
但哑娘一天比一天见好,朝华的焦躁之心慢慢淡了。
“是。”甘棠收起玉滚珠,往桶中又加些热水,放下帘子到外间去,往香炉里添了几角柏香,就不再打搅姑娘休息。
朝华披散着寝衣出来,长发用几根长簪挽起来,走到桌前。
桌上是几屉点心一壶温茶,她随手掀开纱罩,看见里面有一碟船娘五彩团,是太湖边的点心,一看就是真娘做的。
先吃了五彩团,才到床头去看金玉如意簪。
朝华一拿起来就知不是银子镀的,簪头是羊脂如意云,簪身是全金的,细虽是细些,但确实真工实料。
朝华走到窗桌前,对着镜子,将细金簪比在发间。
窗外夜风徐来,月暗庭幽,萤光拂草。
朝华拉开妆奁,仔细将金簪收到匣中,自镜里看见身后墙上的挂画,从原来的云山避暑、采莲归舟图换成了织女乞巧、楼阁芭蕉。
这才想起还有两日就是七夕佳节了。
与沈聿约定“来日方长”之后,他们二人就再没碰过面,算一算已经将要两个月未见。
朝华的目光投向桌上的彩笺,十二花笺上印的已是荷花,她刚想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八月初一入贡院,他还是沉心用功的好。
永秀起了个大早等着,青檀来请:“三姑娘请五姑娘去西花厅。”
永秀本也料着了,行到花厅时,里面已然摆上冰盆,垂下缟纱,三姐姐在里头等着她。
朝华听见脚步声自帐本间抬头,看见永秀点了点头:“坐罢,去祖母身边住了两个月,人看着倒是沉稳了好些。”
永秀本垂着目光,没想到姐姐一开口会跟她说这么长一句话。
她刚抬起头来,还没回答就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姐姐,你怎么瘦了这样多?”就算苦夏也不该瘦得这样,就这么坐着看上去人都很纤薄。
朝华微怔:“近来暑热。”
永秀本待忍耐,到底没忍住:“姐姐有没有请大夫上门摸摸脉?”
“无妨。”朝华正跟萧老大夫学把脉,日日都摸脉象,瘦了只是因为每日去庄宅施针耗费了心神而已,等到秋天也就补回来了。
“坐罢。”朝华指指面绣墩,又看向甘棠,“取冰茶来。”
酷暑白日喝的都是冰茶,取上好的茶叶与煮过放凉的山泉同置壶中,经夜浸泡,喝的时候再放入冰块,沁凉解暑。
甘棠奉上冰茶,永秀捧着琉璃杯盏啜饮一口,不等朝华询问她就道:“祖母说我的及笄宴要在老宅里办。”
朝华点了点头。
永秀又饮口冰茶,大胆开口:“祖母答应我,在我笄礼之前把姨娘送出去清修。”
这事,一大早余娘子已经禀过了。
余娘子过来时,朝华正在用早膳。
甘棠引余娘子进屋,她刚要行礼,甘棠便扶住她,请她坐到圆凳上,给她也奉上一杯白牡丹冰茶。
朝华舀起口燕窝粥,先问余娘子家中如何:“余婶子的孙媳妇算着日子快生了罢?到时可得记着给我送红蛋,我这儿三朝礼已经预备好了。”
余娘子连声“哎哟”满面是笑说道:“劳姑娘还记挂这个,到时候必要给三姑娘和甘棠姑娘们送红蛋的。”
两人闲话几句,余娘子饮了口冰茶:“我来是老夫人差我来跟三姑娘说一声,五姑娘的及笄礼就在老宅办。”
朝华点点头:“这是自然。”
余娘子自来知道三姑娘有气度,她顿了顿又道:“老太太说……家里将要办喜事了,罗姨娘这么关着总是不个事儿。”
朝华望向余娘子:“祖母的意思是?”
“老夫人说了,不如让罗姨娘挪到清净庵去,让她听经静心,要是得闲能给老爷夫人和两位姑娘祝祷祈福就算她有心了。”
朝华坐在罗汉榻上,窗外重重浓绿,偶有风吹,檐下挂着的琉璃小风铃便“铃铃”作响。
“这事,永秀知道么?”
余娘子笑了笑:“正是五姑娘自己求来的。”
“那,父亲知不知道?”
余娘子垂下了头:“老爷与五姑娘一样,都是知道的。”
此时朝华看着永秀,问她:“祖母说没说挪到什么地方去?”
永秀听姐姐只是问送到何处,一点也没反对把姨娘放出来的事,心里松了口气,她摇头:“说了,祖母没是城外清净的庵堂。”
见她到此时还无所觉,朝华又低头看向帐目,屋内一时只有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永秀心里直打鼓,祖母都发话了,姐姐和爹总不能再拦着罢?再说她也没有多求,只求能让姨娘不关在屋子里。
过了半晌,朝华才又开口,她的目光还盯着账本:“说什么时候挪了么?”
“祖母说就在这两日。”让她好安心过及笄礼,带着几车东西回来,就是想多住几天,把这事办妥当。
朝华又是许久都未动弹,永秀借着喝茶与百灵互换个眼色,有些害怕姐姐会从中阻拦。
“你去见见她罢。”朝华突然开口。
“什么?”永秀不敢相信,她愣愣望着姐姐,“我……”
朝华依旧没有抬头,沉声吩咐管事婆子“给眠云阁多送些热水去,开了窗户熏熏屋子,再让厨房备些酒菜。”
最后,她对永秀说:“你去见她一面罢。”
永秀被这惊喜砸昏了头,晕乎乎出了西花厅,她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要姐姐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虞,她便跪下哭求。
谁知三姐姐不仅没有一点阻拦,竟还松口许她见姨娘!
“百灵,这是不是真的?我没听错罢?”永秀拉着百灵问。
百灵点头:“是真的,三姑娘许了!”
永秀低声念佛,果然祖母的话姐姐就会听,绕过父亲和姐姐去求祖母是对的!
“我要不要换身衣裳?我也瘦了好些,姨娘看了要难受的。”永秀急巴巴赶回去,一面梳洗打扮一面时不时往窗外望一眼。
胡妈妈取下紫铜大锁,眠云阁开了屋门,一桶桶热水抬了进去。
永秀赶忙换了身姨娘最喜欢的绣百蝶纱衫,插戴上祖母赏赐的金簪,轻点胭脂,带上百灵往眠云阁去了。
甘棠回来禀报,问朝华:“姑娘,五姑娘已经去了,要不要叫人盯着?”
五姑娘不懂,罗姨娘必是懂的,她会不会趁这最后一面说些什么,撺掇五姑娘干傻事?
“不必,胡妈妈在。”
有祖母的眼睛盯着,罗姨娘她不敢,也不会。
胡妈妈取下紫铜大锁, 推开了眠云阁的屋门。
她率先迈进屋去,将屋中上下扫视过一回, 虽没有想像中那样脏乱,可没有了香料熏屋熏衣,这屋中气味着实叫人掩鼻。
永秀几乎日日都打点银子送吃食进来,罗姨娘是不曾缺衣少食,可她爱洁,原本一日一沐浴,如今可不成。
烧一桶洗澡水得费多少柴?一桶桶提过来又要费多少人力?从原来的一日一沐浴改成五六天擦洗一回。
凉快的时候还能挨得住, 天气一热屋子又闷, 不出两日身上就一股汗酸味儿。
沾到被子枕头上经久难散, 慢慢的整个屋子里便都弥漫着馊味。
金芍听见动静从内室出来, 她原本生得颇为妍丽, 此时发枯面黄, 看见胡妈妈开了门, 急切问道:“妈妈!是不是老爷肯见我们姨娘了?”
胡妈妈身后一串婆子提着扫把、水桶、掸子跟了进来。
她没功夫搭理金芍,先指着屋子各处吩咐婆子们:“把窗户全打开了透透气,这些帐子地毡也都收起来, 该洒扫的地方全洒扫一遍, 好好熏一熏屋子!”
全吩咐完了, 胡妈妈才望向金芍。
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声音却还平稳:“金芍姑娘, 姨娘在哪儿呢?请她去沐浴更衣罢。”
金芍脸色煞白, 心中忐忑:“妈妈……这是……”
胡妈妈扯个笑:“三姑娘许五姑娘来见姨娘一面。”
金芍大喜!返身跑进内室:“姨娘!姨娘!五姑娘要来看您!”
罗姨娘坐在榻上, 反正这屋子也无人来, 她只穿一件小衣,外面松松披件长衫, 低头做着针线活。
胡妈妈站到落地罩边,掩袖之际,看见罗姨娘手中正在做的是一件男人衣衫。
往日老爷都从不曾穿过罗姨娘亲手做的衣裳鞋子,都到这会儿了,再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请姨娘沐浴更衣,五姑娘过会儿就来了。”
听到这句话,罗姨娘并不像金芍那样欢喜,她掀起眼皮,看了胡妈妈一眼。
胡妈妈被她看得拧住了眉头,就见她又低下头去,仔细叠起了那件男衫,这才往内室去洗浴。
金芍撸起袖子跟进去帮手,姨娘的头发可得仔细搓洗,只搓个一二回怕搓不干净上面的油花。
金芍喜气洋洋:“姨娘,咱们是不是要被放出去了?”
罗姨娘看了金芍一眼,她买下金芍是想养在房里,预备着有一日用来笼络容寅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守得住,年老了可不一定再能守得住。
那个殷氏比她还小几岁,想必这些年容色还盛,等到殷氏老了呢?容寅还能为她守?
美人发疯惹人怜爱,老妇发疯只会叫人生厌。
等需要的时候,就把金芍抬起来当通房,没想到金芍反而是几个丫头中陪她吃苦的。
金芍舀一瓢热水,正要替罗姨娘浇身,被她拦住:“这么洗,洗不干净的。”
先用湿巾子搓过,再舀水冲洗,最后泡进浴桶,看了眼金芍问:“厨房拢共给咱们加过几次肉菜?”
金芍搓着胰子打泡:“那几回呢,头回是……”她微微顿住,低了声音,“是少爷上名,再后来是夫人的生日,大节里都有加菜,姨娘数这个干什么?”
她当然是数喜事,凡有大喜事,阖府下人都会加菜,只要加菜,那就是有喜事!
她在等,等容朝华的喜事。
金芍给姨娘洗了两遍头发,冲洗到第三次那水终于干净些,她就着这盆水把自己的头发也搓洗过。
主仆二人干干净净洗了澡洗了头,从内室出来时,屋里处处焕然一新。
点起了熏香,换过了厚帐,还插上了瓶花。
金芍激动难抑,苦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她们终于重见天日了。
主仆二人站在门边,翘首等人来。
永秀先还能慢行,等隔帘看见姨娘影影绰绰的身影,再也抑制不住!大喊一声:“姨娘!”提裙跑进来。
一把甩开帘栊,扑进母亲怀中:“姨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她边哭边说,边说又边抬头看着母亲的脸。
人是洗漱干净了,但又干又瘦,发间还生出了根根银丝。
永秀伸手去摸罗姨娘的白发,哽咽出声:“我忘了,我忘了姨娘每日都要吃芝麻丸养头发!”
再看母亲原来保养得宜的脸和手,没了各色玫瑰膏珍珠乳膏药的润泽,如今也显得干枯暗黄。
原本丰艳雪膄的一张脸,看上去像是突然间老了七八岁。
罗姨娘也在看女儿,她摸摸女儿的脸:“瘦了。”但看着不像是吃过苦头的样子,衣裳首饰都是新的,指甲也染过,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些。
“我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老宅?”她拉着女儿走到内室去,就像原来一样,母女俩同坐榻上。
榻边摆上了冰盆,婆子端来几样点心鲜果。
罗姨娘不着急吃,只是抚着女儿的手:“你祖母待你好不好?”她被关的这些日子里,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年应该趁势把永秀留在老太太身边。
不是没想过,可永秀还太小了,那会儿送去,养大了也不记得亲娘。
可等到永秀记得亲娘时,她再动这个心思时,老太太压根不理会。
“祖母待我很好的,姨娘不要忧心,祖母要替我在老宅办及笄礼呢!”永秀紧紧挽着母亲的胳膊,把脑袋挨在她颈项上。
罗姨娘伸手,一下一下抚着永秀的头发:“这可是大好事,你要好好孝敬祖母大伯母,同四姑娘六姑娘都好好处,以后有钱也别散到我这里来,请东道也好,送礼也好,多结交闺秀们。”
譬如余知府家的女儿,罗姨娘那会儿是想好了的,楚家自然最好,而后是余家公子最好。
只是不等她谋算,全盘落空!
想到此,罗姨娘心中急跳几下,紧紧搂住女儿,嘴巴贴住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问她:“容朝华定亲了没有?”
永秀被姨娘紧紧搂住,轻轻点了点头:“端阳节那日……说来话长了……”
“跟谁?”罗姨娘打断女儿。
“跟沈公子。”永秀声音低不可闻,她拍拍母亲的手,软言宽慰,“娘,别再气了,画眉都已经被卖了……”
罗姨娘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中才堪堪忍住了不笑。
端阳节?怪不得那天多加了一碟切片的扎蹄肉,她还以为是大节里加的菜,原来是庆祝家中有喜事。
听到画眉被卖,罗姨娘连眉梢都没动,让她死得这么痛快,简直是便宜了她。
永秀看母亲半晌不开口,决定把好消息告诉她:“娘,我求了祖母,祖母答应我放你出去。”
罗姨娘弯眉吊起,她看着永秀:“什么?”
永秀笑得及甜,她满目兴然望着母亲说:“我求了祖母,祖母答应我放你出去,送你到外头去清修,再也不用关在这间屋子里了。”
屋里虽收拾得干净,但看看姨娘的样子,就知道她在里面受了多少苦。
“娘去了外头,咱们俩初一十五总能见面,每个月都有菩萨生日,我定能寻着由头去看娘。”
罗姨娘看着女儿天真的脸,一口气提不上来:“你……你……”
永秀一无所觉,还在夸耀:“我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姐姐也听祖母的话,特意许我来看你的,还让厨房给咱们备了酒菜。”
罗姨娘只觉遍体生寒,她看着女儿的脸,终于说出话来:“你求的?”
“我天天给祖母炖汤做点心,祖母知道我一片孝心,这才松口。”永秀满面歉然,“我要是早点想到就好了,白在家中等了那么久。”
“你……”罗姨娘抚住心口,心中呕极!
这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求来了什么好事,在这个屋里,在容寅的眼皮子底下才得活!出了这府门,日子会比在这儿难过一百倍!
“你真是!”
永秀终于觉出不对:“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么?”何妈妈也说了,这是件大好事啊。
胡妈妈隔着花罩,重重咳嗽了一声。
罗姨娘怵然一惊,抬头看去时,就见胡妈妈脸上端着笑:“五姑娘,再是情真也不能错了称呼。”
永秀胀红了脸,她方才好像又叫了两声“娘”。
罗姨娘知道胡妈妈这哪里是在提点永秀,分明是在提点她,她此时要是说些不该说的,不光是她,永秀的前程也没了。
罗姨娘生生咽下这苦楚,这点算什么?她且有路可走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舍不得你。”罗姨娘轻轻抚抚女儿的面颊,“你的及笄礼,我怎么也该观礼的。”
轮不到她上簪,祝祷,起码能在人群里看着女儿成人。
永秀泪盈于睫,攥住了罗姨娘的手,依依难舍:“我只要有办法就去看姨娘。”她到现在还觉得祖母会把姨娘送进像灵感寺那样的大寺中去。
罗姨娘摸摸女儿的头:“你回去要继续孝敬你祖母,知不知道?不能因为办成了事就不再给你祖母尽孝心。”
永秀乖巧点头:“我知道!”要不然祖母怎么会许她去看姨娘?
罗姨娘望着女儿,看在这件事的份上,老太太也会更宽容永秀。
母女俩挨在一块用饭,厨房做了好些往日里罗姨娘常爱点的菜上来,她挟起炸酥鱼放到永秀小碟上。
永秀方才还高兴,想到姨娘要走,又低落起来,她咬了口炸酥鱼,眼眶一红又要掉泪。
罗姨娘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哄她道:“放心,兴许没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等送走永秀,罗姨娘叫了声胡妈妈:“我收拾东西,胡妈妈可要看着?”
胡妈妈依旧在笑:“这种活怎么好劳动姨娘?”她亲自动手,收拾了四季衣裳和几件寻常首饰。
“姨娘这些带不走的,三姑娘吩咐过了,都归给五姑娘。”
金芍靠着百花落地罩,木怔怔只知道流眼泪,她以为是放她们出去,谁知是撵她们走!
胡妈妈一边收拾一边道:“老太太慈悲,要给姨娘带一年的米面粮油和炭火作布施呢。”
罗姨娘沉脸坐着,她冷笑一声,对胡妈妈说:“请妈妈把那身男式长衫也收给我,我还没有做完,这是给老爷的生辰礼。”
“再有,有一身我最喜欢的宝蓝盘花的衣裳,配的那双靛蓝的鞋子,烦请胡妈妈允我带了去。”
胡妈妈瞧了罗姨娘一眼,这意思是装裹衣裳?
胡妈妈不知是哪一件,扫了眼金芍:“你去。”
金芍翻找出来,刚想用块衣裳料子包上,胡妈妈就伸过手来,衣裳盘金细绣很是华贵,掂在手心里颇有些分量,细细捏过衣裳的夹里并没藏东西。
胡妈妈刚一犹豫,罗姨娘仰首便看向她,竟一点也不忌讳:“这十五年,总该给我落一身像样的衣裳罢。”
罗姨娘都如此说了,胡妈妈便将衣裳放进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