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将一切不法都推到于总管一人身上了,快速做好于总管的切割,让于总管一人担责后死于自尽才是最好的办法。
现如今,于家摆开的架势,倒让他看不明白了。
郑副使:“你若是拿不出陈副使的密信,交不出举报人,可别怪我拿你问责了。捅了这么大个篓子,总得向上面有个交代。”
我朝法例,凡举报他人必须实名,并验明正身,否则无效且追诬告之责。
赵督头当然拿不出来,他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半晌后才硬着头皮说了一句:“等陈大人回来,必然可以见到分晓。”
“既然你硬是要将事情推到陈副使身上,那就先革职查办,来呀,将赵督头先请进审房,将他署里的所有私人物品都进行搜检,再派人去他家……”
“慢着,”赵督头问,“我家和我的私人物品?这是要找什么?”
“于家说,你当晚抓人时,偷走了于家的传家之宝,价值连城。”郑副使说道。
赵督头诧异地说道:“传家之宝?我没有啊。”
当晚他抓了人,带着人头就走,压根没看到什么传家之宝。
“我懂了,于家这么急原来是传家之宝丢了。”赵督头笑起来,“看来,这个所谓的传家之宝,反而是最重要的证据了。”
问题是,这么重要的证据究竟谁拿走了,这所谓的传家之宝究竟在哪里?
“赵明你就别装傻了,”郑副使说,“总不可能这也是陈副使让你干的吧……”
“来,我来听听什么事,”有个贱嗖嗖的声音响起,署衙里回来了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其中还有一老一少两个道士。
“陈南山你这个死泼皮,你终于露面了。”
陈南山的面上还有灰尘,他都没来得及洗把脸。
“咦,李大人呢,你们没有一起回来吗?”
汴水河东,永安里巷有座鬼屋,鬼屋门前的土地都是黑红色的。
风到这里都停滞了,一股说不出的
马路斜对面不远处,还有座宅子,和鬼屋差不多,都是空的。
此刻,永安巷子里出现了几匹骏马,有个白衣人推开了院子的前门。
后院有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枝干连理,树梢伸展。
有个黑影神情紧张的撅着屁股,像猴子一样单手攀着枝条爬到了树上。
黑影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前。
而前院那个白衣人踩着枯枝败叶,已经越走越近了。
夜色黑如油墨,空气黏腻而闷湿,风在前门打了个转,轻轻撩动了些细小的树枝,树叶懒怠地动了一动,又继续趴在枝头无聊地缀着。
这两棵树没有开过花,一次也没有。
连理枝上还有两个依稀可见的印子,比其他枝条上的纹理都浅,像是曾有人经常肩并肩地坐在这里喁喁低语。
有一根枝条悄悄的探出了院墙,斜倚在墙外。
不远处,还能听到马蹄踢踏声,并不急促,既没走近,也没有走远,似乎在原地踱步。
这不是朱府或者禁军中来抓自己的人。
或许是路过的?
还是……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近到只要推开那扇已经有些破败的门,就可以直接进到后院,再走十几步,就能站在这对夫妻树下。
小七妹纹丝不动,像壁虎一样贴牢树干,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的左边肩头还在渗血,伤口有撕裂,若是不想以后变得和被三平治好的独臂大马猴一样,此刻就绝不能再用左手。
能到这里来的人,想必和楚楚,不,和青鸾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可是自己不能赌运气。
若是被发现,拼着哪怕做个独臂野猴子,也得杀了来人才好。
但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一直没有动,来人像是近乡情怯般站在门外。
良久之后,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脚步声又再响起时,这人已经往外走去,越走越远,比进来的时间短了一半有余,很快就走出了这座宅子。
小七妹依然纹丝不动,但她轻轻的长吁了一口气。
马蹄声响起,踢踢踏踏的离开了这条巷子。
既然这批人不是在追捕她的,那想必来追捕她的人也已经在路上了,迟早会到来的。
她现在没有一战之力了。
出府时,有个暗卫拉弓连发13箭,差点将她钉在墙上。
好在她舞着那把剔骨尖刀挡了一下。
果然,李昱白说的是对的,得有武器啊,不能光靠拳头啊。
问题是三平只会拳法。
嗐,都怪三平只会拳法,不然像她这样万中无一的天才,怎么可能会沦落成此刻这样的逃命猴子。
臭三平!
远在提刑司的三平连打了几个喷嚏。
“糟糕,肯定是水土不服,我这个南方道士适应不了北方的京都。”
他发了个抖,不知道为啥觉得身上冷得慌。
“小老七啊小老七,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到京都提刑司来,大半夜都没得觉睡,哎,好歹命啊……”
他叹了口气。
听到了的赵督头有话要说,但还摸不清他们师徒的底细,也不晓得和陈南山有什么关系,因此将话吞进了肚子里,只殷勤地劝:“大武兄弟,来块这个,这是京都有名的香煎白肠,好吃得很。”
“谢谢白肠大哥,真好吃。”大武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鼓得像锦鲤,根本停不下来。
三平眼疾手快,夹走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香煎白肠。
大武“嗷呜”一声,站起来扳开他的嘴巴:“这一块是留给小老七的,快吐回来。”
三平闪躲着三两口就吞下肚子,张开个空嘴巴给他看:“没了。”
大武倒也不气馁,只将桌子上的一只鸡腿包起来:“那说好了,这个留给小老七吃。”
“小老七是谁?”赵督头好奇地问,“他人呢?”
三平胡乱的指了指四处,敷衍地说:“孽徒一个,大概在哪里招摇撞骗呢,哎,师门不幸,气得我又多吃了一碗饭。赵督头,能来壶酒么?”
他冲赵督头谄媚地笑起来:“听说樊楼有个酒叫眉寿,潘楼有个酒叫琼液,孙家正店有个酒叫千日春……”
见赵督头一直没点头,他自己降低要求说:“不拘哪个店,随便什么米酒都行,我就喝一口。”
赵督头:“李大人有令,值夜饮酒者,杖十罚俸。”
三平咂吧着嘴巴,碎碎念着命好苦。
老的看起来像个神棍,小的一看就是个傻子,这一老一小一棍一傻,难道是陈南山那泼皮请回来的世外高人?
好不容易等到陈南山出来,他站起来偷摸着问:“这真的是世外高人?”
陈南山笑起来:“你小子,还知道将供词藏起来,且等
着,李大人回来,必定算你一大功。”
赵督头乐起来,追问道:“那说好的升官当副使呢?”
陈南山呵呵一笑:“且等着,有生之年一定让你当上。”
等赵督头离开,陈南山坐在了三平正对面。
三平假装吃得很欢,悄悄的侧了个身。
陈南山又挪到他正对面,还敲了敲桌子:“这是小老七干的吧?还假借我的名头,胆子挺肥的啊,他怎么不借用李昱白的名头!”
三平没说话,边吃边发了个抖。
陈南山:“你有什么要代他说的吗?”
三平打了个哈哈:“京都天气不好,要小心水土不服。”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指着门口:“神仙回来了。”
见李昱白进来,陈南山首先将手里自己已经整理好的卷宗交给他,说:“十有九是小老七引赵明去的。”
李昱白看得很仔细,之后问:“田犇的人头呢?”
陈南山:“还在,不过最能指证他的证人在牢里死了,其他的证人反口了。”
“当值的狱卒绑了吗?”李昱白问,“查到谁收了银钱?”
“狱卒都绑了,还没查到……”
陈南山还没说完,郑副使已经迎了出来。
“李大人,这于家闹了两天了,御史台谏院上了折子,赵明这次行事恐怕不妥,还是……”
他的话也没说完,李昱白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问他:“你收于家的银子了吗?”
“没有。”郑副使赶紧回答,“绝对没有。”
“那你的俸禄是谁发的?”李昱白的语气没变。
郑副使一愣:“提刑司署衙发的。”
“什么时候一个于家这样的商贾,就能左右我提刑司办案了?”
李昱白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郑副使额头开始冒汗。
“这……大人,属实是证据不够,于家指证赵明,说他偷了于家的传家宝,这……属下是怕连累了署衙和大人您的清名……”
“一介商贾,就能影响我提刑司的清名,那还要你有何用?”李昱白责问道。
“主……主要是,”郑副使开始结巴,“是朱合洛朱大人,他……他是于家的姑爷……”
“那你自请调去江南两路吧,我不拦你。”李昱白将卷宗合了起来。
郑副使立刻跪下:“属下绝没有这个意思。”
“什么时候节度使可以左右提刑司的查案了?”李昱白往内室走,不再理他。
郑副使还跪着不敢动。
没一会,陈南山便将当晚抓人的下属和丁二死亡当天的狱卒全都提到堂外候着。
李昱白这才从内室出来:“你若收了于家的银钱,那便继续跪着。”
郑副使立刻站起来:“属下没有收银钱,是……是有人给属下递了话。”
“谁递的?”李昱白道,“你去写给我。”
陈南山带人进来时,两队人分别有不同的表情。
跟着赵督头连夜去抓人的这两日已经听多了骂声和流言,面上难免有些忐忑。
李昱白:“我与陈大人在外查的就是这伙拍花子,因牵涉甚大,一时赶不回来,便让可信之人给赵明传信,你们能顶住压力办事,且办得还算周全,都有功,结案后按照署衙的考核,该升的都升。”
带队的人脸上便有了笑容,带着笑欢呼起来。
李昱白转向看守丁二的狱卒:“你们谁收了钱,谁就站出来,我会给你家人留一条活路。”
陈南山脸上也带了笑,他着实没有想到,刚回京都就有个这么大的惊喜在等着。
两浙路固然清算得还算彻底,但京都里牵涉到谁,那三个被抓的雀人始终咬死了没说。
他们返程一路走得隐秘,原本是想着将这三个雀人秘密带回京都钓鱼的,没想到鱼已经被送到了自己面前,躺在了砧板上了。
四海商行的船前段时间从汴河入京,于家的这个于管事和这个田犇都从商船上回来的,和田犇等人收贪污官银的时间太吻合了。
丁二虽然死在大牢里,但他的供词被赵明藏起来了,其他证人之前能反口,就能再反回去,其中大有可为。
冒出头来讲情给郑副使递话的人,只要他递了,他高低就得解释是谁托的情让他来递的这句话,其中更加大有可为。
于家,因为一个管事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能说明抓对人了!
这条线啊
,就这么意外的因为田犇的人头而浮出了水面。
想必小老七就是这样一路追过来的。
这小老七啊,真是人小胆子野,野得很。
他为什么会这样不死不休的追着这个拍花门的田犇呢?
此刻,他又在哪里?
第120章 汴水河东1
“女刺客出府后,她手上的血迹沿着浚仪街往右转向西大街,在西大街拐角处,血迹消失了。”
“我们跟着狼青,搜遍了西大街。但没找到人,只找到了一条穿了她外袍的野狗。估计是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野狗,或者是早有安排的也不好说,总之她将自己的外袍绑在野狗身上,将我们的狼青引向西大街往仪秋门而去。”
“但这其实是障眼法,因为她拐去了东大街,在太庙附近又脱下了襦裙,又用了同样一招,让野狗带着狼青带着我们穿州桥而过。”
“我们找到了一个见过女刺客的夜香郎。”
“按照夜香郞的说法,这个蒙了脸的女刺客是突然出现的,抢了他的夜香和外衫就跑,他是看着这女刺客跑向马行街的。”
朱府前院,朱季川冷着脸问:“那为何在马行街一带,你们还是没有搜到人?”
带队搜查的禁军头领:“朱大少爷,我们怀疑,这女刺客跳了金水河。”
她最后的踪迹,是在金水河近水门口,那里的河岸边发现了夜香郞被抢走的外衫。
所有被禁军和家丁追捕时找到的物事都在案台上,包括她绑在野狗身上的外袍和襦裙。
她的外袍左袖子和衣襟上都是血,触目惊心的血。
朱季川的视线转过来又绕回去,出了这么多血,她没有能力继续游过金水河的,她一定还藏在河边的某处。
她的襦裙上也有一大团血迹,可见直到东大街的太庙,她还没能止住血。
她没穿外袍和襦裙,所以要抢夜香郞的外衫,至于抢夜香,是为了遮住自己的味道。
暗卫那一箭,看来射中了她左手手臂上的要害。
她功夫很高。
她在自己第七招的时候就可以杀了自己,如果她不是用刀把而是用刀锋的话,剔骨尖刀将直插自己的心……
但她确实直接剜走了自己的心。
朱季川闭上眼,手颤个不停,他眼里酸涩无比,内心郁火翻腾,各种情绪几乎将他烧了起来。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从她出现在自己眼前起就都是假的。
“大少爷,春香带到外书房了。”
朱季川睁开眼睛,对领头的禁军卫说:“烦请您继续搜查,一定要活捉到她。”
然后他去了外书房。
春香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将小七出现后的事从头到尾的都说了。
末了还问:“大少爷会不会弄错了,小七她……小的是说,那个人就是个还不大的小妹头啊,怎么会是刺客呢?小的给她缝的肚兜她喜欢得不得了,一看就是个没穿过肚兜的穷人家的妹头,怎么可能是刺客呢……”
“肚兜呢?”朱季川哑着嗓子问。
“都在这呢。小七她……小的是说,那个女刺客什么都没带走……”春香举起了自己手里刚刚收拾出来的包袱,小小的一个。
“她还说了什么?”朱季川想了想,自己问:“她不喜欢粉色吗?”
“嗯,对,她说除了粉色,哪种颜色的都行。”
木砚将包袱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见朱季川一直盯着包袱,便将春香带了下去。
外书房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隐约还能听到后院老夫人带着大家念经祈福的声音。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还有在熬煮着的浓重的药味。
他伸手将桌上的包袱扫到地上,想伸脚去踩的时候,手却比脑子快了一步,将包袱捡起来打开了。
这是她进府时拎的包袱,旧衣服,旧鞋子,一个泥捏的人偶,看起来像是没捏完,这个包袱里唯一跟府里有关系的,就是春香给她缝的肚兜,普通的布料,寻常的花色,并不细腻的手感……
赏她的所有东西,她一件都没放在这个包袱里,就随意的放在耳房里面,美丽的衣服、昂贵的布匹、难得的东珠……还有他本想在家宴后送出去的那套已经换了颜色的头面,以及他那枚可以在京都任何商铺任意记账的印章……
她穿着低廉的二等丫头的衣服,揣着从小厨房里拿的剔骨尖刀,埋伏在正院,和其他两个刺客里应外合,只想杀死自己的父亲。
“大少爷,怎么老爷一直没来看你?你要不要去给他请安?”
“大少爷,你知道这个雪上一枝蒿在我们乡下叫什么吗?”
“大少爷,我能摸摸你的枪吗?你一个能打提刑司几个?”
“大少爷,如果你和老爷对打,能走多少招?”
她看着自己练枪目不转睛,她目光灼热地盯着自己的后背和腿,她在自己教她练字时细致的摩挲着自
己的手心……
她在想什么此刻已经不言而喻了。
而自己在想什么,在想着等会考结束、想着等她及笄、想着她走丢后的着急、想着她晕生双颊的脸庞、想着不要娶妻委屈了她、想着来日方长……
“哈哈哈哈哈哈……”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笑的傻子?
少年郎朱季川在外书房里笑出了眼泪。
郑副使将给自己递话的官员写了个名单交给了李昱白。
户部的、校尉处的、内侍省的、文散官、武散官……
零零总总,竟有十几人。
“天亮之后,按照这个名单,问他们要五万贯钱。”李昱白将名单又交还给他。
“每个人?要……要五万?”郑副使瞠目结舌得快要结巴了,他赶紧又跪下,“属下不敢。”
“放心收,”李昱白说,“告诉他们,钱到位,人出狱。”
“这这这……那那那……”郑副使嘴瓢了,“我我我……”
陈南山一把将他拖了出去:“大人给你个机会,你不是说你没收赃钱么,你现在放心大胆地收,用这个赃钱把真正的人吊出来。”
若只是受了别人的请托来说好话的,必定不愿意拿出这么多银钱来。
愿意拿而又拿得出的,只怕和四海商行有着不一样的合作。
名单上的范围就进一步缩小了。
内室里,李昱白还在看卷宗,又招来了署衙里的文吏。
“从四海商行查封的账簿从头到尾核实过了吗?有没有什么发现?”
夹着算盘的文吏:“大人,账目太多,属实查不过来,到现今才核了一小半,目前的话只发现了一个问题。”
李昱白放下卷宗认真听:“你说。”
“四海商行每年都有海船,获利巨大,从海外进口的香料达一百多种,进价低廉,以比进价略高的造价卖给制香坊,又高价从制香坊收购回来,只加一成的价格卖给各大香水铺子,这样算起来,四海商行这样的买卖,反而是几个合作的制香坊获利最高。”
李昱白点了点头:“查得好,将那几个合作的制香坊列出来。”
文吏走后,他叫回了陈南山。
“派人暗地里盯着这几个制香坊,最好是能找几个脸生的人混进制香坊里做工去。”
陈南山惊喜地问:“莫非他们收回来的贪污银子,就是利用制香坊给洗香了?”
李昱白:“有这个可能。”
“还有,天亮后派人去一趟于家。”他接着说,“他家不是丢了传家之宝么?这个宝是什么,何时得到的,何时由谁传谁的,都有谁见过,估价多少等等,请他来让他好好的说一说。”
他翻开卷宗,看向于家人的资料。
当家人于成平,于家老大,校书郎,基层文官之一,品阶虽低,但任职要求高,通常是那些在科举中取得了好成绩的举子们才能担任,是文官起步的一个非常好的跳板。
比如梅伯符科举后的第一份官职,便是这校书郎。
校书郎隶属秘书省,平日里校验、整理刊印图书书籍。
校书郎的长官是秘书监丞,同时还对皇帝的命令、诏书、律令等进行校对和修订。
于成业,于家老二,和被抓的堂弟于管事共同负责四海商行和八方商行的生意。
于知意,于家老三,出嫁女,朱合洛朱大人的妻子。
她的一儿一女都十分出众,嫡子朱季川,嫡女朱时安。
看到这里,他问了一句:“朱家外逃的女刺客找到了吗?”
陈南山:“没呢,大人,我们提刑司要过问吗?”
“我明日一早进宫,回来再说。”
他们不在京都的这些日子,京都很热闹。
热闹到又封了城门。
就像那年他提亲成功后,远赴草原去捕一双用来纳吉的大雁,听到消息往回赶时,京都就像今晚一样城门紧闭。
那时候,他虽然身为小郡王但无实权,只能等到天明城门大开才能进城。
他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而这次,他以提刑司的腰牌顺利进了城,心绪浮动下,便往旧地走了一趟,可还是不敢走到那对夫妻树下。
他连自己未婚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夜的城门,就如同今夜的城门一样,想进的人进不来,想出的人出不去。
“沿着河岸拉网找,刺客一定还没出城。”朱季川骑着马,带着府里的家丁赶到了金水河。
“她受了不轻的伤,河两岸但凡有药铺药堂,务必仔细搜查。”
“还有,守住城门口,严查所有出城的夜香郞和夜香妇。”
“刺客走水路出不了城,也许会趁夜香郎和夜香妇出城的时候藏在夜香里出城去。”
“金水河以西,就是汴水河东,那里有大片废弃的宅子,一座一座的
“务必活捉了她。”
汴水河东,永安里巷。
这座宅子已经荒凉倾颓,高墙边荆草疯长,破败的大门上,歪斜地挂着一块牌匾,牌匾已经风化,露出了朽木碎块,依稀能看到个苍劲的“刘”字。
风到这里打了个转,粘着破败的院墙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像是幼童和老人垂死时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的哭喊。
“大少爷,真要进这里面去搜?会不会……”木砚想问没敢问。
“你可以在外面等。”朱季川裹紧了手上的护腕,下马拿着长枪带队走了进去。
木砚赶紧举着火把跟了进去。
影壁前后的竹子倒是长得肆意而苍劲,一根根笔直的指向天空。
转进前院,影影重重的便有很多坟茔,从前院到后院的空地里,整个宅子便是一个坟场。
这是刘少傅的学生们在朝廷还没有给刘家平反时,偷偷的将刘家人葬在这里。
朱季川想到了李昱白,又物伤其类的想到了自己。
自己心爱之人的家人杀死了自己师父一家,和自己心爱之人杀伤了自己父亲……
所以李昱白至今未娶,他是不是也……
坟包后有动静,朱季川的长枪立刻斜刺过去。
吱吱吱……
有疯狂的叫声和扭动声,长枪上叉着一只没断气的老鼠。
另一只老鼠惊惶的跳起,从一个坟包转向另一个坟包,很快就消失在坟包之中。
坟包上有风干了的供品,还有已经只剩骨头的烧鸡。
……大少爷你知道吧,乱葬岗其实偶尔也有供品可以吃的,运气好的话,有时候还有烧鸡……
木砚:“大少爷,这座宅子里没有,咱还去下一座宅子吗?”
“去。”
一座又一座宅子,直到斜对面那座。
从前厅,到前院,再到正院,然后去了后院,那里有两棵连理树。
枝繁叶茂,树叶婆娑。
此刻没有风,那根斜伸出去的树枝带着树叶却在快速的颤动。
朱季川和禁卫军头领两人快速抢上前去,火把下,只见枝干上还有一滩红色的血迹。
“有血迹……”
禁卫军头领的话没喊完。
咴咴……
突然传来两声马的长嘶声。
咴咴咴……
得儿……得儿……得儿……
尔后又是马的嘶叫声、又是马蹄奔跑声传了过来。
“不好……”
禁卫军头领大喊一声:“快,有人抢马了……”
大家立刻奔向外院,唯有朱季川抬头看看血痕,用枪往墙上一支,纵身一跃,跳上墙头往外张望,有两三匹马狂奔而去,守马之人追了这匹,就顾不上那匹。
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似乎有人着灰色衣服伏倒紧贴在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
院门口已经陆续奔出一队人,手持火把,纷纷上马向不同的方向追去。
黑夜中火把四散。
他正要追赶过去,突然见到远处的院墙边,似乎有个纤瘦的黑影一闪,脚步踉跄着往相反的方向跑进了已成坟场的刘府。
他心中情绪如狂浪般澎湃,一时间又是愤怒又是恨极,手持长枪,几个纵跳间咬牙追了进去。
穿过竹林,便到了前院的坟茔堆。
看不到黑影,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没法喊出名字,但将手里的枪一扫,脚点墓碑,站在坟茔上。
“你跑不了的,出来……”
他的话音没落,一道劲风扫过,竹林那边“科”的一声响。
朱季川舞动长枪,直戳向声音相反的方向。
黑暗中,他的长枪被某个硬物一挡,发出了“叮-峥”的一声吟唱。
一把锐利的剔骨长刀在黑暗中闪动着银光,逼出了一个娟秀的身影。
朱季川满腔愤恨,手里长枪没停,直接挑向黑影的左肩。
黑影就地一滚,发出了一声痛楚的闷哼。
朱季川心里一抖,眼眶就热了,手里的攻势便一缓。
“我问你……”
话没说完,黑影腾空而起,一把剔骨长刀贴着他后撤的长枪往他胸口袭来。
黑暗中,那人莹白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凉薄而……杀意毕现!
犹如暴风雨后又迎来了骤降的冰雪,万物皆停下,景物正崩塌,只有这双眼睛,没有留恋不舍,甚至没有除了杀意之外的任何感情,犹如一把利刃,再次插进朱季川的胸口。
朱季川感觉到了心碎的痛楚。
那人却一歪头,快如闪电的收刀转身向后奔去。
夜色中有划破长空的弓箭声传来,一柄羽箭插着那人的身影,峥的一声钉进了她身后的一座坟堆里。
朱季川转头,只见禁卫军头领驾着骏马飞驰而来,手里的长弓已拉开,转眼又是一箭,黑暗中不知落入何处。
那人的身影却已经看不见了。
“朱大少小心,”禁卫军头领大喊,“马背上又是件衣服,刺客翻墙往汴水河去了。”
“快追……”
提刑司署衙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