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太子理解又愤怒。
沈栩作揖,“鄙人是在为殿下着想,朝中意图拿殿下一点儿过失大做文章的人比比皆是。馥宁公主捅了大娄子,纸包不住火,要不了几日,就会有参奏殿下的折子送至通政司,通政司由君晟掌管,殿下觉得他会善罢甘休还是借题发挥?鄙人无能,无三寸不烂之舌,没有信心说服君晟息事宁人,只好为殿下另谋对策。”
太子捏住鼻骨,脑海中浮现当年与妹妹一同被土匪捉住的场景,至今心有余悸,确切地说,是余恨,余痕。
还有妹妹哭着求土匪头子放她一马的场景。
她想活。
哪怕一时没有尊严。
后来啊,那个原本暴躁的少女变本加厉,不止亲手砍杀了出卖他们的十六卫统领,还虐尽一切惹她生气的人。
长指探衣襟,抚上心口的两道小疤,太子叹道:“馥宁虽任性妄为,可孤与她一损俱损,怎能不保她?”
沈栩再次作揖,“鄙人有一计,可保殿下抽身。”
太子斜眸,“何计?”
“由殿下来大义灭亲,惩公主,扬不徇私情之名。”
当馥宁公主被圣上召见, 君晟等官员刚好回宫复命。
得知前因后果,君晟不动声色通过范德才给德妃递去一则口信。
此时皇后寝宫内,馥宁公主说什么也不肯去御前认错。
冯小公公站在坤宁宫外等待着, 耳边传来疯魔般的嘶吼。
“儿臣堂堂大鄞嫡公主,怎可去给一个民妇认错?”
“母后是想让儿臣颜面扫地?”
“母后是要弃卒保车?弃儿臣,保皇兄?”
“古往今来,多少嫡女夺人夫, 怎就儿臣不可以??”
皇后的声音被咆哮声盖过, 冯小公公抠抠耳朵,躬身朝寝宫内唤道:“娘娘, 公主,咱们还是别让
陛下久等了。”
一个瓷瓶砸出来,碎在脚边。
冯小公公跳起来, 堪堪避开。
要不说馥宁公主蛮横呢。
有顷, 喻皇后让宫女合力将馥宁公主送出寝宫, 独自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横烟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
“夺人夫,不足以闹大事端, 错就错在, 闹到了权臣之家,将见过世面的人逼到了份儿上。”
这是喻皇后留给馥宁公主的话。
去往御书房的路上,馥宁公主像被激怒的小蛮牛,踹开数个宫侍, 吓得随行宫人们避而远之, 连一向左右逢源的冯小公公都甚觉棘手,盼着快些抵达御书房, 以免节外生枝。
可事与愿违,迎面走来的小拨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冯小公公心里苦,仍笑着上前,“小的给德妃娘娘请安。”
大冷的天,德妃一身香云纱裙,笑靥胜花,看起来心情极好,侧头吩咐春桃递上一枚独山玉饰,“本宫与公主有些私话,请小公公暂避。”
冯小公公是人精,品出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碍于德妃情面,没有阻拦,将人情世故做到极致。
“趋炎附势的东西!”馥宁公主咬牙切齿,又瞪向嘴角挂笑的德妃,“来看本宫笑话?”
“公主是小辈,太没规矩了。”
“本宫是嫡公主,需要对你低三下四?”
当初郁结患上乳痈,七分“功劳”归于姚宝林,三分归于眼前的小公主,德妃不再怄气,反而觉得痛快,“公主还是收敛些脾气,到了御前温声软语求求饶,陛下念在父女情分上,不会严惩公主的。”
听她似叹似戚的语调,馥宁公主冷呵,“少假惺惺的。”
“皇家薄情,该同病相怜才是,对失势的人,没必要挖苦,是不是呢,公主?”德妃抬手耳语,“公主切记温软些,陛下也曾觊觎过臣妻,会感同身受的。”
德妃退开,歪头含笑,目送败者离场,敛尽眼中的善。
月光一点点退离馥宁公主光鲜的衣裙,徒留暗淡。
为男人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愚不可及,连挖苦都懒得挖苦。
“送你一程,万丈深渊。”
德妃迎着潋滟月光,更显瑰丽。
馥宁公主被送进御书房时,承昌帝坐于宝座,太子坐于下首,除了范德才几个司礼监的大宦官伺候在旁,再无其余人。
馥宁公主曲膝跪地,一脸不服气。
承昌帝品香茗,驱散几分燥,“馥宁,你可知错?”
“儿臣有错。”
“好,可愿受罚?”
馥宁公主看向低头饮茶的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破罐子破摔,“父皇和皇兄都拟好了责罚,何必多此一举,儿臣无话可说。”
“住口!”太子痛斥,随即起身,撩袍跪地,“馥宁之错,一半归咎儿臣疏于管教,儿臣愿替馥宁受罚,请父皇成全。”
细长的眉眼微红,情真意切。
可看在馥宁公主眼里只觉讽刺,“皇兄教唆母后弃卒保车,又在父皇面前假装仁义,我看着恶心!不就是想以大义灭亲保全储君名声,来啊,冲我来!”
承昌帝用力扣上盖碗,“毁人清白,夺人丈夫,你犯的错,不足以治罪吗?”
德妃的话盘旋脑海,馥宁公主抑制不住火气,躁气四蹿,故意触及承昌帝的逆鳞,“天下强夺之事数不胜数,父皇没觊觎过臣妻?要不是景兰诺病故,父皇没想过强行将她纳入宫中?”
“放肆!”
“放肆!”
皇家父子几乎同时冷斥出声。
承昌帝气到手指微微发抖,掷过盖碗,砸在女儿跟前,“竖子任性妄为,歹毒心肠,不可教也!”
太子叩首,“儿臣愿替皇妹受罚,以鞭刑赔罪,当众还沈家妇清白!”
“储君要赏罚分明,不可徇私!”
太子幽幽瞠目,血丝密布,掩在眼帘下,“儿臣提议,废黜馥宁公主之尊,逐出宫阙,流放岭南三年!”
“皇兄!”馥宁公主目眦尽裂,颤着手指向他,“你别忘了,当年你我一同被抓,是我在那狗东西面前当牛做马,不惜跪地乞怜,不惜用舌头舔掉那人草鞋上的泥土,不惜为一窝子土匪清理恭桶,丢尽公主之尊,才保下你的性命,人不能忘本!!”
太子跪在御前,低头忍泪,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乌云又添细雨,伴疾风,转骤雨,打落一地叶。
各怀心思的人们在雨中观望,有人意满离,有人肝肠断。
季绾从德妃寝宫出来时,面对等在雨中的君晟和沈栩,毫不犹豫小跑进君晟的伞底。
三人默默离宫,乘车回到沈家。
乔氏在见到许久不登门的沈栩时,泪湿了衣襟。
当晚,沈二郎带着曹氏,接受了太子的登门致歉。
消息不胫而走。
次日,巷子里熙熙攘攘,一如既往,曹氏紧攥着丈夫的衣袖走出家门,被一道道目光注视,迎面是人们的同情和理解。
夫妻二人是背着行囊的,经历这场无妄之灾,有惊无险,他们想要借此带二宝远游一番,纾解掉不该有的郁结,待回城,也该是来年开春了。
春来,花开,流言蜚语会在和煦春风中消散。
沈家人送他们到渡口,挥手作别。
乔氏在客船上朝季绾鞠躬,千言万语化为感激的一礼。
雨歇,天晴,万里无云,秋高气爽。
季绾收回视线,看向斜后方的沈栩。
昨日在御书房,承昌帝问她是谁出的主意,她直言不讳,道出是沈栩。
承昌帝没有动怒,反而对沈栩加深了赞赏,而太子大义灭亲,留住口碑,堵住了朝堂之上的口舌是非,与沈栩没有离心,但仍有微妙的变化。
日出日落,潮起潮退,日子还是要在平静中一点点度过。
从渡口回到沈家,季绾陪老两口聊了会儿,回去新房歇息。
一夜未眠,倦意上头,可想而知,一早就去上朝的君晟有多疲累。
那桩至今未侦破的案子搅得法司官员们不得安宁,唯一的新线索也成了人心惶惶的存在——凶手有接近圣驾的机会,很可能是朝廷中人。
可凶手故意暴露的目的又是为何?
季绾不懂破案,在昨晚君晟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些细节,据大理寺官员多年探案揣度,主谋很可能是个外表斯文、内里暴躁的疯子,以戏耍或报复的方式发泄不满。
承昌帝是在早朝时才得知自己的爱宠遭遇不测,当堂雷霆大怒,责令大理寺在一月内破案。
君晟在深夜回到新房,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鲜汤味。
季绾制作了吊汤,一见君晟步上旋梯,立即拉他到桌边,“来,尝尝看。”
热气腾腾的汤汁泛着油花,君晟舀一勺品尝,认可了她的手艺。
季绾托腮透过薄薄的热气看他,“那桩案子若在一月内侦破不了,陛下会向大理寺问罪吗?”
“会。”
在帝王盛怒下,大理寺卿和贺清彦当堂签了责任状。
季绾又问:“大理寺有把握吗?”
“没有。”
从夏末查到金秋,所获线索零零散散,大理寺的官员像是一直在被凶手牵着鼻子走。
当初将这桩案子移交给大理寺,无需君晟过多挂心,可隐隐觉得凶手就在身边,才会一再注入精力,配合大理寺查案。
用过吊汤,君晟回到书房沐浴,狩猎数日,一身疲惫,尽数沉淀在汤浴中,全靠季绾事先在汤浴里加了舒筋的药方。
待沐浴更衣后,他走出书房,见对面卧房虚掩,犹豫片刻走了过去,隔着门扇问道:“方便吗?”
季绾早已沐浴过,正坐在镜支儿前发呆,同床共枕四晚,回到沈家的他们多少有些尴尬。
心照不宣地各回各屋是最好,奈何君晟那边捅破了窗纸。
“今晚......”
“我要睡下了,先生也早些去安置吧。”
“去”字用得极为精妙,以客气的语气、精
辟的用词在逐客。
透过镜支儿,君晟看着低头疏发的女子,面上看不出情绪,他走过去,拿起篦子替她通顺长发。
大手捧起垂顺的青丝,仿若托起季绾的心,一下下梳在心上。
季绾有种错觉,身后的男子在无声流露着失落。
可他失落什么?
不会同衾成了习惯,想要有人陪吧?
那不是小孩子心性么。
想到此,季绾唇微翘,又立即抿住。
“笑什么?”
“没笑。”
季绾看着镜支儿里的他们,陷入沉思,假扮夫妻久了,也会形成习惯,一旦君晟有了相知相许的人亦或到了该分开的契机,自己能立即适应吗?
会舍不得放手吗?
舍不得......怪异的感觉瞬间充斥心田,季绾站起身,捋过长发搭在肩头,面朝君晟嗫嚅道:“夜深了,先生去安置吧。”
执篦子的手还停在半空,君晟徐徐垂落手臂,走出隔扇,手里仍拿着沾有女子发香的篦子。
季绾看向虚掩的门缝,莫名空落落的,她脱去外衫,躺进床帐,试图脱离拨浪鼓单独入睡,可枕边空空,辗转至子夜也没有睡意,胡思乱想着。
想到即将被流放的馥宁公主,想到她站在御书房外听到的那句“弃卒保车”。
当局者迷,馥宁公主不会知道,自己的母后不是在太子的教唆下被迫弃卒保车,而是主动来到御前提出惩戒女儿,将流放之地从五百里改为遥远的岭南。
难怪说后宫堪比龙潭虎穴。
可虎毒不食子,皇后非但没有一句劝,还用以儆效尤之名,弃掉女儿,保全了皇后威仪。
孰是孰非,在利益面前没了置评的意义。
而坊间对皇后的传闻久久不息,说她为了入宫为后,不惜毁掉嫡长姐的清誉。
季绾枕着手臂,透过帐帘看向被月光映亮的窗棂,慢慢合上眼。
梦境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颠簸至晨早的第一声鸡鸣。
她倦倦睁眼,拥着被子翻个身,去炕柜里拿出拨浪鼓抱在怀里,一记回笼觉直至日上三竿,其间馨芝进来两趟,又悄然退了出去。
第45章
因曹蓉夫妇携子远游, 季绾与乔氏商量,准备招两个婢女进门,包揽膳食和家务, 可将一个安置在后院新房,一个安置在潘胭的房里。
上次的提议被杨荷雯和曹蓉双重否决,此番,杨荷雯没有异议, 一来对季绾有了新的认知继而产生敬畏, 二来曹蓉远游、潘胭授课、季绾从医,没一个料理家事的, 作为长嫂,与婢女们分工备膳,实在不妥。
“按绾儿说的办吧。”
长媳无异议, 乔氏也采纳了季绾的提议, “工钱从咱家日常开销里扣除吧。”
季绾没自告奋勇包揽下招工的开销, 与三嫂一样,每月她与君晟都会添补家用, 招工走总账也说得过去。
杨荷雯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曹蓉还不够, 又多了一个季绾, 日后掌家的未必是她这个大嫂。
外表温软的人,敢于担事,头脑清醒,愈发将她显得小家子气。
“唉。”
擀面时无意的叹息落入大宝的耳中。
沈大宝凑上去, “娘, 你叹气干嘛?”
“去去,一边玩去。”杨荷雯担心被人瞧出端倪, 惹来揶揄,用力擀面。
面板叮当响。
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使得准备烧火的馨芝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动静。
杨荷雯面擀得好,菜做得香,等季绾离开,乔氏看她默不作声的,将人拉到院子里晒太阳,“有绾儿在,娘不好开口,回头招婢女,由你把关,一定要招两个手艺好的,怎么也不能比你的差。”
杨荷雯故作拿乔,“那可不好找。”
乔氏挤眉弄眼,“是呢,娘就爱吃你做的饭。”
总算得了一句肯定,酸气无处撒的杨荷雯稍稍舒坦,笑哼一声,气呼呼离开。
乔氏笑着摇摇头,她心里愈发向着能担事的四媳妇,但也知不能委屈了长媳。
家和万事兴。
傍晚,季绾站在珍书阁前,来接数日不见的弟弟。
季渊长高了些,故意用手比量彼此的身高,脸上多了融入晚霞的灿烂笑容。
感受得出,弟弟在这里轻松快活,齐伯是弟弟的救赎。季绾欣慰得很,却还是拍开少年的手,严肃问道:“功课可有提升?”
季渊仰头,无声流露着骄傲。
作为学堂的大弟子,每次小考都是头名,让一向玩世不恭的齐伯都有了送他科举的心思。
可惜大鄞朝没有天生哑症的考生,从无一例。
季绾替弟弟惋惜,面上不显,与齐伯打过招呼,递上一包酱牛肉,笑说是为了孝敬。
伴着夕阳,姐弟二人回到娘家。
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其间提到曹蓉的遭遇,何佩琇不由想起隔壁一尸两命的悲剧,暗自抹了抹眼泪。
廖家公和廖家母自女儿被害,一直绝口不提,一个佝偻,一个蹒跚,相依为命的背影在晚霞里尽显悲凉。
季绾时常探望他们,却无法成为他们的救赎。
虽说事在人为,但在遗憾面前,她力不能及。
怀着淡淡的悲伤,季绾回到沈家,被冲过来的沈大宝抱住腿。
“四婶,二宝啥时候回家啊?”
沈茹茹也跑过来,围着季绾打转,比起懵懂的大哥哥,她通透许多,知道二哥随二叔二婶去了很远的地方,来年开春才会回来,还小大人似的开解了大宝许久。
可大宝想念二宝,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季绾给两个孩子带了廖家的糖水,陪他们玩了会儿跳房子,眼中的酸涩被风吹散。
比起廖家公、廖家母,沈家至少有盼头,来年春日等羁旅在外的亲人归来,阖家还能够团圆。
沈茹茹将自己的画作拿给季绾,“四婶,陌寒叔叔教茹茹画的。”
画纸上,湛空下一棵棵银杏树葳蕤生长,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季绾从不晓得陌寒还有绘画的功底,她接过画纸细细欣赏,忽然想到可以在廖家种上一棵银杏树苗,陪伴老两口,当作寄托。
与公婆讨教了栽植的时节,她打算明日去廖家铺子商量,如果老两口同意,她会趁着土地覆霜前,在廖家院子里栽下一棵银杏树苗。
心情稍稍转好,她去往灶房,再次为君晟熬了吊汤。
君晟回来后,在季绾的监督下,喝了一整碗。
自狩猎后,君晟发觉季绾对他多了关切,熬汤不说,还挺嘘寒问暖的。
“秋寒,先生的被子可御寒?”
“还好。”
“入冬前,先生可需要我准备棉衣?”
“有劳。”
君晟挺受用的,有问必有答,等到深夜时,揉了揉季绾的脑袋,越过她走进书房。
季绾愣了会儿,心里又一次空落落的,她回到东卧,犟劲儿上来,没取出拨浪鼓,独自躺进被子里试着入睡。
夜里电闪雷鸣,季绾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不懂君晟为何能替代陪伴她十几年的拨浪鼓。
狂雷袭耳,了无睡意,她拥着被子坐起身,看向虚掩的门扇,发现对面书房灯火荧荧,那人还没睡下吗?
少焉,身穿抹胸寝裙的女子出现在书房门口。
灯火如豆,君晟从公牍中抬眸,眉眼一紧,立即走向赤脚出现在门口的人,“怎么不穿鞋?”
季绾迷迷糊糊翘起脚趾,后知后觉发现行动快于意识,自己竟跑来书房求......陪睡。
陪睡的话她自然讲不出口,糯糯“嗯”一声,转身欲走。
勇气还未涌起就枯竭,羞于开口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可下一瞬,就被身后的人拦腰抱起。
“啊——”
双脚失去着力点,身体发生倾斜,季绾下意识环住那人脖颈,娇小的身躯陷入那人的臂弯。
四目交汇,在暗淡的灯火中定格。
君晟身上散发着墨香,连指腹都染了些许墨迹,是在看见季绾出现在书房门口的一刹,不小心沾染的。
在无声的询问下,季绾支支吾吾的,总要有个恰
当的理由解释她的行为。
被放到床上后,她曲膝仰坐,望着紫电中忽明忽暗的身影,讷讷道:“我睡不着。”
君晟默然凝睇,一步步走进男女之防,跨过雷池,坐在床畔,离她赤裸的脚丫只有两寸距离。
床褥凹陷,季绾在惊讶与忐忑中,肩头一紧,顺着一个力道倒在床上,被上方倾覆的男子困在双臂间。
饱满粉润的十根脚趾蜷曲,她紧张到呼吸不畅,有种引狼入室的荒唐感,偏偏是她主动的。
暗夜使视线变得模糊,旖旎流淌缭绕,放大了心跳的咚咚声。
可就在她迷茫之际,身上一重,那人为她掖好被子。
轻轻拍拂。
“睡吧,我陪着你。”
低沉温柔的嗓音,透着无限包容的耐性。
雷电化为隐形的羽毛,挠过心尖,痒痒酥酥麻麻,季绾陷入其中,每寸肌肤都在舒展。
她扣住被沿,闭上眼,纠结着要不要将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他。
有他在,她能坠入香甜安逸的梦境。
“先生。”
“嗯?”
“我自小就只会做一个梦。”
君晟凝目,静静等她道来。
季绾缩进被子里,露出一双眼,“我的梦境没有色彩,没有景物,充斥漫漫黑夜和无休止的颠簸,扰我无法入睡,必须有拨浪鼓在旁。”
君晟问道:“所以?”
“拨浪鼓旧了,早晚会碎掉,我想克服心障,独自入眠。”
季绾纠结要不要和盘托出,可和盘托出后,他们该以怎么的方式相处?总不能让他成为拨浪鼓的替代品吧。
算了,不是真夫妻,没必要添暧昧,或许会让他误以为她在编故事。
伴着复杂和纠结,眼皮开始沉重,困意上头。
迂久,入眠的人儿不由自主环住君晟的腰,投入到温热干燥的胸膛。
强有力的心跳失了节奏,撑在上方的男子顺势躺在一侧,半搂着睡熟的人儿,在电闪雷鸣中,轻抚她的薄背,“念念。”
怀里的人没有反应。
君晟拉开些距离,借着屋外的紫电,凝着女子恬静的素颜,一点点靠近,闭眼轻闻她的气息。
清香经体温蒸腾,摄人心魄。
粗粝的食指触到女子的脸蛋,轻轻按压,水嘭嘭的回弹充斥指腹。
留下一抹墨痕。
唇边绽开淡笑,君晟用衣袖替她擦了擦脸,没擦去墨痕,倒是擦红了那块肌肤。
一吻,落在背擦红的肌肤上。
他的念念,快到生辰了。
十月初九,真正的生辰。
当年在恩师家看着出生的小婴儿,一晃十七了。
同样见证过那一幕的人,还有至今被蒙在鼓里的贺清彦。
兵部侍郎府邸,榆叶苑。
梳理过连环凶杀案的细节,贺清彦靠在玫瑰椅上沉思。责任状已签,再破不了案,难以给朝廷和百姓一个交代。
假若是恩师,在面对无从下手的疑案,会如何应对?
贺清彦忆起恩师盛聿,轻叹摇头,自愧不如。
恩师供职大理寺期间,手里的大案没有超过三个月的,全部侦破,而一身书卷气的师母,是恩师最好的助手,擅于用女子细腻的思绪去寻找案子的突破口,赢得大理寺诸卿赞誉,也赢得了圣上的欣赏。
后来种种,令人唏嘘。
深夜容易胡思乱想,谦谦儒雅的大理寺少卿捏了捏鼻骨,无意瞥向黄历,目光一滞。
再有几日,十月初九,是恩师爱女的生辰。
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至今无音讯,究竟被师母送去了哪里?十七岁的女子,就算与之正面遇上,也很难认得出了,除非与恩师或师母生得极为相像。
可就算极像的人,也未必是那个小丫头,譬如姚宝林,即便像师母,自己也不会将之与师母联系起来,更不会错把其当作小师妹,只因差了一大截感觉,而这种感觉基于熟悉感。
“念念......”
自盛念念失踪,贺清彦会在每一年的十月初九,为小师妹燃上一盏孔明灯,期许她遇良人,余生顺遂。
一场夜雨送清寒,一大早,季绾裹着斗篷去往廖家,与老两口商量后,与蔡恬霜一同前往集市定购树苗。
在听完季绾的叙述后,商贩提议栽植实生苗,能见证它一点一滴的破土生长。
“娘子放心,只要呵护得当,二十年保管成熟结果。”
二十年啊,太过漫长,季绾摇摇头,还是坚持初衷,选了一棵最为茁壮的树苗,移植到了廖家的院落里。
在商贩的指导下,老两口默默铲土,亲手种下,盼望着树苗能够适应这座家宅,蓊郁而生。
季绾听着老两口对着树苗念念叨叨,苦涩难耐。
离开廖家,季绾站在岔路口,放眼冉冉秋色,萧萧梧桐,将金秋交织出的秾丽与萧瑟一收眼底,转眼步入十月深秋。
第46章
十月初九当日, 季绾一如既往往返医馆和沈家,出奇的是,君晟已经回来, 正在后院作画。
大冷的天,不知怎会突发兴致于小院作画。
而如影随形陌寒不在身旁。
别看陌寒棋艺差,画艺一绝,上次教沈茹茹作的画, 就让季绾见识到了精湛的功底。
反观君晟的画艺, 就要说说那幅悬挂在珍书阁太师壁上的画作了,可用磅礴壮阔来形容, 至少季绾是这样认为的。
“先生怎在作画?”
“特殊的日子。”
十月初九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季绾狐疑,安静站在侧,欣赏着纸张上呈现出的雏形。
无需上色就看得出, 是一幅深夜纵马奔驰图, 画中少年, 年少老成,怀里裹着个稚嫩的娃娃。
日光璀璨, 景色宜人,一大一小两个伢子奔向城门外。
墨迹流畅, 意韵些许夸赞, 马儿鬃毛飞扬,咧着大嘴笑哈哈,充满童趣,与挂在珍书阁的那幅风格相差极大。
君晟没有将画作上色, 就那么收笔, 等待墨水风干。
“送给你的。”
“送我?”
总要有个理由吧。
君晟卷起画,递给季绾, “前不久,我做了一场梦,这是梦里的情景。”
“把你的梦境送给我?”
“我的梦境一向舒缓,说不定能缓和你的梦境。今晚放在枕边试试?”
想起那晚她向他吐露过自己的梦境,季绾心中再次被无形的羽毛划过,她摒弃杂念,双手接过,打趣道:“先生的画,在市面上价值不菲,我可要好好收藏。”
回到卧房,季绾独自欣赏起来,恍惚有种被吸入画境的错觉,画中的少年和幼童是何人?
既是君晟的一场梦,估摸他也不清楚。
那么端方的人,梦境竟充满童趣。
季绾失笑,一遍遍寻找画中的细节。
暮色四合,树影横斜,季绾从前院取来饭菜,一进新房,闻到一股淡淡酒香。
君晟很少回来用晚膳,季绾不知他的膳食习惯,不禁笑问:“先生在饮酒?”
“成婚前,贺仁瞻送的梅子酒,你也来尝尝。”
季绾记得君晟上次转送给沈栩两坛,没想到还有囤货,看来贺少卿也是个酒徒。
摆放好一盘盘小菜,季绾婉拒,“我酒量差,怕失态。”
“小酌怡情。”
怡情固然好,可男女之防也要守,季绾犹豫的工夫,勉强的酒盏被君晟斟满。
“你随意。”君晟放下酒壶,独自啜饮,颇为孤独。
同一屋檐下相处数十日,季绾多多少少清楚君晟的为人,至少不会趁人之危,加之感激与尊重,便没再推却,不想败他兴致。
青梅酿的酒清甜少辣,余韵回味,季绾饮下半盏,意犹未尽。
与君晟交谈总是惬意舒悦的,伴着闲聊和可口的小菜,不知不觉饮了数盏。
“先生酒量如何?”
君晟又为她斟酒,“不太行。
“我喝不下了......”季绾脸蛋红润,眼前发亮,盯着自己的酒盏,思绪迟缓,觑了一眼对面独自慢饮的男子,拿起酒盏,“敬先生。”
“为何敬我?你醉了。”
“舍命陪君子嘛。”【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