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见我,留着我的?命,是欲挟持我,前去打开京城的?城门。”景元帝道。
“京城的?城门,迟早要?开。”虞昉淡淡道。
“京城还有御林军,禁卫,都由我阿娘掌管,京城的?城门坚固,你打下来,也成了一座荒城。阿娘同意我御驾亲征,就做好了我死的?打算,你找我,可能没什么用处。”
景元帝抬头看向?虞昉,神情变得愉快起来。
“你要?打开城门,没那?么容易。我阿娘恨你,我也恨你。就是一起毁灭,都不会让给你。我阿娘说,将你从雍州府弄到了宫中?,是拿来威胁你阿爹,但?我阿娘待你很好,没有亏待过?你。”
说到激动处,景元帝站起身,沿着石磨走动,铁链哗啦响。
“阿娘说不后悔,从不后悔。为了江山社稷,就是死,也不悔。当年待你好,阿娘也不悔,你从小没了娘,像阿娘一样?,她从小阿娘也死了,看到你,就想到了自己。做过?之事,绝不回头,也无法回头,只能拼命往前闯,是刀山血海,都要?淌过?去。”
虞昉笑了下,没有做声。
他们母子一样?的?疯,将京城世家权贵赶到前面来做人盾,激起京城世家权贵的?恐慌,憎恨,同时让他们一条心,死守京城。
景元帝眉头紧蹙,似乎很是痛苦不解:“我也没亏待过?你,阿昉,我后位虚悬,封你做皇后,一心一意等着你归来。听说你身子不好,我在菩萨面前替你磕头,求菩萨保佑你身子早日安康,在阿娘面前替你说好话。关心你,疼爱你,等着你,等着我的?妻子,皇后归京。”
他双眸逐渐湿润,眼泪顺着眼尾滑落,伤心欲绝道:“阿昉,你为何要?反,为何要?这般对我?”
虞昉只道:“我能做皇帝,为何要?做你的?皇后。”
景元帝怔住,眼泪从他憔悴,却?依旧漂亮的?脸上滴落。
虞昉还忙,没空与他说废话,立起身朝外走去。
到了门边,虞昉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转头,对自顾自垂泪的?景元帝道:“对了,你对着天下许诺,给我江山社稷做聘礼,我来拿我的?江山社稷。做不到,就不要?胡乱许诺!”
雍州军在江陵城整休之后?, 新年刚过,大军直抵建安城,控制住了四个城门。
雍州兵并不攻城, 在城外扎营,做好了围城的准备。同时,兵丁将死死闭着嘴, 一言不发的景元帝押到岗哨台上,朝建安城喊话。
“放下刀箭,打开城门, 投降不杀!”
“建安城的平民百姓,你们?家中没存粮,柴禾。”
“世家大族却粮满仓, 穿着皮裘绫罗绸缎,最先挨饿挨冻的?是?你们?, 你们?要团结一心, 一起反抗欺压你们?的?权贵,莫要给?他们?陪葬!”
“打开城门,雍州军从不滥杀无?辜!”
羽林军与禁卫守在城墙上,听到雍州军明显在挑拨城内的?百姓起来反抗, 打开城门,却毫无?办法。
铁骑兵在箭矢的?射程外,来回走动震慑,使得人?心惶惶。
城内的?权贵与平民百姓一样, 惶恐不安。
街头巷尾几乎难见人?影,过年时因?为雍州军渡江, 连炮竹声都没听到,也不吃酒走亲戚了。
且雍州军一过江, 京城城门便关闭了,只留有一条水道,供送柴禾米面等?出?入。
城内的?粮食米面柴禾价钱,一飞冲天。
有世家大族想要偷偷离开,在城墙的?墙洞前,被?羽林军当场射杀。
血蜿蜒流到护城河中,吓破了想跑之人?的?胆。有人?认出?来,被?杀的?一行?人?,乃是?宰相严宗府的?家人?,包括他的?傻儿子严二在内。
至此,城内一下变得风声鹤唳。
御书房内,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黄嬷嬷连忙递上温水,看着花白头发,已?经全白的?姚太后?,心疼地道:“娘娘吃些温水润润喉咙。”
姚太后?吃了两口水,喉咙那阵痒意过去,她长长呼出?口气,沙哑着嗓子道:“老黄。你看到阿定了?”
景元帝大名?楚宁安,小名?阿定。
黄嬷嬷已?经许多年没听到姚太后?唤景元帝小名?了,鼻子不禁一阵酸涩。怕姚太后?难受,忙稳住神?,道:“是?,娘娘放心,老奴见到了陛下,陛下精神?尚好,虞氏未曾折磨他。”
“她当然不会?折磨阿定,阿定是?一国之君,打人?不打脸。否则,就是?那些偏向她的?清流名?士,也要指责她太过咄咄逼人?了。”
姚太后?神?色讥讽,因?为身子不好,瘦得颧骨高耸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亮,神?色森然,令人?不寒而栗。
“物极必反,虞昉她有本事逆天而行?!”
姚太后?声音大了些,又是?一阵大咳不止。喉咙呼哧着,像是?哀鸣的?母兽。
黄嬷嬷难过不已?,一下下轻抚着姚太后?的?后?背,手下触及间,全是?骨头。
“太后?娘娘,外面闹得很是?厉害。百姓没吃食柴禾了,他们?会?出?来抢,杀。”黄嬷嬷晦涩地劝道。
“让他们?去抢,去杀!”姚太后?冷冰冰道。
咳出?来了鲜红的?血丝,胸骨扯着剧痛,姚太后?却浑然不顾。
“都死,都该死!他们?是?什么好东西,早该被?杀,被?抢!那些穷人?,他们?活该穷!谁让他们?没出?息,有出?息的?,早就不会?受穷了!”
黄嬷嬷怔了怔,手顿在了半空。
她也是?穷人?出?身,小时候家里吃不起饭,爹娘将她卖了。她当时恨爹娘,认为他们?狠心,留着弟弟妹妹,却卖了她。
后?来,姚太后?掌了权,她也跟着鸡犬升天,想起去找爹娘,要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让他们?后?悔。
爹娘弟妹都早已?死了,接连饿死病死,连坟都没有,不知尸首落到了何处。
黄嬷嬷得知此事后?,她没有哭。伺候主子,要让主子高兴,哭了就是?晦气,她已?经不大会?哭了。
这时,黄嬷嬷却想哭。天下九成都是?如她爹娘这般没出?息的?人?,他们?活该受穷,不配活着。
姚太后?待她很好,她是?怒急攻心,并非在说自己。
黄嬷嬷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当年得知亲人?全部去世时,她的?心情。
姚太后?与黄嬷嬷主仆多年,远比景元帝这个亲儿子还要彼此了解,她顿时察觉到了黄嬷嬷的?不对劲,锐利的?眼神?直视过去。
“你觉着我说错了?还是?说到了你的?痛处?”
黄嬷嬷忙躬身道:“不敢,老奴只是?想到了些陈年旧事。”
姚太后?顿了下,“陈年旧事......你的?出?身?”
既然瞒不住,黄嬷嬷也就坦白道:“是?,老奴想到自己。家里穷,爹娘没了活路,只能将老奴卖了。老奴当年心里有怨气,恨爹娘偏心,卖的?偏生是?老奴。当时老奴已?经八岁了,弟妹都小,一个四岁,一个五岁,长不长得大还难说,哪卖得出?去。爹娘赁了两亩薄田,拼死拼活耕种,租子要交给?东家五成,余下的?五成,也落不到自己手上,还要交各种杂税,徭役。若不交,差役跟土匪一样,冲进家里一通抢,将人?打得半死不活。太后?娘娘,穷人?,他们?要如何做,才?能有出?息?”
姚太后?依靠着软囊,久久未曾出?声。
京城外。
虞昉骑着马,在京城周围转了一圈。
京城内靠近皇城都住着达官贵人?,越往外,越穷。住在城外的?,都是?些要进城做苦力的?穷人?,小摊贩。
出?了这一圈,景致便不同了,良田一眼望不到尽头,各式精美的?宅邸,坐落在山水田地间。
这些都是?城内达官贵人?的?田地,庄子。
城外很热闹,小商小贩来回走动,在雍州军营帐外叫卖。
看到虞昉一行?的?马过来,有胆大的?,还扬声问道:“雍州军何时攻城?快些打进去,我们?好进城做买卖。”
向和从前面岗哨巡视回来,见状不由得又气又想笑。
京城还真是?,连小商小贩都又精又大胆,不但想从他们?身上赚钱,竟然还盼着打仗!
“走走走,别在这里打探军情!”向和黑着脸吆喝,他颇有几分威严,围着人?顿时做鸟兽散。
“将军,这些人?真是?讨厌得紧,下次再来,我将他们?都打走。”向和上前,牵住了虞昉的?马绳。
虞昉下马,道:“无?妨,他们?只要不影响我们?练兵,进入营地,他们?也要吃饭,随他们?去。”
向和便不多说了,跟着虞昉进了主帐。铃兰提来水,她洗着手,若有所思道:“第八天了。”
围住京城已?经八日?,时日?不长,大户人?家忙着囤积米面粮食柴禾,穷人?买不起,肯定已?经有人?断粮断柴禾。
京城的?天气虽算暖和,毕竟刚过年,还正是?寒冷的?时候。端看阴沉的?天,好似要下雪了。
建安城的?雪不会?下太大,向来都是?雨夹雪,却照样能冻死人?。
向和神?色严肃,道:“将军,要不就来硬的?。”
默默跟着的?黑塔看了眼向和,道:“你瞧京城的?城墙,城门,硬攻的?话,雍州军估计得折损大半。”
打仗的?输赢,就是?双方实力悬殊的?比较,跟打架是?一样的?道理。兵丁之间刀枪相向,谁力气大,谁的?刀枪锋利,谁的?动作迅速,就能占上风。
建安城靠着坚固的?城墙,宽敞的?护城河,雍州军想要强攻,着实是?难了些。
虞昉让人?喊话,是?在用攻心计。
城内的?平民百姓要是?联合起来反抗,里应外合,打起来就容易多了。
向和神?色暗淡下来,道:“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事。”
虞昉擦拭着手,垂下眼帘,道:“他们?坚持不了多久。明朝,让人?去京郊量地。让人?喊话,春耕即将开始,京郊的?地要开始耕种了。”
向和眼神?顿时一亮,他就知道,虞昉出?去京郊打转,都是?有目的?在。
京郊的?地都属于世家权贵,他们?被?围困在京城,城外的?地没了,城内的?粮食水,总有耗费尽的?那一日?。
看他们?还能坚持几天!
桃娘子背着药箱,袖手缩脖从外面走进来,连声叫道:“好冷好冷,在下小雨了。”
铃兰忙提了只薰笼放在她身边,桃娘子抓了把干果塞给?她,“在货郎那里买的?,很香。”
“将军你们?也吃一些。”桃娘子将袋子里的?干果,一股脑倒在了矮案上,懊恼地道:“景元帝又开始发疯了,不吃不喝发呆,我看他真是?享福惯了,不知人?间疾苦。有馒头汤水,他还嫌弃,说要见将军。”
虞昉剥着干果吃,淡淡道:“随他去。”
向和也附和,“他要想让人?同情,酸腐文?人?替他伸冤,雍州军虐待大楚帝王。虐待了又如何,他们?能耐我们?何?”
虞昉沉吟了下,道:“我去看看。”
黑塔忙紧随其后?跟了去,到了景元帝的?营帐前,虞昉进去,他蹲在了门外。
景元帝依旧被?锁在石磨上,身上的?锦衫,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本来就清瘦,此时眼眶深凹进去,看人?时,眼神?格外阴森。
“你来了。”景元帝抠着手腕上的?血痂,掀起眼皮看了眼虞昉,不紧不慢道。
虞昉说来了,看了眼旁边案几上放着的?白面馒头与肉汤,在毡垫上随意坐下来,
景元帝愉快地道:“你每日?拉我到岗哨上,让人?嘲讽羞辱也没用。你不敢攻城,我阿娘也不会?开城门。”
“没人?在意你。”虞昉认真地道。
景元帝僵了下,神?情渐渐扭去狰狞:“会?有人?记得,有人?会?记得!我所遭受的?一切,会?被?如实记载下来,你会?因?着歹毒,遗臭万年!”
虞昉再次认真地道:“我不在意。”
景元帝又愣了下,低下头,再次去抠伤疤,抠得血肉模糊。
虞昉指着矮案上的?碗,道:“在雍州府,这就是?我平时的?饭菜。绝大多数平民家中,还吃不上这些,只能吃杂面,黑面。当然,对你来说,你出?身于皇家。就该享受这些。京城的?百姓,很快就会?断粮断火了,接下来,就是?达官贵人?,皇宫,你阿娘他们?这些贵不可言的?人?。”
景元帝手慢慢停了下来,抬起眼眸看向虞昉。
虞昉迎着他的?打量,面色平静道:“你看,你出?身皇家,也与穷人?一样,都是?吃五谷杂粮而活。没有什么是?应该,你们?母子发疯,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给?自己找了一大堆借口理由,拉着一大堆人?给?你们?陪葬。天道真有轮回,你们?敬畏菩萨,鬼神?。却独独没有敬畏人?命,生灵。人?有来世,轮回。下辈子,你们?母子应该会?做穷人?,连黑面都吃不饱的?穷人?,一辈子无?法翻身,连猪狗都不如的?穷人?。”
景元帝脸上的?疯狂,戾气,渐渐一寸寸皲裂。
虞昉道:“死,比活着容易多了。人?有来世,轮回。下辈子,你们?母子应该会?做穷人?,连黑面都吃不饱的?穷人?,一辈子无?法翻身,连猪狗都不如的?穷人?。”
景元帝痛苦地闭上了眼,“我该如何办,我如何能面对楚氏的?祖宗?以前阿娘骂我,我不明白,如今明白,却为时已?晚。”
虞昉也不做声,任由景元帝流泪。
半晌后?,景元帝呜咽着,哀哀道:“我去,我去,我去求阿娘开门。阿昉,求你放我阿娘一条生路,不要杀我阿娘!”
城墙下,一道踽踽独行的人影, 晃晃悠悠逐渐走近。
“谁?退后,再靠近,休怪我们放箭了!”城墙上的兵丁大声呵斥。
守将张邸也看到了, 只人?空手前来,他也没下令攻击,疑惑邸打量着来人?。
突然?, 张邸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道:“陛.......陛下?”
张邸身为羽林军守将,曾远远见过一次景元帝。他生得美貌, 只一眼便过目难忘。
哪怕此时的?景元帝衣衫凌乱,人?也骨瘦形销。不过, 踏着风雪, 在两军对垒中而来,反倒仙气?飘飘,不似凡尘中人?。
兵丁听到张邸的?声音,迟疑着放下了手上?的?箭, 与同伴们议论?起来。
“那真是陛下?”
“张守将说是,那就肯定是了。”
“雍州军会这般好心,放了陛下?”
“谁知道,我们且看着吧。”
景元帝在城墙下站住了, 雨雪洒落在他的?肩膀上?,雪很快消融不见, 只留下些雨珠。
他微微仰头,并没去看城墙上?的?兵将, 极为缓慢扫过厚厚的?城墙,每一块砖石,每一道缝隙,木包着黄铜的?,巨大的?城门。
他这短暂的?一生,都在宫中长大,极少出?来过。偶尔出?京城到行在避暑,也是前呼后拥,身边禁卫林立,从辇车看出?去,只能看到人?墙。
对建安城的?城墙,城门,景元帝很是陌生。
这股陌生,却?像是有坚冰刺进他的?心,痛彻心扉,血被冰冻住,不见血,只能看到血洞。
这是楚氏重重家?门的?最后一道。
虞昉说:“雍州府才是楚氏的?大门,虞氏替楚氏守了近百年,在雍州府生,雍州府死。楚氏却?不满意,认为虞氏要破门而入,抢了楚氏的?家?财。”
“楚氏的?家?财,呵呵,你当着楚氏的?家?,却?从来没弄清楚,楚氏的?家?财,究竟从何而来。你不能让牛马既要耕地,还要戏弄牛马,让牛马跟猴一样,去街上?翻跟斗弄杂耍。”
“我说这些,你不会懂。那我还是说得简单些,你们不行,都不行。这是人?世,你们长着人?的?脸皮,却?没有人?味。”
“你阿娘,她已经老了,死不死,其实没那么重要。只你阿娘身上?背负的?人?命,她生生世世沦为牛马,都还不清了。”
“我?我身上?背负的?人?命?我救的?人?,远比因我而死的?人?多太多。如果我有罪,也让我沦为牛马偿还,很公平。那么,你呢?”
景元帝问自己,他不知道答案。
冰冷的?雨雪拍打在脸上?,冷得人?麻木,眼睛也快睁不开。
景元帝浑然?不觉,声音嘶哑道:“开门!”
张邸一时没听清楚,上?身往城垛下探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开门!”景元帝加重了声音。
“开门!”景元帝再喊,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几近撕裂。
张邸听清楚了,他神色大变,忙叫来亲信,道:“快看着,我进宫去。”
这般大的?事?情,他做不了主。兵符在姚太后手上?,不能凭着景元帝的?命令,必须见到兵符。
“头儿,南城门那边有消息,说是城外那些人?在传,京郊的?那些田地,雍州军在让人?丈量,要全?部分出?去。”
“什么?!”张邸大惊失色,他在京郊也有上?百亩的?良田!
他们守着建安城,城内已经缺衣少食,不少忍受不住饥饿寒冷的?百姓,跑出?来到处砸门,抢杀。
等平民百姓都饿死冻死,余下的?贵人?,也终有弹尽粮绝那一日?。
打出?去,雍州军以逸待劳,巴不得他们送上?门。
要是再迟些,田地被分割殆尽,要回来就难了!
张邸慌慌张张进了皇城,六部衙门连着政事?堂,官廨的?门紧闭,到处都冷冷清清。
“张守将?”张邸穿过了护城河的?桥,迎面走来一人?,他抬头看去,见是黄枢密使,忙抬手见礼:“黄枢密使,出?大事?了!”
黄枢密使听张邸说完,神色也晦涩难辨,道:“丈量土地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经知晓,我们先前刚从御书房出?来。陛下他.....”
张邸不顾上?下尊卑,生硬打断了黄枢密使的?话:“黄枢密使,属下觉着,陛下做得对。陛下一心为民,心系京城的?臣民,陛下是真正?的?仁善之君。”
黄枢密使垂下了眼帘,这些时日?以来,他苍老不少,泛着青色的?下眼睑耷拉着,像是挂着两只口袋。
“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先前太医刚给她诊过脉,留着严相在说话,你别去打扰了,我随你前去看看。”黄枢密使道。
张邸暗自长舒了口气?,侧身让过黄枢密使,落后半步,小声道:“严相的?儿子,几个?孙子,都没了。他......”
姚太后防着京城的?世家?大族南下逃走,先杀了严宗的?儿孙敬猴。他一声不吭,病了一场,拖着病体,又回到了政事?堂。
严宗还有原配夫人?生的?大儿子,长孙活着。死的?是继室生的?二儿子小儿子,以及他们所出?的?孙子。
以雍州军的?以往做派,攻进城之后,严宗卖官鬻爵,拉帮结派,肯定活不了。
严宗生怕严氏绝后,就是爬,也要爬到朝堂,与坚守的?姚太后共存亡。
“严相的?胸怀,非你我能及。”黄枢密使淡淡道。
张邸挤出?笑,接连说是是是,没有做声了。
出?了宫,黄枢密使带着张邸,并未前去城门,而是坐车去了几家?清流府上?。
张邸紧跟在黄枢密使身后,心情很是复杂。
难怪黄枢密使能做到枢密使的?位置,成为姚太后的?亲信。他这份本事?,可不比严宗低。
雨雪仍然?细细密密下着,黄枢密使的?马车,驶向了城门。
城门前已经开始拥堵,不少百姓不顾兵丁的?警告,聚集在了那里?,愤怒高吼。
“开门!”
“打开城门!”
“陛下都让你们开门,你们却?不听陛下的?旨意!你们抗旨不尊,想?要饿死困死我们,你们猪狗不如!”
看到黄枢密使的?马车,有人?冲出?来,挡在面前激动地道:“下来,狗官,快滚下来,开门!”
张邸变了脸色,恼怒不已。见黄枢密使气?定神闲,不禁愣了下,也跟着平缓了下来。
正?好,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他们是在顺从民意,天意。
黄枢密使让马车停了下来,率先下了车,朝着周围的?百姓团团一礼。
“本官乃是枢密使,诸位这些时日?,受苦了。”黄枢密使感慨地道。
竟然?有朝廷大官朝他们赔不是,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本官听闻陛下在城外让开门,陛下心系天下,黎民苍生,不忍见到诸位受苦,本官深感惭愧。”
似乎说到了动情处,黄枢密使哽咽了下,抬起衣袖拂面,悄然?拭着眼角。
“让诸位受苦了。”后面又来了马车,车上?陆续下来了几人?。
这几人?大家?就熟悉了,他们曾无数次公然?批评朝廷,因此被申斥罢了官。
大家?讲他们视为自己人?,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王御史,我家?已经没有米下锅了,快要饿死。贵人?不缺吃,他们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要吃饭啊!”
“江大学士,我们要饭吃啊,我们要活着啊!”
有人?哭了起来,哭声传开,城门前一片痛哭声。
黄枢密使低垂着头了,与他们同悲,看了眼张邸。
张邸恍惚回过神,忙清了清嗓子,极为愤慨邸道:“黄枢密使,陛下在风雨中等着,岂能让陛下与万民同悲,城门奸佞小人?把持,属下去开城门!”
大家?听到开城门,哭声逐渐停了,带着难以置信,各种忐忑,一起朝张邸看去。
张邸神色肃然?,理了理衣冠,朝大家?一礼:“诸位,若我有不测,还请诸位护着我的?家?人?一二。”
说罢,张邸决绝转身,迈着踉跄的?步伐,来到了城门边,扬起手上?的?令牌,气?沉丹田喊道;“开城门,迎接陛下!”
城门卒也惊慌不安,见到令牌,毫不犹豫上?前,拉绞索,抽铁棍。
城门,吱吱呀呀,升了上?去。
景元帝望着前面的?城门洞,高呼陛下的?呼喊,神思恍惚,转动僵硬的?头,看向身后。
虞昉一身玄色衣衫,身披玄色大氅,骑在马上?,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踏马而来。
在虞昉身后,是带着凌冽杀意的?雍州铁骑兵,马蹄踩在地上?,地动山摇。
景元帝没动,虞昉的?马很快到了他的?身边,她神色冰冷,道:“走。”
向和从后面赶着板车上?前,对他呲了声,两个?兵丁跑过来,将景元帝抬到了车上?。
景元帝全?身早已经僵硬,骨头咯咯响,这时身子终于有了些知觉,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城内的?百姓,自发站在了御街两旁。黄枢密使哭着上?前喊:“陛下,陛下啊!”
向和不客气?甩了个?鞭花,黄枢密使差点被抽中,他吓得接连后退,再也哭不出?来了。
虞昉从马上?跳了下来,黑塔紧随其后下马。有人?看到他们手上?,都抱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字。
“阿爹,我们归京了!”虞昉对着木牌,喊了声。
“虞怀昭,是虞大元帅!”有人?认了出?来,不解道。
黑塔随后喊道:“虞老将军,我们归京了!”
“虞文易,是虞氏那位随着太宗打天下的?老将军!”
进来的?兵将,手上?都抱着木牌,随着他们走过,接连喊出?木牌上?的?名?字。
“是虞氏一族,百年以来镇守雍州府的?灵牌!”有人?声音发颤,尖声道。
抱着灵牌的?兵丁,一眼望不到尽头。
“还有阵亡兵丁的?名?录,那么厚,比城墙都厚的?名?录!”
“这么多虞氏人?死在了雍州府,是我,我也不服!”
“是楚氏对不住虞氏!”
“听说雍州地没办法种,一锄头挖下去,底下都是白骨。你看那阵亡兵丁的?名?录,果真传闻为真啊!”
“虞氏千古,是虞氏仗义?,用命护着我们这些人?啊。”
有人?开始抹泪,如先前一样,道两旁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雨丝不知何时停了,转成了细碎的?雪化飞舞。
苍天万民同悲。
御街的?尽头,姚太后孑然?一身,挺直脊背立在那里?。
虞昉脚步也慢了下来,与她平静对望。
严宗一众朝廷大臣也来到了御街, 神色各异,不远不近站着。
姚太后冰冷带着不屑的目光,在雍州众人抱着的灵牌上掠过, 最终停顿在虞昉的身上。
半晌后,弯腰捂着嘴一阵痛咳,身子站立不稳左右摇晃。一旁紧张候着的黄嬷嬷担忧不已, 赶忙上前搀扶住她。
“你来了。”姚太后直起身,拂开黄嬷嬷的手。
虞昉道:“我来?了?。”
“可惜你摆出这般大的阵仗,终究是乱臣贼子。”姚太后抬着下巴, 神色倨傲道。
虞眆神色很是平静,不急不缓道:“这近百年大楚边关的太平,是他们用血泪, 用生命换取而来?。他们是守卫雍州府的一众将领,虞氏一族, 雍州府的平民?兵丁, 是你们口中看不起的武将兵丁。我认为,既然他们流了?血,没了?命,不该被忘记。论谁最该踏进建安城, 当属于他们。他们早就该这般进来?,所以我带他们来?了?。”
雪下得?愈发大,春雪漫天,风在呜咽。
“都是雍州阵亡的兵将, 他们该来?!”黄枢密使混在人群中,念叨了?句。
“雍州军阵亡的兵将, 他们该来?!”围观的人群听到?了?,接连高呼。
“雍州军早就该打进来?, 杀了?这些贪官污吏,不拿我们当人看的狗官!”
御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得?了?消息冒着风雪而来?的百姓,自发站在了?雍州军一边,与姚太后严宗一行对峙。
虞昉的戊装上落满了?雪花,她?疲倦而消瘦的脸庞,始终坚毅而冷静。这时她?笑了?下,笑容极淡。
“乱臣贼子,这句话?,对楚氏也适用。不过,我无意与你争辩,更不是来?与你吵架,没必要。”
“果真?是巧言令色。”姚太后哈哈笑了?,她?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一边笑,一边抬手指向景元帝的方?向。
景元帝木愣愣抱膝坐在板车前,像是一尊冰冻的石像,眼神空洞而苍白,仿佛天地间,就余下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