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督头没有睡,他正在拿狱卒的供词,有个狱卒站出来告发了,丁二死之前,值班的狱头家中有人送饭过来,在大牢值班房停留了半个时辰,离开后没多久就听说丁二死了。
郑副使也没睡,之前反口的那几个田犇的人,他正在一个接一个的审,李大人的要求是务必拿到真凭实据。
陈南山当然也没得睡,四更的梆子已经敲响了,黑夜即将过去,他要在天明之前安排好能乔装进制香坊的人,忙得很。
在他忙中偷闲去伸个懒腰的时候,眼尖的看到一个贼头贼脑的人偷摸着往提刑司的墙边摸。
“三平道长,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陈南山喊道,“现在酒馆都没开门。”
三平顿时站直了身子:“不是说京都是个不夜城,五更早市就开门么?”
“早市也不卖酒啊。”陈南山,“快回去睡吧。”
三平讪笑着往回走,边走边嘟囔着:“哎,可得说清楚,我可不是要去喝酒,我就是睡不着瞎溜达溜达。”
陈南山心想:呃,我信你个鬼。
三平看看墙外,依依不舍地回了房,房间的油灯都已经熄灭了,不久之后就传出了震天响的呼噜声,偶尔夹杂着两声三平的梦呓:“这酒多少钱一沽?”
“好酒。”
“再来一杯。”
渐渐地,这梦呓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震天响的呼噜声。
启明星亮起来的时候,提刑司里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像老鼠一样从房间里溜了出去,又像蠕动的蛆一样从堂前爬过,悄悄的溜到了墙角根,在夜色中翻了出去。
翻墙时,还不小心的被夹掉了一两根山羊胡子。
汴京城门封了,宵禁之后各处都安静了,早市也不允许开,城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神仙嘴里的“女刺客”约摸是谁,他心里是有数的。
是不是哪里有捉拿“女刺客”的动静,他的那个孽徒就在哪?
哎,歹命啦,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像只乞食的大马猴一样四处奔走。
都是孽徒惹的祸。
别人收徒弟能挣钱,他收徒弟是一阵一阵的,一阵子能挣钱,一阵子得小心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搞不好还得搭上老命。
白虎桥、瓦市子、横桥、金水门……
汴水河边,这几处此刻动静很大,有火把蜿蜒而行,有马队穿插疾驰,还有人沿岸寻找。
拿枪的、持刀的、拿弓箭的……
“绝对没看错,从这下去了,估计此刻藏在桥边,”禁卫军头领说,“那女的有只手伤着要害了,肯定不敢下水。”
“一队去桥边搜,另一队从桥上过河堵人。”朱季川说,“把横桥也堵了。”
白虎桥和横桥挨得近,一条横跨汴水河,一条横跨金水河,再往前就是金水门,看来她的打算还是从水门出城。
他补充说:“让人在金水门严防死守,所有船只必须登船检查,以防刺客混在船里头溜出去。”
“这边有血迹,”有人喊起来,“多来两个人从这里找。”
顿时有两个长刀出鞘的禁卫军迅速补位。
火把下,汴水河的水黑而亮,有波浪拍岸哗啦啦的声音。
火把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了,除非她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不然她不可能飞出这个包围圈的。
远远的,梆子声响起来了。
卯时到了。
而卯时一刻,东南西北分别有封丘门、新会门、南薰门和万胜门要开一刻钟的时间,放城里的夜香出城去。
直到卯时二刻,这四个城门会再次关起来。
再到卯正时分,相国寺的晨钟响起,所有城门大开,人们可以进出城了。
……大少爷,我能不能回恭房……
……我还是回恭房吧,恭房李嬷嬷天天夸我……
横桥往后,过马市子就是万胜门!
她抢了夜香郎的外衫和夜香!
朱季川心里一动,如果说水门依然是她的障眼法呢,就像前两次的野狗、马背上的衣衫、即使伤了手留下血迹也要往金水门走的
架势……
其实她真正要去的会不会是万胜门的夜香队伍?
卯时一刻到卯时二刻,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自己也一样。
“一半人跟我走,快去万胜门,快,驾……驾……”
他赶紧催动骏马,调头带队往万胜门飞扑。
骏马队伍从横桥上疾驰而过,平时已经热闹起来的马市子街由于今日禁止开市,此刻空荡荡的,铺头都关着门,摊贩也没有出来,只有马蹄声跑得急促。
远远的,万胜门正在城门校尉的安排下缓缓打开。
“慢着,”朱季川急得大喊一声,“禁卫军有令,先别开门!”
微开的城门再度关闭,排队的粪车中有人抬头来看,有人却低下头去。
“吁……”
朱季川的骏马急停在低下头去的那辆粪车主人身前,一柄长枪直挑戴着草帽的主人的下巴。
“抬起头来。”
微弱的晨曦中,那人惊慌失措的抬起头来,一张陌生而丑陋的脸,从鼻根到眼睛再到脸颊上大面积的黑色胎记,因自卑而躲闪的眼神,还有脖子上明显的喉结。
这是个瘦小的男人。
不是她。
朱季川收回了长枪,视线在排队的夜香郞中搜寻,又回到眼前的粪车上。
各个府里都有恭房,因为要出入府内的不同院子,所以都是夜香妇。
城里还有夜香行,又叫担金汁儿,穿梭在不同的街道,将各个府里的夜香收集起来再送出城去,粪车便比府里收夜香的粪车大得多,因此以男人居多。
“打开。”他沉声命令道。
那个自卑的胎记男子诧异地瞅了他一眼,畏畏缩缩的上前揭开了粪车的顶盖。
原本就臭不可闻的队伍,变的越发的臭不可闻了。
朱季川却像没闻到,喊人:“来人,用长棍子查清楚。”
木砚便立刻带了人,用扁担将粪车里搅动一圈,简直令人作呕的气味让朱季川皱了皱眉头。
揭开搅动一辆粪车,就放走一辆粪车出行,很快就轮到瘦小的胎记男了。
朱季川赶着马往后走,眼角视线一撇,却见那个瘦小的男子用右手单手推着车,他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突然横桥那边爆发出了一阵大喊:“在这里,在这里,有人躲在这里……”
“小心,她武功很高……”
“快,别让她跑了……”
“快,堵住桥头,再堵住白虎桥……”
朱季川见那边人影闪动,有人飞奔有人疾追,赶紧用力一夹马肚。
“驾……驾……”
骏马就像箭一般直冲向横桥而去。
瘦小的胎记男子单手推着车,不紧不慢的跟在粪车队伍后出了城。
汴水河边,晨光中,有个穿着灰衣的影子动若脱兔般的飞窜着,影子的左手胳膊不自然地夹在身前。
朱季川飞奔而去,骏马追在影子身后,长枪一挑,影子往外一跳,长枪挑中影子的发顶。
发髻便散开了,影子披头散发的逃窜着,右脚在桥墩上一点,竟飞身而起,朝向桥头围堵的人头顶上蹿去。
骏马反而被人多堵住了路施展不开,朱季川用力点在马背上,跟着往那人落地的方向扑去。
眼看就要扑中那道灰影,那只灰影就地一滚,从前面挡住路来抓的人的胯下直接钻了过去。
角度刁钻,速度又快,朱季川自然没法跟着从别人胯下钻,他一急之下,伸手拎住那个灰影的脚跟。
那人便和自己,还有被人钻了裤裆不得不劈了个大叉的人,三人顿时滚做一团。
这下其他追兵的刀、枪、箭等统统不好使了,只能徒手来抓。
那人却滑如泥鳅,将鞋袜一脱,人迅速往外滚,顿时一股好几天没洗脚的臭脚丫子味就在人群中发酵开来……
朱季川心里一咯噔,顿觉不好。
他迅速起身,再次扑向那个灰衣人。
灰衣人赤着一只脚,溜得像只抱头鼠窜的老鼠。
等好不容易被人制住后,抬起下巴一看,是个长着两撇山羊胡子、自带几分贼眉鼠目的瘦男人。
他左咯吱窝下,还用力夹着什么东西。
禁卫军头领伸手去拿,山羊胡子拼命护着,几个争夺之下,一个连一个地葫芦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一股酒香扑鼻而来,一滩澄澈的酒从葫芦里漏了出来。
“我的命啊……”山羊胡子怪叫一声,竟不顾形象和体统,趴在地上狂喝起来。
禁卫军头领将他扣住:“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桥底下鬼鬼祟祟的?”
“我……我就是……溜出来……沽几壶酒……”他宝贝似的护住了仅剩的一个葫芦,“不至于用这么多人抓我吧,我还寻思我犯啥天条了……”
“怎么你们京都,沽个酒都这么隆重吗?”
“也没人跟我说呀……”
“你是什么人,快说!”朱季川冷喝一声。
“小的陈三平,提刑司陈南山陈大人刚请出山的幕僚……”
卯正已到,日头从汴水河里跃出,河面金光点点,浮光掠影之间,这个猥琐的山羊胡子举起酒葫芦,一副壮着胆子问的模样:“你们……穿得人模狗样的,是不是得赔我沽的酒?”
“这个酒,很贵的哦……”
天地之间,阳光蹁跹,风自由的从桥洞穿过,好一出人间的美不胜收。
陈南山看着被禁卫军押回来的三平,气就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让你溜了出去,啊,你真厉害。”
三平讪笑着将酒葫芦藏进衣兜里。
“我现在有理由怀疑,这小老七鬼精鬼精的,莫非是想把你们这两拖油瓶甩给我?”陈南山想着,“这也太精了。”
“嗐,救命之恩,你又不能以身相许,”三平滋了口酒,美滋滋地说,“照顾一下他的老弱病残也是分内的事。再说,你提刑司还欠他五千贯钱呢。”
他眼珠子一转:“神仙呢?这么小的事,就别惊动神仙了。咱爷俩谁跟谁呢。”
“哎,不对,你去沽个酒,你跑横桥那边去做什么?”陈南山疑惑地问,“那边既不卖酒,也不是回来的路,你……”
“嗐,那不是迷路了么?”三平信口说,“大街小街上的又没有人,我听到那边有动静,想着那边有人好去问问路呢,谁知道你们京都衙门里的人怎么都这么野蛮,一个个长得人模狗样的,上来就打,比小老七这个南蛮子还蛮。”
“这么一比,我们小老七不但眉清目秀,连性格都要好上几分,想他。”三平胡诌道。
不知道她的伤重到什么地步,现在又去了哪里。这猴子,就是太野了。
现在只希望小咕咕能带着药找到她。
还盼着她能给自己养老送终呢。
“好了,不跟你瞎扯了,”陈南山说,“李大人上朝之前对你们有安排,一会便会送你们去个地方, 在那里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往外说,还有,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和福叔说。”
三平:“看来这个福叔权利很大,不知道能不能给我沽几壶樊楼的眉寿,好想喝。”
陈南山:“四天之后,李大人会去看你们。”
三平:“为什么是四天之后,而不是三天之后也不是五天之后呢?”
陈南山好想捂住耳朵:“因为三天之后,官家束发。”
有些事,得在官家束发前有个结果。
比如梅家。
李昱白还没下朝回衙门,宫里对梅家的处置就出来了。
梅大小姐因嫉妒而杀死高家小姐,又为阻止他人进宫而伙同莫夫子下毒谋害其他佳丽;而户部员外梅伯符为保女儿安排家丁顶罪,两人罪恶深重,均不可饶恕,梅大小姐赐鸠酒,留全尸,随侍丫鬟婆子车夫杖毙;莫夫子杖毙;梅伯符革职,杖一百,流放岭南;梅家男丁革去功名,流放岭南;女眷及幼童皆贬为庶民,除女眷嫁妆外,其余全部家资皆用于赔偿受害者家属……
包括高家小姐在内的三位被害死的小姐均以县主之尊厚葬……
风姿不俗的前探花郎梅伯符下身浴血的被从宫门抬出来时,没人能再看得出这是曾经风靡整个京都的美男子。
梅家更是乱成一团,梅大少爷吵嚷着要去敲登高鼓鸣冤,却被赶来查抄的禁卫军拦住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昔日的家被抄得仅剩墙壁,又看着女眷被赶出府门,只痛喊了一句:“季川老弟,我悔之晚矣……”
被他点名的朱季川也正处在一片忙乱之中。
被捉获的受伤的刺客也死了,死于牙齿藏毒,这是豢养的死士常用的自裁方法。
而卖小七进府的牙行陈婆子不慌不忙的提供了全套的买卖身契和户籍信息。
“哎呦,大少爷,我是做小本正经生意的,我也不知道她是刺客来着,谁能想到刺客会冒名顶替去做一个恭桶丫头呢?”
恭房的李婆婆当着他的面都好惋惜:“哎呦,老奴这里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夜香妇了。哎,这么好的小妮子,怎么会是刺客呢?那说书的说刺客,不都得是那样那样的刺客样么?真是可惜了……”
被抢了粪车的夜香郞:“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出门我踩了狗屎走的狗屎运,我都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就被打晕了,不过我醒来,兜里多了张银票子,还是一百两的呢。”
朱季川:“银票呢?”
夜香郞:“这位大少爷,这可是那人赔偿我的夜香和粪车的银钱,您可……”
木砚:“什么粪车和夜香能值一百贯钱?喏,这些赔你的粪车,银票子留下吧。”
干干净净的银票子上写的是——凭票取陕李再林足纹银一百两。
“去,查一查陕西路陕县叫李再林的人。”朱季川捏紧了银票,“上天入地也要将她找出来。”
三平和大武被带到了天清寺后的一个园子里。
园子倒不小,而且修建的规格看起来不低。
三平摸着用料考究的影壁御道,又看着这错落有致的园子,说了一句:“这里莫非是哪位皇亲国戚清修的地方?”
带路的福叔捏着嗓子,笑得柔和说得严肃:“等下无论看到什么,请两位不要惊慌。”
大武捏着个糖葫芦吃得正起劲,因此没说话。
三平努力维持着世外高人的风度,摸着三山羊胡子笑得一派仙风道骨。
福叔领着一路进了正屋,又走到一道珠帘前,恭恭敬敬的请示:“长公主,小郡王派人来了,说是请您务必赏脸让他们看一看,这是小郡王好不容易请来的神医。”
“哦,什么神医?难道还能让一只狸猫变成人吗?”
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出来。
大武歪着头看,在要说话时,被三平一个肘击打中了鼻子,只得退到一边捂着鼻子咿咿呀呀地嘟囔,无人听得清他说了什么。
只有三平往他那挥挥手:“行了,给你买水晶肘子。”
于是大武便蹲在那捏着鼻子看天,没再发出声音了。
“福伯,这就是你说的高人,”瘦小的身影说,“一只大马猴,加一头大肥猪……”
三平自己没忍住:“配你一只小狸猫不是正正好。”
其实,说是小狸猫是不准确的。
这是一个身姿畸形的少女,如同老妪一样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个头,整个人显得紧缩而拧巴。
裸露在外的脸上,浅棕色的猫毛过分的茂密了。
但她有双极好看的丹凤眼。
就这双这么美这么有特点的眼睛,要找到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似相貌相似的替身,那可真的不容易。
“你!”这人指着三平的鼻子怒喝一声,“小桂子,掌嘴。”
她一直藏在垂着的大袖里的手指伸了出来,若是不仔细看,这细如竹竿的带毛的手指,极其像一条细小的猫尾巴。
“哎,乐宁长公主,”福伯立刻拦住了他,“您就看在这是小郡王的一片心意上宽恕则个,向来世外高人都有些自己的怪癖。”
他温言相劝:“小郡王为了找到这个神医,还不知道受了多少腌臜气呢。”
“官家过几日束发,您过两年及笄,若是利用这两年的时间调理好,官家是您嫡亲的哥哥,待他立稳了,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这个叫乐宁的长公主便不再说话了,而是将脚上的绣花鞋蹬到一旁,懒洋洋的斜靠在窗前的软榻上,不甚在意地说:“那就劳烦神医好好看看吧。”
立刻有个小丫鬟上来给她打扇子,她闭着眼睛仰躺着,没再关心过三平要看什么。
三平看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又要求道:“能不能除了鞋袜?”
乐宁动了动手指,那个小丫鬟便跪下除了她的鞋袜。
三平又看了一盏茶的功夫。
之后才说:“能治。”
别说福叔了,连一脸淡漠的乐宁都忍不住睁开眼睛盯着她。
“能治是能治,但要很多的银钱,很长的时间,很贵的药材,很多很多的好酒,”他一口气列了个单子,最后才说,“还得等小老七回来。”
“哦,你说能治,那你且说说具体怎么治,”乐宁说,“本公主不想再抱无谓的希望了。”
‘在回答公主您的问题之前,老道我还有些问题要问。公主您被造畜的时候几岁?”
乐宁看向福伯。
福伯即刻答道:“刚两岁零四个月。”
三平:“发生在几年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发时是不是有人曾医治过了?怎么医治的?”
福伯反问:“这和治疗有关?”
三平莫测高深的摸着胡子点头,确实,这跟小老七有莫大的关系了。
“八年前的春日。”福伯说,“前后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太医院曾十分小心地将四肢处的皮肤进行分离。”
九年前的冬日,哭泣岭村被屠,小老七曾亲耳听到带队屠村的人说有个叫小阿妹的被活人造畜的梅氏带走了,转眼年后的春日,当时还只有两岁多的乐宁公主就被活人造畜了。
如果眼前的这个乐宁长公主真是当时的乐宁公主,那么小阿妹又去哪里了?
如果眼前的是小阿妹,乐宁又去哪里了?
眼前这个,究竟是小阿妹还是乐宁?
他正边打量边思索,就听眼前这个满身猫毛的小女孩问:“轮到本公主问了吧?神医你预备怎么治?”
“换皮后再种皮,”三平说,“将不属于你的皮肤分次剔除,将你自己的皮肤从别处移过来种上去。”
一时间,连福伯都用惊为天人的眼神看着三平。
三平满意的摆出仙风道骨的风范:“只要银钱到位,我三平什么都会。”
丹凤眼自带几分嘲讽,听到他这么说,就让小桂子上前来。
“不如这样,来人,烧壶热水,”她吩咐道,“从小桂子头顶淋下去,淋两遍。”
站着的小桂子立刻跪下去磕头。
“本公主耐不得痛,你先拿小桂子练练手。”乐宁的丹凤眼带着残忍的冷笑看着三平。
三平惊诧的瞪大了眼睛。
福伯:“哎呦我的小祖宗,您可别淘气了,真吓着人了。”
“有意思,”乐宁咯咯咯的笑起来,眼神中带着得逞的兴味:“怎么,神医也会吓到吗?神医难道不用猫猫狗狗试试药练练刀法吗?”
说完,也不等三平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在贵人眼里,你们和猫猫狗狗又有什么分别?”
那倒是很有道理,三平点了点头:“长公主是个可以开山立派的好苗子啊,适合入道,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三七观?”
“哎呦,我说三平道长,你快闭嘴吧,”福伯赶紧制止,“来给长公主治病的多了去了,刚来就想拐长公主去当道士的,你是第一个。”
“是,三平道长师徒三人。”
“这倒是提醒了哀家,这次过后,不管治不治得好,让她出家修道吧。按前唐玉真公主的规格给她修个观。”
桂殿兰宫,雕梁画栋,日光给这座宫殿镀上了美轮美奂的金边。
这座宝慈宫,住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太皇太后高氏。
此刻她还穿着朝服,青衣红绛纱袍,衣袍上缀着云龙红金条纱,头上戴着九龙四凤冠,显然是刚下朝。
年近六旬的她显得比同龄女性要年轻得多,也威严得多。
李昱白跟在她身后,几个宫女和内侍远远的弯着腰跟在身后。
两人从御道缓步走上殿前的台阶时,李昱白伸手去搀扶她,被她摆手拒绝了。
“哀家三岁进宫,这宫里的每一间宫房每一条路,都不过是赵曙和哀家玩耍之处,朝堂上下发生的事也不过是赵曙与哀家的闲话家常。”
她说得不紧不慢,连大喘气声都没有,可见身康体健,精气神十足。
“哀家也不是第一次垂帘听政。”
“今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事并不新鲜,不过都是些旧事,换了一些新人来重演。”
李昱白便收回了手,默然跟在她身后。
“这么想来,你今日的提议,倒委实是我进宫后听到的一句新鲜话。”
李昱白一直没有说话。
“开棺验尸?哈哈哈……”
她几乎是抬头仰天畅快的笑了几声,才又接着说:“开哀家外孙女的棺,你倒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这是质疑哀家,还是质疑钱大人。”
李昱白并没有诚惶诚恐地就势跪下请罪,依然沉默的跟在她身后缓步而行。
“不如这样,李昱白,想开棺验尸也不是不可以,”太皇太后突然停下来,十分感兴趣地提议道,“哀家给你指桩婚,换给你开棺的便利。”
李昱白这才躬身请罪:“下官不敢。”
太皇太后回头盯了他几眼,李昱白弓着腰没有动。
“起吧,”太皇太后这才继续往前走,“你这份痴,倒和我的赵曙有几分相似。”
“下官惶恐。”李昱白起身回了一句。
“高梅两家,就此定论,谁也不许再提。”太皇太后语气平淡地说,“提刑司也不例外。”
“至于两浙路,你办得很好,将雀人的所有卷宗都送给官家手里,听一听他怎么说。”她满眼深意地看了看李昱白,“他怎么说,你怎么办。”
从上朝的垂拱殿出门往后走就是福宁殿,福宁殿右侧便是宝慈殿。
官家赵煦早已回了福宁殿,脱了朝服,换上了白色常服,头戴着展角幞头,此刻正在殿内抄佛经。
见了他来,快要十五岁的病弱少年郎放下笔墨快步迎上来,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高姐姐死了,再没人给我做肉饼了……”
殿内的小内侍立刻谨慎地站到了殿外守着。
李昱白还未跪下行礼,赵煦竟伏在李昱白半跪着的膝头哭出声来。
展角幞头随着他的哭泣而颤动。
李昱白不由得摸了摸他的发顶:“就哭这一次,以后不可人前失态了。”
赵煦便痛快的哭了一场,直到他自己停下来,这才带着几分羞赧的神情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脸。
他身量高,便显得人更清瘦,行动间总有几分病弱之态,偏又养得娇贵无比,此刻眼角眉梢微红,眼睫湿润,唯有眼神因含泪而清亮。
“高姐姐待朕情同姐弟,她不想入宫朕是知道的,她与梅家那位姐姐因书画而引为知己交好朕也是知道的,”赵煦说道,“谁进宫来都行,反正都一样,她们何必这样?”
李昱白想着太皇太后的话,只斟酌着安慰了一句:“官家节哀。”
“那日消息传进宫里来,听说皇祖母亲手打了高家小舅舅一个耳光。”赵煦说,“但开封府尹钱大人递上来的卷宗,人证物证都在说就是梅家的人干的。”
“李大人,朕糊涂了,”他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昱白斟酌着公允地说了一句:“或许两家都并不无辜。”
权利场上,难有公允,尽是权衡。
李昱白换了个话题,将手里的卷宗递给赵煦:“两浙路的雀人一案,目前线索指向了京都于家。”
“朱合洛的岳家?”赵煦说,“禁卫军和皇城司正在查朱家的刺杀案,若有需要,可让他们……”
“官家先看卷宗,稍后再说不迟。”李昱白提醒道,“朱大人最近可以说得上是多事之秋。”
“他离开江南大营后第四天,宫中派去的监军于都监死于非命,军中快报说是因美貌营妓而死;刚从京畿道大营回来,便被人在自家家宴中下毒刺杀。”
下毒和刺杀听起来是双重保险,实际上,若真能成功让朱合洛中了软骨断筋散,为何不直接下见血封喉药?
“偏这一切,又都发生在两浙路雀人一案之后,下臣不免多想了些。”
他翻到盐官县的贪污盐税税额那一页面呈给赵煦,口中解释道:“天下税收占国库收入六分之多,其中五分养兵,一分给郊庙之奉、国家之费,若贪污至此,国何得不穷?民何得不困?”
赵煦仔细一看,见上面清楚明白的列着一年贪污超二十万贯,不由得面色难看起来,睫毛扇动,抬眼看向李昱白 。
一个盐官县一年超二十万贯,两浙路还有其他两个小县数额同样不小,这么大笔的银钱,还能用来做什么?
当然是养兵了!
只有养兵才这么费银钱。三千禁卫军之费以衣粮、特支、郊赉通计,一岁约费钱五万贯,二十万贯能养一万二千名禁卫军。
若是有人悄悄的用贪污的银钱养兵,他想干什么还用问嘛!
赵煦:“你是说,真正站在于家身后的是朱合洛?”
李昱白却反问:“就只是朱合洛吗?”
赵煦却笑起来,微湿的眼睫像扇子般展开,嘴角荡起了小小的梨涡:“ 这宫里明明没有什么人,但却好热闹啊。”
太皇太后不还政,两位皇叔又正当壮年,下面还有两个年纪小的正听话乖巧好摆布的弟弟,太后虽没有太皇太后威严但也足够尊贵,而他的生母势弱只是个无钱无人的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