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嘉宜自然是不会主动提的,她不提,对方也就不提。
唉,如今也不能说对不住徐明砚,谁让他非要当一个根正苗红的资本家呢,盛嘉宜摇了摇头。
偏偏她最会拿捏的就是资本家。
因为实在是太了解了,和徐明砚在一起的日子,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了他们这些人的行事逻辑和处事风格。
盛嘉宜笑眯眯道:“这还不简单,你也跟着囤外汇,到时候他们卖多少,你买多少,卖一百亿,你买进来两百亿,这不就没事了。”
梁振松:“……这我能不知道?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还有一大半外汇可都存在汇港银行。”
“收回来。”盛嘉宜说得轻飘飘的。
“怎么收?”
“换个说法,不打商量,也并非要取缔其权力,只是叫每家银行都在您这里开设一个外汇账户,把所有的外汇管理权上收,看谁不干。再绕开汇港,从您这里结算,直接抽调它额外的权力,发钞权给它又能怎么样,把发钞权一分为三,有跟没有,区别也不大了。”
盛嘉宜想得很简单,徐明砚想做什么,无非是拿外汇做筹码,其他地方她不管,也管不了,就说泰国那忽然萎缩的外贸指数和不断攀升的赤字,不知道有多少公司的风控模型已经监控到这种变化。攻击外汇,徐明砚不做,华尔街有的是人做,那些投行、对冲基金,难不成会放过这样唾手可及的好机会?
但香江不一样,香江开埠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外汇储备动辄数千亿之多,绝非小国能比,而这些外汇八成存于汇港。
结算权收回后,汇港无法窥探香江各大银行的现金储备,开设账户,则多数外汇回流至梁振松手底下管理。摸不到底,徐明砚就不敢冒险。
“这次真走了,实在是困了。”盛嘉宜起身,“您要是下定决心,还是尽快为好,如今已经到了年底,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若是这么做后,对方气急败坏,彻底掀桌子不干了呢?”朝着盛嘉宜的背影,梁振松慢慢说道。
盛嘉宜停在门口,并未完全转身:“那就要看他怎么选了。”
“总之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盛嘉宜说,“我只是个演员。”
“你可以不只是个演员。”梁振松说。
盛嘉宜没有再说什么,推门而去。
冷风袭面,天上落下细密的雨丝。
盛嘉宜刚往外走出一步,阿香已经为她打起了雨伞。
她抬头望了望,高楼耸立几乎遮住天空,玻璃幕墙后,数不清的灯光点亮黑夜,如在白昼。
“为什么香江不下雪?”她忽然问。
不等阿香作答,她已经弯腰坐进车中。
1996年12月,香江金融管理局宣布取消汇港结算管理行地位,汇港银行长达一百三十年的“央行”角色彻底结束
盛嘉宜没有开玩笑,她真的在筹备演唱会。
倒不是因为自信到要转战歌坛,而是为了答谢这么多年一直支持着她的粉丝和影迷。
金管局宣布政策的那天,她恰恰在舞台上排练,下来的时候阿香就递来手机,脸色有些惊慌;“徐少给你打了至少十个电话,嘉宜。”
盛嘉宜哦了一声,接过手机,也是那么凑巧,第十一个正好打进来。
她接通电话,语气冷冷:“什么事?”
“盛嘉宜。”这还是对方第一次直呼她全名,话里话外听起来都咬牙切齿,“你挺厉害的,挺能出主意?”
盛嘉宜脸上还画着舞台妆,漂亮的眉毛往上一挑,伸手拦住了正要上前的化妆师:“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我听说你给梁振松想的办法?”
“徐少耳目遍布香江,什么都知道。”盛嘉宜把盘在头上的发夹取下来,一头长发如水般瞬间倾泻而下。
“你什么意思?”徐明砚在那边隐忍着怒气,沉声道,“嘉宜,我们之间倒也不必走到这种地步。”
“先说好,我不是针对你。”盛嘉宜继续对着镜子折腾头发上别的无数颗细小的水晶,“只不过你凑巧是这个人而已。”
“好。”那边气极反笑,“好好。”
“你不会真想做空外汇吧。”盛嘉宜玩笑般道,看着化妆师的手一顿,“Marry,你先出去吧,我聊点重要的事。”
marry比了个ok。
徐明砚避而不答:“你也帮着梁振松对付我。”
很委屈,非常委屈。
盛嘉宜想着,也许徐少这辈子吃到的亏,都在自己身上了。
没办法,谁叫他斗不过她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还帮你争取了你心心念念的发钞权,发钞权不还在你那里么,而且梁振松说了,只要你回来,大家团结一心,共渡难关,这发钞权,永远都是你的。”盛嘉宜终于将水晶取了下来,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她心情很好。
徐明砚气得想直接挂断电话。
“回去?”他冷声道,“他们的保证能作数?梁振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多年,也没人敢同我家斗,偏偏他敢,汇港银行在香江一百三十年都是如此,就他要变。这样就算了,我知道大局为重,不是没有试图妥协,结果呢?”
“那是因为你大局观还不够高,缺一个我这样的女朋友,为你汲汲经营。”盛嘉宜随口道,她找不到自己的耳环了,只能高声喊外头的阿香,“阿香,我耳环在哪里?”
对面不说话了。
一片沉默。
“就这样吧。”盛嘉宜说,“没事挂了。”
她拿下手机,也不管对方怎么说,断然摁下通话结束键。
想来梁振松也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可以好好预备过新年了。
二月初,徐明砚被眼尖的记者逮到真人出现在香江国际机场,身为如今最红最大牌的女明星盛嘉宜唯一对外公开过的前男友,当场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要说徐家的产业,其复杂之程度,至今没有人能讲清楚他们家族控股情况,恐怕徐家本家嫡支自己人都不大能搞清楚,大家对他们的概念便是——有钱,极其有钱,相当有历史的有钱。至于有多少钱,有传千亿豪门,也有传其不过百亿资产,但加上黄若仪的身家,仍近千亿。所以小徐少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千亿继承人,盛嘉宜便是最有望跨入超级豪门,成为首个坐上千亿少奶的位置的女明星。
因着香江还未有这样的结合,所以他们两个的八卦,已经足够养活数个地摊文学报刊。
徐明砚看到记者手中的粉粉绿绿,标题巨大的《千亿豪门虐恋之少奶情事》一书时,当即脸黑了一半。
黑脸的小徐少更加英俊了,他说话太少,留给普罗大众的印象便是高冷万分,抿紧唇,蹙眉不说话,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淡淡垂着,愈发显得清贵难以接近。
他不开心,香江的狗仔就更开心了。
狗仔就爱看这种狗血戏码。
虽说香江传媒业,徐家占了半壁江山,无线电视与《香江日报》都由徐明砚的亲奶奶孔南音所创办,但是这两大公司,实际上并没有落到徐明砚父亲手中,而是落到了他小姑姑徐令璩那里,徐令璩后嫁了一位美国能源大亨,便退出无线董事会席位,股权低价置换给堂弟徐世延,自己则又收购了《纽约日报》和环球广播公司的部分股份,加之香江日报社、宝丽唱片等一批传媒公司,接棒母亲成为隐形的传媒大亨。
小徐少在媒体说得上话,但也不是那样说得上话,具体说不说得上话,得看他要说什么话。多少还是算个少东家,背后有大媒体撑腰,伤筋动骨的新闻不敢写,烂俗八卦之流,狗仔大写特写。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和盛小姐分手了,还是被甩的那一个,盛小姐在香江娱乐圈地位有多高不言而喻,狗仔说起风凉话来一点也不心虚。
“徐少。”就有男狗仔拦住他,话筒直接递到他嘴边,“你知唔知最近盛小姐背后又多了一个追求者,是东菱财团少东家?”
徐明砚:......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少,盛小姐和你分手是不是因为抓到你出去拈花惹草?”
什么和什么,外面到底在传些什么?
“你这次回香江是因为害怕再不回来就追不回盛小姐了吗?”
真是笑话。
“听说你不想和盛小姐结婚,所以她主动和你提了分手。”
这个还算靠谱,可惜顺序反了。
“你回来是因为想通了,要和盛小姐结婚吗?”
叽叽喳喳一片喧闹中,徐明砚始终面无表情,任由身边保镖推开人群。
“让一让……徐少回港是因为公务在身,请不要探听隐私。”
“麻烦不要拍照,谢谢。”
“你们两个的事,要么就拿出来大大方方讲一讲嘛。”忽然一声高亢的女声传来,短发女狗仔挤到人群最前头,她个子矮小,气势却完全不输,肩扛一台摄影机,直直递过去,“徐少,盛小姐每次被记者问,都不会避而不答,你要是不想让人说闲话,就自己说两句嘛,老是让女生挡在前面,到时候大家茶余饭后,只会觉得盛小姐爱拿感情上的事搬弄是非。”
说到这里,她声音更尖了一些:“盛小姐已经是国际巨星,是华语电影的代言人,徐少要是存在门户之见,大可早早把话说开,我们做狗仔的也不至于总是挑着你们两个的新闻来写。”
簇拥着徐明言的人群一顿,狗仔们就见徐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位言辞犀利的女记者,似笑非笑。
徐明砚是被气笑的,
他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自来就没人敢说他哪里做得不对,唯有在盛嘉宜的事上,一而再再而三挫败。
盛小姐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她哄得全世界都绕着她团团转,抬一抬手就有数不清的人愿意为她效力。
她就像是最美丽的罂粟,致命也令人甘之如饴。
他曾经花了那么多力气和手段想要得到她,却没有丝毫办法将她摘下。
实在是棋差半步。
几年的经营布局,就给她毫不留情拆穿。
那几夜,徐明砚不免想着盛嘉宜是什么时候发现了他的意图?在他同她说起泰国的时候?抑或是更早之前?他完全不确定。
而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在她眼前如一张白卷,却从来没有读懂过她。
就这样来回生气了一年后,徐明砚决定不气了。
就是气死,以盛嘉宜冷心冷血的程度,恐怕最多假惺惺流两滴泪,很快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如果说她这辈子会为什么付出,那好像只会为她自己。
狗仔眼中高冷的小徐少在心中疯狂默念: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只要这把刀磨得够久,总能够打动人心。
“你们要问我和盛小姐的感情。”他慢条斯理卷起黑色衬衫衣袖,露出精壮手臂和手腕间一块墨蓝色机械手表,“一切以她说的为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就是她把你甩了。”
徐明砚:“……”
“这样吧徐少,我再换个问题。”女狗仔仍然坚定在最前面,“你想不想娶盛小姐?你们到底是不是因为结婚的问题分手。”
“你哪个报纸的?”徐明砚忍不住问了一句。
“《香江娱乐》,徐少。”
竟然是《香江日报》的娱乐副刊。
好好好。
“你们与其问我喜不喜欢盛小姐,不如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徐明砚冷冷地道,“结婚这件事,我是很着急的,但是盛小姐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你觉得盛小姐要是想结婚会选你吗?”
徐明砚很想打电话给徐令璩到底是招了一些什么人进来,这也太适合当狗仔了!
他的沉默成功取悦了对方。
“你难道没有信心?”
徐明砚拧眉不过须臾,然后轻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这样好不好?拜托你们去劝一劝盛小姐,要是她愿意,我给在场记者人人发一个大利是,你们将名字登记给我的秘书。”
“哇。”人群奇奇发出惊叹。
小徐少说得随意,但既然是当着镜头,必不可能骗人!
香江从南到北,不过两小时距离,不出几刻钟,盛嘉宜就知道了这件事。
她翻来覆去看了看狗仔递给她的录制视频:“随他好了,你要催我吗?”
她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微弯,比喝了一罐子槐花蜜还甜美,长发中间有数条细小的发辫,上头缀着亮晶晶的水晶,在化妆室的白光照射下璀璨夺目。
“我,我。”狗仔支支吾吾。
“我也给你们包个利是好了。”盛嘉宜朝阿香微微点了点头,“还要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他,先不要漏给别人知道,就说,别光顾着琢磨着哄记者。”盛嘉宜用她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动动脑子。”
“准备上台了,嘉宜。”外头有人喊她。
“下次见。”盛嘉宜冲那个狗仔眨了眨眼睛,提起银灰色的裙摆走出后台。
那人摸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几乎喘不过气。
盛小姐光彩太盛,这一句话还不得把小徐少钓成什么样子?
盛嘉宜逆着光走向舞台。
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嘈杂声逐渐消失,直至万籁俱静。
一束光从场馆顶部照下,只留一片圆环。
她一步一步走向光亮之处。
就仿佛穿越人潮,焦急奔跑在楼宇之间,城市在后退,扶梯上行,她拨开行人,于潮湿闷热的空气中,闻见季风天中的第一声惊雷。
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为遭雨。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郑安容为什么会写到关于城寨的故事。
郑安容指着她说,那是因为她身上,留下了关于香江老旧记忆的故事,而他已经把她写尽了。
盛嘉宜抬起头,看到数不到头的人海,望不到尽头的星光。
“嘉宜。”忽然有人尖叫了一声。
紧接着人声呼啸席卷,如浪潮漫过场馆。
盛嘉宜笑了起来。
不似面对采访镜头那样得体的微笑,她笑容灿烂,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你们。”盛嘉宜握着话筒轻声说。
“其实我很少唱歌,我发过唱片,但很少有人觉得我是歌手。”她环视着巨大的,做得满当当的场馆,“我十七岁入行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这么多Fans,香江有很多红星,以前有很多,现在也有很多。太突然我就当了主角,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没有办法完成大家对我的期待,如今我回头再看从前,原来一直希望的事情,就是走到今天。”
“我住的地方离维多利亚港很近,但是我从来没有踏出过我的家半步,我每天晚上去天台上看日落,看到飞机擦着我的头顶飞过,卷起狂风,降落到启德机场。那个时候远方的灯火星星点点,也很亮,就像我如今站在这里这样。”盛嘉宜仰头,直视着无数盏璀璨的聚光灯,她在灯光的中心,所有的人都为她而来,“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因为他,我第一次见到被季风吹过的港湾。”她微微一顿,“我想说的是我现在很开心,今天所有的歌先唱给你们听,然后唱给他听,最后唱给我自己听。”
“献给我们的十七岁。”
她深深鞠了一躬。
台下的何希月突然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赵士荣嫌弃地斥责一声。
“你懂什么。”何希月擦了擦眼泪,“这就像是养儿,当爹的不管,都是当妈的操心,我带着她一路走过来,你哪里能体会得到女人在娱乐圈里爬起来的艰辛。”
“你这人,说话就说话,还要骂我几句……不过嘉宜说的那个他,是谁?”
“不知道。”何希月从包里掏出手帕,“不过管他呢,等着狗仔扒出来,我们就知道了。”
1997年最热门的几则新闻,一是香江回归祖国怀抱,二是小徐少砸钱请香江记者帮忙追妻,三是众人皆想求得,当红巨星盛嘉宜演唱会上那个“他”到底是谁。
可惜狗仔们忙忙碌碌想争得头条拿到利是,盛小姐却并不接茬,开完演唱会便直飞内地,去拍自己的新戏。
这戏是部古装片,程良西盛嘉宜老搭档组合,据说是去了大西北的某处沙漠里取景,一拍就是好几个月不见人影,连回归前的庆典献唱,盛嘉宜都没有参加。
都知道她是为了躲避舆论,幸而到了五月,所有的热度都逐渐转移到即将到来的大事上,所以媒体也“高抬贵手”,没再追去西北盘根问底。
盛嘉宜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回来的时候,恰好是六月的最后一天。
这个时候的香江已经炎热无比,热季的傍晚唯有偶尔吹过的海风能带来一些潮湿的凉意。街头早已经焕然一新,四处悬挂红色五星旗帜,马路上并没有什么人——都等在家里用电视机收看直播。
盛嘉宜便叫司机在尖沙咀附近停了车,自己沿着熟悉的道路,缓缓独行。
如今的香江夜晚,倒是安全得不再需要保镖跟随。
她去看了城寨的遗址,那些诡形怪状的房屋全都被拆除后,原址成了公园,自己的家竟然能成为“遗址”,供人参观游览,盛嘉宜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足足一个多小时,沿龙津道往南,直到红磡,在那狭长的海滨一侧前行,直到码头,她终于停了下来。
那是天星码头,乘坐绿色的邮轮,能以最便宜迅速的方式到达对面的中环。
海边空无一人,她在步道往前望去,今夜灯火迟迟未曾熄灭,辉煌的彼岸,大概正在举行交接仪式。
盛嘉宜看了一眼手表,二十三时四十五分。
风吹得头发遮住眼睛,她弯下腰,去看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
月亮总是不会变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么多年,这月光依然如锻了的银一样,流淌着霜华。
同样是这样的夜晚,她第一次离开城寨。
那天她带着那个好看的过分的男孩,从老人街生了锈的屋顶爬过去,铁片钩破了些衣角,他应该第一次如此狼狈,有些不快,但到底没有说什么,沉默着跟着她,走过泥泞的小路,穿过几乎不能算路的街巷。
到距离外头一丈之地的地方,盛嘉宜开口了,她说:“你可以走了。”
她仰头与他对视。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眼睛,并不惊讶于对方在月光下看清她一刹那的怔愣。
“你一定要去港口,对不对,你知道怎么走吗?”盛嘉宜问。
他一呆,摇了摇头。
盛嘉宜便叹了一口气。
她还是个孩子,叹气的时候,有些滑稽。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哥哥告诉过我怎么走。”盛嘉宜说,“我说一遍,你能记住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鬼使神差地,他说:“我带你走吧。”
这还是盛嘉宜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清朗,如棋子落到棋盘,清脆动听。
盛嘉宜以为他是记不住方向,想了想:“那好吧。”
她还从来没出过城寨呢。
后来传来些许声响,盛嘉宜连忙拉起他的手,催促他:“快走吧。”
他们两个跑了起来。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拥挤的车流、逼仄的楼宇,那些最令人厌恶的生活的气息,在盛嘉宜看来,是前所未有的稀奇,她常常听外头进来的人说城寨里离奇,外头却好像更加诡怪,简直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红色的的士鸣笛闯过路口,吓得盛嘉宜一愣,男孩把她一把拽到身后。
她老老实实不再乱看了,静静等着眼前红色的指示牌变绿。
原来这就是红绿灯。
原来楼可以高到她仰头也望不到头。
原来没有遮蔽的夜空是这样的。
原来他们说的维多利亚港,真的即便在夜里也亮如白昼。
浪潮拂过堤岸,潮湿的海腥味扑鼻而来,盛嘉宜看到绿色的邮轮缓缓靠岸。
汽笛长鸣,盛嘉宜掏出自己攒了两年攒下来的五元钱,塞给了他。
她自己却没有动。
这是她头一次生出那样浓厚的,不舍得情绪。
她不想回到城寨,她想离开那里,到对面去,到灯光最亮的地方去。
对方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踌躇。
“你跟我一起走吧。”他轻声道,“我家里很有钱,你帮了我,我父亲和母亲会给你很多钱,让你读书,上学,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在天后庙里被关了半天,又在城寨里穿行许久,已经成了他十多年人生中最能被称为梦魇的记忆。
盛嘉宜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她不能这样走,她还有妈妈,妈妈说了,不能随便要别人的钱,妈妈还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她不能出去,哪怕跑出去,也一定要记得回家,因为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她不像他们,也不像那些被称为红毛鬼的小孩。
航船即将离港。
“走啊。”他焦急地伸出手。
盛嘉宜看着他的手指,修长、干净,记忆里还留有他们拉手时潮湿的汗意。
她忽然退后一步,注视着他,摇了摇头。
“起锚了。”船员喊道,“小孩,没买票站开。”
套在轮盘上的绳索飞速收回船上,波涛翻滚着,拍打在石壁上,卷起白色的浪花,将那港湾里银色的月华搅动得粉碎。
“你叫什么名字。”他大声问。
盛嘉宜再一次摇了摇头。
“你不跟我走没有关系,我会记得你,我会回来找你的。”他指了指她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但是你不要忘了我。”
可是如何才能不忘记他呢。
中环有一条半山扶梯,全长八百米,也是世界上最长的室外电梯,阿May每天从扶梯经过,要遇到成千上万个人,每一个都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香江那样大,启德机场昼夜轰鸣,港湾两岸轮渡来来回回,人潮汹涌,匆匆一见,除了能记住那一刻的记忆,又还能留下什么?他们都还年少,岁月倾覆,容颜变化,经此一别,大抵此生都不会再见。
盛嘉宜总是问自己,到底要走多远,才能靠近幸福。
可是盛嘉宜终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那么不像他,也不像那些被称为红毛鬼的小孩。
她有一双,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盛嘉宜听到脚步声停在身后。
她看了一眼手表。
十一时五十六分。
盛嘉宜直起身,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缓缓回头。
对方也在静静凝望着她。
盛嘉宜忽然心跳有些加快。
她的手心有些潮意,似留当年轻触后的回忆。
没有吴哥窟,没有跑马地,没有升起的朝阳,没有淡下的日暮。
唯有海潮拍打堤岸,季风吹过海湾。
她好像一直忘记告诉他,她其实过目不忘。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他站在交错的路口,背后人行道上红灯跳跃,尖沙咀精致漂亮的英式橱窗上贴满巨幅海报,上面都是同一张淡笑的,她的脸。
“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他哑声开口,声音很轻。
良久,盛嘉宜摇了摇头。
他轻声笑了起来。
“没关系。”她听到他说,“我会来找你,我记得你,你也要记得我。”
“我叫盛嘉宜。”她忽然开口,平静、柔和地注视他。
秒针走完最后一圈。
时针指向表盘的终点。
亦是起点。
往后很多年,徐明砚都始终记得,1997年7月1日,盛嘉宜对他说——
“欢迎回家。”
当海风吹拂了五千年,唯一不变的,是你黄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