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抬眸扫他一眼:
“那你怎么不就近医治?”
月娘的脑袋不知从哪里挤进来,很有眼力见地道:
“当然是担心小姐,舍不得和小姐分开太久啦。”
“哪儿都有你,”方伏藏一把将她抓到后面去,“课业做完了就去睡觉,怎么天天睡觉都让人催。”
慕苍水摸了摸月娘的头,对众人道:
“既然并无大事,就都散了吧,也好叫郎君早些上药休息,别的事,明日再谈。”
虽然拿下龙兑城后还有诸多事宜等着商讨,但也不急于一时。
众人散去后,内室重归静寂。
琉玉多点了几盏琉璃灯,照得内室明晃晃的,他负伤的状态本能地令他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光亮,身上肌肉因戒备而缓缓收紧。
但望着她点灯的背影,喉间又莫名生出了几分难忍的渴意。
“你要给我上药?”
琉玉正在拿桌上相里华莲留下的药。
相里华莲虽说通晓医道药理,但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女,也没有多少替人处理外伤的经验,故而还是将上药的事交给了琉玉。
“当然,不然就只有去请九方家的医师了。”
琉玉端着托盘在他榻边坐下,问:
“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墨麟微弓着背脊,长臂搭在双膝上,静静地在灯火下望着她。
他身形高大,即便这样坐着也显得肩宽腿长,似庞然之兽,但这个庞然之兽,此刻却将白日在外人面前的暴戾与凶狠全都藏匿了起来,神色却好似乖顺的犬类。
“我自己来。”
琉玉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身上的伤看上去实在狰狞,血和衣襟黏在一起,让她有些不知从何下手,更怕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反而加重了他的伤势。
“你舅舅那边,你不必担心。”
他缓慢地解开衣带,一点一点地褪去外袍。
“虽说因为要演完这场戏,免不了伤到你舅舅,但我只挫伤了他的手臂和胸口,胸口的伤我有分寸,看似严重,其实只伤到皮肉,未及肺腑,也多亏你舅舅配合得好。”
南宫曜常年待在王畿,这是墨麟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九境之内第一人。
若不是因为这是一场戏,他暗暗在心中衡量过,申屠驰加上压制实力的他,最多也就同他打成平手。
如果是没有克制实力的他呢?
墨麟也不确定,他们同为九境巅峰,若不大开大合的打一场,恐怕他们自己都难料胜负。
“我知道,你回来之前我已收到舅舅的传讯,说他带着檀氏部曲已经退至雁绝城,明日就会让副将带着部曲返回仙都,他再来与我们相见。”
琉玉对这个舅舅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
自她出生后没多久,南宫曜就已经驻守王畿,就连逢年过节也鲜少回仙都玉京与他们相聚。
她问起原因,南宫镜只告诉她,帝主身边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宗室、世族就会将年幼的少帝挟持,成为他们把控大晁的傀儡。
所以南宫曜必须镇守王畿,守住天下觊觎帝室的野心
“但很奇怪,”琉玉微微拢起眉头,“当日与五叔祖谈及此事,他也说只是走一个过场,好好筛选一个信得过的家臣来就行,没想到最后来的竟会是我舅舅。”
未免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的意思了。
好在这次申屠氏派出的是申屠驰这个九境修者,否则这场戏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圆上。
“等见到他,疑惑自然就能解开。”
琉玉点点头,再抬眸时,正对上他皮开肉绽的背脊。
墨麟感觉到身后呼吸一滞。
隔了两息,他才感觉到身后的少女有了动作。
带着些微凉意的清露冲洗着伤口上干涸的血,还有在地上避闪时沾上的尘土。
墨麟以为她会不太熟练,就像当初她替九方彰华上药时那样,但一块块沾血的棉布换下,他也没有感受到多余的疼痛。
这才恍惚记起,她前世流亡时也受过不少伤,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能自己替自己疗伤。
他偏头,反过来安抚她:
“……妖鬼的复原能力比常人强数倍,就算不处理,也很快会好,没那么严重。”
少女低低地嗯了一声。
等她终于将表面的血污清理干净,看到那些纵横的新伤底下藏着的旧伤,她只看了两眼,就不得不挪开视线,借整理托盘上的棉布和药瓶平复情绪。
“拿下龙兑城后,我们恐怕要先消化一段时日,龙雀城多荒地,适合开垦种植,太平城富庶,是我们最大的财源,龙兑城虽是地势重镇,但城中世族不少,对妖鬼恐有排斥,如不徐徐图之,恐会召至民怨。”
墨麟也知道这点。
人族敌视妖鬼,妖鬼在这样的敌视下,忍一时可以,但绝不可能长期隐忍而无怨气。
一旦双方生出怨气,相互仇视,甚至进一步发生冲突,所谓的妖鬼与人共治,反而会成为动摇他们根基的隐患。
“就按照慕婆婆所言。”
墨麟的脑海中浮现出卷轴所书的国策。
“建仙道院,开科试。”
国策所言,仙道院一为培养更多听命琉玉,而非听命于世族的修者,二为让妖鬼忘掉自身属于邪魔的血脉,而潜移默化融入人族的身份。
至于开科试,更是最为重要的一环。
如今天下选才任官,无非是由中正官品评各城人物,按家世、行状来定品,再送往王畿选官。
看似有根有据,实则尽由世族把控,欲掌一城,只需令其中的世族臣服,送一笔钱财入王畿,城主任免皆可由其自己做主。
慕苍水认为,世族衰微,乃至整个大晁衰微,这种制度便是根源之一。
但就像一颗腐朽的大树无法砍断自己腐烂的根系,一旦砍断,自身也就断掉了最后的养分,世族哪怕知道这点,也改变不了。
唯有从头开始,重新打下一个根基,纵然开头艰难,但只要根基牢固,不愁有朝一日不能枝繁叶茂。
琉玉有些出神地想起慕苍水所书字句,既有些叹服,又隐隐有种肩负重担的惶然不安。
她起初,只是想救阴山氏。
到底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琉玉有些好奇,问他:
“那卷轴那么长,那么晦涩,我看起来都有些费力,你怎么看懂的?”
“看不懂可以问,她似乎也很乐意给我解惑。”
墨麟低垂着头,将背脊交给她,滴落的汗水在锦衾上洇成一片深色。
琉玉抖药粉的动作更轻了些。
“那不是更累了,慕婆婆什么都好,就是一提到这些话题,能滔滔不绝的说几个时辰。”
她在灵雍学宫时不管文试还是武试都是第一。
就连她都觉得累,可想而知,这些事复杂到什么程度。
然而当她的手臂握着纱布绕过他伤口,替他打好结之后,他却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边。
“不累。”
为了与她站在一起,怎么会累。
琉玉从他幽深缠绵的目光中,读出了这样的意味。
墨麟吻够了她的手指,才道:
“就是有点饿。”
琉玉这才想起,他打完仗就忙着往回赶,恐怕的确什么都没吃,起身道:
“我去让人给你备点吃的。”
“嗯。”
其他人估计都已歇息,琉玉没去惊动旁人,自己去了膳房,本想着就在膳房等一会儿,却突然反应过来——
平日墨麟哪里舍得使唤她做这种事,就算饿也肯定不会让她跑这一趟。
果然,等她折返回院子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被他用势包围了起来。
“开门!”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才响起墨麟喑哑的声音。
“再等等。”
琉璃灯被吹熄了几盏,但琉玉仍然能从些微灯影下,看到倒映在窗上的影子。
是他的触肢。
她这才意识到,他压制实力与申屠驰交手,用不了无量鬼火,只能用触肢强行迎战,伤得最重的怎么可能是身躯。
“你开不开,”琉玉吸了吸鼻子,低声道,“你再不开,我今晚就去鬼女的房间睡。”
里面仍然没有回应。
“不只今晚,我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会让你进我房间。”
倒映在窗户上的触肢似乎扭曲了一下,但阻拦她的势仍然没有收回。
琉玉只得祭出最后的杀招。
“好,你不让我进去,我今晚就去住九方彰华的院……”
嘎吱一声。
紧闭的房门被一条蛇尾拨开门闩,透出一条缝隙。
琉玉冷着脸一把推开房门。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伤药的甘冽气息,一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嗅觉与视觉。
纵然房间里的琉璃灯只剩下一盏,琉玉也能看清遍布内室的肉块。
带着粘液,蠕动的,融合着的肉块,浸在血泊中,断面上的血管清晰可见,正在不断的生长着,重组着。
琉玉蹲下身,用冰凉的指尖触碰了一下。
有一种奇异的柔软和温度。
是人的体温。
“不想看就闭上眼。”
床帏后传来低低的喘息声,只听嗓音就能感受到所忍耐的痛苦,和此刻呈现在琉玉眼前的可怕景象不同,像受了伤的小兽躲在暗处,用虚弱的声线阻拦旁人的靠近。
“很快就好。”
琉玉抱膝蹲着,看着那些脱离他身体的血肉一点点重新融合,轻声问:
“每次受伤,都要这样吗?”
她的声音柔软得不可思议。
墨麟沉默了一会儿。
“嗯。”
“只有你会这样,还是其他妖鬼也会这样?”
又沉默良久。
“寻常妖鬼体内只有妖炁或者鬼炁,无需如此,但我体内炁海同时存在这两种炁,一旦掏空炁海,这两种炁就会在我体内经脉中失控,相互冲撞时,肉身也会被炁流灼烧。”
“所以需要将体内灼烧的腐肉剜去,再重新融合。”
他与申屠驰交手时没有用任何术,只是用最纯粹的行炁方式应对,就如清谈时的兵人那样。
因此对炁海的消耗也格外大。
墨麟看到一双洁白的绣鞋出现在床尾处。
一路行来,鞋面沾上了血水。
他缓缓抬眸,望着琉玉的模样,一时喉间干涩,哑然失语。
顿了顿,冰冷滑腻的蛇尾圈住琉玉的腰,将她从那一地血泊中带了出来。
暗绿色的眼眸映着一点微光,像盛着粼粼湖水。
他用指腹轻轻擦拭她湿漉漉的脸,轻叹:
“……早知道,我就晚点回来了。”
从前他想,要是能有一天能让她替他落泪,就算是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可真见到她替他落泪,他又想,就算是真的快死了,凭着这滴眼泪,这口气他也绝不能咽下去。
“你不回来都行。”
琉玉看着他的触肢一点点重组,愈合,变回正常的模样,沾着泪水的睫羽眨了眨。
“就你这样受了伤就躲起来,迟早有一天被人趁虚而入,你死了,我就回仙都玉京,找一个比你更好的夫郎——”
墨麟听不下去,堵住了她的唇舌。
这样柔软的舌头,为什么说出来的话会那么锋利又残忍。
室内血腥气浓郁不散,两人挤在狭小床帏后拥吻,琉玉担心他上身伤口崩裂,他却将她拥得极紧,仿佛身上伤痕并不存在。
衣带散乱时,门外有脚步声靠近。
“即墨瑰。”
是九方少庚的声音。
“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呼吸凌乱的琉玉看着自己散落的衣带和外袍,暗骂九方少庚是不是有病。
墨麟也蹙起眉头。
“她不在。”
听到琉玉的房间里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着脸的九方少庚怔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是即墨瑰身边的那个妖鬼。
九方少庚顿时拧起眉头:“你怎么会在她房……”
说到一半,他自己先顿住了。
对了,即墨瑰称他为夫君。
他们夜里自然是会住在一起的。
不知为何,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的时候,九方少庚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适与敌意。
他忍了一下,没好气地问:
“那她在哪儿。”
墨麟冷嗤:“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九方少庚没料到他态度如此强硬,一时间气得发笑。
“一介妖鬼,不会以为即墨瑰称你一声夫君,真能同世族平起平坐了?不过是世族的玩物而已,也敢不知天高地厚,在我面前放肆,来日她与正儿八经的世族成婚,你又算什么东西。”
琉玉觉得今日那一巴掌扇得还是轻了一点。
墨麟却从门边收回视线,定定望着琉玉,眉宇露出几分了然神色,用口型无声道:
他喜欢你。
琉玉不知他是如何从这三言两语里得出如此恐怖的结论。
但紧接着,他咬了咬她的指尖,像是惩戒,而后舌尖又缠住她手指,缓慢地吸。吮舔舐,舔得琉玉从指尖酥麻到后脊。
外面的九方少庚还在骂。
“……也别以为你有多强,不过八境而已,也不知道活了几百岁的老妖怪,同我们这种十几岁就已至七境的人根本不是一个路子,不出五年,我杀你如杀牲畜……”
墨麟心底冷笑,指尖动作并未有半分停滞。
琉玉也无暇在意外面的声音,比起耻感,她更担心墨麟身上的伤。
“……你伤才刚上了药,还在渗血呢……”
他手臂伤口的确发痛,所以只能用牙齿咬开她最后一根衣带。
墨麟抬眸扫她一眼。
“那又如何?嘴又没伤。”
琉玉被他抱坐在床尾,手臂虚虚扶着床柱,连喘。息都必须克制,否则立刻就会被外面的人察觉到。
感官在夜色中被放得无限大。
呼吸与汗交织凌乱。
外面一连串骂了好一会儿的九方少庚久未得到里面人的回应,有种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恰好此时仆役来报,说有人瞧见即墨小姐去了膳房。
九方少庚问:
“喂,她是不是去了膳房?”
混乱潮湿的呼吸中,他用吻抵住了她难抑的音调。
再分开时,他将湿漉漉的手指置于唇边,舔舐着道:
“去了吗?”
“好像去了吧。”
流泉顺着斜切竹筒淌进庭院的石池内。
异样的水声和池中流水融为一体, 九方少庚脚步踟蹰片刻,心生疑虑。
身后响起一个老者的嗓音。
“九方家的公子,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夜风急促, 吹得院内竹影簌簌。
九方少庚顺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一袭布衣蓝衫的年迈妇人站在一株芭蕉树下,满头华发折损不了她的仪态, 她站在那里,自有一段世族名门的沉静秀雅。
“天色已晚,九方公子若无要事,不如还是明日再谈吧。”
九方少庚的确没什么重要的事。
他只是不断回想起即墨瑰白日那一巴掌, 心中愤怒难抑, 入夜后也无法安抚内心烧灼的屈辱感,在院子里徘徊良久后, 才索性冲到了即墨瑰的房门外。
他想问什么呢?
问她师父是谁,问她这一身术式是从即墨氏传承而来, 还是她自己领悟的?
这些问题其实并无意义。
他只觉得胸中燃着一团火。
这团火想要吞掉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女, 但不是想取她的性命,而是想要用曜变天目窥探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主宰她,驯服她,要她正视自己,要她俯首称臣。
九方少庚无意识地咬着指甲,眸色晦暗地朝院落外走去。
一只绸伞从她手中递了过来。
“蜻蜓低飞, 恐有夜雨。”
慕苍水那双澄明通透的眼落在九方少庚身上。
“二公子出门在外, 家人定然忧心, 要保重身体才是。”
九方少庚打量了她一眼,一时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即墨瑰的身边, 竟然带着一个炁海未开的寻常凡人,还是个老得看不出岁数的老婆婆。
她可真是什么破铜烂铁都收。
九方少庚没吭声,从她身边径直经过,跟着他的仆役向慕苍水礼貌道谢,旋即跟了上去。
啪嗒啪嗒。
慕苍水抬头望着上空,雨滴从深蓝夜幕落下,乌云层层叠叠,有隐雷翻涌,仿佛那些云层后藏着什么咆哮的怪物。
她静静站着,思绪翻涌如云。
老王八羔子果然只能教出小王八羔子。
雨势渐大,待九方少庚从膳房无功而返回到院落时,只见九方氏的仆役肃立檐下。
“二公子,长公子在内室等候多时……”
九方少庚冷脸道:“累了,我要回去睡觉。”
“……还有家主,正在通讯阵内等候。”
听到家主,九方少庚脚步骤然凝固,脸上散漫神色荡然无存。
雨夜凉爽潮湿的空气从半掩的床涌入,吹散了室内滞留的血腥气。
那张床是不能再睡了,墨麟他今日伤重,没太多余力将那边整理干净,也不想琉玉睡得不舒服,就将右间的琉璃榻简单收拾了一下,虽然窄了点,但胜在干净。
“将就一下,”他圈住琉玉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压,“明日去龙兑城就不必这么凑合了。”
衣袖间的朝雾草香气压过了血腥气,有甘冽淡香萦绕在鼻尖。
“我也没那么娇气的。”
琉玉的标准很灵活,在自家地盘上当然要怎么享受怎么来,可在外面,她是来出生入死的,不是来郊游的,她不会挑剔那么多。
头顶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开口:
“不给你开门就要去九方彰华的院子,还不娇气?”
琉玉从他怀里探出头,含着笑意的眼眸明亮如星。
她眨眨眼道:
“这次九方家虽然明面上没吃大亏,还拿到了灵草卷与百花卷,但实际上却丢了两座城池,还有相里氏这个强大的粮草后援,如此伤筋动骨,他恐怕杀我的心都有。”
“他要是知道你是谁,绝不会杀你,而且,九方少庚看起来也并不想杀你。”
宽大的手掌落在她后颈,薄茧缓慢地摩挲,墨麟的蛇齿生出微妙的麻意,想在她那片雪白后颈上轻咬啃噬,留下属于他的印记。
明知她有夫君,还要往上凑,甚至半夜叩门,什么世族公子,贱人。
“那我也不敢去呀。”
柔软纤细的手指拂过他微微滑动的喉结,神色慵懒的少女眼睫半垂,语带调笑。
“谁让我有一个只爱吃醋,不爱说话的妖鬼夫君,都快泡在醋海里面了,也只敢在暗地里偷看,我若真的跟他们走,你岂不是会在背地里偷哭?”
想了想,琉玉认真追问:
“你该不会真偷哭吧?”
墨麟没有作答,只是抵着她额头,声线低哑地反问:
“你是在可怜我?”
他在血境洄游中看到了前世的结局。
也终于明白,为何新婚第二日醒来后,琉玉对他的态度会发生那样的转变。
他喜欢的这个人,有时候骄傲得让人觉得目下无尘,但有时候,却又像天上神女,有脱离红尘世俗的悲天悯人。
哪怕为她战死是他自愿的,她也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所以才会接纳他,对他好。
“可怜我也没关系。”
没等琉玉开口,仿佛自问自答般,他轻声道:
“怜我一月,一年,怜我到死的那一天——也未尝不是一种白头偕老。”
窸窸窣窣的触肢在夜色中缠绕了上来,冰凉的鳞片顺着衣摆而上,强势而不容拒绝地禁锢住她的大腿和腰肢,琉玉整个人仿佛都嵌在他的身体里。
说的话和做的事,反差未免也太大了点。
琉玉在这一刻,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九方彰华。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你与我亲近,就只是为了让檀宁生气吗?
琉玉从来不否认这点。
然而除了这点之外,她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春时赏花踏青,夏时泛舟避暑,冬来雪落满头,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靠近她,拂去她衣上雪花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半点情谊?
前世琉玉得知他背叛的消息后,偶尔也会有那么一刹,怀疑是不是她做错了。
是因为她没有全心全意地回应九方彰华的情意,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复。
这是她的报应。
直到听到墨麟这番话的时候,琉玉才有些出神地想——
原来还有这样的回答啊。
“……我为什么要可怜你?”
眼尾余光在紧紧缠绕她的蛇尾上掠过,琉玉瞥他一眼。
“刚才和现在,你都已经放肆到这种程度了,还要我可怜你,下一次你打算再得寸进尺到什么程度?”
皙白的腿侧肌肤上,印着鳞片留下的红痕,冰冷滑腻的触感贪婪地贴着她,汲取她身上的体温。
“是喜欢。”
琉玉捧着他的脸,咬字柔软,裹着蜜糖般的甜腻。
“喜欢你,最喜欢你,比喜欢任何人都要喜欢你——”
血液倏然凝固。
耳畔的杂音在这一瞬消失无踪。
隔了一会儿,又或是极其漫长的百年。
身体里血液的流动声,心跳声,窗外雨打芭蕉,半掩的窗棂在风中吱嘎吱嘎作响的声音,周遭万物发出了沸腾般的喧哗声,充斥着墨麟的感官。
抵着她额头的妖鬼之主缓慢贴近少女的唇,轻轻地,温柔地吮。吸。
“再说一遍。”
琉玉望入他蒙着雾气的眼,眼尾弯弯地重复了一遍。
他睫羽微颤,像溺水者索取空气般亲吻她。
“再说一遍。”
琉玉被他亲得呼吸凌乱,眼波潋滟,她枕在如乱云般的乌发里,轻笑着问他:
“怎么只有我在说?你为什么不说?”
濡。湿的吻从她的脖颈间离开,那双湿润如青苔的眼眸幽幽凝视着她,在这雨夜中沾上了几分淡淡的幽怨。
想到他的确已经用行动说过千遍万遍,琉玉也没有强求,只是眨眨眼问: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的动作顿了顿。
琉玉感觉到紧紧缠着自己的触肢卸去力道,缓慢地退行,直至快消失的时候,被琉玉握住了尾端。
他演技拙劣地蹙了蹙眉头。
“伤口痛,睡吧。”
“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琉玉眯着眼,视线紧追着他: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无非就是太落魄了不想让我知道,我以前肯定见过你,是在无色城?我救过你,还是帮过你什么忙?”
阖目假寐的青年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深邃的轮廓在昏暗月光中半明半暗。
被琉玉握住的那截触肢将她的手指牵到他唇边。
然后轻轻咬了她一口。
“知道你救过的人很多。”
“但很可惜,这些人里面没有我,真的。”
一夜风雨在天光乍破时停歇。
洛水清谈暂告一段落,晨光中,别院门外停满了各家世族的车架,申屠襄与九方彰华以及别院主人樗里秋站在一处,被上前攀谈的诸多世族拦在了门外。
以至于别院外道路阻塞,欲在今日午时前赶往龙兑城的琉玉一行人也难挪动半分。
驾车的揽诸一开始还好声好气跟其他世族的车夫沟通,但很快他就发现,尽管对方态度温和,但手里的缰绳却丝毫不动,俨然不打算给他们让道。
“旁边那么大一块空地!你再说让不了试试!”
揽诸忍无可忍,愤而出声,吸引了不少人的瞩目。
那车夫仍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不好意思,真让不了,还请阁下稍安勿躁,待我们家主上了车架,我们自会相让。”
车内听到这动静的琉玉掀开车帘,朝外探看了一眼。
是申屠氏的车架。
车内的慕苍水温声道:
“虽说目前在九方氏的撮合下,我们与申屠氏合作了一次,但这种联手毕竟是暂时的,待九方氏的人一离开,妖鬼长城一带,就是即墨氏与申屠氏两家独大,这种情况下,哪怕偶有合作,申屠氏也会想尽办法压一压我们的势头。”
鬼女趴在窗边,皱了皱鼻子。
“真麻烦,要不是不能暴露身份,小小申屠氏算什么?都不用尊主出马,派神荼郁垒他们,就能将申屠氏夷平。”
也凑到窗边看热闹的月娘观察了一会儿,感叹:
“可是他们的车架居然是机关马驱动的诶,好厉害。”
车内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月娘身上。
月娘小脖一缩,讪笑着躲到了方伏藏身后。
方伏藏淡声道:“申屠氏依附于钟离氏,钟离氏又手握《仙工开物》,所炼得的法器、机关造物,有半数都由申屠氏的工坊代为制作,这种由炁流驱动的机关造物,对申屠氏来说不过寻常日用而已。”
月娘自家就是开法器铺的,也听说过申屠氏和钟离氏的大名,顿时露出垂涎三尺的神色。
她家的法器铺是阴山氏名下,所卖的法器大多都是给寻常百姓使用的机关造物,以及低端法器,虽然生意并不差,但所售法器机关的等级,都无法与钟离氏和申屠氏相比。
墨麟闻言冷嗤:
“难怪申屠氏要给钟离氏当看门狗使唤。”
没了钟离氏的《仙工开物》,申屠氏的工坊就无法运转,他们自然唯钟离氏的命令是从。
琉玉的视线越过不少看热闹的世族,落在不远处申屠襄身边的身影上。
“那边那个,就是申屠驰吗?”
那名男子生得与家主申屠襄有三分相似,如无意外,就是当日与墨麟交手的申屠驰,他负手而立,正朝琉玉他们的车架看过来,留着络腮胡的面容上隐隐透出倨傲。
墨麟道:“没错。”
琉玉定定瞧了他一会儿。
此人昂首阔步,行走从容,浑身上下见不着半点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