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全蓁并未有任何类似不悦的情绪。
梁诗潼一看便是那种从小养尊处优被父母与兄长呵护长大的娇娇小姐,天真烂漫,纯真美好,不需知晓人间疾苦。
这样的女孩子,只会让人心生好感与艳羡,绝不会讨厌。
梁诗潼亦很快察觉到全蓁的不自在,将话题巧妙转至她身上,好叫她有些参与感,“哥,你们什么时候去爷爷那?”
老爷子梁玉璋住旁边那栋别墅,梁世桢抬手看眼腕表。现在差不多是老爷子用完晚餐看书写字的时间,他站起身,整了整西装外套,平声道,“现在。”
梁玉璋对这个孙子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欣慰梁家偌大江山后继有人,可另一方面,他亦痛心于其不服管教。
他并未想过,这两者其实本就相悖。
梁世桢进来时,老爷子正在书桌前挥毫泼墨,由于坐轮椅的缘故,那书桌高度是定制的,瞧着有些矮,但对梁玉璋来说却恰好方便。
这是他摔坏腿后重拾的一项爱好,专为修身养性,顺便打发时间。
梁世桢见状没出声,两手抱臂,站在窗前点了根烟。
全蓁注意到,他似乎刻意不在梁诗潼面前抽烟,但其余任何地方,倒是百无禁忌。
一根烟结束,老爷子那字亦写好。
佣人捧走时,全蓁下意识扫了眼,那纸上其实是李太白的两句诗。
「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梁玉璋抬起眼,没看梁世桢,倒是朝全蓁招了招手,沉声道,“孩子,你过来。”
全蓁没料到是这种开场,下意识看眼梁世桢,这求助般的小动作被老爷子捕捉到,他呵呵笑两声,“看他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全蓁只能收回目光,向前走了两步。
人对于善恶其实能凭直觉分辨大半,全蓁隐约察觉面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似乎并不大喜欢自己,她谨慎停在书桌前,并未再上前。
梁玉璋不在意,那锐利目光打量她半晌,“听世桢说,你是舒家的孩子?”
“是,”全蓁敏锐感到一丝不对劲,问,“您认识我们家?”
“何止认识,”老爷子笑,“我们家跟你们家渊源可深着呢。”
上世纪,在梁家尚未发家之际,梁家与舒家中间只隔着条小巷,算是邻居。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邻里关系十分密切,彼时梁奶奶正怀着孕,而梁玉璋在外跑生计,寻常大多数时候得靠舒奶奶从中照拂一二。
那时候,梁玉璋隐约窥到一丝财富机缘,每日奔忙,十天半月不着家,以至于梁奶奶十月临盆,他也未能及时赶回。
梁奶奶生产时大出血,舒奶奶恰好符合献血条件,是她捋起袖子,一锤定音,救下她一条命。
因为孕期照拂与这条命,梁奶奶十分感激,她意欲将两家关系延续,正好自己生的是个儿子,便承诺若是舒奶奶生儿子便跟她的孩子做兄弟,若是生女儿,两人便正好做儿女亲家。
舒奶奶性格豪爽,只当是句玩笑,倒是没太放心上。
后来时代变迁,梁家生意越做越大,搬离原来区域,换至更为繁华的中心区,两家便渐渐断了联系。
但梁奶奶心中却始终挂念这件事,但等她找来时,舒兰茵已即将嫁给全耀辉,舒奶奶就这一个女儿,性格又刚强,并不t愿刻意攀附,只挥挥手说此事作罢。
梁奶奶深觉遗憾,临行前将身上一直佩戴的玉佛摘下,交给舒奶奶,她不许她推辞,坚决道,只要她愿意,日后梁家一定会有人娶她的孙女抑或帮扶她的孙子。
此举算是对子孙日后的保障,舒奶奶想了想,便收下了。
梁玉璋有些惊讶全蓁竟然不知道,他摸了摸下颌,意味深长道,“我听说你跟世桢交往快一年,他没跟你说这些?”
全蓁勉力笑了下,没有说话。
一切谜团在此刻被解开。
她好似在迷雾中奔跑许久,终于见到曙光,然而等她跑出来,却发现那只是专为她而设的陷阱。
她不由回头看了眼。
梁世桢不知何时兀自寻了个地方坐下,他头发尚未干透,依旧透着凛冽般的黑沉,那真皮黑色座椅将他面容衬得愈发冷峻,毫无半分方才在梁诗潼那的温情。
全蓁望去那目光被他于半空截获。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那眸中透着几分冷然。
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
全蓁微妙觉得讽刺。
梁世桢为什么找她,因为他无心老爷子为他介绍的那些对象,却又不堪其扰,只能另辟蹊径,以自身婚约相抵抗,而她恰好是那个梁玉璋所无法拒绝的人。
他为什么提前领证,因为他不屑同她说明,更不想此事出现任何差池,所以趁她一无所知之前,将她诱入陷阱。
而他如今的胸有成竹亦来自于此。
他傲慢、薄情、冷血。
分明是他有求于她,却将自己伪装成救世主。
全蓁至此刻方才意识到,她被骗了。
在这段关系里,他们实则是平等的。
走出老爷子的地盘后,全蓁渐渐与梁世桢拉开些许距离。
原谅她实在无法在这样的时刻同他演戏。
她不是离经叛道之人,跟他领证已经算是脱轨,一种对既定生活的背叛。
她想过原因,思考过他为什么找上自己,但千算万算,是真的没算到这里面会有这样的隐情。
……竟然牵扯出三辈人。
全蓁脑子有点乱,她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好好理一理。
正想着,额角忽然撞上一抹坚硬。
梁世桢就站在她面前,低眸注视着她的神情。
不知他何时背过身,面上是始终如一的冷淡,更不知他何时停下,专等她撞上来。
眼前西装一丝不苟,连一丝褶皱都没有,领口稍稍向上,是那凸出来的喉结。
片刻,那喉结微微滚了下,梁世桢淡哑的嗓音透过空气传至全蓁耳中。
“不高兴了?”明知故问的语气。
全蓁下意识道,“没有。”
其实她接受能力很强,也完全理解他处在这个位置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就是……可能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终究不好受,她的确有那么一点委屈。
但全蓁不会承认。
他们的关系,还轮不到向对方阐述那微妙到转瞬即逝的情绪。
梁世桢听罢却没动,稍稍弯下腰,那凛冽呼吸陡然逼近,他的目光亦停留在她面上,半是研读半是审视的模样。
全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激得幼时舞蹈功底发作,分明站在原地没动,腰却向后退了一小截。
他们以一种略显别扭的姿势相对,视线无声流淌碰撞,好像山间云涌蒸腾的雾气,徐徐铺散。
全蓁呼吸顿收,先行抵抗不住,正准备从旁边绕开,梁世桢却已先她一步直起身,他仍旧维持方才看向她的动作,那薄凉镜片下的目光堪称平静,嗓音亦沉了又沉。
“全小姐,我们是合作关系。”
既然是合作,便不应有超乎理性之外的情绪。
互相利用便是。
全蓁瞬间领会到这层含义,她几乎是立刻抬头笑了声,“是,”她缓缓道,“梁先生是大忙人,的确没有提前同我说明的业务,但我想,既然我是您唯一能够用上的合作伙伴,”全蓁着重强调“唯一”二字,“以后如果还有类似事件,我现在提前向您讨一个知情权,不过分吧?”
自认识开始,她便总是淡淡的,眼下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几分生动的神情,好似一汪静谧泉水终于现出几处微小波澜,不可谓不新鲜。
是以梁世桢眸光微眯了眯,正欲开口——
久久等不到人的梁诗潼不知内情,火急火燎跑来,“哥,怎么样,爷爷说什么了?”
梁诗潼其实有些畏惧老爷子,她在家这么些年,梁玉璋不止一次在梁世桢面前提过,她如今这样娇气全是拜她这个哥哥所赐。
什么心理疾病!就是舒坦日子过多了,放以前饭都吃不饱,朝不保夕,哪里会有人顾得上这些。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多逼几次就好了。
老爷子一贯狠得下心肠,梁诗潼敢怒不敢言。
若不是担心梁世桢,她几乎不来这边,眼下见两人一个赛一个沉默,根本不接话,她难免着急,想了想,柿子挑软的捏,她小碎步跑去问全蓁,“嫂子,你们跟爷爷聊什么啦?”
“没有什么,”全蓁避重就轻,“就讲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以前?”梁诗潼不解,“你们以前就认识啦?”
全蓁淡嗯一声。
老一辈的事情好复杂,解释起来没完没了,全蓁怕麻烦,索性便模棱两可,一以概之。
梁诗潼“哦”了声,兴趣缺缺,这些渊源她不关心,她唯一在乎的是,“哥,你今晚住这吗?”
梁世桢自接管公司以来,回来次数屈指可数,他想必自己也知道自己对这个妹妹的陪伴有限,因而每次回老宅,都会有意留下住一晚。
但今天情况特殊,多了另一个人,梁诗潼有点不确定,便想顺道问一问。
“住。”梁世桢没怎么犹豫,说完,他看眼全蓁,语气随意,“时候不早了,诗潼这里空房间不少,我让人再收拾一间?”
天色将晚,夜幕低垂。
留下的确是较为明智的选择。
可不知为何,全蓁此刻突然并不想事事由他主导,顺他的心。
她轻轻摇头,问,“能安排人送我下山吗?”
梁世桢沉默一霎,由此朝她看去今天的第二眼。
黑沉天幕下,她一袭珍珠白缎面裙静默而立,眉眼是淡的,姿态亦是淡的,但不知是方才那一抹小小的反抗,还是此刻骨子里透出的那一点倔强,叫人感觉她的这一丝淡,像是经水墨稀释后的色彩,虽存在感不强,却照样能在纸面上留下不轻不重的几缕痕迹。
目光一刹错开,他下意识抽出一支烟,余光瞥见诗潼,他那点烟的姿势生生止住,只放在指尖捻了捻,平声应允,“叫钱叔送你。”
两兄妹回去的路上,梁诗潼不满发声,“哥你也是成家的人了,以后能不能少抽点烟,我跟你说,抽烟影响那方面,你小心以后——啊啊啊,你掐我干嘛!”
梁世桢冷冷瞥她一眼,口吻颇有点凉,“胆子不小,连你哥都敢编排。”
他下手不轻,梁诗潼只觉自己那半边脸颊都火辣辣地疼,她捂着脸,委屈巴巴撇嘴,“本来就是嘛,还不让说了。”
眼见那青筋分明力量感十足的手掌又要伸过来,她赶忙退后一步,见好便求饶,“好了好了我错了,我不说这个。”但话题却始终围绕着今天这事,“哥,你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啊?”
有些东西骗得过旁人,但瞒不住自小便相依为命的兄妹。
梁世桢看她,“怎么?”
梁诗潼眨眨眼,“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们好像不太熟啊。”
“跟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情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梁世桢随口问。
梁诗潼进门踹了鞋,几步奔上沙发,两腿盘上去,“就比如,你们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拉过手,而且我刚刚去找你的时候,嫂子脸色好像有点差,看起来好可怜的。”
可怜吗?梁世桢沉思一瞬。
嘴皮子挺利索,应该还好。
他抬手将领带抽出,绕掌心一圈,搁在沙发边缘。
那茶几上摆放着尚未看完的文件,梁世桢扫两眼,忽地将文件夹合上,抬头看向盯着他的诗潼,轻描淡写道,“大概是不高兴了吧。”
梁世桢语气平淡的好像在讲刮风下雨,梁诗潼万分诧异,“不高兴你就让她这么走了?哄都不哄的?”
就算是学校的男同学无意惹女孩子不开心也总会想尽办法弥补自己的过失,梁诗潼实在无法理解她哥的脑回路,小脸微皱,写满不赞同。
梁世桢却不以为意。
梁氏每日面对那么多合作伙伴,龃龉摩擦在所难免,难道他还得费心一个个去哄吗?
答案显而易见。
——不需要。
梁诗潼见状只哀哀叹气,半晌,见这人真坐得住,她终是憋不了,语调幽幽,“嫂子真是倒大霉,才跟你这种直男结婚。”
几天后,中环,The Iron。
全蓁刚进来,便莫名打了个喷嚏。
沈令伊打趣道,“恐怕有人在背后议t论你哦。”
红与不红有时亦是一门玄学,沈令伊在圈中浸淫这段时间,除了接戏量飙升外,对玄学的虔诚近乎也到达新一重高度。
全蓁无意置喙旁人的信仰,便索性笑了笑。
坐下后,她伸手要了杯Midnight Butterfly,沈令伊还是老样子,直接点了另一款招牌。
全蓁看她习惯性拿出手机拍这款酒最后一幕,她忍不住问,“都拍过了,为什么还要拍?”
沈令伊白她眼,“亏你还是学哲学的,当然是因为上一次的和这一次的不一样啊,但这种不一样太过细微,所以才需要用镜头记录。”
她语气兴致勃勃,“我准备等以后退圈,就办个这种艺术展,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365天’。”
全蓁抿口酒,哭笑不得,“你才刚进圈就想着退圈?”
沈令伊:“没办法啊,圈子变化太快,我这种花瓶指不定哪天就被淘汰了。”
全蓁:“你哪里花瓶?明明演戏很好好不好?”
沈令伊无端有点泄气,“这也不由我说了算,市场决定的。我上次演的女二就是胸大无脑的花瓶,现在找我的全都是这类角色,不接怕以后接不到,接了又担心戏路受窄,好愁。”
沈令伊的所有烦恼总是这样明确且具体,全蓁其实有点羡慕她,她微微倾身,手背在她肩上拍了拍,低声安慰,“没关系,慢慢来,总会有人赏识你。”
沈令伊对上她目光,露出一个笑,“希望吧。”
她的坏心情转瞬即逝,说出口便已觉好过许多,半杯酒下肚,忽地想到什么,沈令伊撩了下头发,凑过来探听八卦,“诶,你跟梁世桢领证之后怎么样?接触有没有变多?”
全蓁犹豫两秒,“……有吧。”
“然后呢?”
全蓁皱眉,“然后?”
“对啊。”沈令伊歪头,“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认识他……就那个李家千金你知道的吧,港城最有名的名媛之一,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主动好几次,梁世桢照旧岿然不动。一来二去被不少人暗地里笑话呢。”
全蓁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笑?我倒觉得她勇气可嘉。”
沈令伊耸耸肩,语焉不详,“害,这群人不就这样。”
“说真的?你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有。”全蓁果断摇头。
若是前段时间,她还会觉得他这人既绅士且很有风度,但经过老爷子那一遭,这一点微薄优点亦在她心内消失殆尽。
全蓁说,“他这种人,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沈令伊好奇道,“哪种人啊?”
她对梁世桢的印象其实都来自于各类擅自揣测的小报以及圈内议论,对于这种级别的钻石王老五,人人皆有窥探欲。
沈令伊目光灼灼,自然也不例外。
全蓁指尖无意扣了下杯沿,仗着此处人多眼杂,嘈杂纷扰,她索性无甚顾虑开口道,“就……高高在上、傲慢、结果导向、利益至上、毫无同理心、讲话也不好听……”
“感觉长得好看是他唯一的优点。”
全蓁全程眼眸低垂,因而她并不曾注意到,当她道出第一个形容词时,那道经过的黑影便没再动过。
这些充满怨念的定义,不用想也知是谁。
梁世桢指尖夹根烟,那猩红更衬得他面色晦暗不定。
身周蝴蝶翩跹,冷香氤氲。
梁世桢琢磨着那话语,片刻,蓦地笑出一声。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全蓁讲完,忽觉对面安静好几秒。
这停顿太过反常,她下意识抬眼,正欲继续,沈令伊赶忙勾腿在桌底轻轻踢了她一下,下颌微抬。
全蓁怔愣一瞬,朝她所指方向看过去。
霓虹光线色调偏暗,天然为在场各人镀上一层朦胧光晕,男男女女来来往往,看不清神色,只听到那落在身后的调笑与清越笑声。
在这样的场合里,按理是没有主角的。
但全蓁还是一眼便望见了梁世桢。
男人气质散漫,整个人斜倚在墙边,薄薄烟雾缭绕指尖,他满面淡然,轻飘飘朝她眺过来一眼。
黑暗笼罩下,他那肤色看起来格外冷白,有种莫名的孤寂感。
喧嚣中恰到好处的游离最为惹人注目。
可此刻全蓁根本无暇欣赏,看过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
原因无他,背后议论旁人终归不好,她的教养难免叫她心虚。
但心虚是一方面,事实又是另一方面,她那些评价又何尝不算中肯?
在隐瞒信息这件事情上,梁世桢确实做得不地道。
全蓁想来想去,心底还是有气。
梁世桢多少感知到一些,抬腿朝她走过去。
沈令伊眼观鼻鼻观心,在他过来的那一刻迅速站起身,说,“蓁蓁,那个,我突然想去洗手间,要不你先玩,我一会就回来啊。”
沈令伊离开速度太快,全蓁拉都拉不住,只碰到她一片掠过掌心的衣角。
而与此同时,梁世桢已经在那位置上坐下了。
他很高,目测超过一米八五,因而就算同样坐着,他也要比全蓁高出不少。
气场加身高是天然的威压,全蓁稍显不自在,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有事吗?”她嗓音紧绷,听语气是不大欢迎的。
梁世桢笑了声,全当没发觉,夹烟的那只手在烟灰缸里磕了磕,低声道,“是有那么件事。”
平心而论,他的粤语发音非常好听,沉而不腻,听来有种莫名的缱绻,更遑论两人距离过近,不知道的,误以为是在调情也未可知。
全蓁僵硬片刻,不动声色向后退开些许距离,须臾,她抬头问,“什么?”
眼前一张俊脸陡然放大,是梁世桢一手撑在桌上,朝她稍稍靠近了些。
于是全蓁视线内便出现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掌,那掩在夜色里的青筋格外性感,好似节节翠竹,苍劲有力。
时间可能不能用秒计算,又或者全然丧失计时功能,这短到不能再短的一刹那,只叫人觉得无比漫长。
梁世桢就在这昏暗里盯住她,片刻,意味不明笑出一声,缓声道,“也不能叫事,只是建议——全小姐下次骂人,还是别选公共场合了。”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全蓁怎么可能悟不出潜台词:免得人多耳杂,又被当事人听到,多尴尬。
这种事。没人说倒还好,他这么直接挑明,全蓁呼吸一霎便乱了。
而梁世桢却好似逗猫似的,欣赏片刻她的慌乱,勾唇向后退去。
他张手要了杯酒,一手手肘后撑在台面上,另一手端起酒杯抿了口,大抵是嫌味道不对,他眉头蹙了蹙,就此搁下,再没碰过。
梁世桢今天出现在这纯属巧合,方邵新弄的场子,叫了好几回让他过来玩,两人交情不错,该捧的场总是要捧,正好顺路经过,便下车过来看看。
谁知走了个空,这人不知跑哪鬼混去了,竟然不在。
梁世桢在二楼坐了坐,觉得没意思,正准备离开,视线内忽然撞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知怎的就停下了。
那天他从老宅离开,诗潼特地起早将他拦下,为的便是全蓁这事。
小姑娘说,女孩子都是要哄的,脸上越是看不出,越是暴风雨前的征兆,婚姻同做生意不一样,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互相斗气,这日子岂不是很没意思。
梁世桢不以为意,笑笑离开。
但诗潼有句话讲得没错,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接触的机会还很多,没必要将关系搞僵。
对梁世桢而言,主动开口已然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低头。
可对全蓁而言,有些人开口讲话还不如闭嘴。
一码归一码,他们双方都不算完人。
他算计她在先,她回敬他几句,算不上扯平,但有必要特地拎出来鞭尸叫她难堪吗?
全蓁心底涌上一股难言情绪,不知算是恼还是怒,抑或只是单纯的不悦。她不想再坐下去,直接拎包起身,但不知是她心绪不稳,还是今日不宜出门,刚站起,耳边一轻,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梁世桢本能伸手一捞。
手掌摊开,原来是她耳垂上别着的一粒蝴蝶耳夹。
是同这里主题相似的风格,那淡紫蝴蝶此刻便静悄悄悬落在他手心。
凉意幽微。
这是出门前沈令伊特地塞给她别上的,全蓁没料到它会掉,下意识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耳垂,旋即看向眼下。
梁世桢的手好大,骨骼分明,衬得那蝴蝶小巧而孱弱。
这种东西落在男人这里总显出几分暧昧,何况这还不是她的,全蓁得物归原主。
思索片刻,她只得止住离开脚步,呼吸顿了顿,指尖自他掌心小心夹走那只蝴蝶,但两人还是不可避免靠到一起,眼眸低垂轻颤,视线交缠,全蓁触到他微凉的掌心,一刹,鼻息间尽是那凛冽的雪松冷香。
极具存在感地涌动,似无法忽视的云海。
一个念头不可避免出现在全蓁脑海里:自己出门前喷了香水,他t是否也能闻到?
梁世桢坐在原处,凝视那抹匆忙离开的身影,片刻,微微收拢了一下掌心。
宛如蝴蝶振翅,轻轻扫了一下。
些微的痒。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甜的茉莉花气息。
电话不合时宜响起,方邵懊悔不已的嗓音自里面传出,“哥你今天来了?”他比梁世桢小几岁,从小到大抱过他无数次大腿,因而这声哥喊得心服口服且格外顺溜,“你怎么没提前告诉我啊,我在澳城……一时半会也回不去。”
方邵是方家最小的孩子,毫无生存压力,吃喝玩乐别惹事就是家中对他最大的期望。
梁世桢捞起外套站起身,语气懒散,“你玩,我正准备走。”
方邵愈发后悔,挽留道,“哥你要不再玩玩……对了,我们店酒调得还不错,我让他给你来杯试试?”
梁世桢扫眼桌上那被放置许久的玻璃杯,淡声道,“算了。”
方邵犹不死心,“真不要?好多人来打卡呢。”
梁世桢嗤一声,“你确定人家是为酒来的?你自己尝过?”
方邵当然没尝过。
这店虽说是他搞的,但他惯来爱当甩手掌柜,店内自有旁的合伙人从中打理,他只负责入股以及分红,其余事情一概不管。
由于他时常不在,当然会有些猫腻,但大家碍于方家面子,总不至于做得太过分,方邵便不是很在乎。
这跟梁世桢的经营理念背道而驰,他点了他几次,但怎么说,人犯懒,实在扶不上墙,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过着了。
方邵看得开,知道他哥是为他好,被怼也笑嘻嘻的,正准备说两句混账话糊弄一下,谁知对面久久没声,他拿下手机一看,电话不知何时已被掐断了。
方邵啧一声,躺在酒店按摩椅里晃晃悠悠摇两下头。
他哥这脾气……还真是越来越捉摸不定了哈。
以后也不知道谁能受得了。
与此同时,沈令伊接到姐妹催促电话,自后门拐过来。
她担心被控诉,一上来便先发制人,“我靠蓁蓁,你跟梁世桢也太配了。”
“就那种cp感你懂吗?”
“就我们这种拍戏的,男女主只要站一起有cp感那就约等于成功一半,甭管别的怎么样,反正等剧播出来,给观众磕生磕死是没问题。”
“你们就很有那种感觉!”
“我恨不得原地转行,给你们写同人文!”
全蓁被沈令伊这一番描述打得措手不及,她微微无语,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疯了吗?我们刚刚其实挺不愉快的。”
沈令伊才不管这些,“你懂什么!偶尔的吵闹也是感情的调味剂!”她凑过来,信誓旦旦道,“以我磕cp多年经验,你俩迟早睡到一起!”
“咳、咳咳咳……”全蓁被风呛到,脸颊生热,语气警告,“伊伊!”
沈令伊见状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你脸皮薄嘛。不过……”沈令伊凑过来,真诚反问,“你们领证后准备怎么办啊?马上快放假,你总不能还回家住吧?”
沈令伊的确问了个好问题。
全蓁之前忙着摆脱家中控制,一点都没想到这一层。
她现在是已婚身份,如果回家住势必要被念叨,甚至于全耀辉也会跟着起疑,起不起疑倒是无所谓,反正她的婚姻状况为真,但全蓁真的有些厌烦那些千篇一律的絮叨。
思来想去,她决定申请留校。
得知这一情况的沈令伊深表遗憾,但全蓁心意已决,她也做不了什么。
日子平静如水,一直到正式开启假期那天。
全蓁送完沈令伊,正欲回宿舍,方踏上一级台阶,倏然感受到什么,头往旁边一偏,视线内便闪过一辆有些熟悉的车。
那车稳稳泊在树荫下。
几秒后,全蓁手机响起。
那应当是来找自己的?
全蓁脚步稍顿,随即揿灭铃声,抬脚朝那辆过分显眼的银色劳斯莱斯走过去。
上次不欢而散酒精占一半责任,全蓁事后回想,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意气用事。不管怎么样,两人既然决定假结婚,性格磨合非常必要,她与其撂挑子走人,倒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再三明确自己的底线。
全蓁弯腰轻敲两下窗,几秒后,阵阵凉气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一道扑面而来。
视觉冲击不可谓不强烈。
对于人的气质与长相,有一个很俗的形容词: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