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说完,只听朱季川冷喝一声:“观棋,你出去。”
观棋顿觉失言,马上道歉:“大少爷,小的错了。”
朱季川冷着脸没说话,观棋识趣的赶紧给小七妹道歉:“小七,我错了。”
“呃,好吧,算你说得对,”小七妹没在意,“那既然不是她爬墙,会不会是死在书院外,被人带进去的。”
比如梅家的马车。
朱季川“嗯”了一声,却沉吟着拈起另一面小像,迟疑的插在沙盘外。
“高家的态度,也很有问题。”
“嫡女失踪三日,他家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姑且可以说是为了女子的名誉着想,以免影响大选。”
“但高小姐出门,只带一个丫鬟,连仆妇和车夫都没带,这……”
“说句不敬死者的话,”观棋将他不好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这反倒像是私会情郎。”
小七妹顿时来了兴趣:“高小姐也有情郎?这参加大选的千金小姐们,有心悦小郡王的,有心悦大少爷的,到底有谁是心悦官家的?不会一个都没有吧,官家怎么这么可怜?”
观棋冲她使了个眼色,小七妹顿时领悟了,立刻换了口风:“高小姐去会情郎,身上却有梅小姐相约的信笺,莫非,她的情郎就是梅小姐?”
观棋呛咳了好几声。
朱季川:“梅家长子还未婚配。”
小七妹想起了秦夫子惋惜的那句:“盛世美人缀,乱世美人罪,美人盛名都是累……”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梅家人做的?
小七妹心有所动,又听见朱季川喃喃自语:“李大人如果在,是不是这个案子早就破了?他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小七妹心中警钟长鸣起来了。
李昱白和陈南山两位大人在查什么,她已经从周全那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被冒名顶替的盐官知县林长贤,脚底有着和于都监一样的‘小雀’图案;
林长贤数年在盐官贪污的银钱不翼而飞;
那位极有可能就是“梅姨”的田犇在盐官县衙的后院发现了自己,便一路追踪着自己到了钱塘县衙,又到了江南东路;
而这位极有可能是“梅姨”的“田犇”,每个季度都会同挑夫一起,将假林长贤贪污所得赃银通过龙坞古道转移;
李昱白一行人该回京都,但没回京都,貌似像朱季川这样的人都不知道他们一行去了哪里;
京都的高家死了嫡女,疑似是梅家的嫡女谋害的;
高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梅家是……是?
小七妹:“大少爷,这个梅家家主,到底是什么官?”
“尚书省门下户部郎中,协助户部侍郎,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
小七妹皱紧了眉头,会不会?
一只温热的手在她眉间轻抚:“是不是没听懂?”
朱季川说:“户部就是掌管户籍财经,属于六部之一,主要就是管钱,也管一管人和粮的。户部郎中是户部第三大的官。”
盐官县的周全曾说,李昱白写过——依人而居,照夜偷家,是为雀也。
这个管钱的梅家,和梅姨、雀人有什么关系?
发生在京都的这些事,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李昱白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两浙路,漕司。
三平和大武蹲在一起,端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
“这小老七,真没良心,”三平恨恨地骂道,“他不是说跟着神仙有肉吃有福享吗?我都饿了快一整天了。”
大武没说话,忙着从三平碗里偷走一筷子的肉片和笋条,吃得唏哩呼噜。
“脚都跑起泡来了,”三平继续说,“没想到这神仙竟然挺落地的,真能跑啊。”
还有那个陈南山,别看那小子啰里啰嗦的,倒真能整活。
他们一行人二十六人从京都来,在哭泣岭渡口折了四个护卫,一行二十二人先去两浙路禁军大营借了兵,然后直扑两浙路漕司……
从两浙路共揪出了三名脚底带“小雀”图案的雀人,其中两人位居一县知县,另有一人竟是两浙路驻军都监手下的管营。
同时,还控制住了这两名“知县雀人”的家眷,其中一名雀人及家眷想吞毒自尽,被林武一脚踢碎了下颌骨……
遗憾的是,始终没有找到贪污银钱藏在哪里。
两浙路转运使是武将出身,见李昱白在自己辖区内揪出这好些蛀虫,一时腿都软了。
又听说天目山脉内藏有赃银,就已经不是腿软了,而是全身都软了。
而李昱白,已经连收到了三封密旨,一封来自太皇太后,两封来自官家。
尤其是官家,两封密旨一封比一封急切。
内容都一样,都是催他赶紧回京都。
陈南山:“京都出大事了?”
李昱白将官家的密旨递在他手里。
陈南山打开一看,顿时肯定地说:“这是官家亲笔,看来不得不回了。”
李昱白:“即刻回京,有人对大选下手了。”
官家束发后就是大选,大选之后就是大婚,大婚之后,太皇太后该还政了。
官家该亲政了!
第93章 书院8
“大人,那两浙路怎么办?”陈南山说,“天目山太大太广,周全又找了好几个本地熟悉山路的带队一起找,都找不到藏银子的地方。”
“这三个知县雀人,都是一条线上的,都能从不同的山脚上龙坞古道,经哭泣岭渡口下中苕溪,北折进杭嘉湖,下可直入钱塘江,上可直入太湖。”
“但不论是从钱塘江还是太湖,走水路都能直上京都。”李昱白说,“我们晚了一步,现如今能守好两浙路,不让雀人再次作乱,才是当前之重。”
他做了一番安排之后,对陈南山说:“让余杭知县来,好好说一说屠村的事。”
哭泣岭村被屠村,是发生在他余杭境内。
余杭知县战战兢兢地进来请罪。
“大人容禀,哭泣岭屠村的惨案,发生在九年前的冬日,两个月后的春日,京都发生了……您也知道的那件事,”他苦着脸,“之后清除叛乱政党,前任知县乃是昌平王一系,据说在捉拿他那日,县衙发生武斗,有人趁乱放火……下官上任时又已经相隔半年,连县衙门邸都还没修好。”
“对这桩惨案,下官也只能是听衙门里的老人口口相传,说当时的定论是私盐贩子争地盘。”
“哭泣岭村是因海岸线塌陷后迁到山腰的,老人居多,户籍上有一百余人,但因为这个村子里常收养些被扔进弃婴塔的女孩,因此实际上人数比户籍上多。”
陈南山问道:“也就是说,其实谁也不知道当时村里一共死了多少人是吗?”
“是,听说是按照户籍上登记的报的,一共是119人。”
余杭知县说:“下官也听到过别的说法,说这个村子之所以收养那些被扔进弃婴塔的女孩,是因为他们实在太穷了,男孩子们讨不到老婆,都是当童养媳养着的。”
这样一个村子,基本上都是老弱妇孺,男女老少都要走很远去海边挑海水回来晒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夜里妇孺在家带孩子,男丁们便在漆黑的夜里挑着担子,走龙坞古道入钱塘。
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
李昱白翻开了那本25贯钱高价从小老七手里买来的“临安志”,看着这句久久没有翻页。
陈南山说了一句:“若是当这父母官,却不能惠泽一地百姓,那读的书就真的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所以,必然要肃清两浙路,不能再让雀人借山高水长之机行这大胆至极的骗术。
“大人,你说该怎么办才好?”陈南山问。
李昱白沉思片刻:“你还记得钱塘门外那些捉刀人么?用提刑司的名义,召用捉刀人,凡有低价或免费护送京都下级官员去外地入职者,杀、伤盗贼皆无罪,诸纠捉盗贼者,所征倍赃,皆赏捉刀人……”
不久后,两浙路漕司、提刑司共颁法令。
诸纠捉盗贼者,所征倍赃,皆赏捉刀人;
家贫无才可征及依法不合征信赃者,并计得正赃,准五分与二分,赏捉刀人;
若正赃费尽者,官出一分,以赏捉刀人;
即官人非因检校而别纠捉,并共盗及知情主人首告者,亦依赏例。
告群盗劫杀人者第赏之,及十人者予钱十万,各予一官……
铛铛铛……城门口锣鼓一响。
两浙路各州县都贴出了告示,朝廷召用捉刀人!
无数精壮的捉刀人纷纷揪住身边的读书人问:“这告示是什么意思,快说给我听听。”
衙门里派人敲响了锣鼓,在人群中大声解释说:“凡是捉刀人,自愿接送小官赴外就任、捉拿拍花子、缉拿海捕文书上的贼寇等,若杀死、伤害了贼人,不但无罪,还有赏。”
“所捉拿的贼人所有的赃银、家资都归捉刀人,如果这个贼人无赃银或赃银已经挥霍一空,由官府出银奖赏……”
“有检举以上罪行者同赏,诬告者斩。”
“若在捉拿盗贼的过程中受伤,照军伤,头等伤赏五十贯,二等伤赏四十贯,三等伤赏三十贯……”
“造假者官府追责,杖一百,刺字流放。”
“凡捉拿以上贼人,捉一个有一个的赏,捉十个以上赏银一万钱,捉二十人以上,不但赏银钱,还可以当官……”
钱塘县衙门口,还保留着小道士招牌的王麻子手都拍麻了。
捉刀人的春天要来了!
他振臂一呼:“护送小官赴外就任、抓拍花子、杀盗贼,咱捉刀人上啊,好日子要来了……”
一队骏马从城门口穿行而过,马上的人在人群后注视着这
一切,骏马高大,骑马的人各个俊秀,马队中有个清俊的身影。
少傅,师父,这样的盛况是不是你想要的?我有没有做到你的期望?
如果你能看到,我无法厚颜让你原谅所有人,但能不能原谅我的未婚妻子?
我活着,替死了的她赎罪。
后院的那一双夫妻树,如今已郁郁葱葱如华庭盖顶。
那是我和她一起种下的。
戌时,日夕,书院校场。
小七妹终于看到了朱家枪法。
朱季川在校场上练枪,他每日必练,若是上书院,则每日一次,若是书院休沐,则每日两次。
他脱下襴衫,换了劲装短打。
他的枪法娴熟,精妙多变,有大开大合,也有浮光掠影,攻防快捷而有力。
在他的第十六招回枪时,用上次林武的那招蝎子摆尾,可借势近身攻他心口。
但若是朱合洛穿着甲胄,用拳攻心口就是送人头,只能用袖刀攻他腋下无防护处,从侧后往前,直入心脏,方能一刀毙命断绝生机。
她看得认真,袖着手以指代枪,偷偷记着一招一式。
“臂枪走马,英姿勃发,我们大少爷比官家可强多了,”观棋小声说,“别说我没告诉你,官家每年病两次,一次病半年,真没几个千金大小姐想进宫的。”
小七妹忙着记招法,无暇听他说话,更无暇回话。
“被大少爷迷住了吧,”观棋乐滋滋地说,“你这丫头也是有福气的,旁的府里,少爷们都是14岁便已开荤,老夫人和夫人从没往大少爷房里放过贴身丫头,更别说通房了,老爷就更加严苛了,就怕大少爷耽于女色。”
“老爷说,男子想要建功立业,就得禁着,能克制欲望的男子才能成大事。”
小七妹理都懒得理他。
“大少爷对你上了心,你又占了这头筹的好处,以后只怕比……”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耳朵边一直叫的苍蝇,真的很影响小七妹的正事,于是小七妹装作不经意地往他那走了两步,装作不经意地用手肘磕着他的下巴往上抬。
“比少夫人……哎呦……”观棋咬着了自己舌头,顿时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终于安静了下来,小七妹不但不错眼地从头看到了尾,还在心里默记着。
朱季川停下来往回走时,便看到了她亮晶晶的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睛,顿时眼里便没了旁人,没几步就走到了她身旁。
擦汗的毛巾就搭在她的手腕上,但她一直没动,只是视线跟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他正要说话,校场外突然过来一个女子,天真地喊:“你们看见我的月兔了吗?”
她的一头黑发如墨似染,容色绝艳,不论是朱大小姐还是钱家小姐,在她面前只怕也黯然失色。
小七妹想了又想,大概真的只有青鸾和她不相上下。
“梅大小姐有礼。”
朱季川拱手行了个礼,快步退到了小七妹身后。
观棋捂着嘴巴赶紧上前拦住。
“我的月兔不见了,你有看到它吗?它很白,也很乖,我睡一觉起来就找不到它了。”
梅大小姐的表情和语气都很稚嫩,眼睛澄净得像三七观后面的水潭。
观棋大概是舌头痛说不出话,赶紧招手示意小七上前:“小七,你呀呀呀呀呀……”
“观棋小哥,你在说什么?”小七妹问,“是不是要我送她回去?”
观棋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不回去,我要找月兔。”梅大小姐稚气地反驳说。
“好勒,那我现在陪你去找吧。”小七妹说,“你得走快点,不然万一月兔被别人抓了,那就变成烤兔肉被人吃了。”
“不能吃月兔,不能吃月兔,”梅大小姐着急的摆着手,“月兔是好的,不能吃它。”
“那我们快去找它吧。”小七妹说着就去扶她。
梅大小姐却像小孩一样将手伸过来给她拉着。
她的手细腻柔软,手感好得像棉花,又像乳糖真雪,小七妹不由得拉着摸了摸。
梅大小姐拉着她,拎着裙摆跑得飞快,小七妹回头看,只见观棋和朱季川都远远的跟在身后,这才放心的跟着跑起来。
书院的男舍和女舍是分开的。
梅大小姐想往后山的草丛里去找,小七妹谨记着观棋地叮嘱要将她送回女舍,因此对她说:“月兔会不会是因为太可爱,被别的什么人藏起来了?我们还是去那边找吧。”
她指了指女舍的方向。
梅大小姐恍然大悟一样“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一定是高妹妹把它藏起来了。”
“你说的高妹妹,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吗?”
梅大小姐刮了刮她的脸:“你犯错了哦,羞羞脸。高妹妹是太后的外孙女。”
小七妹想了想,十年前,官家还没继位,太皇太后还是太后。
那梅大小姐嘴里的高妹妹,确实就是高大小姐。原来她们小时候就玩得好了。
她又问:“那高妹妹都喜欢些什么?”
梅大小姐笑着又刮她的脸:“要是母亲在,你要挨板子了,小姐们喜欢些什么,怎么能随便告诉别的人?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难怪观棋和李嬷嬷都说那样的话,千金大小姐从小学的就不一样。
于是小七妹换了个话题:“那大小姐教教小的,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以免下次犯了错要挨打。”
“母亲还说,像你这样的丫头,事做好了必须得赏,犯了错必须要罚,赏罚分明才会有上下尊卑。”
“贵人就是贵人,贱民就是贱民,可以驱使,可以任用,但不可叫他生出胆大违逆之心。”
她抬起下巴,斜睨着小七妹:“你若是帮我找到月兔,我许你到我身边来伺候。”
小七妹换了个话题:“那大小姐要是进了宫,还能带小的进去伺候么?”
梅大小姐上下打量着她,捂着嘴娇笑起来:“太子未立,我进宫去干嘛?六七八还不知道谁能活呢?”
六七八?
莫非说的是以前的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
青鸾说,七皇子薨八皇子薨,那继位的就是六皇子,如今的官家。
至于六皇子之前的那五个皇子,都早夭了。
先帝活了三十八岁,生了十四个儿子十个女儿,儿子八个早薨,女儿六个早薨。
那些因生了儿子而盛宠一时的妃嫔们,又因为儿子的早夭被逐渐冷落。
还没到女舍,远远的秦夫子就迎了过来。
“我才去看看莫夫子,梅大小姐你就跑哪去了?”这位女夫子关切地问,“稍后梅府便会有嬷嬷来接你回府。”
小七妹此刻的原则就是要不引人注意,因此她行礼后将人交给秦夫子就要走。
梅大小姐拉住了她:“你这丫头,不是说陪我找月兔吗?事没办好,想偷懒么?”
小七妹:“月兔就在秦夫子的屋里,你去那看看。”
“胡说,秦夫子和莫夫子一个屋,哪有兔子?”
小七妹抬眼看向温厚和善的秦夫子,她和莫夫子一个屋,是不是也知道莫夫子在昨日的点茶课上会用什么鸭露茶团?
她善医懂药,是不是更清楚雪上一枝蒿和青陀罗花等的毒性?
梅大小姐被禁足在雅舍几日,为何偏偏是在高大小姐的贴身侍女被挖出来后,才中了这种不伤性命只损神智的毒?
难道,是因为高大小姐的贴身侍女身上有什么秘密吗?
于是,在回到朱季川身边后,她装作无意地问舌头被他自己咬破的观棋:“观棋小哥,你要是痛得厉害,不妨让秦夫子给你抓药吃吃。”
观棋托着下巴:“啊呀呀呀呀呀……”
小七妹听不懂。
朱季川笑了:“观棋说,秦夫子只给两种人看。”
小七妹:“哪两种?”
“女病人,或是女死者。”朱季川说道,“秦夫子既是女医,又是坐婆。”
这两个身份让秦夫子在书院的地位不低。
因此,当提刑司的那位郑副使和秦夫子起冲突时,书院里众多学子都是站在她那边。
连朱季川闻讯都赶了过去。
“郑副使,你有何证据就要带秦夫子走?”一个学子说,“华林书院学子不敢阻挠提刑司办案,但请郑副使公示,以让我等心服口服。”
“就是,莫夫子还没醒,梅大小姐的毒也没解,就算有太医,也无人能像秦夫子这样躬亲力行,郑副使此刻将秦夫子带走,那莫夫子和梅大小姐该怎么办?”
其他中毒的千金大小姐早就由各家接回了府,但梅大小姐因为高大小姐之死嫌疑未除,依然暂居书院的雅舍。
虽然有太医,但顾忌男女大防,势必没法像秦夫子这样事必躬亲。
“郑副使莫非是因顾忌各方势力,便选了秦夫子这样没有根基的夫子来结案交差吧?”
“对,便是要审,也要在书院审,有山长和其他夫子在场,小生等人方才信服。”
“没错,秦夫子自绝婚后一路走来颇为艰辛,请郑副使体恤女子艰难,便在书院中当庭审理如何?”
“请大人在书院公开审理,以示提刑司公正严明之处。”
秦夫子所住的后院寝舍外,已经被学子们团团围住,寝舍的院门紧闭,郑副使带着人和狗,都被拦在寝舍的院外。
那六条毛色发亮的狼青低声吠叫,不停的在寝舍的门口打转,狗绳被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手里挣脱。
这是书院为数不多的女寝舍,一个独立的小院里仅有四间房,住着秦夫子、莫夫子以及各自的侍女,还有书院的两名女助教。
秦夫子与莫夫子两人一间,两名助教一间,两名使女一间,另有一间是小厨房。
书院其他的夫子都在散学后乘马车回家,唯有这六位,女寝舍便是她们的容身之处。
郑副使倒也没慌,见这些学子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便只堵了一句:“诸位学子们是不是忘了,秦夫子本就在我提刑司任职,请她回署里配合是再正常不过的。”
坐婆,有供职无品级,女仵作兼稳婆,凡有女死者,不论自杀他杀,便由坐婆进行勘验。
高家小姐及贴身丫鬟都是由秦夫子进行的勘验。
朱季川到了之后,见山长张应先生没在,便低声吩咐身边的一位学子:“快去请山长来。”
小七妹心中倒是有其他疑惑,提刑司要拿秦夫子,为何会闹成现今这样。
已经打听过的观棋白了她一眼:“还不是学的你。”
“听说提刑司来请人,秦夫子的侍女也大喊了一声,说提刑司要拿秦夫子顶罪。”
因在女学这边,听到的人并不多,但一传二二传十,便传到了男学那边,这才引起了现在的场景。
观棋啧啧有声:“也算秦夫子的侍女机灵,如今这情景,哪个大家族都想明哲保身,深怕和高家嫡女之死沾上半点关系,从而得罪了太皇太后。”
“如果始作俑者是秦夫子这样无亲无故无根基之人,那可真是审得太妙了。”
既能对太皇太后有个交代,又能给各大家族卖个好,还不会得罪将要亲政的官家,可谓一举三得。
朱季川嗤之以鼻道:“荒唐,若李昱白李大人在,一定能校枉还正,绝不会为了顾忌朝堂上的各方势力而放弃对真相的追查。”
这大少爷倒是对李昱白推崇之至。
小七妹看了两眼人群中的郑副使:“那这郑大人要抓人,怎么也得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才是。”
“郑大人说,秦夫子对高家丫鬟尸首的勘验造了假。”
张应山长很快就赶了过来。
他一露面,先还喧闹不止的学子们顿时安静了下来,有人快速将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
而女寝舍的院门也在张应山长到达后“嘎吱”一声打开了。
秦夫子在院内叩谢道:“有劳山长前来主持,我愿配合一切勘察,叩请提刑司还我清白。”
张应山长乃是国子监司业退休在籍,进士出身,德高望重,朝中多数文臣不是他的师兄师弟,便是他和他师兄师弟的弟子。
郑副使不敢造次,弯腰躬身行礼道:“张先生大安,我提刑司奉旨办案,必定不敢随意构陷诬告。”
“郑副使请出示证据,”张应山长回礼道,“若是有真凭实据,不论是夫子还是学子,我华林书院绝不会包庇任何一个。”
“先生请看,”郑副使掏出一叠卷宗,取出其中一份,“这是高家丫
鬟的正反面尸格,是在琴房后的红枫树下掘出时由秦夫子所画。”
“高家丫鬟面目难辨,但右手呈握拳状,因尸僵而无法打开。”
“可提刑司再核验时,丫鬟尸首的右手指节已断,掌心可见紫色扁葫芦形瘀斑。”
小七妹比其他人更快的听懂了郑副使的言外之意。
高家丫鬟右手呈拳状,是因为生前太过紧张或者太过害怕,而在手心握着东西,临死亦没放开。
而有人在她的尸首被发掘出来后,折断了她的手指,将她握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这个东西极大可能是枚扁葫芦形的玉佩或印鉴。
换句话说,高家丫鬟被杀死前,偷偷的将某个东西藏在手心里,这个东西,极有可能和杀死她主仆二人的凶手有关。
有人害怕会暴露,将这枚物件给偷走了。
郑副使掷地有声地说:“高家丫鬟已经死了有四天,尸体臭不可闻,她手心里的东西也沾染上了这股味道,提刑司的狼青一路闻味追踪,径直来到了秦夫子这。”
“张先生认为,这些证据够不够请秦夫子回提刑司?”
张应先生拿着尸格沉吟片刻:“那请问郑副使,可否让我书院几个大胆的学子亲眼见一见高家丫鬟的尸首是否如你所言?”
只想苟安不想破案的小七妹只想去恭房,其他任何地方真的不想去,但扫把星朱季川已经一揖到地,像请愿般大声说道:“学生愿往。”
高大小姐的尸首在发现当日,由秦夫子等人勘验过后,早已交还给高家。
她是被人从身后勒死,再移尸至书院,在死后被人用琴弦挂在琴房,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高家将她的尸首领了回去,迟迟没发丧,又派亲眷在山下茶寮边打了蓬房,就是要等着杀人凶手偿命。
刚掘出来不到一天的高家丫鬟还在提刑司搭在书院外的棚房里。
见郑副使带着人出来,立刻就有人在茶寮边不远的棚子里叫骂:“姓郑的,你个窝囊废,你怎么还没抓到人?是不是欺负我高家朝中无人,我跟你说,你若是包庇姓梅的,我高家跟你提刑司没完……”
梅家的棚房里,嬷嬷和家丁默不作声,但一直守着没离开过。
小七妹像只鹌鹑一样将脸垂得低低的,安分守己的走在朱季川的影子里。
休沐三天,加发现高家小姐也有三天,事发已经第六天了,难怪那个郑副使面色不虞,他前景堪忧啊。
棚房里光线昏暗,一具黑棺摆在正中,顿添阴森。
来自大家族的学子们纷纷点起了蜡烛。
开棺后,几个号称胆大的学子没忍住吐了。
尸首的头脸腐烂得比其他部位都快,或许跟面部没有衣裳保护有关。
可见凶手对于杀死并埋葬她这件事毫无怜悯后悔之心。
她的死因和高大小姐是一样的,都是被人从背后勒死的。唯一不同的是高家丫鬟的脖子上只有一道在耳后交叉的勒痕。
尸首的右手手指确实是被人为折断的。
以小七妹给故人穿衣的经验来看,这需要不小的力气。
小七妹想了想秦夫子略显瘦弱的身子,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丫鬟右手手心里那个紫色瘀斑并不大,约莫鸽子蛋的大小,上小下扁圆,郑副使说它是个扁葫芦形,这十分恰当。
目测这个图形里还有凹凸不平,若是用自己的细泥抹上去,等稍干再取下,便能拓印出这个凹凸面是个什么图形。
至于腐烂不堪的面部,只要煮骨剔肉,得到一个完整的颅骨,捏出个原模样来不成问题。
小七妹觉得,要想找到这个人其实并不难。
如果今天破了案,是不是能赶在宵禁前回朱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