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更是送了两抬喜糖到书院,送糖的还是王妈妈的儿子,容家的徐大管事,他来送糖,显得容家很看重沈聿。
徐大管事满面是笑的对沈聿道:“老太太说了,请孙姑爷的同窗们一道沾沾喜气。”
几个同窗吃着喜糖,与沈聿玩笑道:“沈兄可真是了不得,文章好模样好,不到榜下就被捉婿。”
“我看文章好,不如模样好!”
沈聿向来性子冷淡,平素极少与人玩笑,他单看模样就知性如松竹,文章又得师长喜爱,也没人到他跟前现眼。
今天沈聿不论听到什么,面上都笑意陶然,就连那句略带冒犯的话,也当作没有听到。
徐年吃着喜糖连声“啧啧”:“怎么这喜糖越吃还越酸了?哎哟,酸的人牙倒,酸的人冒泡!”
沈聿依旧好脾气,方才那人又起哄,要沈聿请他们吃席。
徐年眼见那些起哄的平日跟沈聿又不相熟,吃一份喜糖还够,这会儿就想吃席面,他袖子一甩,摸出一钱袋:“吃席哪能不给喜钱,来来来,这是我的。”
这话一出,那几个起哄想白吃席面都推说下次,自己散了。
学舍里一下安静下来,徐年啧一声:“有人文章好,有人模样好,他挨了哪头了?也来说酸话。”
徐年与沈聿一样是贫生,沈家还有些祖传田地,徐年家连田产都无,看这些人眼热沈聿结了门好亲,这才出言抱不平。
沈聿从来也不是软柿子,但他今日份外好性儿,昨夜的酒好像到现在都还没醒。
眉目含笑望着徐年:“多谢徐兄。”
徐年一激灵:“沈兄,你还是平时那模样罢,我更习惯些。”这人从昨天夜里起,就跟泡在了蜜罐子里似的,看一眼都嫌粘牙。
徐年吃着喜糖,瞧了瞧楚六空着的床铺和空着的书桌。
楚家人来书院替楚六请了病假,楚六那两个书僮气得不行,跟白菘芦菔吵了一架。又到学舍中把屋里的东西都收拾个干净,还特意把蜡烛全给收走了。
二人舍,灯火是一人点一天的。
楚六哪会计较些蜡烛钱,每轮到沈聿点他那盏“省油灯”时,就会把自己的蜡烛也给点上,照得屋中通明,读书不费眼睛。
云林惠明哪知道画舫舱中的事,只以为是沈公子挖了自家公子的墙角,拿走蜡烛算是替他们公子出口气。
沈聿笑意微敛:“过两日,我想登门看望楚兄。”
徐年道:“我同你一道去。”免得这俩打起来。
在书院那他肯定是帮楚六,沈聿身强体健,楚六打不过。去了楚家,那他就得帮沈聿,楚六人多势众,沈聿势单力薄。
沈聿一看徐年脸上的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摇头失笑道:“徐兄,楚兄并非那等人。”
连他手下的书僮想着出气的法子,就只是把蜡烛给拿走,楚六若是听说画舫上的情状,只怕……会又痛又悔。
楚六确实又痛又悔,杨氏坐在他床前,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全说了。
“忱儿!你想想,那可是公主啊!”杨氏还抚着心口,“我到这会儿心还跳呢,你是没瞧见,容朝华她一点也不怕,张口就说亲事已经定了。”
楚六想起来了,那日沈兄出门之后,宋直学面色凝重,沈兄去而复返取了什么,宋直学还叮嘱他千万小心仔细。
原来……他是取婚书。
楚六痴怔,杨氏眼见儿子一身一身的出虚汗,又是绞巾又是擦薄荷油:“初一,你赶紧的打扇子!十五,你再去换一盆水来。”
这汗不是热汗,是冷汗。
太医立时就请来了,可楚六不愿意让太医摸脉,不许太医进屋门。
老太医摸着胡子:“夏日出冷汗,令公子是受了惊?惊惧忧思会出冷汗,气虚阳虚都会致津液外泄……”
不摸脉,太医也吃不准是为了哪种。
初一请太医到西厢房里歇着,好茶好饭先摆上,什么时候公子肯摸脉了,什么时候再请太医过去。
杨氏捂着嘴哭起来:“忱儿,她跟你就是没缘分,难道你想叫一家子人为了你跟她的姻缘豁出去得罪公主?”
那可是个疯的!
自打见过了昭阳公主,杨氏再不觉得殷氏是个疯子了。
楚六怔怔躺着不动,终于流下泪来,喃喃道:“沈兄说得对,要是早些捅自己三刀就好了。”
杨氏吓得脸色煞白:“什么?忱儿你说什么?什么三刀?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楚六直直望住母亲杨氏:“娘,你说,沈兄愿不愿意收我当个笔帖式?”官员身边跟着的小官,抄录公文信件,整理档案卷宗。
不论如何升迁,笔帖式都能跟着,到时他就赁个小院子,住在沈兄隔壁,能隔着墙听听三妹妹说话也是好的。
官衙下属,总能收到节礼。
譬如清明的艾草团子,端午的蜜枣粽子。
杨氏一把搂住了儿子,脸上作强笑状:“你可不要吓唬娘啊,忱儿?你怎么了?”
湖上大舫直停了四五日,第五日上,洪娘子来报:“画舫已经驶离了内湖,我远远跟了一段,看着是上京去了。”
那动静还不小呢,一路上丝管喧天,凑近些还能听出奏的是道乐。
朝华这才安心将木匣交给温管事,让他去衙门里查一查这张照凭是不是真的,有没有在官府医馆名册上。
温管事半天便把这事跑明白了,回来复命:“确是真的,前几日方才办下的。”
朝华颔首:“麻烦温管事把这个送去给纪叔。”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
霁色遥光中彩舫张帆起航。
五丈大舫之后跟着两只稍小些的三丈兰舫,舫边又跟了几只如梭轻舠,船队浩荡离开余杭。
再泊岸时是霞锦灿烂。
裴忌在大舫后面的兰舫,坐在船舷边望天际落日。
江上飞鸟三三两两落在船栏上,片刻之后护卫走到裴忌身后。
“怎么?”裴忌剑眉微扬,这么快就有信报来?
裴忌知道母亲又发了通疯,她发疯的时候,不论对象是谁,反应都要让她满意。
不能过于惊惶,也不能过于沉着。
容朝华偏偏恰到好处,甚尔还让她有那么几分高兴。
紫宸观就在荐福寺之上,她早就知道容家孝女在为疯母舍药求长寿了。
那天众人下船之后,母亲对他说:“你看,他们情根深种,你晚了一步啦。”
母亲的语气又轻灵又快乐:“拆散鸳鸯,折断并蒂,那可是要遭报应的!”
裴忌不语,他本来就没想过。
他当时的反应,母亲并不满意,她想看他怅然若失,在余杭没得到满足,进了京城她还会继续。
这个不行,她会换个对象。
等他们回京,容家那边安排的人就能撤回来了。
从此结缘豆也好,长命索也罢,都与他不相干。
最后给容朝华一份赔礼,祝她与她那蟾宫折桂的未来夫婿百年好合。
“她,又挂白纱灯了?”
“不是,容姑娘将凭照送去官府,核验是不是假照。”
端阳一过, 蝉鸣愈躁。
徐年在蝉鸣声中绕着书院找沈聿,跑得满头满脸都是汗, 本就黝黑的肤色在日头底下油亮泛光。
他站在阶上以袖为扇,刚凉快些便瞅见浣云池边的石榴树下有道淡青影子,正坐在湖边大石上读书。
“沈兄!你怎么在这儿!叫我这一通好找!”
这大热的天,沈聿不在学舍不在书阁,怎么跑池边来读书了。
春秋时节的浣云池畔确实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可这会儿是夏日正午,水皮子都晒得发烫, 谁跑这儿来读书?
池畔几株石榴丹葩初艳, 花耀千枝。
沈聿一袭青衫坐在树下, 明明四周无风, 但他好像一点也畏热, 连头也没抬:“此处清净。”
“清净?”徐年环顾四周, 这地方是没半个人, 但有成千上万只蝉,暑气越盛越是声嘶力竭,他还说这里清净?
沈聿掀过一页书:“找我何事?”
大中午的, 徐年气喘吁吁总不会是来找他磕牙的。
徐年踌躇片刻, 沈聿抬起头来:“楚兄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徐年脱口而出, 他坐到沈聿身边那块大石上, “咱们前些天去楚家也没见着他, 你俩要是住不到一块, 不如你挪出来跟我同住!”
他们俩提着四色探病的礼物去了楚家。
楚家人倒没因为他们二人衣饰寻常就晾着他们坐冷板凳, 门上一听说是六公子书院的同窗, 赶紧将他们请了进去。
徐年是头一回去楚家,两眼睛就算能分开来用, 那也看不尽楚府中的富贵繁华。
还没走进二门呢,徐年就叹:“怪不得楚兄觉得书院里清苦。”对比楚家,书院学舍真是穷阎漏屋。
一进二进三进,重重曲曲,终于到了楚六的院子。
引路的人也换过三波,开始是仆从,跟着是婆子,最后是美貌丫环。
徐年连头都不敢抬,二人被个叫初一的丫环领到厢房中去喝茶吃点心。
过得片刻,初一回来了。
她笑靥如花,声如似莺,低低伏了一礼:“二位公子对不住,我家公子方才喝了药,这会儿正犯睏,实在失礼,还请两位公子莫要怪罪。”
徐年能说什么?徐年连连摆手:“不怪罪,不怪罪。”他那腰压得从初一还低。
出了楚家的大门,徐年才敢大口喘气,他看看沈聿,只怕往后跟楚六没得朋友好做了。
“真的,你不如就搬过来与我同住,你瞧,咱俩的作息差不多,住在一块还能互相激励!”当然主要是沈聿激励他。
楚六生病是为了什么,书院中几乎人人皆知。
沈聿才来了几月,楚六可是土生土长,他那些朋友们纷纷疏远了沈聿,也难免有些难听话传出来。
住在一处到底尴尬,不如搬出来。
沈聿随手捡起池畔榴花,夹在书中当作书签:“走罢。”
楚六整个人又瘦一圈,袍上玉带都松了些,两个书僮正在替他铺设床铺。
云林道:“公子,要不然让沈公子挪出去罢!”本来就是他们先来的,要挪当然是沈公子挪出去。
打小跟着楚六的书僮,才知道自家公子对容三姑娘用情多深。
本来老夫人和夫人想让公子先回家的,歇上一二年再来也可,公子说什么都不愿意,他还是非要来。
杨氏问他:“她都已经定了亲!你这不是白白折腾你自个儿么!”
楚六依旧低头收拾书册笔墨:“我早就定了主意,非考不可。”她定了亲,也要考。
杨氏这些日子里听多见多了癫狂症,生怕自己的儿子也发桃花癫,她小心翼翼道:“那,娘给你换个号舍好不好?”
日日跟那姓沈的相对,儿子要是受不了这份刺激可怎办?
楚六终于抬头与母亲目光相交,这一旬中每回祖母母亲来看他,问他话,他答都会答,但看她们的眼睛幽沉沉的。
像是人还在,魂丢了。
直到此时,杨氏才在儿子的眼睛里看见些光亮。
“娘,沈兄他很好,三妹妹嫁给他,我很放心。”
这一句,说得实在平常,就像他从小到大时常说的那些痴话一样。
可杨氏却觉心肠一揪,颤着声:“忱儿……你……”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六抬头,见沈聿站在门边,徐年跟在沈聿身后。
别的号舍的人在门窗外张头探脑,窃窃私语,都在猜测沈楚二人会不会打起来。
谁知楚六冲沈聿笑了:“沈兄,我病这几天落下了许多功课,想借你的经义看一看。”
沈聿走到书案边,取出两份讲书发的经义,其中一份用深浅不同的墨色划了线,还列好了出处和释文。
楚六拱手:“多谢沈兄。”
要不是沈聿,三妹妹就当真要给公主的儿子作妾了。
沈聿眉梢微抬,他与楚□□目相对,只一眼就知楚六到底是为什么谢,拂衣正色:“是我自己愿意的。”
窗外门外众人皆奇,没打起来,怎么还很要好的样子?
徐年听是听见他俩说什么了,但他感觉自己没听懂。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颇有些遗憾的想沈聿应当是不会跟他同住了。
天色将晚些时,沈聿收拾了书笈,预备去容家赴宴。
今日是容三夫人的生辰,朝……朝朝端阳节后亲笔写了请柬,连同那串长命缕一起送来书院。
沈聿腕上那只长命缕堪堪能戴在腕上,他刚戴上,在膳堂喝粥的时候,被徐年就看见了。
徐年正用筷子拨弄白粥,称赞山长夫人做的小酱菜好吃,目光往沈聿腕上一瞥:“这是什么?”
沈聿眉目隐隐含笑:“长命索。”
“我知道是长命索。”徐年白了他一眼,“我是问,这长命索怎么这么寸?”好家伙,但凡短一点,沈聿他都戴不上。
“你就不勒得慌?”而且端阳节都过了,只有小孩子还在戴着长命索呢。
沈聿觉得徐年根本就不识货,将袖子一抖,盖住手腕,冷脸道:“不勒。”
一连又戴了十天,街市上连粽子都不再卖了,他还戴着。
今日去容家别苑赴宴,沈聿从他不多的衣裳中选了件月白的袍子,正可配腕上这条深蓝色的长命索。
他抬脚要出门时,楚六回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楚六自然知道,他望了望沈聿,本想请沈聿为他带一句话。
可良久依旧没能出口,眼看沈聿停步等他,他还是张不开口。
沈聿心中叹息,问:“楚兄要不要我代为祝祷?”
楚六的眼睛又亮了一点:“多谢沈兄。”
朝华今日着意打扮过。
都不用甘棠芸苓,真娘出马,把朝华的衣箱柜子全翻了一遍。
“沈公子这还是头回上门罢?你自然要好好妆扮妆扮了,这时候可不能觉着羞!”真娘一件一件替朝华选衣。
朝华的眉眼生得明艳,不施丹不点翠也光彩照人。
素的,艳的,她穿上都好看。
朝华坐在云屏小榻上,喝着冰饮子,看真娘一件一件比划:“这件缟色的好,缟夜梨花生暖白,越是暑天儿越是穿这种颜色更清人眼。”
可见心上人,总是不能太素的。
于是又拎起件小袖的绯色花衫:“这件也好,越罗小袖新香蒨,再戴一对金钏……可这又太艳,也显得太讨好他了。”
横不成,竖不成。
朝华抿唇轻笑,真娘看她只顾着笑,不知道自己张罗,气恼摇头:“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朝华站起身来:“我猜,他今日会穿蓝色。”
“蓝色?你怎么……”真娘明白了,那日送去的长命缕可不就是石青的,沈公子要是有心,定会穿浅蓝色衣袍来。
真娘明白了,几个丫头都没明白,芸苓还疑惑,姑娘怎么就那么确定沈公子会穿蓝色衣袍来呢?
朝华仔细选了件衣衫,她是要好好装扮,今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朝华一身月澜纱裙,等在宅后渡头的木栈道上。
这是沈聿第三次在此处见到她。
远山近水,都不如她乌眸湛然。
芸苓在姑娘身后飞快使眼色给甘棠:他真的穿了蓝色!还跟姑娘是同一种蓝!
朝华垂眉轻笑,二人双双走到栈道中间。
这回又是朝华先开口,她没再称呼他沈公子,只是望着他说:“沈聿,你跟我来。”
这是最后一关。
说完,她不等沈聿有所反应,就转身在前面引路。
夜风吹得她月白纱裙泛着粼粼银光,耳畔红珊瑚做的相思豆随风摇摆,她似浮在风上那样领着沈聿转进园中。
二人一路穿廊过榭,园中盏盏石灯为他们引路。
朝华停在一处花廊水亭边,隔着亭窗,能看见亭中石桌上摆着水酒小菜,四周花下草下都已经熏过除虫香药。
坐在花亭内,只闻清香,只见月明。
片刻有个年轻妇人牵着个孩童过来了。
沈聿来时,已经猜到朝华要带他见的,只怕是容三夫人。
可眼前这个女子实在过于年轻,哪像是三旬妇人。
“今日是我娘三十二岁生辰,她十六上生下了我,她以为她今天过十六生辰。”这是画舫中公主也不能逼迫她说出的话。
此时此刻,她全告诉了沈聿。
沈聿讶然,他刚要开口,又被朝华打断。
“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你见她。”她是打算与他成亲,但不会让他见到真娘。
沈聿震动。
他望向朝华:“那我,能见她了么?”
朝华目如华星,沈聿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此时此刻,比站在任何师长面前都更让他紧张。
“可。”朝华说完,引着沈聿转进亭中,她换了种语调,“嫂嫂,这是沈公子。”
沈聿深深一揖:“三嫂。”
沈聿不知, 原来朝朝母亲的病,竟是这样。
但见她言笑晏晏, 柔婉明净的模样,哪里会想到她是个叫人避之不及的“疯妇”?
沈聿忍不住想,朝朝这些年,是如何长大的?
新姑爷上门,真娘很当回事儿。
桌上几样南边的精致小菜全是真娘亲手做的,打听到沈聿能食辣,还特意请蜀菜馆子的师傅上门做了几样辣菜。
阿容如今只有她这个长辈在, 她自当事事打点, 真娘温言笑指着桌上的青梅酿:“这酿酒的青梅是我与阿容一道收摘的, 早就预备着要请沈公子尝一尝。”
摘取果梅林中先熟那一批梅子, 用盐搓过杀青, 再洗净晾干扎上小孔, 往坛中一层青梅一层黄糖的铺设好, 再倒入白酒。
工序并不如何繁复,但新熟的梅子不多,到今天统共也就这一坛能开封的。
沈聿听见这句, 抬眉望了眼朝华。
青梅自摘下枝头, 到酿成酒出坛, 最短也要月余的光阴, 如此算来, 这一坛酒是在浴佛节后就酿下了。
沈聿墨眸含笑, 抬袖举杯饮下半觞, 赞道:“清甜, 绵长。”
真娘坐在正中,左边是沈聿, 右边是朝华,二人一举目一抬眉,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笑吟吟对沈聿道:“阿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才刚说了一句,真娘倏尔恍惚。
朝华立时提起酒壶,往真娘杯中添酒,且笑且嗔,声音清越中又带几分撒娇的意意:“嫂嫂真是,我们俩年岁差的不多,沈公子又不是不知道。”
沈聿还是头回见朝华这般姿态口吻,他处变不惊,含笑开口:“三嫂的意思是看阿容姑娘像晚辈,一片慈心。”
朝华垂眉,他连称呼都注意到了。
方才那口青梅酿的余味涌上心间,尝不出半分梅子的酸,只泛着黄糖的甜。
沈聿这句,直说到了真娘的心坎上:“正是的,我对着阿容,便是没来由的会生出一片慈心。”
朝华松了口气,她是设想过才带沈聿来见真娘。若是沈聿可以接受,那往后成了婚,真娘便可以在她身边长住了。
真娘依旧笑意盈盈:“沈公子,你家中情状,阿容都对我说过了。你既然也说我是一片慈心,认我当半个长辈,那我可得问了,你预备何时请期呀?”
沈聿原本正坐着,听到这句,侧身面向真娘。
真娘见他犹疑,便道:“你与三哥是同场的举子,大登科之后也该登科了,总不能一直拖着不成婚罢?”
说完又歉意一笑:“你家没有长辈,我只好问你自己的打算了。”
朝华揪住真娘的衣袖:“我还想在家多呆几年。”
沈聿明白了,他略作思考,跳过科举那一段,将他预备如何点官,点官之后在任地如何买宅都说了一遍。
“家中薄有田地资财,可在任地买宅落脚,除非是点了京官,要在京城买宅此时还力不能及,就先赁宅居住。”
他甚至还说了京城几处小官员们赁租宅院的街坊,书院中有位讲书曾经在京中供过职,沈聿已经预先查问过了。
跟着再将如何安排婚事的事,一件一件详细说给真娘听。
白菘回乡去接范老管事来余杭,沈聿需要一个可靠老成的人料理婚事。
真娘一面听,一面频频望向朝华。
她绝少见到像沈聿这样,肯与女子认真说仕途经济的人。
真娘与亲哥哥年纪相差得太多,哥哥拿她当半个小孩看待,压根不会跟她谈论这些,只宠着她,顺着她的意就好。
容三哥又一心山水,就没想着出仕为官,与她谈的也多是四时吃喝,赏心乐事。
与沈聿头回见面,客气归客气,真娘也想过要拿拿长辈的架子,此时听沈聿桩桩件件都有章程,根本就拿不起架子来。
怎么看都是一对佳偶,真娘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这下我可算放心了。”
沈聿的这番打算,朝华并还不曾听过。
隔着明烛灯焰,她滟眸微敛,笑意在唇畔若隐若现。
宴散,朝华先送真娘回和心园,走时留给沈聿一个“等着”的眼神。
真娘拉着朝华的手走在夏夜庭院内,顺石灯渡花荫,边走边赞:“这个人,你选得极好!”
向朝华一条一条数着沈聿的好处:“你看,他布衣来此赴宴,但大方洒落,这是不因贫而卑,这样的人自视极明。”
“再者,他官事家事两边都想得明白,提前规设,这便已经胜过许多男子了。”
真娘想了想道:“我哥哥嫂嫂必会喜欢他。”
确是如此,舅家送来的礼极厚,舅舅还来信说让沈聿入京之后,不必住到余杭商会会馆里待考,就住到殷府去。
真娘自知长兄其实并不特别中意三哥,觉得他才学虽有,但富贵娇养,非心志坚毅之人。
殷家人丁单薄,真娘又受尽宠爱长大。
两家是世交,看容家兄弟和睦,又看楚氏徐氏妯娌之间处得极好,这样的人家妹妹嫁过去之后不会受苦。
何况他们彼此正情浓,天作之合。
当时哪能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朝华等真娘说完,问她:“那你觉得他好不好?”
真娘重重点头:“自然好!”话音刚落,眉上又染就几分郁色,“比你三哥强得多了!我还以为丈夫不出仕途就能在眼前,偏他明明不当官儿,还天南海北跑得不见人影子,说要带我同去,还不是自己走了。”
放水灯时,眼见灯上一张张恭贺芳辰的纸条全是三哥的字迹。
真娘也只欢喜了一瞬,还问朝华:“你帮着你哥哥偷偷做这些哄我开心?”
碧沼波焰,赤水浮珠,数百盏芙蓉灯似在水面盛开,她也愀然难乐。
写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他能回来一趟,他……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恍惚记着已经写了许多信?
真娘眉头一锁,朝华便已知觉。
果然真娘回屋就翻信匣,匣子盛得满满当当,她从第一封开始数起,翻来翻去都只有这半年的。
三哥确实只错过她这一个生日。
冰心上前:“三爷的信刚才送到了,好几寸厚呢,我给搁到床桌上了。”
唐妈妈适时端上药,笑着哄道:“长寿面也吃过了,灯也放过了,这一日也够疲累的,夫人赶紧吃了药再看信罢。”
西间里堆满了娘家婆家分别送来的生辰礼物,有些都不没得来及拆开看。
真娘听到三哥又寄了新的信来,接过唐妈妈手中的药碗,嘴里还在嘟囔:“光写信有什么用?”
一口气把药喝尽了。
她回去洗漱换衣,钻进帐内,点灯看信。
容寅一直站在见山楼二楼窗后,见和心园的灯黯了,也跟着吹灭了见山楼内的灯。
唐妈妈眼看真娘歇下,跟在朝华身后,出了院门外说:“姑娘,夫人近来喝那药,不如以往好睡了。”
冰心玉壶每日都会看漏刻,记录真娘何时醒转。
“连日早醒么?”
“是啊,”唐妈妈又忧心又忍不住往好处想,“也许是夏日天热,所以就醒得早些。”
朝华沉吟:“请冰心玉壶继续盯着。”
要是连月如此,那便是净尘师太说的,药的效力越来越弱,还是得早些为人施针。
唐妈妈应声回去,甘棠这才上前:“姑娘,沈公子还在水阁边等着呢。”
朝华回到水阁边的堤岸上,每年真娘生辰,她都要亲手放三只金莲灯。
沈聿湖畔大柳树下等她,见她提裙过来,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小风灯,提到近前为她照明。
朝华掖裙跪地,燃香三支,又一盏一盏点亮了金莲灯。
双手将灯捧起,伏在水岸,将水灯远远推出去。
皓月当空,星河耿耿。
朝华直起身子,双手阖什,口唇微动:“第一本命灯当燃,佛光照耀无灾愆。一燃百病为之蠲,二燃寿命为之延,三燃福慧双双全,莲灯光并日月悬。”
她一句一句低声祝祷,等到金莲飘远,她方欲起身。
沈聿冲她伸出手来。朝华一只手按住裙角,另一只手递了过去,两人手掌互相紧攥,牢牢将她扶了起来。
水烟淡染,垂柳如丝,如珠幕般罩住二人身影。
“你今日说的,我很高兴。我要忙我的事,你亦要忙你的事。”二人交握着双手,掌心发烫。
朝华想将指尖从沈聿掌中抽出,却迟迟未有动作。
“沈聿,我们来日方长。”
沈聿坐船至清波门,爬长阶回书院时,心头还反复滚着那四个字,“来日方长”。
白日书院内见不着人,夜里却坐满了乘风纳凉学子们。学舍逼仄,二人间还疏阔些,四人和六人间又挤又汗味难散。
沈聿一路往上,同窗们俱都看见他手上提着一小坛酒,目如朗月华星般湛湛有光,口中不知在念什么。
人人互望一眼,都道沈聿真是用功,爬个台阶,还在背书。
朝华确是想全心忙自己的事,也确实不想再让沈聿再为她分心。
八月初一省闱,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十来日,若非沈聿是心志坚忍之人,端阳那天被内监问话,说不准便会动摇心神,影响考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