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妹低着头绕过行色匆匆满脸感激的朱季川出了门。
又袖着手在屋檐下苦口婆心地劝说陈南山:“陈大人真的不考虑下几注吗?稳赢的哦。”
“赔率这么高,五贯钱就能挣七十五贯,二一添作五,你和我净得各三十几贯,我就能赁一间比昨日那间屋子还好的小院,既能把三平和大武都接回来,小咕咕也能自在的在院子里玩耍了。”
陈南山这才不客气地反驳:“署衙里有居舍,为何要住到外面去,外面龙蛇混杂的,万一有人图谋小咕咕该怎么办?”
原本正要走过来的同僚果断地转身就走,这种话听了是给自己惹祸,他可要做一个明哲保身的好下属。
“那就再多下点,陈大人一年的俸禄不低吧,”小七妹说,“赢笔大的,之后赁一座二进的宅子。”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赢?”陈南山说,“告诉你吧,要是知道朱夫人背地里在做什么营生,只怕哪家名门贵女都要思量一下该不该进朱府了。”
小七妹立刻来了兴趣;“朱夫人背地里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那大人为何放了她?”
“你知道京都的两大夜香行吗?都是朱夫人的,”陈南山说,“谁嫁进去谁以后就得接管这金汁的营收,哪家贵女都不愿意沾这个的。”
他拎着小七妹的衣领走:“你呀,还是得学点礼仪什么的,只怕治好了那位,真的会到官家身边去。”
小七妹头一低,从他的胳膊下钻了出去:“那大长公主呢?不查了吗?”
陈南山:“皇室中人,除了大宗正司,其他人除非太皇太后特许才有权利查。”
“大宗正司又是什么地方?”小七妹疑惑地跟在他身后问。
“皇室中人从出生到死,所有的事都管。”陈南山解释道,“比如查皇室血脉有没有被混淆。”
小七妹一愣:“假如大长公主真的做了这么多恶,都不归提刑司管?”
“对,哪怕她确确实实做了这么多恶。”陈南山嘲讽地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是说书人的一句笑话。”
第153章 大长公主1
李昱白带着小七妹,小七妹又带着小咕咕一起去莘园的时候,正遇上大武和乐宁在互相“谦让”吃食。
“这个给你吃。”
“留着你自己吃吧。”
“不,我特意为你抓了晒的。”
“带着它滚,赶紧滚,滚远点……”
又高又壮的大武手里捂着什么宝贝吃食,一个劲的往乐宁手里塞。
乐宁跑又跑不过,躲又躲不开,满是猫毛的脸上红扑扑汗津津的,倒让李昱白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生机。
“大武舍得分吃食给别人,那可太稀奇了,”小七妹一溜烟地跟上去看,“他可是一只鸡要吃两条腿的人。”
小小的一团,去了皮毛的,还有细长的尾巴,晒得像肉干。
小七妹顿时醋了:“大武,给我和小咕咕留了么?”
用八角茴香煮熟的熟肉再晒成肉干很好吃的。
大武听到她的声音,“嗷呜”一声就跑过来,将她抱起来甩得高高的,将小咕咕都扑腾到了一边。
“小老七,我要吃稞稞。”
小七妹:“那五香鼠肉干呢?”
“诺,这些是留给你的。”大武从布兜里掏出另外一些,“这些更肥美。”
乐宁在看到她接过肉干,和一只傲娇的苍鹰你一只我一只的分吃时,用又惊恐又膜拜的眼神看着她,终于没忍住“yue”了出来。
之后就很顺利了,小七妹在她身上查探好的皮肤时,她躺得平平的一点挣扎都没有,让翻边就翻边,乖得很。
“好在那时候有太医治过,所以她胸腹部、大腿等地方的好皮肤还是挺多的,够用。”小七妹说,“调好麻沸散,就马上能开动。”
三平一拍巴掌:“好酒必须备起来了。”
于是她和三平大武一起留在莘园。
入夜后,她换上夜行衣,摸去了大宗正司。
提刑司里存有京都各处的地形图,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大宗正司不在宫里,而在太庙和大相国寺的中间。
这一片占地极广,几乎消耗了小七妹的一顿晚饭才跑到。
朱红色的围墙将太庙围得严严实实的,不时还有禁卫军来回巡逻。
从大相国寺飘过来的香火,和袅袅入耳的梵音,禅意伴着木鱼声,在这片天地间余音绕梁的回荡着。
一如高高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皇权,冰凉又自以为高贵。
青鸾说,要小心在自以为正确的路上成为别人的刀。
于管事显然是想拿她当把刀的,但他不配。
尽管他真的可能知道当年的来龙和去脉。
既然于都监死前说的未必都是真话,于管事说的也同样未必。
兵马司李进也好,枢密院童有志也好,屠村那晚说“贵人”的究竟是谁,谁又是那个贵人,她自己会好好查探的。
星光璀璨,比大相国寺的长明灯还要亮眼。
大宗正司的两根柱子上龙飞凤舞的写着:族无亲疏,世为缌麻。
宗正司原本是管理赵氏皇族中人的生老病死,维护皇族宗室谱牒,管理宗子宗女的姻缘的,在先帝手里才受命纠正宗室的过错与违法犯禁之事。
大长公主就已经被从金明池处的宅邸关押在这里。
小七妹费了点功夫翻进了宗正司的院墙。
宗正司和其他的府邸不一样,里面没有假山流水,也没有亭台楼阁,甚至都看不到几棵树。
灰色的地砖,红色的围墙,黑色的屋檐,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灯笼,处处看起来都像座死气沉沉的陵墓。
大长公主被关押在后院正屋,门和窗都是打开的,却被比手指还粗的木条封住了。
正屋里亮堂堂的,可既没有看到油灯,也没有看到蜡烛,只在屋内的供桌上,摆放着颗正发出光亮的夜明珠。
门口有两个守卫的赵氏族人,西屋有油灯的光线在随风而动,显然屋里也有人。
小七妹只壁虎一样紧贴在屋顶上,正想着该从哪里下手,突然正屋里光线晃动,那只夜明珠在供桌上竟然自己伸到了半人高的位置。
小七妹定睛一看,不是夜明珠在飘,而是那把供桌竟自己飘了起来。
黑黑的一团端着夜明珠像悬浮在空中一样飘动着,逐渐移到房门口的木条旁。
接着供桌开口说话了:“找赵舜民来,我说给他听。”
声音并不清亮,像是个五旬左右的女人。
又飘得高了一点,照出了供桌那口白净的牙齿。小七妹这才看清,这并不是个供桌,而是个黑而胖的,又穿着绛紫色衣裳的女人。
大长公主!
守门的人立刻弯腰应诺,其中一个人快速走向前院。
很快就来了个比大长公主年轻一些的男子,走到正屋门口行礼喊:“姑母。”
“你去上折子,就说我要见高滔滔,她若敢来,我将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姑母岂不是叫我为难,”那个叫赵舜民的人低声下气地说道,“上这样的折子,小侄不但差事不保,只怕人头都要不保了。”
“姑母反正都是要说的,不如一五一十的告诉小侄,小侄再酌情上表,怎么都会为姑母开脱一二的。”
“哦,一五一十?只怕我敢说,你不敢听。”大长公主冷笑一声。
“姑母何必如此,”赵舜民劝道,“若是有人冤枉了姑母,姑母也能通过小侄去喊个冤。”
“哈哈哈哈,”大长公主笑起来,“没有人冤枉我,都是我做的。”
这位大长公主属于哪一种?
小七妹正在想,就听到大长公主说:“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拿回我失去的一切,我要向所有人证明,她高滔滔拿走的,我赵妍……”
“啊呦,姑母,”赵舜民苦着脸,带着七分不耐烦加一分忌惮,没好气地说,“你真是魔障了,就别再提这个了,那可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当年就是她串通了乱臣贼子,把我赵家的皇帝命都给借走了……”
小七妹又一次听到了“借命”的说法。
她心里正疑惑着,突然耳边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大宗正司的正门竟在这夜里打开了,有人进来了。
而这头,大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愤怒了。
“姓赵的如今就只剩下像你这样自欺欺人的孬种,尽是无能之辈,只能守着祖宗这些没用的牌位苟且度日。”
“祖母,官家说了,许你自辩,”赵舜民,“那就是怕冤枉了你,这可是官家的一片孝心……”
“赵煦那傻小子从小养在她身边,早就被养废了。”大长公主冷笑一声,“姓高的为什么选他,就是因为他软弱可欺,皇太后终生无子不会护着他,他生母没有族人没本事护着他,他越大越能亲政,就越是离死不远了……”
“所以才盼着姑奶奶怜惜侄孙,咳咳咳……”
一阵羸弱的咳嗽声响起,有人抬着步撵进来,就停在院子的廊下。
“侄孙来看姑奶奶了……”
有内侍弯腰伸手,将一个躺着的少年扶起。
这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身量不矮,但瘦而弱,有风扶柳般的苍白和脆弱。
却又穿着方心曲领的红色纱袍,衬得……颇有美人之姿。
听起来,这就是官家,长得不错,看起来也不傻,就是……像个穿了男儿装束的小姐妹。
小七妹觉得自己一拳至少能撂倒三个他。
此刻赵煦将手搭在内侍手上,从步辇上缓步下来,又缓步走到了大长公主所在的正屋外。
“朕想和皇姑奶奶说会子话,把门打开。”赵煦说完,又咳了两声。
赵舜民赶紧跪了下去:“官家不可……”
“朕都快死了,就百无禁忌吧,有什么不可的,可得很。”赵煦不耐地摆摆手。
赵舜民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赵煦:“皇叔,是非得朕跟你说个请字么,要不朕索性再大方点,跟你说个求字吧……”
赵舜民忙磕了个头说不敢。
“哎,朕看你口是心非得十分可爱……”赵煦唉声叹气地催着他爬起来开门,“朕要站不住了,莫非要朕躺在你面前?”
赵舜民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开了门。
“皇姑奶奶送进宫的那些玩意儿,朕喜欢得紧,尤其是那套十八小铜人。”
赵煦进了屋子,先将大长公主扶了起来。
之后走得往里了些,说了什么话小七妹听得不是很真切,隐隐听到了“铜人”“吹叫儿”等儿嬉之物。
约摸是官家在试图用孺慕之思打动大长公主的心好套话。
小七妹正思量着要不要冒险往那边溜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响。
立刻有内侍从廊下走进屋子,忙忙碌碌的将院子里摆上了桌椅。
接着一个长条的红白瘦子和一个矮方的紫黑胖子一起走了出来。
两人就坐在院子里说话。
内侍带着赵舜民往廊后退下去。
小七妹很满意,因为她听得很清楚。
“皇姑奶奶,你看天上,我大概没多久就要去那了,不晓得我没看完的话本子能不能带上去接着看?”赵煦一边咳一边说。
大长公主没说话。
“这大好河山,我还没去看过,钱塘的浪,秦淮的河,徽州的山,巴东的峡,我是真想去看看,”赵煦说,“没看就死了太亏我来这一遭了。”
“没看到就死的人多了去了,”大长公主,“不差赵家这几个窝囊废。”
赵煦不同意:“我可不是窝囊废。”
“哦,你是窝囊废他儿子。”大长公主,“赵家不窝囊的死绝了。”
“皇姑奶奶怨气太重了,”赵煦的语气听起来很好奇,“那为何还有这么胖?”
大长公主正要发火,就听赵煦说:“我怨气重,所以我死活不长肉,倒是想跟皇姑奶奶匀点肉来,
我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大长公主又不说话了,似乎是在摆弄手里的夜明珠,柔和的莹亮之光衬得她面黑如墨。
好歹也是同一个太祖,为何这两人长得如此……毫不相关且互相违背?
小七妹正要仔细打量,就听赵煦问:“皇姑奶奶是在找什么人吗?”
他从袖子里抽出了些卷宗来:“那个庄子里的人说,这些年前前后后您已经找了八九个命带莲花的孩童了。”
“稚子无辜,皇姑奶奶应当比谁都更懂,”赵煦,“您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哈哈哈,你不是被你那个皇祖母赶来大相国寺养病的吗,李昱白是真不怕你会累死,”大长公主,“可见他对你皇祖母的衷心比对你更多。”
“多就多呗,我又不是吃不到糖就打滚的小儿无赖,”赵煦,“心盲眼瞎比身体有病还可怕。”
“皇姑奶奶,说说于管事吧,”赵煦又从袖子里抽出个卷宗,“和您差点成了亲家的前太仆寺卿,他那个博闻广记的儿子是如何甘愿做这种丧尽天良的走狗。”
“我知道这朝里没几个清官,但他养雀人取代朝廷命官贪污官银的法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比不上你家,”大长公主反倒用“你好可笑”的口吻问,“他窃取的不过是一县之官,哪像你们这一脉,窃的可是一国之君,这么说起来,他不如你家良多。”
赵煦:“皇姑奶奶,那官银呢,您又给谁了?”
“让你皇祖母来,”大长公主端坐在椅子里,看着歪斜着半躺下的赵煦皱眉头,“你没这个资格在我面前问东问西。”
第155章 大长公主3
“皇姑奶奶就当是为了满足这个快死侄孙的好奇之心吧,”赵煦问,“我挺想知道我死了之后谁坐这把椅子。”
“我那两个弟弟坐,少不得看几年大人们的屁股板子,又跟我一个活法,那太没意思了,”赵煦问,“是哪个皇叔吗?”
大长公主沉吟着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一如之前般讥诮而不屑。
小七妹扭了扭脖子,听墙角的快乐没让她忘记警惕。
夜色中,不远处从大相国寺的方向来了几个火把,在庙宇间蜿蜒而行。
或许是大相国寺的住持来寻官家了。
“李大人说,有个多年前被驱逐的内侍叫王进忠,他带着人试图将假死的梅家小姐带走,走的方向靠近金明池。”
“朱合洛的大儿子说,这个王进忠带的人,似乎是军中之人。”
夜明珠的柔光下,赵煦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但随着他说得越多,他开始咳嗽得停不下来。
因此小七妹听得很费劲。
这个时候就需要三平的那几根长针了,几针下去别说咳了,想喘气都难。
想三平了。
小七妹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希望能听清楚点。
官家又在袖子里摸啊摸,这次掏出了张地图。
“李大人从提刑司特意找出来给我看的,哦,也给皇祖母递了同一份。”
大长公主懒得伸手去接,看着那份卷起来的一看就好贵的地图,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
“金明池除了有皇家园林,日常还有海军船队在此演练。”
“因此,李大人有个大胆的推测。”
“于管事利用于家兄弟本想利用营商将朱合洛绑进同一个阵营,但失败了。”
“朱合洛主理的江南东西两路有入海口。”
“而你们的雀人花了大力气的两浙路也有入海口。”
“你们运作这两处,为的不单单是海运走私,还为了将来带兵从水路入京。”
“带兵从水路入京唯有两条路,一是从汴水上京,汴水要过几道水门,与朝中关联太大,容易走漏风声。”
“还有就是金明池。”
说到这,赵煦爆发了一阵激烈的咳嗽,像个打铁匠一样,听得小七妹想捂耳朵,尔后只听到好几个方向同时有人靠近。
“官家吐血了……”
“周院判呢?快传他来……”
小七妹探头一看,那位像个小娘子的官家歪在椅子里,手头有张沾血的帕子。
一病半年看来不是传说。
“慌张什么?”他自己坐起来,不耐烦的皱着眉头,“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吐出来反而舒服了。”
“你们退下,朕跟姑奶奶还没说完呢。”
几个人便又退回到一旁。
而那道蜿蜒的火把队伍已经到了大宗正寺门口。
有人叩响了木门。
有内侍从门口进来通报,官家的贴身内侍很快就出去又回来复命说:“国师见官家未归,特让寺里的武僧和禁卫队来接您。”
“让他们在外面候着。”
院子里又重新安静下来,有人给赵煦端来了漱口水,有人给他递了药。
小七妹见大长公主面色明显和缓,看着嘴角带血、病弱中有种独特美感的赵煦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心想,这官家是把使苦肉计的好手,比三平的苦肉计看起来真实了一百倍。
三平还是小气了,光喊哎呦不见伤的,哪像人家舍得下本钱,连血都咳出来了。
果然就像青鸾说的,皇室中就没有简单的人。
大长公主突然说了句:“若我孩儿活着,我也能含饴弄孙,我的孙孙只怕比你还大些。”
“所以您才要用这一石二鸟之计,既可以灭了朱合洛,又可以替某位皇叔谋反,立下从龙之功?”赵煦喘息着问。
“哈哈哈,”大长公主仰头笑起来,“你这孩子还是蠢了些。”
“不,应该说这世间男子都是如此,理所应当的将女子视为附庸和垫脚石。”
她笑了会,自嘲说:“驸马一家拿我当垫脚石,哪怕我是下嫁的公主。”
“而我已经厌烦做垫脚石了,”她歪着头质问赵煦,“这世间女子难道就只配做男人的垫脚石吗?”
“有皇太子,为何不能有皇太女,若当年有皇太女,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一脉的窝囊废,又哪里容得下她高滔滔翻云覆雨。”
赵煦显然没想到这个,表情有了刹那的凝
之后才问:“所以皇姑奶奶究竟是想做什么?”
大长公主站起来,像是难掩激动地迈起了步子:“相传在尧舜相争时,曾有天狗略日,昼夜不分,万古长黑,是苗疆之神用七个天命童男童女制成七星灯照亮了这无穷的黑暗。”
赵煦的脸皱成了个囧字。
“七星灯,可借命,可改命,她高滔滔就是用的这一招,窃取了赵氏一脉的龙命。”
赵煦不由得打断了她:“皇姑奶奶说的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九年前,你那个病得快死的窝囊废爹在各处寻找天命童男童女,为的是什么你没听说过吗?哈哈哈,傻子,你的七弟是死于党争,那为何你那小八弟也死了?”
屋顶上的小七妹精神一振,说到她想听的事了。
九年前被拍花子梅氏拍走的小阿妹、早夭的八皇子……
“你八弟,可也是莲花童子命来着。”
小七妹想起了月前被掠到庄园又消失不见的周家小小姐。
“可惜你的那个窝囊废爹没有借命成功死了,你皇祖母才选了好拿捏的你。”
“这一切,跟皇姑奶奶您要做的有什么关系?”
赵煦坐直了身体,似乎是想站起来,但他没有力气,又跌回了椅子里。
大长公主回身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得站了起来。
长条的白瘦子,和矮方的黑胖子面对面的站着。
大长公主用奇怪的眼神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突然伸手去解自己那件绛紫色的大袍衫。
小七妹见赵煦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大长公主解了几颗扣子,突然将衣袍一扯又一抖,又厚又大的绛紫色衣袍像面宽大的被子一样在地上铺开。
衣袍下,小七妹惊奇地看到,在大长公主的肚腹上,赫然绑着一个垂着头的小妮子,生死不知。
这个小妮子,小七妹认识,正是周家小小姐。
而大长公主的手已经摸到了发髻里的珠钗。
她抬起头看着赵煦:“你也是养不活的童子。”
手臂一挥,那把钗子已经刺向赵煦的脖颈。
小七妹在屋顶上,除了眼睛,哪都没动。
一来,她看不懂处心积虑布下这个局的大长公主这么冲动冒进的是想干什么,她想再多看点;
二来,她不认为官家趁着夜色而来,身边没有可信可用之人。
再没亲政,他也是皇帝,不是别的阿猫阿狗。
小看他、或是小看其他皇室中人,是会害死自己的。
果然,珠钗才动,之前那个勾肩驼背唯唯诺诺的内侍像离弓的箭一样射了过来;
而大长公主在刹那间自己松了手,那枚珠钗“叮”的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出去,滚到了草丛里。
“哈哈哈哈哈哈……”
大长公主爆发了一阵豪迈到停不下来的笑。
“阳衰而阴盛,我赵家的儿郎啊,都及不上太祖,一代比一代差。”
“命也好,运也好,早就都被人借走啰。”
她完全没将攻向自己的内侍放在眼里,甚至连眼风都没扫过去,而是低下头,细致的将缠在自己肚腹间的那一圈圈软锦解下来。
内侍将身子一扭,收放自如的停在大长公主身侧,手里那柄短刃离她的侧腰不过堪堪半指的距离。
缠身的软锦委地,大长公主将那个小妮子搂进自己臂弯里,像哄婴儿睡觉一样轻拍着。
“你皇姑奶奶我不过是太寂寞了,”她说,“想收养个合眼缘的孩子在身边,大宗正司又不许我带旁人进来,只好这样偷偷的带进来,哎,好在我这一身肥肉还有点用。”
随着她的动作,那个小妮子在她臂弯里抬起头来,软软娇娇地喊:“阿娘……”
官家呆站在她身后,脸上的表情复杂,最终追问了一句:“皇姑奶奶说的借命,也是诓骗侄孙的吗?”
大长公主回头嘲讽道:“人有人命,国有气运,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
“你说我诓骗你,不如回去问问姓高的,她是否敬了头顶神明,又是如何窃得赵氏一脉的气运的,”她哈哈大笑,“好在,反噬就要来了,反噬就要来了,我就在这宗人司,看着她怎么死。”
她的肩头,是搂着她的小妮子,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困得不行的模样。
大长公主摸着她的头发,质问赵煦:“我的父皇在禅位给你的皇爷爷时曾有铁卷丹书,你这一脉世代无论谁承大统,需得敬养我尊荣不断。”
“现如今,我要于管事不死,要他随侍左右,你是否做得到?”
赵煦摇头:“皇姑奶奶,你不如我皇祖母多矣。”
“你若为皇太女,便得守护这天下子民,可我见你只哀自身,对天下子民毫无爱护之心。”
“远的不说,这京中的贵女您也是识得的,她们家中遭逢巨变本就可怜,还要假死被卖去受人磋磨……”
“贵女?哈哈,”大长公主冷笑一声,“若父皇在世,京中贵女谁能贵得过我,不也照旧被人磋磨,难道长得丑受磋磨就是活该,有了才名美名便受不得磋磨了?”
“我在驸马家受磋磨向皇室求助时,怎无人怜我,无人替我撑腰,我独守空房时怎无人许我和离,我儿……”大长公主突然吐了口口水,“我呸……”
赵煦:“皇姑奶奶,不说京中,就说民间。于家海运走私货物无数,其中之一便是人口,这一点证据确凿,海船上的人都交代清楚了。”
“这些人口,可都是拍花子拍来的,包括你此刻抱着的小妮子。”
“折割采生的双头人、花瓶大头娃娃、活人造畜的人叫驴、人造猴……都是作孽!”
“而皇祖母开女学、建慈幼局、勤俭节约、不挥霍谋私、不用外戚……”
“虚名而已,动动嘴皮子的事,你怎知我做不到,”大长公主嗤之以鼻,“难怪你看了六七年大臣们的屁股。”
“开女学、建慈幼局为的是提高女子地位,让她高滔滔垂帘听政的骂声小一点,不用外戚是怕大权旁落,至于你说的勤俭节约,去看看她听政时带的高冠,那上面的一颗珠子就价值连城……”
大长公主一看“看傻子”的模样,却丝毫没有开脱自己利用拍花子敛财这一点。
见她油盐不进,赵煦直接说:“皇姑奶奶想要于管事活着也行,说出那些官银在哪位皇叔手里?”
“还有,那些被假死运走的女子们都卖到了何处?”
“我听得困了,你走吧,”大长公主挥挥
手,“想知道谜题,就让高滔滔来见我。”
“她不会是怕得不敢出宫吧?哈哈哈哈……”
夜幕下,大长公主不再理他,抱着孩子转身疾步快走,很快就回了正屋。
只有赵煦咳嗽的声音时不时的响起。
赵舜民上前来苦着脸低声问:“这……官家,太皇太后那我该怎么说?”
“照实说,”赵煦无奈地叹气,“反正你不说我不说,多的是其他人去说。”
说到这,他又开心起来:“那些骂皇祖母的话,也得照原样说给皇祖母听。”
很快他就上了步辇,被抬着出了大宗正司,那些火把蜿蜒着又回了大相国寺。
小七妹还趴在屋顶没动。
正屋又被赵舜民锁了起来,大宗正司的人散去了,连大长公主那身像被子的紫色外袍也被收了起来,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屋外只有个内侍在守着,屋里偶尔有孩童的声音传出来。
大长公主的身影倒映在窗纸上,满满登登的快占了整扇窗。
她一直没睡,直到月亮开始东斜,她的身影才从窗纸里移开,屋里黑了下来。
而负责看守的内侍揉了揉腿,靠坐在柱子边开始打起瞌睡来。
小七妹像壁虎一样灵活地爬下来,捡走了那支被遗忘在草丛里的珠钗。
她先点了内侍的穴,又扒了他的衣服将自己罩进去,却从包袱里掏出个和于管事一模一样的泥人头蒙上嘴放进衣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