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伏那天一场大雨之后,已经十好几日滴雨未下,怪道俗话说雨打伏头,晒死牯牛呢。
太阳落山,长天无云,草木都晒得失了颜色,范老管事坐在石阶上都觉得有些烫腚,两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喘气。
回头就见日头余晖中来了几个青衣仆从,装束都一样,个个年轻有力,抬着两只箱笼上山去,一看就是豪门家仆。
为首那个年轻轻的小厮瞧见个老人坐在石阶边,还叮嘱后头抬箱子的仔细些,莫要碰着人和扁担竹篓。
话音才落,白菘举着两杯冰浆在后头喊:“司书小哥!”
司书停下脚步,转身一望也笑起来:“白菘哥哥,你回来了?”
白菘赶紧几步上前来:“我刚回来,你瞧,这是咱们家的范老管事!侍候过我们老爷老夫人的!”
意思就是从小侍候着公子长大,是家里的老管事了。
司书年纪小,管的差事又不大,但这差事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待到姑娘跟姑爷一成亲,司书那可算是未来姑爷跟前的老熟人,前程自然不一样。
他给范老管事作揖:“原来是范老管事,我常听白菘芦菔两位哥哥说起您,说您从榆林时就跟着沈老爷。”
白菘递上冰浆,范老管事手捧冰浆对司书点头:“小哥客气了,你们这是……”
“上山给沈公子送灯油,一旬一次。”司书笑吟吟,还招招手,“来个人,把范老管事背上山去。”
虽已定了亲,但还没成亲,不能在外头就上赶着叫姑爷。
范老管事还想摆手,一个青衣力壮的仆从把范老管事背了起来,一行人慢慢上山去,范老管事满口称谢。
听说这门亲事时,他还没欢喜就先皱起眉来,还问白菘:“这么富贵的人家?”
“嗯啊!”白菘点头,“您老是没瞧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反正我是没见过。”
白菘回乡报信,范老管事先欢喜,跟着拉住白菘问容姑娘如何。
白菘心想着都已经定下了亲事,还是他们家公子上赶着求娶,容三姑娘是未来的主母,可不敢再提那些闲话。
便只说公子是跟老爷的同年,容家的女儿结亲。
又说容三爷虽未出仕,但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家中两位兄长都为官。
直到方才坐船经过,范老管事看见容家在西湖畔的别苑,才知道容家是何等的富贵。
一二等的富贵风流处都有这么一处庄院,自家公子这会儿还是秀才,凭的什么让容家人结亲呢?
不说在榆林时,只说衢州,那也是贵与贵相交,富与富通婚。
范老管事也就是这些年久居衢州,早先跟着老爷,后来又护着少爷,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他可不信什么富家小姐一眼相中穷书生的戏文,那全是科举不第的酸文人写的。
他拉着白菘问:“那姑娘是不是丑?”
白菘差点儿笑出声来:“不是!容姑娘天仙似的!范爷爷你还不知道咱们公子的性子嘛,他要是不愿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倒是。
但范老管事到底悬着颗心。
借白菘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实情,便对范老管事说:“等见了公子,您不就全知道了!”
此时范老管事亲眼看见容家虽然富贵却不骄横,下人们看模样都很尊敬公子,心里略松了口气。
等上了山,到学舍时,书院将将散学。
百来个书生穿着院服出来,范老管事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了沈聿。
“公子!”
沈聿抱书回头,看见范老管事也松了眉眼:“范伯,不是让你们来了就去院中怎么还上山来?”
白菘小声嘟囔:“范爷爷要替老爷老夫人看看您读书的地儿。”
范老管事一面抓着沈聿的袖子:“瘦了!”一面踢了白菘一脚,看样子老当益壮,还能再过几十年去见旧主。
沈聿依旧神色柔和:“正好散了学,稍等我,我们一起回小院去。”还看向白菘,“我陪着范伯逛一逛书院,你下山跟芦菔多预备几个菜。”
范伯虽是沈家的奴仆,但他对沈家忠心耿耿,沈老太爷时他是小厮,后来又跟着沈父读书科举去榆林为官。
陪着沈聿长大,扶棺回乡安葬。
要论亲厚,沈聿对他比沈老夫人还更亲厚些。
带他看过学舍,又看过容家送来的灯油,还想领他去瞧瞧讲堂。
范老管事拄杖摇头:“不看了不看了,我怎么好踏进这样的地方。”把白菘从乡间挑来的特产鲜果分给徐年楚立几人,这才一道下山去。
芦菔已经等在牌坊边:“我来背范爷爷。”
把范老管事背下山,一路带进租赁的小院,小院还算轩阔,院中有口井,井边上还有一棵合欢花树。
这时节正是合欢开花的时候,红蕊丝丝吐艳与院中窗户上贴的吉庆红纸一道给小院多添了份喜意。
白菘已经置办下了菜肴,切些凉盘来,再煮个凉面,也不在屋里用饭了,就摆在小院桌上。
招待着范老管事道:“平日里公子都是住在书院的,三伏天里还是山上凉快些。”
他和芦菔隔日上山去,去取公子换下的院服,白菘还道:“容家姑娘别看是大家姑娘,还给我们公子预备常服鞋子,体贴得很呢。”
沈聿眼底一直蕴着笑意,听见这句,笑得更深。
她送来的衣裳,衣料并不如何名贵,但颜色清爽,料子又吸汗,很合他心意。
沈聿租屋时就看中了这棵合欢树,六月花时,他用竹杆打下些花下来,细细摘洗过,浸在酒中。
上回朝朝亲手酿了青梅酒送他,如今他也亲手浸合欢花酒回赠。
他们二人各有事忙,偶尔传信也是互相勉励。
沈聿知道朝朝每日都冒着酷暑往庄院去,盼她晚上睡前能喝上一杯合欢花酒,安神宁气,睡得更好些。
范老管事看着沈聿长大,知道他打小时便寡言少情,越是年长越是沉稳自持。
今日一见脸上笑影都多了,知道必是容家姑娘的功劳,这下可好了,这下子老爷夫人吃香火都高兴些。
范老管事将家中积蓄一并交给沈聿:“还没到秋收,秋收之后还有一笔帐收,眼下家里积攒的都在这里了。”
沈聿没收:“范伯收着罢,您既然来了,往后按时当令的走礼都由您来管。”
范老管事又把钱收回去,他也不着急吃饭,先去里屋把老爷和夫人的画影贴起来,又用小碟子盛了些方才白菘买来的凉菜供上。
对着画影絮絮念叨:“公子结了一门好亲事,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保佑公子金榜高中,百年好合。”
饭前上香,是范老管事在家时日日都要做的,芦菔没想到来了余杭他还要上香。
沈聿指派芦菔:“白天就别领范伯出门了,太阳落山之后租船也好,雇车也好,带范伯四处看看。”
又转身对范老管事道:“六月里落夜湖热闹得很,我在山上都能看见湖中一片船灯。”
范老管事摆手:“不成,我来是办正事的,我得预备着礼去拜会亲家老爷!”
话才说完,就有人叩门。
开门一看,还是司书,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容家仆从提着灯笼,跟在司书身后。
司书笑眯眯道:“我们……我们老爷知道范老管事来了,打发我送个食盒来。”
司书一知道沈家来人,回去便把这事报给甘棠姐姐。
朝华刚从庄宅回来,她每隔五日为哑娘扎一回针,今日是第四回了,哑娘似乎是好了那么些。
她不似过去那样,日日关在屋中不出来。
芸娘和牛二嫂子来看她时,她竟能主动给芸娘糕饼吃。
但要说她好,她依旧只会“唔唔”出声,萧愔愔趁她喝下麻沸散时察看过她的舌头,她舌头没事,能发声能叫骂,她就是能说话的。
萧愔愔宽慰朝华:“东家别灰心,我看她好得多了,再有几回说不准就能好。”
朝华情知希望渺茫,她所求不多,等娘再犯病时,起码这套针她已经用熟了。
她整个人浸在香汤里,听说范老管事来了余杭,吩咐甘棠:“让厨房捡些好饭菜送去,要时鲜的,爽口些的。”
她知道沈聿跟这位范老管事情分不同,不说打小看护他长大,只说范老管事带着小主人千里扶棺回乡便是仁义之辈,该当礼遇。
范老管事看见食盒,又惶恐又感动,他一个下人,哪里能受这些:“公子,我哪担得起呢?”
沈聿一把扶住他:“范伯,无事的。”
是朝朝送来的。
范老管事见公子乌眸含光,眼中一热,公子自小就苦,这日子总算是好起来了。
也不知余杭人家结亲要办些什么礼,他得找个官媒仔细问问,等办好了礼,正经上门拜访亲家老爷。
他这才向街坊打听余杭婚俗。
双茶巷里住的人家家境都算殷实,紧靠着四湖一年四季赚钱的小买卖就多, 光是三山香市那一个月,只要脚步勤快,便能赚足一家人一年的嚼用。
知道范老管事是专程来为了家中公子办婚事的,便把婚俗说了一遍。
隔壁的黄娘子道:“小礼要四副,用鹤顶纸造的五福全帖,外面的封筒也有讲究,绿纸夹衬, 胶金全福。”
范老管事连连点头, 又问明了官媒人的住处。
黄娘子说了一篓话, 自然要问一嘴是哪家的姑娘。
这几日沈书生进进出出的, 他们可全都瞧见了, 这人品这样貌, 要是能跟双茶巷的姑娘结亲, 那可真是落下金凤凰了。
范老管事客客气气道:“是我们老爷的同年,容三老爷家的千金,我怕我们是田庄小家的礼数, 委屈了容家姑娘, 才先问一声。”
知道是容家, 黄娘子满口夸:“真是花对花, 柳对柳, 容家可是大善之家, 年年都去三天竺舍药呢!”
外头人不知舍药的是容朝华, 只知是容家。
黄娘子道:“我得了空就去讨上一丸。”庆余堂制的好丸药不易得, 藏在家中以备不时之需,说完给范老管事指点了官媒住处。
范老管事跑了一趟, 那官媒还惊奇:“事情都已经办好了,怎么还预备礼?”
“那是女家办的,咱们男家怎能这样讨人便宜。”
官媒人笑了,她上回走礼容家给了厚赏,这回再登门传红,赏钱也不会薄:“别的我这儿都是现成的,要不男家就预备一枝金玉如簪子压帖,再有几瓶茶叶就行了。”
“这样薄?”范老管事来的时候,可是把家里的积蓄都带了来的,沈家在衢州乡间也算丰足人家,比容家那可不够看的。
“传红礼有这便够了。”官媒笑道,“还没到下盒的日子,再者说还有什么下盒礼能厚得过金榜得名?”
范老管事口中连连称谢:“谢您的吉言。”
新备下的传红礼很快送到容家,范老管事特意换了上一身新衣,白菘芦菔也都有一身簇新衣裳。
芦菔笑了:“范爷爷还给咱们也做了新衣呐?”
“自然要做,等放榜的时候一家子都得体体面面的。”
几人雇了辆马车,到容家门前时,看见几辆马车停在门边。
婢女撑着伞扶车上的姑娘下来,下人们一箱一箱往门里抬东西。
范老管事道:“这就是跟咱们公子结亲的姑娘?”
白菘一伸头:“不是,那是容三老爷的二女儿容五姑娘。”五姑娘戴着帷帽,绡纱长垂盖到裙角,但他认得出五姑娘身边的丫头。
范老管事“哦”一声:“那咱们且让一让,莫要冲撞了千金。”
等到前头几个华服女婢们也都进了门,沈家的马车才停靠过去,白菘递帖。
门上一见他就笑了:“白菘小哥来了,赶紧往里头坐着等。”门房也有待客处,虽没冰盆但有凉茶,门上进去报信,给他们三人一人倒了杯凉茶先奉上。
范老管事一喝这待客的茶,愈发知道容家的富贵,连门子上待客的茶叶都不见粗梗茶渣。
白菘也赞:“这三姑娘当家到底是不一样啊,咱们头回上门的时候,在这儿坐着喝的可是茶渣子。”
范老管事不知容家那些事,奇道:“那原来是谁当家?”
白菘望了眼芦菔,凑到范老管事耳边:“原来是姨娘当家,范爷爷莫要问了,这里的故事长着呢!”
坐在人家门里,范老管事便不再多问,只等回事再说。
门上人很快回来,跑得一头一脸都是汗,脸上笑盈盈的:“赶紧请赶紧请,我们徐管事狠骂我一通,说是姑爷家来人还通传什么,该领进去呢。”
一行人被请进西院,一路上白菘细着声告诉他,容家这院子分一东一西。
范老管事问:“就跟戏文里那个东宫娘娘,西宫娘娘似的?”
白菘挠挠头:“也不好这么说……但原来确实是那么个意思。”如今不同了,三姑娘把住了整个家,真是雷霆手段。
容寅来不及换衣,一身常服在堂屋见了范老管事。
范老管事一见着他心里便想,父亲这么个长相,女儿必是差不了,还真跟白菘说的一样,天仙似的长相。
范老管事非要重办这些礼,是怕容家看轻了他家公子。
男家的礼岂能让女家来办?又不是入赘容家,公子越是中意容家姑娘,越是该尽心尽力。
容寅看见传红礼连连点头:“我就说阿聿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
沈聿还未取字,容寅和韩山长都没给他取字。二人指点他,取字之事可以拖一拖,最好是将来请座师为取字。
是以定亲之后,容寅就一直称呼沈聿的小名。
“范老管事请坐罢。”
范老管事连连摆手:“岂敢在亲家老爷面前托大。”
容寅“诶”了一声:“阿聿早就同我禀报过,他父母过世之后是你在榆林将他照管到十岁,又千里迢迢扶棺回乡,忠心仁义!”
越是真的读书人,越是赞这气节。
“只是设座而已,依着我看,成亲那日该受他一礼。”
范老管事哪受住这句,眼眶一热,差点便要淌泪:“老爷夫人对我有恩,我不过是尽了本份,实不能当。只是我们公子读书成材娶亲,我对老爷夫人也有了交待。”
他越是不居功,容寅越觉得他是难得忠仆。
想到常福与罗姨娘勾连贪污,容寅更生感慨,更愿意同范老管事多说上两句。
永秀回到芙蓉榭后,头一件事就是从窗中望向眠云阁。
“这些日子暑热,你想法子往里头送冰没有?”
她走的时候带走了百灵白鹭,留下了莺儿,说是让莺儿看屋子,实则是让莺儿周全眠云阁的事,若是姨娘有个什么,莺儿也能去老宅给她报信。
原本说好了每隔一旬总能回来两日的,没想到先后出事,从四月末住到了六月末,好不容易大伯母肯放心,她这才能回家来一趟。
莺儿知道姑娘回来必要问,奉上茶盅:“姑娘宽心,姨娘无事。”
“给你银子够不够花用?药粉什么的可送进去了?”永秀哪顾得上喝茶,看眠云阁里花木有修剪过的痕迹,她略松口气,又怕亲娘关在里头吃得不好。
“尽够了,都不知道姑娘怎么攒下的这笔钱来。”莺儿一面说一面心疼,姑娘的月钱几乎全贴补了姨娘,自己怎么开销?
“回了老宅,祖母大伯母时有赏赐,手上到宽松得多。”原来只有月钱,当然钱紧,去了老宅祖母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她就尽够用了,现银全送了回来,得的东西都好好收着。
这两个月里,日日跟着大伯母学管家事,人也沉稳得多了。
百灵笑着对莺儿说:“你不知道,老太太说了,姑娘的及笄礼要在老宅办。”
“真的?”莺儿一听喜上眉梢,“这可真是大喜事!”
能在老宅办及笄礼,那规格便小不了,到时老太太还要请各家的夫人来,说不准姑娘的亲事过了笄礼就能定下了。
原先还有个三姑娘卡在前头,如今三姑娘亲事美满,家里未落定的只有五姑娘,亲事可不就提上来了。
百灵打开箱子包袱,给莺儿看新裁的衣裳:“你瞧,这都是老太太赏下的衣料做的。”
非是得了几件衣裳就显摆,而是四姑娘定亲之前,老太太也是这样赏下许多衣料,让四姑娘裁衣裳穿。
永秀脱下外衫:“挑一件新的出来,我要去给父亲请安。”
百灵笑应了,换了件滚金边的浅梅色衣裙,家常梳妆,腕上套上了祖母赏赐的白玉镯子,走的时候吩咐:“跟厨房要几个好菜。”
莺儿喜应一声,目送姑娘出门。
永秀许久未回,特意绕到了眠云阁门前,人站在黑漆院门的阶前,低头就见石阶里细细密密生满了杂草,忍耐着握了握拳头。
守门的婆子见着永秀,赶紧行礼:“五姑娘回来了,这些日子家里喜事多,先是小少爷上名,又有夫人生日,三姑娘定亲……”
“这每一回厨房给添菜,姨娘都得着了。”
还有节日,大家吃粽子,给罗姨娘的食盒里便也少不了粽子。
永秀和和气气冲婆子一点头:“妈妈辛苦。”说完扭头往前堂去。
祖母已经答应她了,过了笄礼,就把姨娘放出来。
这是她趁着要办及笄礼,大胆向祖母提出来的。
这些日子她每日请安不断,点心汤水更是换着法的往祖母屋里送去,给嫡母用明纱绣经文,又给祖母做衣做鞋。
祖母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慈爱,永秀才敢在祖母问她时,说了那么一句。
“我知道姨娘犯了大错,只求不要一直关着她。”
容老夫人看着在自己跟前早晚尽孝的孙女,依旧笑着问她:“只求不关着就行?”
永秀本来以为没多少指望的,只是借着及笄斗胆一求而已,听到祖母语气松动,她倏地抬头,热切道:“是!只求不关着就行!”
容老夫人阖目点了点头:“你一片孝心。”
永秀耳廓发烫,她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可祖母又是用慈和的语气说出来的。
“就依了你,放她出来,送出去清修罢。”
永秀怔住,这跟她原来想的不同!她想的是能允许姨娘出门,就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也好,没想到祖母要把姨娘送出去。
转念一想,送去清修姨娘还更自由些,到时她也有了嫁妆银子,周济姨娘总是行的。
“多谢祖母。”
永秀没有抬头,容老太太也没有睁眼,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刚走到前堂,看见白菘芦菔等在门边,刹住了脚步。
百灵招过个小厮说上两句话,回来禀报:“姑娘,是沈家来人传红了。”老宅已经送过一回,怎么竟又送一回?
永秀抿抿唇:“沈家有心。”上回说是男家送礼,其实是容家一手操办的,沈公子这是一丝一毫也不愿意委屈了姐姐。
“那咱们要不要过会子再来?”
永秀想了想:“你去问问来了多久,要是立时就散,咱们就等等。”
小厮也往里报:“老爷,五姑娘来请安了。”
范老管事赶紧站起来告辞:“亲家老爷,我这便告辞了。”
容寅端了端茶盏算是送客礼,范老管事跟着小厮退出堂屋,一抬眼就见廊下站着个通身锦绣,衣饰灿烂,雪肤花貌的女孩儿。
范老管事心头不知为何骤然一跳,又多望了两眼,越看越觉恍惚。
白菘扯扯他的袖子:“范爷爷,咱们走罢。”
范老管事口中应他,人还懵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
见那女孩脚步还未迈过门坎去,就已笑靥如花冲着门里的喊:“爹,我回来了。”
整个人僵住了不动,白菘芦菔眼看他脸色骤变,赶紧一左一右搀扶住他。
容家的小厮还说请范老管事到厢房歇息,范老管事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咱们走……”口中这么说,脚步却如千斤重。
最后是白菘芦服扶他上了马车, 容家仆从还送了凉茶和丸药出来, 还有一张庆余堂的医帖:“老先生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 尽管拿这个帖子去庆余堂请大夫。”
范老管事靠着车壁, 越想越觉得是他看错了。
已经二十年了, 他也能不肯定, 再说物有相同, 人有相似,也许只是长得像而已。
马车回到小院时,天色将暮。
今日传红, 双茶巷人人皆知, 白菘扶着范老管事坐到院中, 就跟芦菔一道去给街坊四邻们分喜饼。
好一会儿, 白菘抱了只西瓜从小院虚掩着的门缝里钻进来, 喜滋滋冲院内嚷道:“范爷爷, 您瞧, 隔壁黄娘子给的瓜!”
邻居们得了喜饼也各有回赠, 有的是自家腌的皮蛋,有的是一尾新鲜河鱼, 黄娘子抱了个瓜给他们:“回去用井水湃一湃,夜里纳凉吃!”
白菘放下瓜,先打了半桶水,又把西瓜浸在水桶里,再将桶顺着井绳往下放。
芦菔还在挨家给街坊邻居送喜饼,白菘放完西瓜想去帮忙,看范老管事还坐在小院桌边发怔:“范爷爷,您真不进屋躺一躺?”
明明在马车上好了许多,怎么眼睛又木了。
他赶紧又拿一枚仁丹送到范老管事嘴边:“您再含一颗。”
范老管事含上一颗,也许今日确实是热昏了头。
白菘倒了茶来,搁在他手边。
“范爷爷,您是不是被容家的富贵给惊着了?”白菘乐呵呵笑出声,“我和芦菔头回上门的时候,那都不敢迈步子!”
容家比县太爷家还富贵!
等到去过容府,才知别苑的亭台楼阁都轻灵风流,容府才是真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公子头回上门就一点不怵,怪不得公子是公子呢。
范老管事口中“唔”应一声,仁丹顺着喉咙没下去,一股凉气冒上来,他摇摇了头:“老了,不中用了,这才跑了几步,脑瓜子就有些发懵。“
“您好好歇歇罢,今天晚饭公子必要回来,我去买几个凉菜?再买块豆腐来跟皮蛋拌一拌?”
公子在山上膳堂用饭,几乎是不下山的,但今日去容家送传红礼,必会下山。
范老管事一听沈聿要回来,赶忙叮嘱:“那就做几个清爽的小菜,再加个白切肉罢,我看这些日子公子瘦了好些。”
范老管事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读起书来不惜心力,得多吃些肉补补力气。
“哎!”白菘答应着出了门,夏天猪肉放不住,得现去肉摊上割来。
白菘割了一刀五花肉请隔壁的黄娘子整治,多切的一段就是送给黄娘子家的。
黄娘子连声“哎哟”,笑圆了一张脸:“白菘小哥可真是的,就是费些柴而已,哪用给这么多。”
黄娘子丈夫跑船去了,家里有个小闺女,听见有肉吃,在隔壁院中欢叫。
黄娘子教她:“还不谢谢范爷爷。”
小女孩都没出门,贴着院墙嚷:“谢谢范爷爷!”
双茶巷小院挨着小院,在自家院中便能看见隔壁邻居家的厨房灶台,墙上都有孔洞,隔墙递个盐罐油壶方便得很。
坊与坊之间有或大或小的井台供取水用,街坊四邻住得近,走动也频繁。
范老管事在院中一坐就想起了在榆林的日子,那时住的也是这样的小院,邻里都是小官吏的家眷。
公子租下这间小院,他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虽南北风貌有异,但规格差不多。
也是这样烟火,这样热闹。
许是因为这院子,许是因为这些和气的邻居,范老管事忽如置身故地,想起了已经久远都没再想过的事。
他把白菘叫到屋里去,问他:“今儿咱们在容家大门口,遇上的那个姑娘是容三老爷的二千金?”
白菘扒拉着邻居们回的果碟,一盒瓜子核桃一把蜜枣子,他拿起干果磕开尝尝:“嗯!”
“那,她是容家三姑娘的亲妹子?”
“当然是亲妹子了!”白菘吃着核桃仁笑了,“论爹那是亲的,论妈那不是。”
不是一个娘生的,容五姑娘是庶出。
白菘只以为范老管事是在了解容家,他生怕自己嘴快把不该说的也秃噜出来,往嘴里又塞一颗核桃仁:“她是姨娘生的女儿,就是原来那个掌着家的罗姨娘。”
“姓罗呀?”范老管事喃喃。
白菘看范老管事有兴致,左右也没事做,便说起了这个罗姨娘。
要说罗姨娘对他们其实挺好的,给的屋子舒适不说,连被褥都预备了薄的厚的两种,还有衣裳。
白菘到现在都可惜那两身冬衣,要上京城去正用得着冬衣的。
可说是处处殷勤备至,对他们公子也不曾自恃身份。
因是姨娘不是正室,打照面都隔得远远的,压根就没有让公子给她行过晚辈礼。
白菘数着罗姨娘的许多好处。
范老管事又问:“那你怎么说如今掌家的是三姑娘,又说门房上原来给的都是茶叶渣子?”
白菘压低着声音把罗姨娘和管事勾结用三姑娘的嫁妆银子做生意的事说了。
“司书说的,好几千两的利润呐!”
白菘到这会儿才感慨:“范爷爷你不知道,我原来还以为罗姨娘瞧中了咱们公子,想把容五姑娘说给咱们公子。”
范老管事突然激动起来:“当真?她说了?”
白菘失笑摇头:“那哪能呀,大户人家结亲,您以为跟咱们乡下似的,张口就许人?但她对公子好啊。”衣裳吃食笔墨纸砚,样样给的都是好东西。
范老管事脸色变幻不定,又问:“那,那容五姑娘今年几岁了?”
白菘哪里知道,但他知道容三姑娘的岁数,合生辰帖时都有写:“三姑娘十六岁多,那五姑娘比她小上一二岁?我好像听司书说过一句,府里要给五姑娘办及笄礼。”
那就是十五岁不到。
范老管事算着年纪,又问:“那个姨娘多大的岁数了?”
白菘简直莫名其妙:“范爷爷,你是不是还不舒服?怎么尽问这些?”都说起糊话来了,怎么也问不到人家姨娘的岁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