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4年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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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天光熹微。
琉玉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枕边玉简。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条流光腾转的讯息。
她原本已经准备划字说那件小衣她不要了,结果打开一看。
墨麟:【磨破了】
墨麟:【回来后再买一件给你】
“……小姐觉得这房间闷热吗?”女使打起帘子,有些奇怪地望着她面上绯色道,“要不然再找他们要一颗冷香珠避暑?”
琉玉放下玉简,将脑子里的画面打散。
“不必,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
仙家世族的清谈会通常都定在辰时之后,但今日,聚集在洛水的诸多世族却早早开始整冠束带,聚集在庭院或是廊下,聊起了那位初出茅庐的即墨氏家主。
“听说了吗?那个叫即墨瑰的,昨夜到了,果然随行带着妖鬼,真是连掩饰都不打算掩饰啊。”
说话的世族家主眉宇凝重,一派凄风苦雨之相。
“身为世族,却与妖鬼为伍,同居一个屋檐下,礼法何在?简直就是污了世族门庭。”
他身旁的世族负手而立,也是愁容满面:
“不止如此,我所在客舍离膳房不远,听说昨夜她还叫了宵夜,九方长公子专门从外面临时替她请来的膳夫,做的什么……酱猪肘!市井小民桌上的菜色,竟也堂而皇之地搬到了世族的膳房内,何等粗鄙!”
说到酱猪肘时,他的音调都拔高了几分。
周遭世族听闻此语,一个个面如土色,仿佛天塌了似的。
天哪,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吃猪肘!
“——他们吃他们的,又不叫你们吃,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女子笑容和气,脸颊稍圆,显出一种极具亲和力的柔美。
虽然此人模样陌生,不记得是妖鬼长城一带哪个小世族的女家主,那人还是答:
“谁说不叫我们吃?万一与他们通婚,今后岂不要同桌而食,与妖鬼同在一个屋檐下?”
那女子笑道:“那你们不与即墨氏通婚不就行了?”
“这个即墨氏坐拥太平、龙雀两城,手握《仙农全书》,已是妖鬼长城一带仅次于申屠家的一族,他们若以势逼迫,我们这些小族,如何抵抗得了?”
今日来参加洛水清谈的,皆是妖鬼长城一带世族中的中流砥柱,有年轻俊美者,已然开始忧心要被即墨氏强娶的问题了。
她环顾一周,盈盈笑道:
“放心吧,以尔等姿色,无需多虑,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
庭院里有片刻静寂。
众人瞩目中,穿过回廊的九方少庚瞥见琉玉的身影,脚步一滞。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没在门外没见着?”
他目光在琉玉身上打量一圈,她今日又换了一套裙裳,黑白相间的轻纱交叠,被庭院里的风吹动,愈显她身姿亭亭,像一副水墨勾勒的画。
“……既然人到齐了,就请诸位入内吧。”
九方少庚略带讥意地对她道:
“即墨小姐,还请不吝赐教,让大家见识见识你以七境之力瞬杀八境修者的厉害。”
……她就是即墨瑰?
方才庭中议论的几人变了脸色,霎时将求救的目光落在后方的九方彰华身上。
九方彰华却看向跟着琉玉而来的揽诸与鬼女。
“即墨小姐可是要带着这二位侍从入内?”
原本今日他们以为琉玉会让方伏藏或是月娘随行,但没想到琉玉却特意点了他们,还没让他们收敛周身鬼炁,以至于在场世族很容易就看出他们的妖鬼身份。
琉玉坦然望着他道:
“长公子介意吗?”
九方彰华虽不喜妖鬼,但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自然不会说介意。
琉玉又问:“二公子介意吗?”
“我介……”
“忘了,”琉玉提着裙摆踏上回廊,朝内室徐徐走去,“手下败将,你的想法无足轻重。”
九方少庚怔然看着琉玉从他身旁经过。
说着“手下败将”四个字的时候,她余光睥睨扫过他脸庞,好似刮骨钢刀,将他身为一流世族的尊严割了下来,无情又轻蔑地踩在脚底。
只一眼。
她便收回视线,不屑再看。
九方少庚身后站着满庭院的人,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瞧着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九方家两位身份尊贵的公子都没有意见,应该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比他们更矜贵吧?”
琉玉满意地看着鸦雀无声的庭院,歪头笑了笑:
“既然都没有意见,就别愣着了,进来坐吧。”
见琉玉从容信步地朝内室而去,颇有几分错愕的揽诸和鬼女跟在她身后,在众世族的瞩目之下,略有些无所适从地踏进了内室。
真的进来了。
揽诸环顾着这间布置雅致的居所,同样花了大价钱,但墙上挂着的画,桌上摆着的茶盏,还有花瓶里精心造型过的兰花,跟他们九幽截然不同。
就是好看。
说不出的好看。
此刻的揽诸完全理解了当初琉玉初到九幽时的挑三拣四。
“哇这个杯子倒水进去后上面画的鱼还会动,什么玩意儿这么牛——”
鬼女一把捂住了揽诸的嘴。
她抬头,尚未落座的世族朝他们投来带着淡淡鄙夷的目光,但更多的还是一种“日后我们真的要与这种粗鄙妖鬼共处一室吗”的惨淡与痛苦。
鬼女迎上众人视线,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然后在背地里抠紧了脚趾。
好丢人,早知道应该求尊主让山魈跟她来的。
刚刚坐下的琉玉回眸扫了一眼,轻笑道:
“那是东极旸谷春山窑做的杯子,也就是靠这点小巧思有些名气,但论釉质和绘功就不如南窑扎实,你喜欢的话,我们回去的路上可以顺手买几个。”
鬼女眨了眨眼。
好奇怪,尊后一开口,那种尴尬感好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好像这个他们没见识过的杯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又不是买不起。
就是一个杯子而已嘛。
他们没见识,尊后有见识就行,而且这次见识过了,下次不就知道了?
恨不得缩成一团的鬼女默默坐直了几分。
见此情形,琉玉这才收回视线,迎上了九方彰华的审视。
“即墨小姐还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琉玉听出了他话中的阴阳怪气,笑道:
“说起来,都是太平城被妖鬼袭击的那一次,那日我见鹿鸣山那群妖鬼如此厉害,连阴山氏的人都敢杀,也不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人指使,若是受人指使,那这些妖鬼还真是一群好打手。”
顿了顿,在满座寂静中,她仿佛没有察觉到微妙的气氛,笑盈盈继续说:
“既然能做打手,不如我也招揽一些来用用,你看,果然好用呢。”
上首的申屠氏家主看向坐在他右边的这名年轻女郎。
这番话……真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
阴山岐殒命太平城之事,因为鹿鸣山妖鬼都被捡漏的妖鬼墨麟收编,所以哪怕是阴山氏也没能查到实证。
仙家世族中有不少人都怀疑是九方家做的,但没人敢拿到台面上说。
而这个突然冒头的即墨瑰,不仅招揽了妖鬼,还在九方彰华面前提及阴山岐之事,若不是误打误撞,这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当面威胁。
申屠襄适时出声:
“听闻即墨小姐曾以七境之力瞬杀八境修者,还击败了钟离四小姐和九方二公子,今日诸位来此,无非是想见识一下即墨小姐这位青年才俊,不知即墨小姐可愿让我们见识一番?”
琉玉望向对面的九方彰华,道:
“那就请长公子赐教了。”
语罢,面对面端坐的两人未动分毫,但炁海翻腾,各自释出炁流,在两人之间用炁流凝成与自身相似的兵人。
仙家世族所谓的清谈,便是如此。
并非坐谈,也并非真刀真枪的切磋,而是以炁化形,让这些炁流具现而成的兵人代替自身与对方切磋。
世族视肉身上的武道为低等。
唯有这样静坐谈笑间杀敌于无形,才称得上无上仙道。
“那日令弟离开太平城之前,曾以血境洄游欲困杀我夫君,虽然最后我夫君平安无恙,但这只能算是我夫君福大命大,而非令弟心慈手软。”
九方彰华幽幽凝视着她。
琉玉微笑着扫了九方少庚一眼,后者下意识地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
“既然长公子邀我来此清谈,必定是想以和为贵,替令弟处理好此事,既然这样,今日便由你这位长兄替弟弟代为受过,让他知道,今后再敢动我即墨瑰的人,是什么样的下场。”
炁流涌动间,九方彰华却不合时宜地微微出神。
这番话,他仿佛曾在哪里听过。
——你弟弟是我打的又如何?他先揍的彰华,他活该!
——你来替你弟弟出头,我连你这个做哥哥的一块打!正好让大家都知道,今后谁再敢动我阴山琉玉的人,是什么样的下场!

势,即武者炁海所化气场。
实战之中, 势为辅,术为主,但在论道清谈时,却以势为主, 术为辅。
双方以【炼】、【释】、【控】、【化】、【凝】这五种行炁方式较量, 以一方击碎另一方的兵人取胜。
胜者不动如山,败者炁海翻腾, 一局玄门清谈结束,双方长揖见礼, 是为雅道。
——但此刻在玄盘上交战的两只兵人, 却不见雅意,只见杀气。
莹白色兵人手持一把炁流凝成的长剑, 抵挡住金色兵人从天而降的重拳,炁剑发出细碎断裂声,果然在僵持两息后轰然碎裂。
趁着炁剑碎裂爆开的炁流,九方彰华顺势将金色兵人震开,操控着兵人后撤拉开距离。
他凝出十数把炁剑, 转守为攻, 炁剑如离弦之箭倏然朝金色兵人飞去!
周遭看客纷纷咂舌。
说来漫长, 但这一段回击不过在眨眼之间。
而且还在这样一个小小玄盘上,操控兵人凝炁化剑, 这难度就跟螺蛳壳里做道场一样,甚至比实战更胜一筹。
这位九方家长公子对炁流的掌控力和精确度,绝对是一流水准,难怪在世族之间颇有声名。
……诶?
众世族的视线追随着朝金色兵人而去的十数把炁剑,这些炁剑四面八方,呈合围之势,本以为至少能将击碎对方兵人的几条胳膊腿之类的。
却没想到那金色兵人徒手拦下其中几剑,破开一条口子,五指合拢,竟将炁剑徒手捏碎!
九方少庚凝眸注视那道金色身影。
好恐怖的炼炁能力。
长兄凝炁能力他心中是有数的,那炁剑卷着定势而来,无论是附着在上面的【势】和【凝炁】,绝没有这么容易被人捏碎。
此人将炁海中提取而出的炁流凝成兵人的同时,还能在交战中不断炼化这团兵人。
同样大小的兵人,她炼化的这一个,强度是寻常人的三倍?五倍?
除非能击碎这只金色兵人,否则,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即墨瑰的极限在哪里。
在场众世族看得瞠目结舌,相里雎更是心都凉了半截。
他代表龙兑城的相里氏向九方家和申屠家求援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族,竟会卧虎藏龙,藏了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天才。
他抬头,看向在琉玉后方落座的相里华莲,对上她视线时,相里雎满心都是——
他小时候到底有没有欺负过这个远房堂妹?
他今日站错了队,来日即墨氏吞掉龙兑城,他不会第一个被做掉吧?
相里华莲打量着这个不太熟的堂兄,心里想的是——
模样生得还挺明秀清朗的,不然就送他去即墨小姐身边?
“——世族清谈就是这个啊。”
揽诸看了半天,见琉玉并未落下风,这才闲话起来:
“两小人盘上打架而已,跟实战完全不是一回事,就算赢了,能有什么用?”
离得近的几个世族听了这番话,刚要投来暗嘲目光,就迎上鬼女明亮锐意的目光。
看什么看!
不服先打赢他们尊后再说!
相里华莲解释道:
“有资格来参加清谈的世族,有几个需要实战的?他们只需要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参悟玄妙仙道,实战这种辛苦活,都是下人做的事——瞪、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规定的!”
揽诸冷嗤一声,不以为意。
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以后被他们尊主尊后当面揍两拳就老实了。
“即墨小姐的清谈功夫着实叫人意外。”
纵然被琉玉暂时压制,九方彰华的神色仍然疏朗镇静,修长指骨执一只白玉象牙麈尾,节奏平稳地轻摇着,不见半分慌张。
“以即墨小姐这等天资,不知是何等人中龙凤,才配得上做即墨小姐的夫君——今日怎么未见他一同前来?”
琉玉斜倚着凭几,换了个坐姿。
一支金步摇在她乌发间轻摇,日光映照,熠熠生辉。
“我自是人中龙凤,又何须旁人给我添彩?”
九方彰华不难理解为何弟弟会觉得此人与琉玉相似。
一样的骄傲,一样的护短,或许天才总有相似之处。
但她绝不可能是琉玉。
他与琉玉自幼一同长大,深知她的性情,她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人物,生来不知人间疾苦,哪怕本意并非想要轻慢旁人,也时常会疏忽周围人的心情。
不想做的事,不想吃的东西,因为讨厌而不想面对的人,就算有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她也绝不就范。
她生在那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家中,根本不会做戏,只会本真而活。
但眼前这个即墨瑰,却在细微之处都雕刻上了贫苦人的痕迹。
她在突袭相里家之前,一直和妖鬼潜伏于庄园内,吃同样麦饭豆羹,住同样的茅草屋。
她见他的第一眼就透着厌恶,却仍然笑盈盈夸他漂亮,与他虚与委蛇,默契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她与妖鬼为伍,手底下有九方家的家臣,阴山氏的家臣,还有相里氏的贵女——不是每一个掌权者都有她这样的胆量,敢在自己身边放这么多鱼龙混杂的属下。
即墨瑰做的事,琉玉做得到,但不会做。
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区别。
“原来如此。”
九方彰华垂眸瞧着玄盘上的兵人,执剑的莹白兵人纵然被不断拆招,也仍然没有半分自乱阵脚之相。
“我还以为,率领五十铁骑在龙兑城外驻守的,就是即墨小姐的夫君呢。”
内室的气氛凝滞片刻,而后急转直下。
众人知道,这才终于到了今日的正题了。
琉玉语调悠然:
“是与不是,好像都和九方家没关系吧?”
九方彰华温然一笑:“弟弟在相里家身负重伤,龙兑城相里氏的公子也希望九方家能施以援手,于情于理,彰似乎都不能不管。”
琉玉朝相里雎的方向扫了一眼。
后者背脊僵硬,满头大汗,根本不敢与琉玉对视。
“管?我听说彰华公子虽为嫡长子,但平日除却进学和清谈,九方家正儿八经的事务,都见不着你的身影,长公子的身份,有资格管这么大的事吗?”
炁剑凝成的剑阵被再次击碎,金色兵人的拳风直冲对手面门而去。
麈尾腰扇缓慢摇动,垂下的玉坠通透润泽,落在他绣着金缕玉的衣摆上。
九方彰华未开口,九方少庚先横眉冷声道:
“他是我哥,我说他有资格管,他就……”
“原来九方家两位公子关系这样好?”
琉玉眨眨眼,有些好奇:
“我们乡下消息落后了,我听说二公子幼时,仗着自己天赋过人,得父亲宠爱,恃宠而骄,连哥哥也不放在眼里,还以为九方家这样的豪门华宗,必定会为了争夺继承人的位置,斗得你死我活呢。”
这个话题颇为敏感,就连上首的申屠襄都端起茶水掩饰表情。
这个即墨小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九方少庚张开的嘴停在半空,像是不敢相信琉玉居然敢堂而皇之提这种事,下意识瞥了一眼他哥,冷着脸对琉玉道:
“挑拨离间?我跟我哥的感情岂是你……”
“想多了,就你那点本事,我玩你跟玩狗一样,还需要挑拨?”
那双眼如点漆幽黑,浮着一点笑意。
九方少庚跌入她眼中,就像跌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很好笑吗?”
九方少庚偏头瞧着身边一个偷笑的世族少年,眼神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你哪家的人?叫什么?”
被他询问的世族少年脸色惨白,双股颤颤。
申屠襄出声吸引回琉玉的目光。
“即墨小姐凭本事夺下太平城,这一点我们申屠家与九方家认,但龙兑城相里氏,如今由九方家庇护,恐怕不能一并归入即墨小姐之下。”
琉玉勾了勾手,相里华莲膝行两步上前。
仪容端庄的女子抬眸对申屠襄道:
“我乃相里氏家主,手握家主印鉴,龙兑城相里氏由九方家庇护这件事,我为何不知?”
九方少庚在背后踹了半天不吭声的相里雎一脚。
相里雎已经后悔掺和进这件事里了。
他现在才转过弯来,九方家不是真的想保护他们,是想阻止这个即墨氏继续壮大,他作为棋子夹在中间,九方家占上风还好,要是他们落了下乘,自己一定必死无疑。
但事已至此,相里雎也无路可退,只好磕磕绊绊道:
“龙兑城相里氏……不承认你这个家主,相里华莲,你为一己私利制造无量海,害死无辜百姓,你杀害亲兄,丧心病狂……相里氏,不承认你这样的家主。”
相里华莲垂在衣摆上的手指紧紧收拢。
过往的一幕幕掠过脑海。
她想起自己怀揣着出人头地的期望,迈入相里氏本家,想起哥哥阻止自己,却被她一次次不耐烦的打断。
别的她都认。
她也做好了为无量海而赎罪的准备。
可哥哥——
“我哥哥不是我……”
一只手忽而覆住了相里华莲的手背。
那只手有薄薄的剑茧,修长又温暖,是一只属于女子的手。
眸含水雾的相里华莲转头看向身旁的琉玉。
“无需向他们解释。”
琉玉似笑非笑地瞧着相里雎,视线又落在九方彰华身上。
“你没有向他们澄清真相的义务,更何况,在这个地方,真相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她也曾有过想要向天下人澄清真相,洗清阴山氏污名的念头。
后来才意识到,这是毫无意义的事。
败者的清白就像一具艳丽的尸首,只可供人观赏哀悼,却没有任何攻击性,真相由赢家书写,他们将罪恶铸成王冠戴在头顶上,谁都看得见,但谁也摘不下来。
九方彰华深深望入她眼底。
那样明丽又深邃的眼眸,是琉玉绝不会有的目光。
九方彰华缓声开口,问:
“那即墨小姐觉得,什么才重要的?”
琉玉望着玄盘上两相对峙的兵人,金色兵人的拳头被炁剑挡下,又一寸寸逼近。
“自然是赢。”
她静静望着眼前的青年。
“长公子亦做此念,对吗?”
恰在此时。
申屠襄、琉玉、九方彰华三人腰间的玉简几乎在同一时间亮起。
乌止:【申屠家的人动手了】
乌止:【小姐,对面有一名九境修者,尊主已上前迎战,但他为了不暴露身份,无法全力迎战,属下力有不逮,是撤退还是死守,还请小姐示下】
琉玉盯着九境修者那四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仿佛能从这四个字之间,看到此刻在龙兑城外的腥风血雨。
“申屠氏不愧是雄踞妖鬼长城一带的第一世族,一出手就不同凡响。”
申屠襄打量着眼前少女的神色,暗自赞叹。
听说她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不知是不是因为出身没落世族,肩上担子比旁人重的缘故,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她竟然也不见慌乱之色,镇定得让人几乎以为她还有什么后手。
但她不可能有后手了。
即墨氏能出她这么一个天才,已是祖坟冒青烟的程度,如果真的有能与九境修者抗衡之力,那这个即墨氏绝不正常。
出于惜才之心,申屠襄开口道:
“即墨小姐年轻气盛,人之常情,今日洛水清谈,各家聚集于此,是为求和,而非开战,大家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日后再见,亦可称友。”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申屠氏不愧是兵道大家。”
琉玉笑了笑:
“但相里氏是我即墨氏所灭,家主印鉴是我即墨瑰所夺,接手龙兑城相里氏,本就在情理之中,为何说得像我要执意开战?又为何要我将利益拱手让人?”
九方少庚看着她字字铿锵,不肯退让的模样,一时有些出神。
内室中的众世族稍迟几步,也得到了龙兑城外的消息。
九境修者啊。
申屠氏一共就两位,除了那个,另一个是眼前的申屠襄。
两名九境修者一内一外夹击,这个即墨瑰竟然还敢跟他们对着干,没有半分畏惧之意,真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有什么别的底气。
一个刚刚冒头的没落世族,还能有什么底气?
九方彰华也想从她的面容上探出个究竟,良久才缓缓开口:
“即墨小姐的夫君很厉害,也很有勇气,竟敢独自与九境修者交手,即便受了伤,也死守城门,彰有个冒犯的问题,因周围无人可问,只能向即墨小姐寻求一个答案。”
博山炉熏香袅袅,笼着那张如珪如彰的玉容。
不知是否是因为胜券在握,他的眉宇也卸去几分凝沉,显得比方才更柔和,更淡然。
“与妖鬼结为夫妻,是什么样的感觉?”
内室的众世族轰然议论开来。
“妖鬼?”
“她夫君竟是个妖鬼?”
“天哪,世族竟与妖鬼通婚,何等荒谬!”
“嘘——”有人反应过来,低声阻拦,“阴山氏的大小姐不是也与九幽妖鬼之主联姻吗?她与长公子青梅竹马,诸位慎言,慎言。”
琉玉能感觉到身后的揽诸和鬼女露出明显的杀意。
纵然他的语气称得上友善,神色也并无失礼之处,但这个问题本身就带着狎昵意味,充满了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窥探。
揽诸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将此人就地斩杀。
但琉玉只是平静地对上他的眼,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浅笑:
“我为何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九方彰华看着玄盘内的金色兵人已露破绽,正节节败退,嗓音温然道:
“申屠家主说得没错,我此来并非为了与即墨氏为敌,也并不想从你手中夺走太平城……”
“你不是不想,是夺不走。”
琉玉冷声拆穿。
申屠氏能派一名九境修者就足够给面子了,替九方家去夺太平城,那得折损多少人?申屠氏不会做这种赔本买卖。
九方彰华神色不变,继续道:
“只要即墨小姐放弃龙兑城,彰即刻下令退兵,也不会伤害你的夫君。”
金色兵人的攻势愈发猛烈,破绽也越来越多,九方彰华以静制动,优势渐显。
但九方彰华的视线仍落在玉简上。
她的那个妖鬼夫君……到底什么来头。
观战的修者至今没有探清他的境界,只猜测大概在八境。
但一个八境的妖鬼,就算再善战,也很难同九境修者对峙这么久。
半晌,玉简另一头传来了那名妖鬼负伤的消息,确定应该是八境。
九方彰华这才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眼中寒意如十二月霜雪的少女。
“不会伤害?”琉玉定定瞧着他,“这不已经伤害了吗?”
九方彰华睫羽微垂:
“抱歉,刀剑无眼,战场的事,有时的确很难控制……所以,还请即墨小姐早下决断为好。”
相里华莲拳头都捏紧了,急切地瞧着琉玉。
真的没办法了吗!
快想想办法啊!
玄盘上,金色兵人节节败退,疲态尽显,终于在九方彰华的一剑下轰然碎裂。
揽诸和鬼女神色微变,顿时做好了保护琉玉从这里杀出去的准备。
“那好吧,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琉玉忽然开口,不辨喜怒地说了这么一句。
九方彰华置于桌案下的玉简却又亮了起来,这一次并非简短战报,而是一连串的讯息。
【龙兑城南方出现大队人马,正朝我们而来!】
【目测有五百修者,队列整齐,训练有素,正在打探为首者实力】
【一名九境修者,十名八境修者,对方举阴山氏家徽,为首者是……光禄勋,南宫曜!】
【阴山氏必定是为龙兑城和太平城而来,长公子,以我等之力恐有不敌,为今之计只有与即墨氏联手迎敌才有可能脱身,还请长公子速做决断!】
……南宫曜,琉玉的舅舅,南宫镜的弟弟。
也是大宗师之下第一人,九境之内,天下绝无敌手。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同样收到消息的申屠襄也拧紧眉头,猛然看向九方彰华,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凝重。
九方彰华一双深目却落在眼前少女身上。
“虽说世人都以人为尊,而对妖鬼鄙之,但其实,和真心相待的妖鬼成婚,与人并无殊异,若是遇上狼心狗肺的人,那才是如坠地狱,与魑魅魍魉同行——”
琉玉盈盈浅笑着,乌眸深深,瞥了一眼玄盘上莫名碎裂的兵人。
她眨眨眼,慢吞吞道:
“我可是已经认输了,但长公子,你的心……怎么乱了?”

慕苍水轻哼着民间小调,布满茧疤的手指穿针引线, 打成一个小小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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