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上了马车,竟是自行驾车走在前面。
朝华目中笑意淡去,他为什么不敢看她?为什么连“容姑娘”也不敢叫?
芸苓还捂着嘴乐:“沈公子害羞了,他都不敢看姑娘的样子!”她们姑娘生得这样好,确是不必艳妆也能叫他不敢抬头。
朝华缓缓靠在车壁上:“让马车跟上,看看是去哪里。”
车越行越偏,四周翠峰如簇,清幽欲绝。
掀帘上望,除了青空冥冥,便只能看见半山黄墙,似乎是个小佛寺。
朝华看了甘棠一眼,甘棠隔帘问跟车的长随:“这是何处?”
长随回道:“是清净庵。”
清净庵?那不就是关着罗姨娘的地方?
罗姨娘被送到此处大概有一个半月了,过两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前两天胡妈妈还来禀报过,说祖母慈悲,给清净庵添了些香火。
朝华知道这大概又是永秀求的,她越是求,罗姨娘的日子就越不会好过。
甘棠芸苓面面相觑,怎么这沈公子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带着姑娘到这里来了?
“姑娘,要不要我去说,换个地方还是去涌金门看古桂树罢?”
“不。”朝华长眉轻蹙,看沈聿的神情,绝不可能是碰巧带她到这里来的,但为什么是这里?
沈聿的声音响在帘外:“请容姑娘下车,随我上山拜香。”
车帘掀开,沈聿依旧没有看向她,只是侧立着,等她下车。
朝华指尖微蜷:“沉璧跟着我,你们俩都在下面等我。”
沉璧满眼的茫然,她扭头看向甘棠,那两大盒的吃食要不要带?甘棠冲她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丫头婆子长随全被撇在山脚下,婆子跟甘棠讨主意:“甘棠姑娘咱们就这么看着?到底是爬山,哪能叫姑娘就这么去?”
甘棠低头思忖片刻:“听姑娘的,咱们就守在山下。”沈公子只带了一个老管事,有沉璧在不会有事。
朝华已经踩着石阶上了山,沈聿一直都没回头。
到了清净庵后门边,朝华叫住了他:“沈聿。”
沈聿身体一振,怔立当场。
朝华也不叫他转身,她自行上前两步,错肩转身,面向沈聿:“你要是想退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上山这几步,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沈聿带她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罗姨娘。
他是改了主意?觉得她出手过于狠辣了?还是科举之后有了旁的心思?
每猜一条,朝华都在心里摇头,沈聿不会如此。
他如果会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她便不会看重他。
但若非因为这个,为什么要来清净庵?
沈聿终于望向朝华,方才短短一段山路,他无数次想要回头,但他生怕看见她一眼,就不能再坚持了。
沈聿心头苦涩:“朝朝……”他望向朝华,说不出话来。
庵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小尼姑守在门边,冲他们招手:“施主,快进来罢。”
沈聿花去全数身家,让清净庵后堂整个空了出来,他说要在这里做一场法事,要见一见罗氏。
清净庵要真是个清修之地,也就不会办那样的事。
主持收下了钱,反正只是做场“法事”而已,给沈聿行了这个“方便”。
罗姨娘被捆着提到后堂,扔在地上,她在容家被关算什么吃苦?到了这里才算是吃苦。
她带的那件宝蓝盘花衣裳上的盘花是真金丝抽的线,什么装裹的衣裳,那是她想好了要用来贿赂尼姑们用的。
那件男人衣裳,是逼不得已用来逃跑的。
可她好日子过了十六年,还以为能拿捏得住那些尼姑,谁知那些尼姑把她当作死人一般,来的第一天就捆了起来扔在床上。
带来的东西全被搜刮过一遍,什么盘花衣裳,男人衣裳,尽数收缴。
金芍的东西反而没有尼姑去碰,金芍被这架势吓懵了:“我是来侍候姨娘的,等事办了,我还要回去的!”
罗姨娘身边就只有一个金芍,偏偏金芍也拿她当死人,罗姨娘只好哄她:“五姑娘还在呢,五姑娘及笄了必要定亲事,到时候她会来接我的。”
金芍确实被罗姨娘哄了一阵,想法子让她吃上了热菜热饭,还替她干了她那份活。
前两天胡妈妈来了,告诉金芍说:“五姑娘的亲事定了,崇文书院叶山长家。”这话一出,连金芍都知,罗姨娘没救了。
罗姨娘这会儿没了,五姑娘守上一年孝,到时嫁妆也都办好了。
等到孝期一过,老太太若愿意就再留五姑娘两年,老太太若不愿意,那就送五姑娘体体面面的出门子。
金芍哪还有力气再去周全罗姨娘,她跪在胡妈妈面前:“求妈妈一定带我回去,做洒扫也好,配人也好,别把我留在这儿!”
在这,有干不完的活。
胡妈妈答应她了,跟着两天,金芍看罗姨娘的目光都变了。
罗姨娘立时明白过来,她先是喜:“姑娘的亲事是不是极好?”
金芍看着她,到底受不住这般目光,点了点头:“叶家。”
“叶家?崇文书院叶家?”罗姨娘却如遭雷击,“怎么是叶家!”
叶家在世宦人家里哪能排得上号?只有个好听的名头罢了!永秀要真嫁过去,一家子还不指着吃她的嫁妆!
金芍实在看不下去了:“姨娘,你就歇了心思。”不如早点上路,早点儿给五姑娘垫轿。
罗姨娘依旧不死心,她竟挨得住庵中尼姑的折磨,只是在金芍冷眼旁观时,对她恨恨道:“你看着罢,我有出去的那一天。”
不仅有出去的那一天,还有让容朝华给她敬茶的一天。
正在墙下捣衣,两个力壮的尼姑把她往后堂推,罗姨娘立时警觉:“你们做暗门子还敢打我的主意?”
两个尼姑互望一眼,其中一个啐了她一口,啐完又隐隐含笑,仿佛看破了她的来历似的,将她连拖带拉,关进后堂。
虽是后堂,却也是佛堂。
香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观音像前点着两树莲灯,炉中一支清香,堂前堂侧垂满经帘。
不待罗姨娘爬起,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背光走进来一个人,站在经帘后,看影子就知是个男人,罗姨娘眯眼就要詈骂,却见那道影子离她远远的。
她问:“你是谁?”
沈聿站在帘后不动,罗姨娘的声音却带上了笑音:“你是沈聿,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最后这句,她满含得意。
这简直是个天衣无缝的好局,只可惜永秀没能配给楚六。
真要嫁给楚六,把那杨氏顺着毛撸就成。
朝华站在供菩萨像的间壁后,听到这句,只觉目眩,伸手一把攥住了经帘。
沈聿望了眼菩萨像,他依旧站着不动,哑声开口:“我一来,你就认出我了。”
罗姨娘先不答他,只问:“你跟容朝华婚事成了?”
那经帘又是一颤。
沈聿一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攥成拳,他无法答出声来。
可罗姨娘已经明白了,她坐在地上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我哪还认得出你,可你一说来历,我就知道了。”
“你想没想过,容寅为什么见的你?”
“他简直就是个散财童子,不论沾不沾亲,只要是个读书人,能写上两笔字就能上门来伸手要钱花,一年要破费出多少银子?”
“进门的人都要先回过我。”
那一天,一大清早喜鹊就在枝上叫,她还当有什么好事,没想到会是这样天大的好事。
丫头来报说来了个年轻书生,说是老爷同年的儿子,但衣着很是简朴,看上去不像是家中还在当官的样子。
她翻个眼就想把人打发走,可丫头接着就说了姓名籍贯。
“我隔着帘子,看了你一眼。”就那么一眼,她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如此模样,如此出身,父母双亡,才貌兼备,落在容寅眼里,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女婿么?
“差人来告诉我,容三夫人有疯症,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我!”提起来她便恨!要不是那个蠢丫头,何至于十数年经营一朝成空!
本来她在心里也骂了几百遍沈聿,但因为这事,二人婚事反而更能成了。
这之前他已经打动了容寅,这之后又打动了容朝华。
“你开始怕我知道,是我怕知道后事情不成。”
罗姨娘连片刻的心虚也无,她含笑看了沈聿一眼,她原来是那么想过的,她怕沈聿真是个读书人性子。
可后来亲事成了,她就觉得沈聿确实长着她们家的筋。
沈聿看她脸上的得色,继续说道:“你想等我们成婚之后,再把这件事抖落出来。”
“你甚至还想,只要她嫁给我了,她疯不疯就不是她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我可以吃掉她的嫁妆,再娶另一个。”
全被他猜中!
罗姨娘轻笑起来:“正是!嫁给了你,还不全由着你?”是疯还是不疯,都是他说了算。
只要一句容家女儿是疯的,容家还敢掣肘他?
到时容家理亏,嫁妆是别想要回去了,要做得绝些就等容朝华死了再娶一房,要是能学学容寅,容家给的会更多!
讨几个妾来生孩子,正妻的位置还是容朝华的。
白得十几万两的嫁妆,还有容家为他的仕途铺路,傻子才不愿意。
“要是没有我,容寅连见都不会见到你,你得了这样的好处,等成了婚赶紧把我接出去。”
沈聿一动未动,他目光痴望一眼观音像后的经帘,又投向团在佛前的女人,一字一顿道:“榆林,我要知道你在榆林做了什么。”
罗姨娘有片刻沉默,屋中无风,香炉香烟直直升起。
她换了个声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那个姓沈的可比容……”
“可比容什么?可比容三爷精明得多?”沈聿咬牙,他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迫近,“我不是沈家的儿子,永秀也不是容家的女儿?”
罗姨娘倏地抬头:“永秀当然是容寅的女儿,你跟永秀,你们就是亲兄妹。”
经帘断裂,案上白瓷观音应声倒地,观音手中净瓶莲花砸得粉碎。
罗姨娘回头就见朝华站在供案后,她看看容朝华,又看看沈聿。
惊愕之下,舌头僵直,只有一个念头。
沈聿是个疯子。
经帘断裂, 观音像碎,二人隔着重重经帘香烟对望。
不过片刻, 罗姨娘反应过来,她悚然挣脱软带手脚并用逃出门去。
她刚跑过转角就一头撞在范老管事身上,范老管事年老体弱,被罗姨娘一撞翻倒在地。沉璧闻声从另一侧绕过来,出手制住罗姨娘。
堂中沈聿依旧望着朝华,他质问罗姨娘时字字明晰,此时音涩声艰, 一言难发。
两人就这么站定对望, 明明佛堂中再无声息, 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极轻极浅, 耳边却似有什么东西在訇然作响。
沈聿惨然而笑:“我会登门去见老夫人……”
“不, ”朝华目中泫然, “我去……”
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沈聿为什么将她带来, 不论罗姨娘是死是活,这事本可以瞒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沈聿没有那么做。
他不忍她受半点折辱, 一丝一毫也不愿意。
朝华拖着步子, 云履擦过佛堂青砖, 在与沈聿错身而过时, 长睫泪珠滚落:“沈聿, 多谢你。”
他是如此的爱重她, 哪怕姻缘不成。
沈聿目光追在朝华身后, 他到底还是动了。
上山时是她望着他的背影, 下山时是他看着她的背影。
四山合瞑,黄叶萧萧, 隔着段苔石小道,天日已换。
甘棠芸苓守在山下马车边,望见二人一前一后失魂落魄的下山来,芸苓眨眨眼:“这是怎么了?沉璧人呢?”
沉璧和范老管事留下看住罗姨娘。
朝华登上马车,对甘棠道:“叫人上山,把……把人带回老宅,我要见祖母。”
沈聿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也该为沈聿做一些事。
甘棠情知事情不对,可她哪能猜到全部,选了几个口紧力壮的仆妇由她带上山去,见到沉璧,才刚问:“怎么?”
沉璧满面愁色,冲着甘棠摇头。
罗姨娘盼着下山,可真带她下山她却又扒着柱子不肯放,口中刚要嚷嚷什么就被仆妇们塞了嘴,捆着手脚扛到后车上。
甘棠芸苓忧心忡忡,芸苓几次张口欲言,都被甘棠用目光止住。
马车回程,来时天色澄碧,归途却又下起细雨来。
雨越下越大,打得车篷车避“噼啪”声响。
芸苓轻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沈公子的马车一直跟在后面。
朝华靠着车壁,闭目不动。
马车就这么到了老宅门前,朝华似是终于积蓄起了力气:“告诉祖母,我有要事禀报,请祖母找一间空屋。”
上房屋中,楚氏带着永秀正在核礼单。
这回及笄礼,请了叶家来观礼不说,还邀叶夫人为永秀上簪,等到笄礼办完,叶家就该来容家提亲了。
楚氏笑盈盈道:“各家的礼都已经送来了,那日叶家人都要来。”说着看了永秀一眼。
叶家的小儿子那日也会跟来观礼,虽男宾在前院,但总能想办法打个照面。
永秀手指缩在襕袖中,螓首低垂,面颊泛红。
容老夫人看着她笑了笑:“害羞什么,到那一天可得仔细看看,祖母给你挑的这个人,模样性情都是好的。”
叶家很满意这门亲事,妯娌间也不难相处,永秀这门亲事面子里子都好看。
真要论起根基门第来,叶家比沈家可要强得太多了。
容老夫人正自吃茶,琉璃快进步屋,脚步轻悄走到老夫人身边,附耳说了两句。
老太太先是抬目看了琉璃一眼,见琉璃垂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于是对永秀道:“再有两天便是你的大日子,下去歇一歇,我与你大伯母还有些事要说。”
茶果点心才刚端上来,永秀虽觉诧异,但站起来蹲礼告退:“祖母,大伯母,孙女告退了。”
直走到廊下,里面也没声音。
永秀抬眼见到几个面熟的仆妇站在正院廊下,心里隐隐觉得古怪。
她问百灵道:“方才那几个不是姐姐身边的人么?”是跟车的仆从,往日或出门或回老宅,都是这几人跟着。
“姐姐来了?”
百灵也觉得疑惑:“要是三姑娘来了哪有不跟老太太问安的道理?姑娘先回去,我去打听打听。”再两天就是笄礼,三姑娘说不准要回三房院中坐一坐,得细备下茶点。
永秀颔首,握着帕子回自己屋中去了。
永秀一走,容老夫人的脸色立时沉下来:“你说朝朝把谁带回来了?”
“罗姨娘,沈家公子也来了。”
楚氏闻言蹙眉,奇道:“怎么会把她带回来?”
容老夫人略想了想:“去祠堂,那边人最少也最清净。”
大宅治着院墙都有方便仆从跑腿走动的夹道,仆妇们一路扛着罗姨娘,走夹道送到祠堂侧屋。
容老夫人带着楚氏来时,整个院子门都锁上了。
容老夫人望着朝华:“朝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姨娘被蒙住了头扔在屋中,她听见容老夫人的声音,猛烈扭动起来,口中不住“唔唔”作声。
朝华支撑半日,唇间面上再无半分血色,却依旧坚持着给祖母行了礼。
容老夫人眉头一皱,看了楚氏一眼,吩咐身边贴身的婆子:“去,扶三姑娘坐下,取热茶来。”
而后才又看了眼地上的罗姨娘,问朝华:“到底出了什么事?”
朝华唇瓣微张,却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容老夫人见状,问道:“沈家儿郎呢?他既是一起来的,那这事想必已经知情,请他来说。”
朝华倏地有了力气:“不要问他,问我。”
沈聿不愿折辱她,她也不愿折辱沈聿。
她不想让沈聿再受一遍折磨。
朝华将起因,经过,一句一句说给祖母听。
楚氏只听了两句便倒吸口气,返身一把紧紧抱住朝华,跟着眼泪便滴了下来:“我可怜的朝朝。”
容老夫人越听越脸色越沉,最后目光盯住了地上的罗姨娘。
“来人,把她嘴松开。”
两个婆子取出罗姨娘口中塞布。
罗姨娘自知活不成了,她没想到最后那点指望竟是被沈聿亲手打破,也不敢相信天底下真有人不要送上门的富贵。
她蓬发四散,眼睛圆瞪,状如疯妇,口中喃喃:“他疯了……”
“他是来讨债的……”
自三房住到别苑之后,容老夫人已经十数年没见过罗姨娘了,隔却多年再见,见她装疯卖傻。
容老夫人冷哼一声:“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唱一出庵堂认母?”
罗姨娘充耳不闻,她依旧缩在地上胡言乱语:“他是疯的。”她一面胡言一面用头去撞桌脚,撞破了油皮,淌得满脸是血。
容老夫人继续问:“永秀,是不是老三的女儿?”
罗姨娘依旧呓语,容老夫人已然不耐烦了,根本不用听罗姨娘的回答,她不会承认。
于是容老夫人道:“认,她便是,不认,她便不是。”
呓语声一顿,额上血流进眼中,罗氏双目赤红一片,她终于不装疯了。
可容老夫人失去了再问的兴趣,她让人重新将罗氏捆好,又让人去叫容寅。
“叫他来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朝华已然倦极,楚氏将她扶到祠堂偏屋的佛堂内,让她蜷在榻上,抚着她长发:“朝朝莫怕,我来跟你祖母商议。”
朝华扯住大伯母的衣袖:“他呢?”
楚氏指了指窗外,隔着院中四方天,沈聿在对面那间屋中。
院子正中种着两棵银杏树,自立宅那年种下,已有百岁之龄,树杆高耸盖住檐翘。
秋气初肃,银杏叶边缘泛起黄意,隔窗望出去,虽还绿,却绿得老了。
楚氏安抚过朝华,到隔间对婆母道:“娘,孩子们总是没错处的,沈家儿郎打小过继,礼法上他与罗氏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况,何况他本可以瞒着不说,成婚之后再说,也破不了这门婚事。”
到时米已成炊,容家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或者一辈子不说。
可他没有,他和盘托出。
楚氏想到朝华,便忍不住心疼:“这样一门姻缘……罗氏真是该死啊!”
容老夫人说要将罗姨娘送去清净庵时,楚氏还心下不忍,加厚了给庵堂的米面炭火,哪知罗氏竟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她当然该死。”容老夫人轻轻一句如风吹落叶,跟着她抬目望向长媳,“你说,会不会是沈聿想借咱们的手除掉罗氏呢?”
桂榜未出,但料来沈家儿郎考得不错。
他要为官,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容家出手,帮他把这个后患扫除干净,叫他永无后顾之忧。
楚氏怔住:“娘的意思是……这事是沈聿与罗氏和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如今事情将成,他兵行险招,干脆把罗氏也除掉。”
“可罗氏为何不反咬他?”这话刚出口,楚氏便想到了。
还有永秀,永秀是他妹妹。
“不对,”只是片刻,楚氏理清了思绪,她给容老夫人递上一杯热茶,“娘,是咱们多疑了。”
沈聿要算计,算计的也该是朝朝,这事一捅出来,朝朝便绝不可能再披上红盖嫁给他。
容老夫人念头一转,颔首:“不错,是我想多了。”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为了朝朝,她们也不得不多转几道弯。
楚氏微顿:“那……那永秀的笄礼,还有与叶家的婚事?”
容老夫人沉吟。
就在此时,婆子禀报三老爷来了。
容寅快马赶到了,他十几年没有骑马出门,一路赶到祠堂已是气喘吁吁。
容老夫人看都不愿看这儿子一眼:“叫他自己去问。”
小屋里容寅望着靠在墙角,几乎已经辩不出模样的罗姨娘:“你说……你说沈聿是你的儿子?”
容寅又问:“我在榆林城外寺中养病,你租了寺院的屋子……因帮补家用,替我洗衣做饭。”
榆林边城,实在是穷,那一年刚夷平外族,容寅本想去看看边塞风光。
人还未到榆林就病得起不了身,身边跟出去的人陆续水土不服,只有一个管事跟到最后,当日也已经上吐下泄。
二人唯恐染上了疫症,暂居寺中养病。
田地和院子都是寺庙的,也有好些民人租住在此,罗氏便是其中一个。他们需要人洗衣做饭熬药。
常老管事知道公子的毛病,身边的人要选干净的。
罗氏就是最干净的,也就雇佣她几日,很快容家别的仆从就找过来了。
罗氏俏丽勤快,人又本分,替他们浆洗做饭,说定了不论照管几日,到时都给她一两银子。
她说她是米脂人,来榆林城是来找未婚夫的,雪白面上两行清泪:“仗都打完了,他还不归家,家里已经没人了。”
容寅听了,长叹一声,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可怜无定河边骨。”不仅多给她银两,还答应她替她找找未婚夫。
罗氏喜不自胜,给容寅磕了个头,当天夜里做了两个小菜,温上了一壶酒。
容寅醒来之后头疼欲裂,罗氏衣衫尽褪,肩颈斑斑,软褥上一点红痕,望着他只知落泪。
可他除了记得那酒劲大,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想给钱,罗氏素面望他:“我如今能当谁家的鬼?”
容寅本就优柔寡断,越是如此越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愧又悔,等他病全好了要走的时候,罗氏诊出有了身孕。
罗氏垂着头不动,听到容寅提起榆林,她目光微动。
她好不容易遇到容寅,年轻斯文俊秀,对她说话都是柔声和气的,笑起来眼睛发亮。
她那时就想,这是只肥羊。
这只却肥羊张口闭口都是他娘子,他娘子心慈,他娘子美貌,他娘子也最会使小性子。
他那么仔细的说春天的时候檐下来了一窝燕子,大燕子不会搭窝,半边垒起来了,半边还有个窟窿。
小燕子窟窿里掉下来,他娘子把窝补上,又把小燕子送回窝里去。
“那样,燕子年年都会来了。”
费许多口舌,说这么一件无聊事。
但她假装有趣,跟着赞叹,可她忍不住在心里想,那蠢燕子连窝都垒不起来,活该小燕子掉出来摔死。
眼看他的仆从要到了,外头也催着她动手,她往酒里抖了一指甲盖马药。
本来是讹一笔钱就走的,可留得越久,容家来的人就越多。
有人给她置办衣裳,有人给她吹茶打扇,她这辈子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而那个叫真娘的女人,她生下来就过这样日子,成日里闲得去看燕子窝牢不牢。
车马仆从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当地的署官过来拜见,外头那些人开始还能想办法联络她,后来就没人再敢来了。
那伙人在她身上也捞了够本,只要牢牢扒上容寅,她也能过上真娘的日子。
这么漂亮绵软的丈夫,她也能分一半。
“永秀,永秀她到底是不是我女儿?”
罗氏抬起头来,赤红双目望着容寅,他老了也还俊秀。
两行红泪顺着面颊滑落:“她当然是老爷的女儿。”
容家祠堂的题额上刻“燕诒堂”三个大字。
取自“诒厥孙谋, 以燕翼子”,是替子孙谋划, 求子孙美满安乐之意。
容老夫人坐在燕诒堂内,手撑在椅背上,望着庭前百年银杏微微出神。
方才雨丝还细,此时越下越大。
不用想也知道小儿子会诘问些什么,明明都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就是想从罗氏的嘴里听到那个“不”字,罗氏又岂会说出那个“不”字?
楚氏从屋外进来, 她走到婆母身边, 小声道:“问过了。”
“沈家儿郎怎么说的?”容老夫人方才那句“庵堂认母”, 并非全是讽刺, 要是沈家儿郎还想认下这个生母, 那他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罗氏如何还真不能轻易定论。
“他说……”楚氏微微一顿, “他说他父亲姓沈, 母亲姓叶。”
他不认,罗氏生死皆由容家。
楚氏说完,容老夫人目中流露赞许, 万一沈家儿郎是个迂腐愚孝之人, 这事还真难以收场。
楚氏站到婆母身边:“娘, 事情既已揭出来了, 怎么办还是得由娘来定夺。”
自然要容老夫人来定夺, 虽是三房的事, 可三房原来能拿主意的人是朝朝, 此时叫朝朝如何定夺?
容老夫人拍了拍大儿媳妇的手道:“你也坐下罢。”楚氏应声坐到婆母身侧。
容老夫人沉声开口:“你方才看沈聿, 神色如何?”
“心如死灰。”楚氏一声轻叹。
“那,朝朝的神色呢?她可有想退亲的意思?”容老夫人意有所指。
这哪里还用看?
楚氏听出了婆婆言下之意:“娘, 咱们都知道两个孩子没有错处,可再有千般好,朝朝也是不会肯的。”
沈聿就是因为知道,才心如死灰。
容老夫人微叹:“朝朝这个孩子,要是能软和半分就好了。”
若能咽下眼前苦楚,沈家儿郎倒真是良配。
楚氏垂下眼眸:“娘,说句不恭敬的话,娘若是在朝朝这个年纪,遇上了这样的事,娘会如何做?”
容老夫人哑然,到了她这把年纪,才会觉得夫妻之间彼此握着把柄软肋,才是最可靠的盟友。
年轻人情真,又如何咽得下苦果。
倏尔长叹一声:“如此,朝朝的婚事便更难了。”
沈家儿郎要是没中也还罢了,若是中了还退亲,其中原由又不能对外明说,退了这一门,那朝朝就只有外嫁了。
楚氏轻声问道:“永秀的事,娘预备怎么办?”她与容老夫人婆媳多年,深知婆婆这些年来的脾气性子,这件事大约就是处置了罗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