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绾不打算提今日被戏谑的事,并非不敢向君晟告状,而是不想让君晟为此与太子发生冲突。
与馥宁公主不同,那是储君,能避则避才是。
晌午时分,御厨为留在营地的人们呈上切好的烤羊腿。
九皇子吃得小嘴油乎乎,吃饱喝足后霸占了半张床,没有离开的意思,三岁前,除了德妃,他最喜欢缠着的就是君晟。
季绾坐在桌边,笑看着耍宝的小胖子,眉眼温柔。
君晟饮了一碗热汤,“午休会儿。”
“你们歇着,我不累。”
君晟意味深长地凝着看向别处的女子,起身走到床边,将九皇子往里挪了挪。
九皇子笑嘻嘻朝季绾招手,“舅母快来睡午觉。”
“不了......”
“来嘛来嘛。”
小胖子鲤鱼打挺,盘腿坐在木床上,继续勾手指。
盛情难却,季绾也实在找不出其他事情做。她和君晟是名义上的夫妻,不该在孩子面前表露出不自然的相处,童言无忌,保不齐将他们的事说出去引来旁人猜疑。
她走过去,挨着个边儿躺下,背对躺在中间的男人。
木床本就小,容纳两人已是负荷,何况再容纳一个小胖墩。
“别压着九殿下的脚。”她环抱住自己,将存在缩至最小,还不忘小声提醒身后的男人。
身后的人听取了她的提醒,往她这边挪来,胸膛贴在她的背上。
温热感袭来,季绾缩起肩膀,感受到男人曲起的膝头抵在了她的腿弯。
两人贴得严丝合缝,将大半的床留给了最里面的小胖墩。
季绾想要起身,却被君晟以一条手臂再次环住。
男人埋头在她的长发里,低哑道:“睡吧,咱们别打扰澈儿休息。”
季绾欲哭无泪,勉强以一种诡异的体态与身后的人依偎,说服自己放轻松。
太子大帐内,服过汤药的太子慕淮感到疼痛有所舒缓。
一名东宫官员递上蜜饯,“殿下一直不愿与君晟正面交锋,此番戏弄他的夫人,会不会......”
沈栩不在帐中,太子也没了顾虑,“孤是想试探那女子在君晟心中的分量。”
若分量充足,便是软肋。以前君晟的软肋是胞弟君豫,后来认回沈家,似乎不再有软肋。一个没有软肋的人,在必要时刻可不好拿捏。
“殿下是在故意激怒君晟?”
太子不置可否,一贯需要别人揣度他的心思。
傍晚,霞光漫天,季绾在沉睡中翻了个身,鼻尖触到一抹柔软,她在柔软中转醒,入目的是一片玉白肌肤,吓得登时向后退,险些跌下床去,被一只大手撑住。
君晟附身前倾,用力兜住她的背,将人扶坐起身,“做噩梦了?”
季绾当他是被扰醒的,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立即点头掩饰尴尬。
鼻尖的触感犹在,温热、柔软,是男人淡色的唇。
君晟松开她,扭头看向里侧还在酣睡的孩子,“咱们睡了很久。”
“......”
这话听起来怪歧义的,季绾没接,穿上绣鞋假意揉肩。
君晟扬眉,“我帮你?”
“不用。”
她垂下手,想起披风的事,与君晟如实道出,询问他的意思。
沉默片刻后,君晟只道:“我会代你送还,不必为此挂心。”
“稳妥吗?”
“不信我?”
“信。”
怎会不信他。
有人主动替她解决麻烦事,自然是件乐事,季绾展颜,不再纠结。
须臾,圣驾归来,留在营地的众臣前去迎接。
太子走在最前面,朝马背上的男人恭恭敬敬行礼。
承昌帝跨下马匹,手里抓着一只野兔,笑着拍了拍太子的肩,关切几句,便问向一同迎出来的冯小公公,“小九呢?朕给他抓了只兔子。”
冯小公公赶忙答道:“九殿下还在通政使夫妇的帐中。”
承昌帝将兔子递给冯小公公,视线扫过众人,落在君晟身上,“爱卿恢复得如何?”
“臣无碍,多谢陛下体恤。”
“那就好。”
承昌帝笑着越过众人走向皇帐,看起来心情极好,应是今日狩猎尽了兴。
太子看着被冯小公公揪住长耳朵的兔子若有所思,父皇可从不曾哄过哪个子嗣,与小九同床共枕了一晚,加深了父子情?
权臣们随承昌帝步入皇帐,消耗了一日的体力,承昌帝既欣悦又疲惫,听臣子们聊着各自狩猎的经历,不自觉半垂眼帘。
察觉天子困倦,众人识趣退离。
君晟等众人离开后,双手呈上披风,说了几句客道话。
承昌帝方想起自己让冯小公公送季绾披风一事,因着兴悦未消,没有计较季绾没有亲自来道谢,也不能表露出计较。
君恩该亲自拜谢,但既为臣妻,由夫出面也无可厚非,毕竟君和臣妻是该保持距离的。
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总归有些不舒坦,他摆摆手,让宫侍取过披风。
君晟施礼,漠然着退了出去。
在路过与权臣交谈的太子时,君晟面色温和地走上前,替太子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襟,“殿下玉体不适,需多休息,以防热邪侵脑,加重病症,糊涂了意识。”
说罢,一颔首,提步离开。
太子杵在原地,目视君晟背影,一时判断不出自己是被君晟敲打了还是被巴结了。
这次试探,似乎并未试探出那女子在君晟心里的分量。
若是在乎,不是该咬牙切齿,怎会是云淡风轻的态度?
娶那女子,当真没有付出半分真心,完全是为了名声糊弄应付自己的婚事?
据他对君晟多年的观察,颇有蹊跷。
夕阳西下, 潘胭从学堂回来,今日逢双,是她和曹蓉掌勺的日子。
才一进巷子, 熟悉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她加快脚步,想着尽量搭把手,但心里不免疑惑, 酉时还没过半, 二嫂怎就起锅烧油了,何时变得如此勤快?
“三夫人。”
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 她停下来扭头去瞧,见陌寒弯腰捡起一本书,大步朝她走来, “你掉了书本。”
“瞧我, 丢三落四的。”潘胭接过, 面上带笑,与陌寒一道回了沈家。
除太子外,
其余官员随圣驾狩猎不可携带亲信,陌寒留在沈家, 整日不是练武就是劈柴, 身上多了烟火气,也多了人情味。
不知情的,会以为一同走进沈家的男女是夫妻。
在灶房忙活的杨荷雯瞥一眼,挑高眼尾, “阿胭回来了。”
“是啊。”潘胭先抱了抱冲过来的女儿, 随后走进灶房,没瞧见曹蓉, 不禁问道,“二嫂呢?”
怎么是大嫂在忙?
杨荷雯用铲子扒拉铁锅里的肉片,没好气道:“有人邀她见面,出去逍遥了。”
“啊?何人?”潘胭不记得二嫂有什么闺中好友可以日常走动。
“就是那日来送谢礼的一方,听说是个小公子。”
潘胭净了手,帮忙打起下手,“二哥知道这事儿吗?”
“老二去给童子开蒙,还没回来呢。”杨荷雯将切好的豆角倒进锅里,使劲儿扒拉几下发泄着不满,“都不清楚对方是何来历,就急匆匆应邀,别回头惹了麻烦,还得咱家人一起扛。”
“二嫂为何不等二哥回来?”
“还不是看对方富贵,不敢怠慢。你二嫂多圆滑,看人下菜碟,从不得罪大富大贵的人。”
锅里的滋滋声与妇人的抱怨交织在一起,久久不停,听得人耳朵嗡鸣。
潘胭退到砧板前,默默切菜。
杨荷雯抱怨完曹蓉,话锋一转,问道:“你交给娘的月银,娘退给你一半?”
“是啊。”
“行啊,有私房钱了,做什么都不用缩手缩脚了。”
从大嫂嘴里就听不到贴心窝子的话,潘胭习以为常,知其是心直口快,憋不住事儿。
杨荷雯将小炒装盘,拿筅帚刷锅,“娘对你不薄,只留下一半月银,跟自己的儿子那都是多多益善,一个子儿也不退回。”
潘胭切菜又切姜,无奈地摇摇头,齐伯给她的月银是沈大郎每月所得的两倍不止,乔氏既做娘又做婆婆的,是想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不占,才收下她一半的月银,可到了杨荷雯嘴里,就成了乔氏偏心眼子。
“大嫂,学堂那边给的报酬多些......”
话没讲完,铲子搓锅的声音明显加大,执铲子的人摆明了是在甩脸子。
换作平日,潘胭会息事宁人,可这些日子的历练,换来的是尊重和重视,是眼界的开阔,是生存的底气,再次面对杨荷雯的施压,她也不想再忍气吞声,但她做不来撒泼的举止,语气淡淡道:“这些年,脏活、累活都是我来做,我从没有白吃白喝,如今外出赚钱也是先想到补贴家用,与大哥、二哥无差别,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大嫂若是不满,我也没办法,自个儿消解吧。”
她切好食材,放在灶台边,头也不回地离开灶房,留下一脸错愕的杨荷雯。
硬气了啊。
杨荷雯握紧铲子,无处发泄,平心而论,有赚钱的本事,是会硬气的。
走出家门的曹蓉随三名侍从来到望月楼,仰头看了一眼烫金匾额,怀揣忐忑步上旋梯,缓缓来到一间雅室门前。
那小兄弟单独邀请了她,应是有事商量,想必是跟赠礼有关。
二郎退了对方的“心意”,兴是对方送不出,又寻她来,请她代为收下吧。
除此之外,曹蓉想不到任何缘由。
房门被拉开,雅室内另一名侍女侧开身子,“曹娘子请。”
一股馥郁香气扑面,对妆娘出身的曹蓉来说并不陌生,能嗅出是名贵胭脂散发出的。
走进雅室,盘旋跳起的舞姬中,坐着个金翠凤髻的女子,单膝曲起,豪爽饮酒,颇有纨绔之气。
曹蓉一惊,仔细辨认着,嗫嚅问道:“贵人是那日躲在寒舍的小兄弟?”
馥宁公主摇晃着杯中酒笑道:“来人,给嫂夫人看座。”
没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曹蓉心里打鼓,能驾驭纸醉金迷的场面,非富即贵,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敢问贵人尊姓大名。”
“嫂夫人先酌一杯。”馥宁公主让人递上酒水,打量起曹蓉,一身不值钱的打扮在富丽堂皇的雅室显得突兀,可妇人身上的韵味富有层次,丰腴妩媚,带了点自以为是的小精明。
曹蓉有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悔意,不该贸然应下这份邀约只身前来的,“抱歉,民妇不喝酒。”
一名侍女递上酒觞,“公主赐酒,也敢拒绝?”
公主?!
曹蓉瞪目,以为耳朵生茧听差了,“你说什么?”
侍女冷声道:“馥宁公主赐酒,尔当荣幸,何以拒绝?”
馥宁公主......皇后之女,不爱红妆、爱刑具,在坊间可是“大名鼎鼎”的。
曹蓉几乎是跌下绣墩的,忍不住双腿打颤,“民妇眼拙,不识贵人身份,望贵人恕罪。”
馥宁公主瞪向侍女,厉声呵斥道:“哪有你多嘴的份儿!还不快快扶起嫂夫人!”
唱起双簧的主仆配合默契。
侍女扶起曹蓉,弯腰替她拍了拍衣裙,“是奴婢冒失,惊吓了夫人,还请见谅。”
“受不起,受不起。”
曹蓉战战兢兢地坐回绣墩,手足无措,若公主只是为了赠礼报恩,她收着便是,谁会跟财富过不去呢,可隐隐之中,她觉出这是一场鸿门宴。
侍女递上酒,她颤抖着手指接过,忐忑地仰头饮下,呛得直咳。
心怀侥幸,皇女应该不会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吧。
也没必要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啊。
馥宁公主勾唇,唇色绛红鲜艳,“嫂夫人与沈兄成婚几年了?”
“六、六年。”
“育有一子?”
“是啊。”
馥宁公主轻点侧额,“嫂夫人以前是做胭脂生意的?”
“......父家是做胭脂生意的。”
“为何不是娘家?”
“民妇是庶出。”
竟是庶出,馥宁公主执酒觞慢饮,眸光骤冷。
嫡出尚且想要给她些体面,庶出......馥宁公主最厌恶庶出,包括宫里那些燕燕莺莺所诞下的皇子、皇女。
“你既然是做胭脂生意的,那本宫为你开一间胭脂铺,开在城中最繁华的地点,算作补偿吧。”
听她换了称呼,又许以好处,曹蓉赧然又迷惑,不懂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在暗示什么,“民妇愚钝,殿下还是开门见山吧。”
馥宁公主呵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本宫不徐徐渐进,怕你承受不起,既你想开门见山,那就成全你。”
旋即摆摆手,就有侍女递上一张和离书。
侍女解释道:“公主欣赏沈二公子的才学,想要借力帮他飞黄腾达,夫人若为贤妻,合该放手成全。”
莫名被施压,曹蓉脑仁嗡鸣,只能一字一句反复咀嚼,渐渐恍然。
这哪里是报恩,这是高位者看重了她的丈夫,想要棒打鸳鸯,巧取豪夺。
未免也太冠冕堂皇了。
“殿下是看上......沈濠了?”
“是啊。”馥宁公主大方承认,透着高位者的势在必得。
曹蓉愕然无措,对斯文败类一词有了深刻理解,高贵的外表下是恬不知耻的腌臜本性。
“民妇不答应。”
馥宁公主也不恼,料到了结果,“别急着拒绝,本宫给你考虑的机会,明日午时给出答复便可。”
“我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不会为任何事和离的。”
“话别说太满,人心隔肚皮,别等到一无所有再悔恨。”没了周旋的耐性,馥宁公主摆摆手,“送客。”
“民妇......”
“滚。”
曹蓉失魂落魄地回到沈家,如入噩梦,甚至不知该与谁说起。
沈家人是指望不上了,也唯有半路认回
的四弟君晟方有破局的可能,但他正在城外狩猎,后日才会返程回来,恐来不及了。
况且,君晟从不掺和沈家家事,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者,会为了他们夫妻与公主对峙吗?
那可是嫡公主。
怀揣着惶惶不安拖到沈二郎回来,曹蓉嘴一扁,扑进男人怀里又哭又捶,“你是不是招惹野女人了?!”
沈濠扣住她两只手腕,头一次见妻子哭得这么伤心。
好不容易将人哄住不哭,在得知那女子的身份后如坠冰窟。
曹蓉气虚无力地趴在桌上,“我是不是该恭喜你攀上金枝儿了?我可提醒你,攀金枝儿不表示能做驸马,你出身小门小户,哪里入得了皇家的眼!公主最多是一时兴起,拿你当禁脔取乐。”
沈濠无语捏额,“放心,为夫清醒得很,没有攀龙附凤的歪心思。”
得了丈夫的承诺,曹蓉才稍稍宽心,趴在桌上恹恹不振,胡思乱想。街坊早有传言,喻皇后毁了嫡姐的清白才得来代替嫡姐入宫为后的机会,若传言为真,也就不奇怪堂堂皇后能生出如此横行霸道的皇女。
“这事儿也只有四弟能帮上忙了。”
“等四弟回来再议吧。”
“可狩猎还有一整日呢,公主逼我明日晌午做出抉择。”
历来听说强抢民女,头一次听说强抢人夫的,沈濠头大,真是好心惹来麻烦,“我今晚送你去外面客栈避避,等事情有转机再接你回来。”
为了让妻子安心,他握住妻子冰凉的手,呵了呵热气,“放心,为夫必不负你。”
入夜,九皇子连同被抓回来的野兔一起,被冯小公公带回皇帐。
季绾送九皇子出帐篷,折返回来,看向倚在床上的君晟,“先生可要食些夜宵?我带了好些吃食。”
“不了,你随意。”
季绾没有食用夜宵的习惯,不过是为了打破独处的尴尬,她坐到桌边翻看医书,预计今夜又会难熬,可回顾前几次,好似难熬是种错觉,她非但没有失眠,还睡得香甜。
究其缘由,不得而知。
再有一日,秋猎即将结束,后日一早,人马启程回城,而拨浪鼓就装在随身的箱笼里,一次也没派上用场。
“先生明日要随圣驾狩猎吗?”
君晟没有这个打算,却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想随行?”
“我依先生。”
“那我单独带你狩猎,或者练习骑马。”
“......好。”
此番出行,季绾发觉,君晟不怎么合群,喜欢独处,最多带上她。
漏尽更阑,两人先后洗漱,君晟脱去披在肩头的衣衫,只着中衣躺进被子,拍拍身侧,“时候不早了,安置吧。”
那口气,像是在召唤自己真正的妻子。
季绾合上书,木偶似的走到床边,慢吞吞坐在床边,本不打算抢被子,更不打算同衾共枕,却在甫一躺下,就被君晟拢进被子里。
“不用。”
“这样暖和。”君晟搂住抗拒的人儿,温声轻哄,抚慰她躁动的情绪,“别多想,睡吧。”
季绾第一次在清醒时与男子同用一张被子,身体略显僵硬,在男子翻身背对后,稍稍舒口气,又在熟悉的山檀香中,渐渐放松警惕,有了睡意。
睡梦中,她觉颠簸,扶住马鞍的鞍角。
君晟睁开眼,蹙眉闷哼,掀开被子查看,气喘粗噶,额头溢出薄汗。
“念念。”
“嗯......”
季绾沉睡不醒,愈发扣紧鞍角。
清晨薄寒, 季绾醒来时,床上已没了君晟的身影。
她穿上绣鞋寻摸一圈,打帘看向帐外, 见君晟正在御厨那边排队拿早膳。
排队的人很多,沈栩站在君晟的后头,中间隔了两个人。
季绾放下帘子,简单梳洗打扮。
君晟端着饭菜回来时, 她已乖巧坐在桌边等待。
将一碗柴鱼花生粥摆放在季绾面前, 君晟问道:“吃得惯吗?”
御厨准备的粥食种类很多,君晟记得季绾喜欢吃鱼, 便选了两碗柴鱼粥。
季绾拿起勺子舀了一口,不是很喜欢,但面上没有显露。
狩猎的最后一日, 众人多集中在圣驾前, 君晟带着季绾走进上次的枫叶林, 亲自教她骑马。
纠正的第一个细节就是扶马鞍。
捏住女子的两只小手,扣在马鞍的鞍角上, 君晟一言不发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眉宇蕴藏别样的意味。
昨晚被偷袭, 可不好受, 但有些闷亏,无法讨回来。
季绾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照做,稳稳扶住鞍角, “这样吗?”
“嗯, 放松双腿,重心下移。”
君晟牵马徐徐前行, 让季绾适应坐骑的感觉。
枫叶染霜,经日光照射,呈现剔透的红。马匹稳当,微微摇晃,季绾没有被硌腿的不适感,反而沉浸在金秋的亢爽中,又因君晟在旁,没有半点彷徨和恐惧,哪怕囿苑处处有潜伏的兽群。
“先生可以放手了。”
“敢?”
“我试试。”
君晟松开手,稍稍退离,看着季绾生疏地驱策马匹前行。
“慢点。”
与骏马处在磨合期,季绾自是小心翼翼,瓮声瓮气地哄着马匹。
这匹马对她而言有些高大,但性子温顺,非烈马,是君晟在囿苑的马厩里特意选的。
既非烈马,自然不得武将喜欢,倒是适合刚学骑术的新手。
君晟想着日后待她熟谙马术,再送她一匹马驹,可从小养到大培养感情。
倏然,林外汀渚那边传来呼救声,搅扰了马匹,君晟健步上前拉住缰绳,将季绾抱了下来。
季绾站定,听得一声“有人落水了”。
还真是多事之秋。
君晟快速拴好马,带着季绾赶过去。
环水的汀渚上,几名贵女蹲在水边不停求救,她们在嬉闹时,不慎将一名闺友推入水中。
那贵女不通水性,扑腾一会儿沉了下去,水清却深,从水面上只能瞧见漂浮如藻的长发。
男女授受不亲,在众目睽睽下救人说不定要负责任,娶了人家小姐,一些闻声赶过来的年轻公子踟躇不前,权衡利弊,一会儿的工夫,落水的贵女离岸边愈远。
环流很宽,两侧岸边都无法用竹竿施救,必须有人下水捞人。
事急从权,有一人突然跳进水里,在他的领头下,陆续有水性好的公子跳了下去。
季绾与君晟赶到时,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男子正夹着那贵女脖颈,一点点凫游向他们这边。
那贵女还有意识,朝岸边的人伸出手,“救救我。”
见状,季绾倾身伸出手,用力将人向上拽。
君晟扣住季绾的小臂,稍一用力将女子连同施救者一同拽上岸。
周遭无医女,季绾担起了照顾落水贵女的职责,解开自己的斗篷裹住瑟瑟发抖的贵女,与君晟交换过眼神,带贵女回往营地。
其余跳入水中的施救者,被岸边的人陆陆续续拽上来。
当君晟伸手去拽最后一人时,点墨黑瞳轻敛,扣住那人的手掌,却被一把挥开。
沈栩凫在水面,抹了把脸,没接收君晟的好心,朝一旁游去,被另一人拽了上来。
君晟站起身,摩挲着发红的掌心,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湿漉漉坐在岸边喘气的青年。
视线落在沈栩的手上。
“沈公子的伤好了?”
“不劳君大人费心。”
君晟哂笑,迈开步子,身后传来沈栩淡淡的提醒:“季绾喜欢吃鱼,但不喜欢咸鱼粥,尤其不喜欢柴鱼干。”
君晟停住脚步,转了转拇指的玉扳指,判断不出他是存心膈应人还是善意提醒。
“沈公子以何种身份提醒我?”
周遭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沈栩还坐在岸边,慢悠悠拧着衣衫上的水,“没有阁下横插一脚,夺走季绾,沈某还需要提醒谁呢?”
季绾在饮食上的喜好,他一清二楚,假若没有君晟,他可以替季绾挑选最合心意的饭菜。假若没有君晟,他说不定已经说服母亲谭氏,改期迎娶季绾。
人生三大喜,他可占两样。
假若......
没有假若。
他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让另一个男子代替他来照顾季绾。
还是他最嫉恨的人。
秋日沉淀了他的悲愤,他接受了季绾与他人成婚的事实。
听出青年满腹
的酸楚,原本打算离开的君晟转过身,慢慢蹲了下来,以只有两人听得清的音量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不是吗?”
沈栩直视道:“你不是给我机会,是让我在身世和婚约上做出抉择,以高位者的姿态,考验人性,不过是你道貌岸然的恶趣味,想要戏耍彼时一无所有的我。”
该避其锋芒的,可嫉妒战胜了理性,在针锋相对的一刻,不愿落于下风。
说白了,输给谁都不愿输给君晟。
君晟继续转动着拇指的玉扳指,不怒反笑,“那你就任我戏耍吗?不懂得反抗?我不过一句‘体面是互相的,别太过’,就拆开了你自认为的金玉良缘。你扪心自问,真的对得起季绾吗?”
“彼时我一无所有,你位高权重,我拿什么反抗?”
“不试试就设想出千万种阻难,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软弱?”
若真将季绾交给他,日后风雨路上,他是否会为了利益出卖季绾?君晟敛眸,眸光比波光粼粼的秋水还要凉薄。
君晟用带有玉扳指的手抚上沈栩俊秀的面庞,重重拍了两下,“你那时若是坚持这桩婚约,我会成全你们。”
可惜他没有通过考验。
被羊脂玉的冰凉拉回意识,沈栩避开他的手,“那我现在坚持呢?”
若他愿意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重新挽回季绾呢?
他想,他是愿意的。
“晚了。”
爱在占有前,是克制的,君晟可以在沈栩坚定情分时,克制自己对季绾的感情,成全有情人,也彻底完成了师母的嘱托,给了季绾新的身份、新的人生,放心将她交给沈栩。可沈栩没有通过考验,把季绾当累赘,辜负了六年的情谊,那季绾往后的余生,就与之再无干系。
而他的爱也从克制变为占有,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
“沈栩,你当年被人顶替名次落榜,我为你惋惜。如今前路坦荡,我不会阻挠。但你要认清现状,别以为今非昔比,就能与我夺人。有那些精力,不如脚踏实地为前程铺路。”
点到为止,君晟起身离开,衣袍猎猎,融入凛冽寒秋中。
沈栩僵在原地,被寒风吹得肤色紫青,浑然不觉,拳头握得咯咯响。
后半晌,君晟带着季绾在枫叶林里练箭。
在远处立好草靶,君晟走到季绾身后,半搂着她手把手教习,还为她戴上一枚口径较小的玉扳指,与他拇指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大手握住女子的手,带她拉开弦,君晟附身问道:“上次教你的技巧可还记得?”
有呼气擦过耳边,痒痒的,季绾歪头蹭了蹭耳朵,“平视箭靶,平稳放箭。”
“还有呢?”
“食指尽量不抖动。”
“还有呢?”
“你、你离我太近了。”
季绾扭头,额头差点碰上男人的唇,惹男人低笑,也适时退开距离,站在一旁看她射箭。
第一箭,脱靶。
季绾恼羞,从箭筒取出第二支箭矢,费力拉开弓,别说食指不抖动,开弓都费劲。
一连三次脱靶,她垂下手,“这把弓不适合我。”
“所以,不适合一定要及时说明。”
“先生何意?”
“你不喜欢吃柴鱼干,为何不说?”
季绾愣住,早膳那会儿她没有表露出不喜,他是如何得知的?
君晟没提沈栩,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弓,换了一把轻弓,“搭伙过日子,还是该直言不讳,不喜就是不喜,没必要将就,对吗?”
“嗯,是我疏忽了。”
“不必认错,我只是想与念念没有隔阂。”
季绾抿唇,有潺潺暖流淌过心田,她的先生,总是温柔善解人意的。
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