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白:“理由呢?”
“提刑司上工要点卯,活多钱少不自在,”小七妹笑,“我喜欢接计件的活,能加钱。”
“我是说留着你的理由。”李昱白说。
提刑司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也从来没有非谁不可。
“留着我的原因,就不能是大人您惜才么,像我这样能摸骨捏人开山立派的人不多的,”小七妹笑着说,“您要是不想用我,那不如把我送到官家身边去。”
李昱白又被她噎到了,只好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紧追着田犇不放?”
“抓拍花子比当小道士来钱快,”小七妹嘿嘿一笑,挠着头不太好意思地说,“小的除了是个蹩脚道士
,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捉刀人。”
她从咯吱窝下夹的招牌里掏出张官府加印的纸来:“捉刀人三七哥,在余杭县备过案的。”
李昱白当然看出来她和三平的同一个套路,于是直接问了那些海捕文书里失踪的拍花子通缉犯。
“嗯,”小七妹老实地点头,“是我干的。”
“那为何没来领赏?”
“主要是不懂法,”小七妹,“他们的身家银钱比赏银多,我怕提刑司让我上交。”
主打就是一个爱钱如命。
“大人,你快跟我走吧,”小七妹快言快语地说,“我把从于管事家顺出来的东西藏在了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李昱白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
她肯定还有秘密没说,但她此刻腰背挺直,眼神澄澈,虽然故意笑得一脸谄媚却又不让人反感,于是没有再问,起身走出了屋子。
陈南山正仰着头在屋外逗小咕咕,可惜小咕咕蹲在树梢上不搭理他,见了小七妹出来,才懒洋洋的飞下来。
日光下,更显得李昱白衣带渐宽,憔悴不堪。
陈南山担忧的看了好几眼,没忍住问:“大人是生病了么?不如让我和林武走一趟?”
李昱白摇头示意没事。
一行人跟着小七妹来到了汴水河东的鬼宅。
见小七妹转身往对面宅子去,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李昱白喝了一声:“停下。”
小七妹回头:“别怕,鬼白天要睡觉。”
李昱白定定地看着她,哑声对其他人说:“你们在这里等。”
他跟在小七妹身后进了院子,又去了后院。
后院的门拉着脆弱的“吱呀”声被小七妹推开了。
穿堂风带起了一地枯叶,入目便是那根被她当做秋千的连理枝。
只见小七妹像猴一样一脚蹬着连理枝蹿上了树,爬到了高处,枝繁叶茂看不到她在何处取了东西,又像猴一样下了树。
“我剥了树皮,藏在树皮下,没有人能发现。”
向来沉稳的李昱白竟顾不得拿那件东西,而是急促又熟练地攀上连理枝试图往上爬:“放肆,剥了皮,树就活不了了。”
他才爬了几步,小七妹又装腔作势的指着树下某处:“呀,这底下还埋了东西。”
李昱白又低头看,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小七妹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扶:“大人,你在着急什么?”
她将手里的东西交到李昱白的手里:“于管事家里顺出来的,看起来像是枚私章。”
李昱白一看之下,脸色顿时变了。
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私章,这是一枚银制的“执信”,相当于官印。
官印,官员随身携带,可用于各项公务,也用于私信,离任或者亡故,按例必须收缴,死后若有皇恩,则可用于殉葬。
沾上印泥后,在白纸上留下了圆转盘曲、字口凹陷的四个小篆字:太仆寺卿。
太仆寺卿,养一国之马,还可近身给官家驾车。
但这个官位已空缺多年,永安里之乱后,太仆寺便并入三司,现称马司。
前朝一个三品大臣贴身的执信,为何在一个商户的管事手里?
李昱白问小七妹:“你说你能找到这个于管事,你想怎么找?”
小七妹嘿嘿一笑:“那大人愿意让我跟着你吗?我人小活好价钱公道。”
进去就拿出一枚银质的印章开个天价。
“这么大这么纯一坨银子,上面还有这么漂亮的字,你们就给二十贯,奸商。”
“不当,我换个识货的当铺试试。”
“一千贯,没这个价肯定不当。”
“这么好的字,这么好的手艺,还是纯银的,你们就给三十贯?你们识不识货呀?”
“以前那个姓梅的大人一枚印章就要一万贯,还是竹子刻的,这可是银子刻的。”
“少说也得有个三千贯吧?低于这个数肯定不当的。”
“喂,我说了,低于五千贯肯定不当的。”
“哎哎哎,我说你们拉我作甚?还想强买强卖是吗?看我这拳头没,我这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都说了,不用护住头,我才舍不得打烂你的脸。”
“报官抓我?你这是欺负我没进过学堂不识字是吧,啊,吓唬我呀,尽管报好了,我不偷不抢,随便你报官,你倒是快点报呀,你不报我可走了。”
御街各处被他走了个遍,典当铺都知道来了个狮子大开口的小瘪三,说话气人,偏偏有点力气,不怕当铺里会武功的伙计。
于是这个不怕当铺的货郎,在樊楼最热闹的地方被妙手空空儿给盯上了。
第一个和货郎擦身而过的空空儿被他骂了一句:“你脸上那是长了两个铃铛忘记长眼睛了吗,看着点路啊。”
空空儿一摸兜,糟糕,自己少了个荷包。
又一个撞了货郎肩膀的空空儿被他揪住了骂:“黄泉路上着急有用吗?赶着去投胎啊,撞了人连句话都没有啊。”
空空儿一摸袖子,完蛋,自己的家伙式不见了。
又来了第三个……
货郎扶了扶头上五颜六色的花:“还好没把你们撞坏。”
等他挑着担子走到僻静处,好几个空空儿围了过来,将货郎拖进了一条断头巷子里。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这几个空空儿捂着肚子、表情痛苦的出了巷子,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放声大喊:“快来人呀,有人抢我的传家宝啊……”
几个空空儿正想跑,不知为何小腿一痛,纷纷摔倒在地。
很快就有巡捕屋里的军巡捕赶了过来。
于是,巡城官兵里也有人知道了这枚价值五千贯的银制印信。
小货郎内城也走了,外城也走了,走了整整一天,又卖货,又买吃食,算下来一天卖货没赚,还得倒贴好些银钱,等到天黑才挑着空担子回了京都东南角的坊锅户区。
夜幕降临后,小货郎放下货担子,边吃着零嘴边出了门。
很快就有梁上君子进了屋,不过一无所获。
等小货郎再次回来时,他已经喝得有点微醺了,嘴里哼着村坊小曲倒头就睡,竟没发现家里藏了人。
夜深时,有人摸到了床上,还没近身,已经被点了穴,一声没吭就被提起塞进了床底下。
黑暗中,有人潜伏着,见势头不对,立刻转身就走。
沿着街市的屋檐,走得无声无息,他警觉的打量着四周,往路过的一处小院里扔了个东西,又沿着街市走向了其他地方。
天刚明,这处小院有人挑着担子去了瓦市街卖菜。
有另一个人买了菜就回家了。
不久之后,从他家跑出来一条黑狗,黑狗走走停停,走走停停,从城门口毫无阻碍的出了城,来到了城外的一个农庄。
有只老鹰慢悠悠的飞着,时高时低,高的时候进了云层,低的时候紧贴树梢。
小七妹和林武紧追着老鹰飞的方向,匍匐着从草堆里悄悄的靠近了农庄。
农庄外,有牛在田间,有狗在路上,有羊在山坡……
林武顿时想起了周家村的情景,心里一哆嗦:“小老七,陈大人和王汉带着人马很可能赶不及,看来咱俩没法等了,要不要杀进去?”
小七妹压低声音很谦让地说:“你先杀进去,我替你收尸,我很善于收尸的。”
“那怎么办?”
“没听打更的说么,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放把火烧了它。”
“呃,要是烧死了怎么办?”
“那就只好分道扬镳了,”小七妹说,“你偷偷摸摸地去烧屋子,我鬼鬼祟祟的去抓伤兵。”
于管事心口中了一刀,没死也是重伤,能逃往这里必然是因为这里可靠。
敌人认为的可靠,必然是有着绝对优势的防卫。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身边不远处有个野草堆一动,一只蜷缩着的黄狗警觉的从草堆里站起来,黝黑的眼睛往这边看了过来。
小七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
管它是人是狗,在他示警之前,先杀了再说。
这才是因果。
“小老七,点子很扎手,我杀进去,能拖住一会是一会,你尽快去寻陈大人。”林武正色说,“庄子里似乎有了望岗,只怕很快就会撤走。”
“我倒不是想和你同生共死,”小七妹苦着脸好无奈地说,“但我怕对方有神射手,所以还是让小咕咕去找陈南山,咱俩再闲话一会家常,比如说林武小哥你没成亲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林武没理她,神情紧张的抽出长刀。
小七妹叹了口气,抽出了袖刀。
祖师爷慈悲,不是她喜欢打打杀杀,这趟活又没几个钱,却是她给李昱白纳的投名状。
不管是偷偷摸摸还是鬼鬼祟祟,两人一进庄子,就被攻击了。
这个庄子的其中一个作用显然是用来豢养和训练这些被活人造畜的受害者,因为小七妹和林武受到的第一波攻击就来自于“他们”。
这是最阴毒的招数。
因为不管是林武还是小七妹,都知道这些是被拍花子拍走的无辜孩子。
现在成了弃子。
趁着林武和“他们”缠斗在一起,小七妹滑头的找准机会溜了进去。
她追上了正抬着步辇往隐秘处撤的一小队人。
步辇里抬的正是于管事。
必须留下他,不论死活。
她对准抬步撵的其中一个人扔出了两颗石头,那人一个踉跄往下跪,步撵瞬间失去平衡往左翻倒。
趁这个机会小七妹迅速摸了过去。
但这一行人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立刻稳住了,有人迅速朝小七妹藏身之处找来。
小七妹一个纵身,踩着他的肩头蹿过,直接扑进步辇里,将袖刀架在于管事的脖子上。
“谁来杀我,我都先杀他。”
小七妹伸手在于管事左胸的伤口处使劲一锤,于管事当场痛喊一声。
围着逼近的人顿时停在原地。
小七妹正想狐假虎威一把,于管事喘息着说:“提刑司快来了,你们走,告诉主子,老于先走……”
不等他说完,小七妹连忙点了他的穴位,又挥手一拳打掉了他几颗牙,顿时眼泪鼻涕鲜血混着流了出血来,狼狈至极。
而那几个人竟十分干脆,在互看一眼后,默契地掉头就往不同方向奔逃而出。
眨眼间,这里只剩小七妹和于管事了。
小七妹松了口气,捏着他的下巴像检查畜牲的牙口一样左看右看,还数了数打掉的牙齿。
“牙口不错,没一颗毒牙。”小七妹解开了他的穴道,不太诚恳地说,“抱歉,打错了。”
于管事的伤口还是很可怖的,但他的心脏天生长在右边,因此左边胸口的伤才能蒙蔽了提刑司的人。
令人诧异的是,步辇里扔着把刀,只有可能是于管事扔的。
他盯着梳着道髻穿着灰色道袍的小七妹,半是讥讽半是自嘲的说了句:“我竟然是输在你这个小道士手里。”
“那还是你厉害,”小七妹肯定的说:“你骗了所有人,你根本不是于家的什么同宗堂弟,于家兄弟才是你的手下。”
于管事咧开嘴笑了。
“你说先走一步,为什么不直接抹脖子呢?”小七妹拎着他的刀蹲在他面前,好奇地问,“你是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于管事笑得恶毒:“丽娘子说,你有桩九年前的旧事要叙叙。”
他兴味盎然地看着她:“你是漏网之鱼,还是跟那村子里有亲?”
这是一个对真相十分了解的人,这也是他自以为的倚仗,像那个于都监。
小七妹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于都监说,屠村的是兵马司李进。”
于管事的眼角一跳,但他马上哈哈一顿大笑:“对对对,他说得没错。”
小七妹好整以暇地又说:“朱合洛是你们的仇人。”
于管事的笑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样停了一下才继续。
小七妹这才慢条斯理地伸手在他伤口处使劲一按,于管事顿时一声惨叫,痛得大汗淋漓。
小七妹将手放在伤口上胡乱弹着。
“九年前,李进奉谁的命令去屠的村?”
于管事喘出了血沫:“想知道?帮我做件事。”
小七妹好奇的问:“什么事?”
“提刑司快来了吧,”于管事说,“你杀了陈南山。”
背后不远处,已经响起了陈南山的声音:“小老七,好样的,抓到活的了。”
而于管事还咧着嘴角,笑得像只得逞的猎人:“怎么样?你干不干?”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陈南山特有的吊儿郎当的语调十分好辨认:“你这猴子野是野点,但着实有用,是只好猴子。”
“下令屠村的人……”于管事故意压低声音,眼睛挑衅地看着小七妹,“是……杀了他……”
小七妹的肩头一沉,陈南山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小七妹继续蹲着:“看你的面相,人中窄又短,鹰钩鼻,吹火嘴,音破不收,形寒带伤,鳏寡孤独你占了三,命好歹啊,最多能活到秋后问斩的那天。”
“斩?”陈南山跟她蹲在一起,“为什么要这么痛快的送他上路,研究研究刀法不好么,我还挺好奇的,你说凌迟能不能真的熬到三千刀才死?”
被抬走的于管事看着小七妹,嘴角有抹神秘的笑,眼神像是扔下鱼饵等鱼上钩的猎人。
这一趟,因为小咕咕带着陈南山一行人来得很快,所以小七妹没有受伤,林武挂了点彩。
好在收获着实不小。
活捉了于管事,捣破了活人造畜的老巢,抓了些伪装成村民的坏人,抬步撵的那伙人中抓了两个逃跑未果的,可惜咬牙自尽了。
在农庄里找到了一个密室,密室里有约近十万白银。
另外,有被抓的人认出了钱塘县周家小小姐的画像。
“这个女娃娃是月前来的,讲的一口吴侬软语,不过后来没见着了,不知道活没活成,要是没活成,那可能埋在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根据供述和指认,在后山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挖出来十几具孩童的尸骨。
所有抓到的活口都指认于管事,但问题是,于管事是谁的人?
于知意的?朱合洛的?或者还有别的隐藏在幕后的人?
城门口热闹得很,议论得最多的,反倒是朱府的大少爷。
朱大少爷到底能不能参加科考,是不是能中探花,会不会配公主,堪配哪家小娘子……
听说,其中有赌场开了外盘,朱大少爷配哪家小娘子的赌注比谁中探花的赌注还要高哩。
小七妹饶有兴致地想了想,钱家大小姐进不了宫的话,那估计能进朱府。
于是她贼兮兮地问陈南山:“陈大人,我们合伙下注行不?赢了三七开。”
陈南山正在想事,皱着眉头回了她一个“不想理你”的表情。
小七妹退而求其次:“四六也行,最多五五……”
陈南山板着脸敲了她一个脑瓜崩:“你就不想知道朱合洛的证据是什么吗?”
“那是大人们该操心的事,”小七妹振振有词,“我收的赏银不配想这么贵的问题。”
她该想的是,于管事为什么让她杀陈南山。
这是有什么深意,还是说完全只是驯服她的小手段,就像当年她在野外捡到小咕咕想要驯化时,先饿着它再用各种肉让它低头。
因为不管是人还是鹰,低了一次头,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回到署衙,正遇到秦夫子欢欣鼓舞地在向李昱白汇报。
一直被羁押的金娘子和陪嫁奶妈也跪在堂下。
小七妹留意到,被抬进来的于管事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往那两人的方向瞟,且很快就收了回来,只是不知道究竟在看谁。
秦夫子的脸上有着终于解开谜题的兴奋:“大人,我终于找到于家两兄弟中毒的法子了。”
“这法子,当真是太妙了,我只在话本子里见过。”
于家两兄弟常年吃着一味补药,这味药是大补没错,但如果有其他药做引子,就变成了一种剧毒。
“这个药引子不在朱夫人于知意的身上,而在当时也在堂上的金娘子身上。”
金娘子立刻抬起头喊冤:“奴家没有下毒,这汴京城里谁都知道奴家是个制香师傅,大人明查。”
秦夫子的托盘里,放着一枚香囊,已被秦夫子拆解开了,里面有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缶,琉璃缶的口子被密封蜡丸堵住,里面有好些细腻的香粉。
“大人请看,这些香粉就是药引子。”
“只要将蜡丸取出打开琉璃缶后,佩戴在香囊中就可随处留香,对旁人无碍,但只要被于家两兄弟吸入,就成了杀他俩的毒药。
“于家老大虽然后到,但因为有伤口,所以比老二先毒发。”
金娘子吓得面色惨白,头磕得砰砰响:“大人,这……这怎么会是毒,这是奴家日日佩戴的香囊。”
小七妹特意关注着于管事的表情,金娘子磕得这么可怜,但他看起来毫无异样,反而是看着那个琉璃缶,眼中有了神采。
李昱白看向于管事:“你在于家已有七八年,手上掌管着于家四海和八方两大商行的往来营商,尤其是海运。”
“所以你应该比朱合洛更清楚,于家真正赚钱的是什么?”
于管事脸上带着讥诮的表情,漫不经心的看了眼小七妹。
小七妹顿时警惕起来了。
李昱白说:“真正让于家在短时间内发家起来的,是海运走私。”
朱合洛今日在宫里上交的,就是于家涉嫌走私海运的证据。
而之所以他会发现这一点,还是于家兄弟自己露了马脚,因为他们想借江南东西两路的厢军保护他们进行海运的走私。甚至在言谈之间,于家兄弟说出了“朱于两家是一条船上的人”这样的话。
这让朱合洛察觉到了这种姻亲关系的危险。
愤怒之下,朱合洛不但拒绝了这种合作,还警告说,若是做此不义之举,那就把他们于家的姑娘接回家去,朱家的主母绝不可有这样的污点。
这一次,是他动了和离的念头,为了孩子,最好和离,免得这样的外家拖累了孩子。
另外,他还提供了人证,曾有人在宴会上见过于家老二和江湖人士来往。
而枢密院和三司对江南东西两路的审查也送来了结果,江南东西两路大营存在吃空饷、存在以建营为名的贪腐,私自迎娶驻地女眷属实,但并未发现豢养私兵的不法。
即使听说这些,于管事也还是那副生死看淡的表情。
但等李昱白拿出那个银质印信时,他的眼神闪烁,胸口开始了明显的起伏。
他紧张了。
看来这个银质印信对他很重要。
李昱白将银质印信放在案头,又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子。
“九年前,两岁的乐宁长公主出宫为先皇祈福时失踪,当时负责安排车马的太仆寺卿因失职而被削籍,之后爆发永安里之乱,想必这枚印信就是这样才没有被收回。”
“之后这位大人据说是领着全家返乡,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在意,他有一子一女,女儿曾与大长公主的儿子有过娃娃亲,后因大长公主的孩子早夭而作罢,不过改认大长公主为干娘,制得一手好香,时时在大长公主身边尽孝;儿子当时正在科考,因父亲削籍而失去资格。”
“这两人的年纪和金娘子以及于管事都差不多。”
“于家有很多个堂弟,一向亲近的都是世居京都的,与祖籍陇西的于家一脉并不亲厚,于知意出嫁时,陇西于家甚至没有来送亲。却在朱季川十岁那年特意从陇西赶来,从此之后就成了于家最重要的管事。”
“提刑司去陇西于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于家被查抄的消息也已经传了过去,你这个来自陇西的远房堂弟是真是假,想必已经落难的于家远亲不敢隐瞒。”
堂下,金娘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于管事的方向瞟。
而李昱白问道:“你们是大长公主的人吗?”
第152章 大长公主
“汉朝时期,公主待遇只略低于皇后;前唐时期,公主待遇比肩亲王;唯有我朝,公主不得开府,不置邑司,不备官署,不设府兵,不招幕僚,称宅而置中使一人管勾。”
李昱白说完后,没听明白的小七妹捅了捅陈南山:“大人说的中使管勾,这是什么意思?”
陈南山将她的手拍下去:“皇帝太忙,没空管女儿,就让这个中使代表皇帝行管教之权,一般是内侍,或是宫中女官。”
小七妹想起了青鸾说的大长公主的遭遇。年幼时当皇帝的父亲死了,她从皇帝的女儿成了新皇帝的侄女,没几年又成了另一个皇帝的堂姑姑,现在是又一个新皇帝的堂姑奶奶。
逢年过节的,连面都见不到。
哎,好远的亲戚关系啊。
堂上的人神情各异,金娘子和陪嫁乳娘低垂着头,脸色苍白。
秦夫子垂手立在一旁,脸上微有诧异。
只有于管事,一副万事置之度外的模样,甚至笑得畅快。
“大人说的这些,不过是揣测。那么小的也给大人说一说自己的揣测。”
李昱白平和地示意他说。
“八年前春,大人的未来岳父为何突然对昔日同袍兼友邻刘少傅一家痛下杀手,真是因为跟随反贼吗?”
“会不会是因为一道密旨?”
随着他的话,陈南山的脸色一变,立刻抬眼关切的去看李昱白的神情。
而李昱白端坐着犹如雕塑,一动不动。
“刘少傅一家真是无辜的吗?会不会他真是反贼?”
陈南山训斥一声:“放肆。”
李昱白摆摆手示意无妨,嘴里说了句:“你倒是很敢说。”
于管事哈哈大笑,边笑边呛咳,嘴里还没停。
“六七八三位皇子,为何是最受宠爱的顺妃带着七皇子反?”
“先帝可是曾亲口说过,老七有福寿、且仁孝,当立。”
“要知道离老七即位,只差一道遗诏。”
于管事左手摸着胸口的伤缓慢的站起身,神情激昂地继续说着。
“刘少傅死时阖府被杀,家中被抄捡,他家中最贵的不过就是几方墨和砚台,还有些孤本。”
“被抄捡抄的是什么?会不会是在找什么东西?有没有可能是一份遗诏?”
“姓高的为何在老六即位后,严令除了大宗正司,其他人不许再查永安里之乱?”
“大人你又为何以小郡王之尊,舍弃世袭罔替而以白身入官,为何又偏偏选了从提刑司的五品官做起?”
“大人你是不是想查什么?”
小七妹看着李昱白的神情,又想起了青鸾。
她的视线转向于管事时,心里陡然一凛,不由得紧了紧手里的袖刀。
于管事又露出了在农庄时让小七妹杀陈南山的表情,像只狐狸一样,用蛊惑的语调缓慢地问:“大人想查什么,我都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
小七妹想起了话本里出现过的一个词——弄权之臣。
真叫人诧异。
听起来懦弱的大长公主麾下,难道竟有这种善于玩弄人心、精通下三流、行事不惧死、手段无下限的幕僚?
小七妹想,莫非是大长公主在这段下嫁的姻缘中受尽了打击,然后觉醒了体内的帝王血脉?
她正腹诽着,就见李昱白起身从案台后走下来,背着双手站在于管事身前:“哦,你能帮我做些什么?”
“提刑司不能查,比如大人麾下的陈南山之流,他们来路都太正,大人又太过爱惜羽毛,”于管事指着小七妹,“大人可以让这个小道士和小的一起暗地里查,一来可以监督小的,二来他也是个来路不正的。”
“你想怎么查?”李昱白扫了眼小七妹,小七妹的手摆得像拨浪鼓,做出一副“绝无二心忠心耿耿”的模样来。
于管事信誓旦旦地说道:“今日活捉的于管事伤重不治,秦夫子和仵作皆可证明。世上多了个下山入世的老道士,带着他的徒弟小道士,尤善炼制长命百岁的仙丹,入宫为官家续命。”
小七妹笑出了声。
李昱白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小七妹赶紧收住笑板起脸,低头乖乖站好。
陈南山捅了捅她,压低声音问:“你笑什么?”
小七妹也压低声音:“笑他长得丑想得美。”
活人造畜、雀人等阴损缺德的事都跟他有关,还想活,这脸皮厚的,三平都要自叹弗如。
“这堂上一半是我的心腹,一半是你
的心腹,”李昱白说,“若是我同意,他们就留不得,你能让她们自愿赴死么?”
“我……”于管事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这是一个陷阱,他怎么答都如了李昱白的愿,于是他立刻闭了嘴。
李昱白:“既然你们仨都不反驳,那就请陪嫁嬷嬷说一说,你是如何背叛你的主子于知意的吧。”
朱季川来提刑司署衙接他母亲时,特地来拜谢李昱白。
适逢小七妹也在。
李昱白不动声色地打发了快把头埋进书案里的她:“去告诉陈大人,安排秦夫子和女官陪朱夫人回府。”
这是意在告诉朱府众人,尤其是老夫人,于知意在署衙期间都由太后宫里的女官陪同看护,由坐婆查验,无损女子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