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可以拔掉和自己作对已久的,同样在当年梁醅之死中贡献了不少力量的新安会,同时又可以安全得到一大笔钱。
这笔财富多到他都不敢去想。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你依然可以走。”盛嘉宜从手上褪下来那块绿松石Minute Repeater系列手表给他,表盘上镶嵌着两大圈闪烁的钻石,邱芳继逃命过于匆忙,竟然连近在咫尺的百万珍品都熟视无睹,“这只表去黑市上卖了,至少可以卖到一百万美金。”
其实她说保守了,这只表上镶嵌的钻石数量太多,价值连城,当初定制的时候,花了整整六百万美金,黑市最喜欢这种能拆除钻石的昂贵手表,梁牧不缺渠道,更加不缺能开价的人。
一百万美金不是一个小数字,盛嘉宜去年一部电影片酬也才一百万港币而已,拿着这笔钱,可以保证他这辈子吃喝无忧。
“趁乱离开,不要管你带来的那些兄弟,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你。”盛嘉宜垂眸,“我也不会说。”
梁牧低头不语。
“时间不多了。”盛嘉宜催促他,“再不走,就没有办法离开了。”
摧枯拉朽的雨落在房顶,雨丝从窗户里飘进来,潮热黏腻,桌上那盏煤油灯闪了闪,终究是熄灭了。
“我不能走。”梁牧说,他把盛嘉宜拉起来,强行将她拉到外头,他手上力气很大,几乎要捏碎盛嘉宜的骨头,不让她有半分逃脱的可能,“我还没有拿到钱。”
“钱对你来说很重要吗?”盛嘉宜轻声问他,眼睫颤抖。
她从来没有对一个人那样失望过,又好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一百万美金足够他在这个世界上任何角落平静生活,他却不肯放手。这场豪赌,到了现在,坐在牌桌上的人已经倒下两个,他却还是不想放手。
不,梁牧一直是这样。
十年前,在那场漫长的季风雨中,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你现在很有钱了,你是大明星,你红得发紫,有的是男人为你付出,甚至有人愿意拿十个亿来换你,你当然觉得钱不重要。”梁牧狼狈地别过头,雨水早已浸透他的衬衫,布料紧贴着他的肌肤,让他看起来歇斯底里,“看看你自己,嘉宜,你现在动辄用上百万美金的手表,几千万对你来说就跟一串数字一样简单,明明你也曾经和我一样。你拥有的光鲜亮丽的生活,谁不想要?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享受到这一切?”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能有今天?”盛嘉宜打断他,闪电顷刻间照亮她苍白的脸,激烈的声音几乎尽数淹没在轰隆的雷声里,“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关于钱这个游戏,你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你拿什么跟徐明砚比?他已经不是未成年的那个他了……如今他想要碾死你,跟碾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
“你拿走他十个亿,你以为你能逃吗?梁牧,哥哥,我求求你好好想想,我们在城寨里的时候,你记得你和我想要的是什么吗?”盛嘉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甚至都快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她也许流泪了,也许没有,天空仍然是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水塞满天地。
明明雨季早已经结束,却像是从未到来一样。
“自由。”她说,邱芳继的血流到她的脚下,到处都是血腥味。
盛嘉宜忽然反应过来,她甩开梁牧,跑回房内,去拖邱芳继的尸体。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碎肉横飞,盛嘉宜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吐,但她没有任何犹豫,艰难拖行着他的躯体。梁牧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下意识上前要帮她。
“把他扔下去。”盛嘉宜说。
她用尽最大的力气,和梁牧一起将邱芳继抬起来,从半人高的栏杆上扔下去。
已经是一团淤泥的沙地上,落地声惊起巨鳄,几只黑色的猛兽同时往前一扑,翻滚着撕咬在一起。
“梁牧,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大概是你这辈子脱身的唯一机会。”盛嘉宜闭上眼,“他们不会这么快发现邱芳继的尸体,我出去告诉他们,他往山那边逃了。”
“是啊,他们不会这么快发现他,因为他们不会立刻搜鳄鱼池。”梁牧喃喃道,“嘉宜——”他的声音压抑着恐惧,与狂喜,“你说得对,这确实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
徐明砚站在雨中,他第一次知道东南亚的雨这样的大,这样的腥臭难闻。
鳄鱼园就立在海滩边,绵延数里,沿途俱是芦苇滩涂,背靠丛林,树木、藤蔓、岩石在暴雨中猎猎作响。他的私人保镖在身后为他打起一把黑伞,遮住倾垂的雨幕。
警队在他身前列作整整两排,举着防爆盾,将园区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这还仅仅是一小部分,更多警力投入到周边区域的搜寻中,两架直升机来回飞旋,轰鸣声响彻海岸。
“你猜猜他们抓到了谁?”郭锡云冒着雨过来,身上已经淋湿了彻底,“宋元怎么会在这里?”
徐明砚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让郭锡云一讪。
“这样也好。”郭锡云挠挠头,“省得我们还要想办法找证据,在这里堵住他,凭他有什么手段,也逃不了。我们还没有找到盛小姐,鳄鱼园太大,路线又复杂,边边角角不知道藏了多少人,我是真没想到他们在这里还有一个这样大的窝点,听说里头那些鳄鱼……啧。”他皱着眉,“你说,盛小姐不会——”
“你安静一点。”徐明砚截住他的话。
“好。”郭锡云举了举手,不敢再延伸这个话题。
他侧头看了一眼后头两辆大车。
那上面装满了钞票。
美金、英镑、港币……香江几乎所有的现金都被取出来,装进保险箱中,一箱又一箱堆上车。
涉及同业拆借和现金池的问题,当时就惊动了整个港府高层。
徐明砚接了几个电话,转头就叫他调集曼谷这边所有可以动用的警力,到泰国湾沿海一带搜寻邱芳继一行人的踪迹。但那些钱,他仍然坚持取出来,并没有如电话里说的那样,在公海交易,而是用私人飞机带往河口。
郭锡云没敢多问他这么做的原因,总之跟港府高层给他的电话有关,大概不是他能置喙的私密。
“长官。”有黑衣刑警小跑过来,对着负责整个行动的高级警官与郭锡云、徐明砚几人敬了个礼,擦着脸上的雨水道,“鳄鱼园里不止有唐人街Khiu Fong Ji的人,我们判断至少有三批不同的势力,在山边抓到的天元集团的Sung Yuen,已经按照您的吩咐三队那边调了一架直升机直接把他带回曼谷……以及我们也发现了Seng小姐的踪迹,二队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人挟持,挟持她的人是Khiu Fong Ji,他说要长官带着几位先生到海滩去见他,记得把钱也带上。
徐明砚和郭锡云对视一眼。
皇家警队的警察总长Brosong没想到自己任期里会闹出这么大的事,要是盛小姐在这里丢了命,他恐怕也要被撤职。听到手下的回禀,只感到棘手无比,他搓搓手,询问两尊大佛:“徐先生、郭先生,您看……”
“问徐先生。”郭锡云低下头。
Brosong只能将祈求的眼神投向徐明砚。
“绑匪只想要钱,不如先安抚他的情绪,想办法把盛小姐救下来。剩下的事请您放心,我们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这么嚣张悍匪。”
“我知道。”徐明砚颔首,他下颌紧绷,从头到尾都看不出什么情绪,除了在刚接盛嘉宜电话时有一瞬间的失态,郭锡云再也未曾从他脸上读到任何痕迹,他是担心、恐惧还是无所谓?都无法判断。
“带我去见邱芳继。”
“是。”Brosong松了一口气。
比起让这位徐少丢掉几个亿,他更害怕盛嘉宜出事。
第一位亚裔戛纳影后,年轻的巨星,仍处于上升期,风头无两,东南亚各国都不缺她的大批粉丝,却在曼谷遭遇恶性绑架。消息传出去,全世界都会对他管辖区域的安全状况打一个问号,甚至有可能影响全国旅游收入。即便不用郭家打招呼,国王和总理在听闻此事后,也是第一时间下令出动所有精锐。
雨好像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港口早已经停了一艘小型货轮,在巨浪中颠沛起伏。
很多个夜晚,盛嘉宜都会梦到大雨。
一到下雨天,城寨就容易断电,城寨里外都黑漆漆的。
她可以轻而易举穿梭在各个角落,从老人街狭窄的过道里上到塑料搭建起来的房顶,铁丝网遍布的阳台紧紧挨着,就成了一条可以攀爬的道路,再顺着那些从钢筋混凝土中横生出来的结构,到达街区的两栋高楼的缝隙。那里有一小块延展出去的平台,往下有六七层楼高的,悬立于空中,上有房顶阳台遮挡,雨水落不到她的身上,也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盛嘉宜坐在那里,可以越过一大片棚屋村务,在滂沱的雨中,一览无余看到远处整个九龙城。
那天晚上,她听到头顶窗户里传来争执。
梁醅喜欢抽雪茄,他的声道因为长期抽烟而损坏,说话时沙哑无比,就像有石头与沙砾间的摩擦。
“她很漂亮。”盛嘉宜听到他说,“眼睛也是个噱头,就算拿出去献美,也是头牌中的头牌,等到十四五岁,出去拍三|级|片,可以挣不少钱,说不定还能大红大紫。你控制她,就跟养了一棵摇钱树一样,这辈子享不尽的福气,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你怎么敢要我的女儿去拍三|级?”盛婉的声音是她从未见过的激烈尖锐。
“多少明星都是拍三|级出来的,别人能做,她为什么不能做?这年头想挣钱,不付出点东西怎么可以?外头市场难得很,要不是我给你开口子,你能在城寨里挣钱?你不一样舍得出去,到她就不行了?”
盛婉忽然啜泣起来,她名字里那个婉字取得极好,抬头低头间婉约柔美,说起话来就像含了糖霜一样甜腻,哭起来的时候也是动人的。
“别哭了。”梁醅不耐道,他好像受不了盛婉哭的样子,“你不肯?”
“你觉得她能有更好的出路?你想她嫁入高门?我实话和你说,你们,我们这种人,人家看不上。宁愿找个中产出身清白的,就是外头卖猪头肉的也好,都不会轮到咱们。”
“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养着她就是为了让她给你赚钱,至于她怎么赚,都无所谓的嘛。”
盛嘉宜站起来。
她站在高台上,阳台下,混凝土挡住了她的身体,所有的对话都毫无保留落在她的耳边。
墙壁的缝隙里堆满石灰,水泥、钢筋、铁丝、塑胶、高楼、矮房,重重叠叠,就像是遮天的丛林一样。水从白色管道里倾泻而出,就如高山河流,在坍塌的泥土冲泻下涌出。
天光地暗。
梁牧用手枪顶住盛嘉宜的太阳穴。
人影憧憧,雨大到他们都看不清对面站着的人是谁。
“把十个亿给我。”梁牧冲那边喊道,他手上用力,“不然我就杀了她。”
他知道警察来不及在这个关头翻进鳄鱼池去查看早已经四分五裂的肉块与骨骼,在他们眼中,他仍然是邱芳继。他顶着这个名字,还有机会拿到钱。
盛嘉宜被他推到人群前面。
她终于看到了徐明砚。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雨完全淋湿额前头发,湿漉漉垂落。两个人目光对视,盛嘉宜先垂眸,不想再看他。
他或许以为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但她始终记得他。
梁醅这辈子冒过最大的险,就是去劫持当年香江首富之孙。
徐令川在香江一呼百应,黑白两道没有人敢对他伸一根手指头。可惜那一年他已经重病在身,再强大的狮王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唯有将过去的王杀死或者驱赶出族群,新的狮王才能成为首领,对于动物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这笔生意外头的人不敢接,怕破了江湖规矩,最后只有梁醅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接受了这一次豪赌。
劫持首富之孙的办法很简单也很干脆,那些年徐家人威望仍在,常常不带保镖出门。梁醅安排了两辆面包车足足十个打手,堵住半夜乘飞机回港过暑假的小徐少,将他带到城寨关在天后庙里。
这事梁醅谁都没敢告诉,除了最心腹的那么两三个人。
盛婉不算他的心腹,但盛婉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梁醅在她那里好像没有秘密,很多年后盛嘉宜回想起来,梁醅的一切都在盛婉暗中注视之下发生,城寨明面上被梁醅控制,暗地里却早已经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网住他所拥有的一切。
梁醅当时想管徐家要的,也是十个亿。
即便在十年前,徐家控制汇港和渣甸,垄断银行间交易,坐拥交通运输与航空集团,拿出十个亿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他们还在四处忙里忙外凑这十亿现金的时候,徐明砚就已经安全离开了城寨。
盛嘉宜从来没有觉得徐明砚欠过自己什么,那一年的惊鸿一瞥到半山再见,再到如今他愿意用十个亿来换她,她感激不尽。
这不是他应该做的。
“我把十个亿给你,你放了她。”隔着数米,徐明砚说。
“别傻了。”梁牧恶狠狠说,“现在放了她,我转头就会被打成筛子,你把钱放到船上,等我安全脱身,我自然会让她毫发无损回来。”
“我凭什么信你?”徐明砚抬起头,目光锐利瞟向梁牧,“我把钱给你,你带着她走,怎么保证她安全?”
“你不要和我谈条件。”梁牧咆哮道,他越来越着急,顶住盛嘉宜的手枪都在微微发抖,“我对杀她没有兴趣,我只要钱。还记得之前我们是怎么约定的吗?在公海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你没有先遵守约定,现在我不会再信你了,先给钱,快!把钱给我。”
盛嘉宜没有说话。
十二月的雨,哪怕在东南亚,也带着凉意,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她眨了眨眼,再次和徐明砚对上视线。
她知道他会懂的。
从他赶来泰国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钱可以给你。”徐明砚说“不过你也记住,如果嘉宜身上有一处伤口,这些钱,你一分都别想花。”
“把钱抬到船上,你们去检查。”梁牧指挥他仅剩的几个手下。
一只只保险箱里装满钞票,尽数被抬到货船上。
“三天后,盛小姐会安然无恙回到香江。”梁牧沉声道,“徐少,你耐心等待就好。”
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十个亿,这么多的钱,这辈子也不曾见过,即便少那么一些,于梁牧来说也无关紧要了。
到如今,和最初的计划相比,一切仍然是成功的。唯一的漏洞就是交接不是那样的顺利,惊起了太多波澜,但这无关紧要,宋元被抓,新安会失去最大的金主,整个海外分堂会一举被端,涉及绑架盛嘉宜,香江内部也会很快展开对新安会的清扫。他们乘坐的货船会在菲律宾假装停靠,把注意力全都吸引到那里,会有另一条船带着他们回到香江,这些钱会在澳城的赌场里打个转出来。
只要盛嘉宜平安,徐明砚不会追究这十个亿的下落。
香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江湖里做事,即便是仇人报复,也是点到为止。
香江社团众多,要是你报复来我报复去,永远不会有尽头,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从前徐家第一位首富血溅香江,徐家未曾报复,*后来小徐少被绑架,徐家同样没有报复。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事后人财两清,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墨守成规。
十个亿,对于徐家来说,不过是苍蝇腿而已。他相信,徐明砚不会追究这些钱的去向,毕竟,徐明砚最在意的是盛嘉宜的安全,而不是这些如蝼蚁般的钱财。
海风夹杂着雨水拍打在甲板上,混乱中混杂着一声又一声刺耳的警报,梁牧的心跳瞬间加速。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
“走。”他带着盛嘉宜往货船上走去,“放我们走。”
直到货船起航,警长Brosong才抹干净脸上的雨水,对着对讲机道:“盯紧了他们,不要被发现,想办法联系越南、菲律宾方面,他们很大可能在沿途港口靠岸。”
“不用了。”他身边的徐明砚淡淡打断了他的对话,“他不会去菲律宾。”
“啊?”Brosong吃惊地转过头。
“回香江。”他低沉地说,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然的冷静。他转身时,湿透的风衣贴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沉重,他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脸上挂着未干的雨珠。即便如此狼狈,依旧难掩他五官的立体与锋利,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流淌着读不懂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在风雨中燃烧。
雨势越发急促,天边隐隐出现一道闪电,照亮了梁牧的脸庞。
他凝视着黑色的巨浪片刻,很快又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香江繁华的高楼,那是他熟悉的地方,也是他最终要回去的地方。
但他知道,回去之后,一切都将不同。
“你要去哪?”盛嘉宜问。她一身湿衣服被换了下来,货轮虽小,但该有的都有,此刻她穿着简单的白色长T恤,套着一件男士夹克外套,坐在船舱内擦拭着未干的长发。
“菲律宾。”梁牧说。
“他们猜得到你要去菲律宾。”
梁牧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他知道盛嘉宜在猜测,也在怀疑,但他有自己的打算。
泰国湾出来后,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都觉得他肯定不敢进中国海域,那就只能沿着分界线往菲律宾的方向走,或者靠近越南或柬埔寨的沿海,找到一条更隐秘的航道。
“这条船也会被定位。”盛嘉宜继续说。
她把长发用梳子不紧不慢梳通,至于梁牧将枪顶着她要钱这件事,她从头到尾都没表现出任何反应。不会哭不会闹,就像她从小表现出来的那样,心里头很多想法都不会让外人知道,只会藏着慢慢消化。
梁牧不敢跟她说太多话。他随口讲的一些东西,都有可能被盛嘉宜解读,暴露他下一步的打算。
整个计划前半段都是盛嘉宜策划,他出入执行,但是走到这一步,已经由他说了算了。
“会有无线电干扰。”他只能这么说。
“如果在国际航道上与其他大型货轮并行,就可以混淆定位系统。”盛嘉宜笑了笑,“借着国际航线上的停靠站点,随时改变航线方向,这样都觉得我们会去菲律宾,但去菲律宾,是最没有道理的。”
头顶的灯光闪烁两下,发出一阵电流声。
梁牧站在微弱的光线下,发丝微湿,整个人显得格外清冷,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长相清秀,但又带着狠戾的气质,既斯文又冷峻,这种对比使他显得格外危险。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他扔了一条毛巾过来,盛嘉宜接住,拽在手心里。
她没有再说话,她低头擦着头发,显得平静而专注。梁牧看着她,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
“你会杀了我吗?”过了许久,盛嘉宜问,她的声音在冷清的船舱里回荡。
“不会。”
“不管发生了什么?”
“是。”
盛嘉宜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她缓慢擦着发尾,货船上的卫生间里用的是最廉价的洗发水,香精味十足,有着浓郁的薄荷香。
这股味道他们小时候好像总是闻到。
从船舱的玻璃往外看,一轮圆日已经浮出海面。
“以前住够了老房,总想着住新房,后来住到新房里,又想到要住豪宅。”盛嘉宜终于停止了擦头发,她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手掌托着脸,和梁牧聊天,“十八岁那一年,我挣了很多钱,和公司分掉一半后,还剩一千多万。我带着钱满香江去看房子,后来觉得哪里都不够好,花上几百万,也只能换一套面积不大的三居室。想想在城寨里,买一套同样大小的房不过十万,那时我便想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回城寨里去住。”
“你现在只要想,可以买一套半山别墅。”梁牧平静地回答,“你不会回去,你比谁都想要走出去。”
“你不想吗?”盛嘉宜歪了歪头,好奇地询问他,“为什么不拿钱从菲律宾走?现在有这么多钱装在你的船上,别说一辈子了,只要不拿去吃喝嫖赌,就是三辈子也用不完。”
梁牧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盛嘉宜,她脸上的神情流露出一丝天真,这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难得叫他频出一丝残忍的意味。
他这个妹妹,其实是个冷心冷面的人。
今天凌晨死了那么多个人,她一路踩着血和尸体,眼睁睁看着血肉在自己眼前飞裂,却跟没事人一样。徐明砚为了她连夜取出十亿现金飞往泰国,又为了救他把十个亿全都拱手奉上,她也不见得有太多反应。
盛嘉宜见他表情莫测,淡淡笑道:“你不想,因为你一直就留在那里,从来没有走出来。”
“我的父亲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梁牧点燃一支香烟,“后来两岁的时候,我妈也死了,干爸养大我。在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告诉我,未来我要当城寨的主人,做胜和会的下一代当家。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我们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事,谁也不要嘲笑谁。要烟吗?”
“我现在戒了。”盛嘉宜说。
梁牧瞥了盛嘉宜一眼,笑了一下。
“他很适合你。”他轻声说,“以后你要是想进入政界,他是你最好的跳板,他有人脉,有钱,你有名声,最重要的是他愿意为你付出。”
“我值得他付出。”盛嘉宜闻言莞尔,“任何人在我身上投资,回报都会很好看。”
她的自信从不张扬,但无比坚定。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否认梁牧的猜测。
梁牧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闷了很久,吐出一口烟圈。
是了,从小到大,她一直没有变过。
他是最了解她的人。
教授、明星、商人……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当年那个在城寨里长大,甚至连居住证都不曾拥有的女孩,数千个夜里注视着九龙城的灯火,她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一样,这一步她走了很多年,如今终于看到了曙光。
“回到香江后,我不会再找你。”梁牧说。
盛嘉宜微微一怔,看到他指尖的烟灰落在桌上。
船在海上行驶了近三天,绕过沿海崎岖的海湾与岛屿,四次更换轮渡,那些远在海外的社团堂口发挥了作用,每到一个港口,都早已经有船在等待。
也直到这一刻,盛嘉宜才切实地明白为什么徐明砚说他不能插手社团之间的恩怨,更不能如宋元那边扶植起自己的势力。
富贵,久富才能显贵。从亚洲最大的鸦片经销商到今日的金融、航天、地产巨头,徐氏家族花了一百年有余,牺牲了包括一代家主在内的数条性命,几代联姻与通婚,遭遇暗杀、威胁、绑架也不敢声张,才有了今天的风光霁月。
再去涉足江湖中事,别说两岸高层不能容忍,就是徐家地下的祖宗们也不会允许。
“最好是这样。”盛嘉宜低声道。
第107章 英雄本色
在船上第三天开始,盛嘉宜就知道他这艘船一定不是开往菲律宾,更不可能是越南。
这让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个时候回香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反其道而行之,梁牧顶着邱芳继的名号,按照常理,警察多半不认为他敢回中国,更不认为在宋元都落网的前提下,他在香江还能有什么势力接应。换成她坐在梁牧这个位置上,明知道菲律宾和越南的港口已经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大概也是要赌一把直接回香江的。
在船上的三天,她和梁牧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和谐,特指她明明被梁牧半威胁半恐吓上了这条贼船,但却能跟他相安无事和谐共处,对方也没有想过要限制她的自由。
船上的日子无趣得很,茫茫海面除了偶尔飞过的海鸟和惊鸿一瞥跃出水面的海豚,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候远远瞧见海上立着巨大环形浮漂一样的建筑,便知道那应当是海上采油平台,说明船走在靠近海岸线的位置上。
货船上的早餐只有干面包和矿泉水,盛嘉宜已经养成了早上要喝咖啡的习惯,在这里没得喝,抱怨了一次,为此还被梁牧不轻不重嘲讽了两句。
他的那几个手下,都尽量避免和她见面。
梁牧防备她,盛嘉宜想想觉得有些好笑。
从来没有哪个和她熟悉的人,能真正意义上在她面前隐瞒什么。
她抛起手上一块硬币,滴溜溜落在摊在桌面的地图上,硬币滚了几圈,落在南中国海域。
“我们是在这里吗?”她指着地图问。
梁牧看都没看,说:“不是。”
“没意思。”
“你不是对外最喜欢说自己想过平静的生活?”
“我说的平静指的是没有人来八卦我的隐私。”
“在船上就没有。”
“......”
“船上没有娱乐,我的平静建立在我有钱有闲的前提下,最好还有人无聊的时候可以陪我玩一玩。”
“你说的这些,流亡的时候也没有。”
盛嘉宜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梁牧看到她的动作,“你以为城寨很苦对吗?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够后来不这么想了,至少城寨还有张可以安睡的床,有淋不到雨的天顶,还有水泥地板,比不上热带雨林里的苦一半多。那里的树高到遮天蔽日,脚底下是烂泥地,稍有不注意就有可能踏进沼泽,河里有鳄鱼,很常见,岸上据说有老虎,不过我没见过,但是有蛇,各种各样的蛇,植物也能杀人,当地原始人用箭毒树做弓箭,射杀猎物。”
他甚至一度觉得,与其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