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取出来的一个匣子,才是给墨麟的。
“这个,族老们说是给墨麟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琉玉有些好奇,墨麟更觉得意外。
阴山氏的族老会给他什么东西?
漆匣缓缓打开,一缕异香飘出。
里面是一匣子黑漆漆的丹药,下面倒是有写明这丹药的用处,不过但凡男子,但凡有些阅历的男子,自己不用,也会见旁人用过买过,故而对这缕异香并不陌生。
南宫曜面露讶色,视线在墨麟身上打量。
不会吧。
他这个外甥女婿,看起来也不像是需要这个东西的样子啊。
墨麟叩上匣子,冷冷扯了扯唇角。
“劳烦舅舅替我转告几位族老,很贴心,但用不上,谢谢。”
不明所以的琉玉抽出匣子底下的纸条, 这才弄清楚这些丹药是什么用处。
玄阳补炁海,水属补肾气,主骨生髓, 耳及二阴开窍。
这个玄阳凝水丹是一种驱寒强体的滋补丹药,因为用料昂贵,只一匣子便值百金。
但琉玉听闻, 这丹药之所以这么贵,主要还是因为一些别的用处。
“谁说用不上。”
仿佛没瞧见墨麟扫过来的锐利视线,琉玉笑眯眯道:
“我收下了。”
墨麟知道阴山氏的族老为何会送这个。
无非是因为上次联络时,琉玉开玩笑说她快突破七境是因为双修, 族老们面上虽觉尴尬, 但说不定还真把这话当了真。
只要有助于他们家大小姐修行,脸面算什么。
送!什么都可以送!
但墨麟却不理解琉玉为何会收下这东西。
那双碧潭般的眸色幽幽凝视着她。
琉玉目不斜视, 这丹药又不是光给男子补身体的,她就不能补了吗?
最好让她大补特补, 也叫墨麟尝尝在榻上求饶的滋味。
对面的南宫曜颇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这几个族老, 那么大把年纪竟还关心小辈的床帏之事,还挺……为老不尊的。
跳过了这个话题, 南宫曜道:
“东西我反正是送到了,还是说回正经事……今日龙兑城内的袭击,十有八九是申屠氏的手笔,看得出来,钟离家的那个孩子对你可是恨之入骨, 可想好如何接招了?”
“谁说我要接她的招?”
琉玉眨眨眼, 故作无辜面孔。
“龙兑城外, 我都与申屠氏合力击退了阴山氏的人马,阻拦了阴山氏的势力入侵妖鬼长城一带, 我还以为我跟他们已经是同党了,没想到居然还耍这种阴招,真让人难过。”
即墨氏冒头冒得太强势。
没有哪个没落世族的崛起是从连夺两城开始的,而且还是从九方氏和钟离氏手里夺走的两城。
若非这两家的主力如今正一门心思在对付阴山氏,只怕即墨氏此刻引起的瞩目更多。
正因如此,琉玉不会再与任何人为敌。
并且琉玉相信,除了胜负心爆棚的钟离灵沼之外,也没有人会真正想与她为敌。
南宫曜似乎有所感悟,若有所思道:
“你是想与申屠氏联手?”
“没错。”
琉玉把玩着芥子袋上的吊穗,慢条斯理地道来。
“钟离氏又不是钟离灵沼一人说了算,我若是钟离氏的话事人,只要我没病,面对即墨氏这样一个强势崛起,又暂无依附的世族,与其打压,不如收归己用。”
世族是由利益堆叠而成的怪物。
钟离灵沼或许会意气用事,但钟离氏不会。
南宫曜静静看着这个阔别多年的外甥女。
一贯敏锐的直觉令他觉得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嫁到九幽不过才几月,与这个妖鬼之主的关系看上去也并无异样。
“难怪你娘会将我从中州调来你这边,看来果真是要将重心放在你这边了。”
听着南宫曜的感叹,琉玉追问:
“玉京出什么事了?严重吗?”
“严不严重不好说。”
南宫曜负责王畿事务,对仙都玉京这边只知大概。
“但这段时间开始,九方和钟离两家,对阴山氏的攻势越来越紧迫,以前还能说是暗流涌动,现在几乎搬到明面上了——就说最近器炼司节符的事,就差与他们撕破脸了。”
墨麟侧目问:“器炼司节符,何物?”
这个东西他不知道也正常,琉玉答:
“是经商用的通行符令,器炼司掌握天下法器,所有大型法器铺,必须有器炼司派发的节符才被允许出售法器,因为种种原因,器炼司虽然掌握在钟离氏手中,炼器工坊掌握在申屠氏手中,但整个大晁的法器铺,大部分都在阴山氏名下。”
墨麟知道这个所谓的“种种原因”。
当初南宫镜和阴山泽建起无色城,收容天下妖鬼,其他世族嗅到其中利益,为助阴山氏扩大无色城的规模,纷纷给出自家城池的路引,允许阴山氏的人进出搜捕妖鬼。
但南宫镜却不止做了这一件事,利用这些路引,她打通一条输送路线,将阴山氏的坊市开遍大晁。
其中复杂程度,外人难以揣测。
但至今都没有任何世族能复刻阴山氏的商道,也不能取代阴山氏的坊市规模。
墨麟还知道——
世人皆以为阴山氏起家之本是无色城的妖鬼,但实际上,应该是这些无可替代的商道与坊市。
至于从无色城获利的那些利润,南宫曜和阴山泽几乎没有用在他们自家身上。
他垂眸抿了一口茶。
南宫曜道:
“法器是整个大晁最大的生意,上至世族帝室,下至平民百姓耕种生活,早已离不开这些法器,以前这笔生意的利润阴山氏与钟离氏各占四成,申屠氏占两成,但现在,钟离氏大约想吞下那四成,所以开始收回器炼司节符,禁止阴山氏出售法器,再让阴山氏以低价售出手头坊市。”
琉玉的手指勾着吊穗,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叹。
果然,一切都提前了。
九方潜提前加封大将军爵位,得良田城池,实力壮大。
钟离氏也提前数十年,将手伸到了阴山氏的坊市内。
“他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琉玉冷笑道:
“建坊市和商道,不知花费我们家多少精力,甚至牺牲了不少人,现在与九方家联手,有了底气,就敢从我们家手里摘果子了——娘准备怎么惩治他们?”
她依稀记得,直到爹娘死之前,他们家的坊市仍然握在自家手中,并没有被这两家击垮。
“为什么要惩治?”
南宫曜拧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看向略带诧异之色的琉玉,他笑道:
“这不是你自己的计划吗?既然想让阴山氏金蝉脱壳,不如就趁这次机会,让即墨氏吃掉阴山氏的坊市,你也能彻底打入九方氏和钟离氏的阵营。”
琉玉怔了一下。
这的确是她的计划,不过计划是计划,真正要接过这种重担的时候,即便是琉玉也有些踟蹰。
即墨氏她一个人说了算,不论输赢,盈亏自负。
但坊市乃阴山氏之本,不是能拿来给她练手的玩意儿,琉玉输不起,阴山氏更输不起。
“这是娘的意思?”
“当然。”
否则他哪里能做这个主,阴山氏和南宫氏,都是他姐说了算。
南宫曜拧上壶盖:
“为了帮你完成这个计划,你娘还特意放了一个人出仙都玉京,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叛徒会带着咱们阴山氏在东极旸谷一带的坊市,与申屠氏联合,效力于钟离氏——”
琉玉在傍晚时见到了南宫曜口中的这个叛徒。
今夜即墨氏设宴,只需递拜帖便可入内,除了洛水清谈那日的世族外,只要能在收到消息的一日内赶往龙兑城的世族,皆风尘仆仆而来,一时宾客如云,人人喜气洋洋。
所幸之前相里慎在这龙兑城做派奢靡,梁栋逾制,廊庑充溢,摆再大的席面也是装得下的。
“申屠家主。”
琉玉主动上前,向申屠襄行了晚辈之礼。
“今夜宾客着实太多,加之刚刚接管此宅邸,饮食接待恐有怠慢之处,还望申屠家主海涵。”
申屠襄眸色沉沉,望着这名年轻晚辈道:
“光是《仙农全书》这道珍馐佳肴,就已不虚此行,想必其他宾客,也是如此作想,怎会怠慢。”
他站在这儿已有好一会儿,远远瞧着这位即墨小姐命下属捧着一摞典籍,在这宴席上周旋。
行至对方面前,与之攀谈几句,谈的尽是“你给我点人手,我明年还你点粮”这种要事。
对方被她手里的典籍吊着,语气都和缓许多,哪里还好意思拒绝?
这样一圈转下来,谈妥的合作岂止一件两件。
跟在她身后的相里华莲望着她的神色,全然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
“是吗?”琉玉偏头轻笑,“我瞧申屠家主倒是不太热衷的样子。”
申屠襄沉稳面容浮现一丝浅淡笑意,从容道:
“《仙农全书》固然是农道绝学,但秘术摆在那里,自家传承尚且有学不会的,更何况我们这种门外汉,想要培养出真正通晓此术的人才,需要何等雄厚的家底,甚至还需要运气,申屠氏不才,只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并不贪图太多。”
申屠氏的眼界毕竟与寻常小族不同,一眼就看到了要害。
从前在灵雍学宫时,姬彧先生正是如此教导琉玉:
——上天散布天赋,从不以血脉择之,无能者,即便看遍世族典籍,也仍旧是庸碌之辈,有才者,哪怕托身草芥,亦能成不世功勋。
所以琉玉根本不怕将相里氏的大部分典籍公之于众。
琉玉眨了眨眼:“申屠家主此心,正如我心。”
“是吗?”申屠襄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我倒是觉得即墨小姐少年英才,锋芒无匹,不像要守成,像誓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之人。”
琉玉与他同站一侧,望着远处热闹的百戏道:
“如今九方家、钟离家、阴山家三家鼎力,角斗不休,即墨氏这样的小族,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已是不易,谈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话说到了申屠襄的心坎。
申屠氏坐拥六城,族內强者并不算少,仍要为钟离氏驱策,更何况即墨氏这样初露头角的小族。
这即墨瑰,瞧着也就同他女儿差不多大,背负一族兴衰,也是不易。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冒出这种心软的念头,琉玉再清楚不过。
她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卖惨,而是指着方才与申屠襄交谈的中年男子道:
“这位的名帖写着阴氏之名,方才见申屠家主与他交谈,莫非您与阴山氏的家臣还有交情?”
申屠襄瞥她一眼道:
“你说阴子实?他的确姓阴,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算阴山氏的家臣了。”
琉玉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困惑神色。
申屠襄迟疑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琉玉。
只不过阴子实本人就出现在刚与阴山氏发生过冲突的即墨家,立场昭然若揭,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听说阴山氏如今掌权的那位南宫镜夫人,也是大晁的丞相大人,这些年对这些阴山氏的族亲似乎不太重用,反而重用一些他们从仙道院提拔上来的外姓人。”
申屠襄徐徐道来:
“族亲多有不满,碍于南宫镜的威严一直忍耐,不过时间长了,总有忍不下去的——这个阴子实,原本掌阴山氏在东极旸谷一带的坊市,但因为收到风声,得知南宫镜有可能派人取代他,一怒之下便向钟离氏倒戈。”
“今日来宴会,还带了他自家侄女,欲与我们申屠氏结亲,有钟离氏的命令在,我们申屠氏的子侄恐怕都可虽她挑选。”
琉玉总算摸到了一点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
南宫镜选拔上来的人尚未站稳脚跟,被裁撤的族亲家臣,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尚有反扑之力。
前世的九方家和钟离家,恐怕就是利用无数个阴子实,趁虚而入,将阴山氏寸寸瓦解。
琉玉又有些不解。
她娘做事一向稳扎稳打,能被人钻空子,必定是这中间步骤做得急了些。
为什么不慢慢来呢?
“——这位便是即墨小姐吧。”
阴子实面貌大约四十出头,目光精明,瞧见他们的视线,见机迎了上来。
“即墨小姐真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作为,前途不可限量,只怕比阴山氏的那位琉玉小姐还要——”
“啧。”
一个女孩子不满的一声轻啧,打断了阴子实的话。
“夸人就夸人,带上别人做什么?非得踩着别人才能显得自己个子高吗?”
作为被踩的当事人琉玉略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向后面冷着脸的黄裙少女。
阴子实恭敬道:
“原来是北宫家的五小姐,在下实话实说,不知犯了什么禁忌,惹盈小姐不悦。”
北宫盈倨傲地俯视他。
“你当着我的面说阴山琉玉的坏话,就是犯了我最大的禁忌。”
说完她还瞥了琉玉一眼。
虽然碍于身份尊卑,不敢跟训阴子实一样训她,但北宫盈的目光里还是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对她的敌意。
琉玉眉梢微动。
如果她没记错,北宫氏在妖鬼长城一带,坐拥两座富庶城池,也颇具实力。
“即墨小姐见谅,”跟在她身后的上官舟仪容翩翩,向琉玉见礼,“这位北宫小姐自幼憧憬仙都玉京的那位琉玉小姐,单纯仰慕其才华品貌,并非是向着阴山氏说话。”
琉玉瞧着他:“你是……”
“在下上官舟,在家中行三。”
上官氏,一座城池,有点实力,但不多。
琉玉默默收敛打量的心思,看向北宫盈。
“怎么就成了说坏话?”琉玉眼尾弯弯,凑上前,“二十岁以内,阴山琉玉七境巅峰,我即墨瑰却是八境,阴山琉玉集家族之力供养,我却反过来供养整个家族,除了容貌,我好像的确比她强许多吧?”
她离得太近,熏衣留下的淡香盈满鼻息。
北宫盈不知为何觉得她整个人的语调气息有些熟悉,心跳快了几拍。
但等她反应过来琉玉说了什么,她蓦然睁大眼,被这话气得胸口起伏:
“哪里强了!琉玉小姐岂是你这种乡下人——”
上官舟连忙捂住了她的嘴,道了声歉,立刻将北宫盈整个人拖走。
他们今日来是结交新贵的,不是来惹恼新贵的啊!
目送着这两人匆忙离开,琉玉直起身,抿出一丝轻笑。
阴子实道:“阴山氏多年风光,总会有人看不清时局,留恋这种即将逝去的余晖,即墨小姐无需在意。”
琉玉不置可否,经过他身旁时拍了拍他的肩,道:
“阴子实,阴先生,我记住你了。”
阴子实还以为是自己得了即墨氏这个新出门户的家主青睐,笑意愈深。
待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琉玉才落下脸:
“我想起来了,每到年节时,此人还会登我家的门,我娘每年都给他们包好大一个红包!这人居然还好意思拿我阴山氏的坊市做嫁妆,跟申屠氏联姻,真是不要脸。”
一直隐在暗处的墨麟缓缓跟上她的脚步,声线冷淡地搭话:
“不如干脆让他跟即墨氏联姻,这些坊市不就左右腾右手,又回到我们手上了。”
琉玉闻言生出几分兴趣,转头瞧他:
“联姻?谁跟阴子实的侄女联?”
墨麟冷冷扯了扯唇角:“大小姐男女通吃,我看大小姐可以亲自上。”
“……”
琉玉表情无辜地转过头,随手指向方伏藏。
“不然就你吧。”
方伏藏、月娘还有鬼女等人围坐一桌,刚见琉玉有空落座吃点东西,就听她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方伏藏神色茫然,“我怎么?又要给我派什么活?”
琉玉将方才在那边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一开始听到联姻,方伏藏想也不想,忙不迭摇头。
但一听到阴子实三个字,他神色蓦然一变,再听到是阴子实的侄女,他霍然起身,猛地冲了出去。
琉玉与墨麟对视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也立刻跟着找了过去。
他们赶到的这重院落放眼望去,尽是正当婚龄的青年男子,唯有一道淡紫色倩影伫立其中。
被风吹动的裙摆恍若紫藤花深深浅浅飘摇,女子眉眼温柔,与人闲聊时的笑意温婉,眼尾那一瞥盈盈秋水,尤为动人。
方伏藏跑得气喘连连,上前一把揪住那个离得最近的青年,眼神杀意腾腾:
“你们来做什么的?”
那青年被他拎得双脚离地,一头雾水,茫然答:
“来让兰若小姐相、相看啊……”
“相你大爷个腿,她有夫君了,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琉玉微微张开嘴。
虽然一早就知道方伏藏的妻子与阴山氏有些关联,但谁能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重逢。
那位名叫阴兰若的女子视线落在方伏藏青筋暴起,怒容满面的脸上。
她的笑意似乎减淡几分。
“伏藏,松手。”
方伏藏余怒未消,仍攥着那人衣领不肯松手。
阴子实竟然敢让兰若去联姻,他竟然敢——
紧跟在后面看热闹的月娘手里还握着鸡腿,她哇了一声:
“她就是师娘吗?”
月娘惊艳的视线在阴兰若脸上来回打转。
“果然和师父说的一样,既漂亮,又温柔,就像天上的仙……”
“叫你松手,方伏藏,你是聋了吗!”
伴随着这一声洪亮吼声,琉玉等人只见一道黑影倏然从身旁飞速掠过,待琉玉被这道风掠动的发丝垂落,她才意识到——
刚刚飞出去的是方伏藏。
被他口中那个漂亮又温柔的仙女妻子,一拳揍飞出去的。
亭亭似月的女子恢复了方才温婉灵秀的神态, 对琉玉道:
“这位便是即墨小姐?兰若久闻小姐大名,今日得见,不想却是如此场面, 还压坏了您家中草植,实在失礼,还请即墨小姐务必收下兰若的赔偿。”
琉玉略有些僵硬地转头, 瞧了眼被月娘缓缓扶起来的方伏藏。
“兰若小姐客气,几株花草而已,不必……”
“晚香玉茗花市价五百四十三灵株,波上凌妃市价一千七百五灵株, 他人高马大, 压坏了起码三四株,算起来差不多这个数。”
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金算盘的阴兰若拨弄珠子如拨琴弦, 噼啪几下便算出一个总数。
琉玉意外地眨眨眼,旋即又反应过来。
阴子实这一脉经营坊市和商道, 族中子弟擅长术算再正常不过。
一贯寡言的墨麟扫了眼方伏藏, 突然开口:
“阴小姐真想赔,就从方伏藏的月俸里扣。”
方伏藏有些诧异的看向墨麟。
他这辈子第一次听扣月俸这么顺耳过!
阴兰若却柔柔轻笑:
“郎君说笑, 我与方郎无亲无故,怎么能花他的月俸?”
说完,她便让女使取了灵株,交给琉玉身边的墨麟。
方伏藏望着朝他而来的倩影。
即便方才阴兰若揍了他一拳,他也不觉生气, 只是想着她那只手是用来提笔写字画画的, 若是揍他揍伤了可怎么办。
“兰……”
阴兰若微微笑着, 对他身旁看傻了的月娘道:
“方才听你唤他师父?”
月娘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 又想起方才这位漂亮师娘那怒火冲天的一拳,点头的动作半途扭转成摇头,迟疑着道:
“我应该说是……还是,不是呢……”
阴兰若这下笑意加深几分,眼中水波潋滟,如秋日湖光。
“这个给你。”
月娘愣愣从她手中接过一个锦袋,打开一看,是一袋子梅花式的金锞子。
方伏藏随手拨掉发间的叶片道:
“还不谢谢你师娘?”
“不必谢我,应该的。”阴兰若语调温然,“毕竟你师父死了这么久,我也没给他上香,一点帛金,不成敬意。”
方伏藏和月娘师徒两人的笑容同时凝固在脸上。
月娘面容肃然地看着手里的一袋金子:
“原来师父死了我还能收钱的吗……”
一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月娘的后脑勺上。
“兰若小姐,这位是……?”
院子内一众申屠氏的未婚青年中,申屠世彦也赫然在列。
他认得琉玉,却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冲上来对他们申屠家的人不敬者是何身份。
阴兰若抿了抿唇,言简意赅:“我前夫。”
在场众人恍然。
他们来之前对也听家中人提起过阴兰若的过往,据说这位兰若小姐十年前曾与方家公子成婚,育有一女,但早在五年前便与之和离,携女回归阴氏。
“原来是兰若小姐的前夫。”
一名申屠氏的年轻人打量着脸颊肿起的方伏藏。
“我知道你,曾经效力于九方家的十七公子,结果没护好主子,若是战死倒也罢了,却是假死后转而投靠即墨氏,如此背主弃义之辈,方家为了跟你撇清关系,立刻将你从族谱上除了名——没错吧?”
琉玉略有些意外地看向方伏藏。
除名这件事,她第一次听说,方伏藏从未提起过。
方伏藏眉梢微动,他拍了拍身上尘土,总是倦懒耷拉的眼皮掀起:
“了解得还挺多,不知道以为你是要同我相亲呢。”
那年轻人被他的讥讽弄了个红脸。
“算了,别同他争这些口舌之利。”旁边的人拽了拽他,瞥了眼方伏藏,“他现在与我们,与兰若小姐身份云泥之别,说得太多,反倒降了我们格调。”
月娘平日虽然时常与她师父斗嘴吵架,但一听这话顿时上前道:
“什么云泥之别!我师父要才华有才华,要样貌……有才华的!跟师娘般配得很!怎么就云泥之别了!”
方伏藏回头,有点无语地瞧她一眼。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他都沦落到与妖鬼做同僚的地步了,意味着什么,还需旁人多言吗?”
那言辞倨傲的世族公子一副不愿与他们多言的模样。
“身为家臣,主上身亡,自当自裁谢罪,竟还令寻别主,不忠不义,难怪甘心与妖鬼做同僚,这种人毫无风骨可言,为了活命,什么事做不出来?”
琉玉听了一会儿,蓦然歪头轻笑:
“申屠氏的公子好大的尊贵,那我今日宴席,令妖鬼与诸位公子同场而坐,岂非也折煞了各位公子的尊贵?如此说来,本人真是罪大恶极,实不能再这么一错再错。”
恰巧相里华莲闻讯而来,琉玉招招手。
“将这人的名字记下,即墨氏永不接待这位客人。”
阴兰若露出几分讶异神色,像刚刚认识琉玉一般,好奇地打量起这位年轻的家主。
相里华莲目光在那名涨红了脸,又舍不下面子道歉的公子脸上逡巡。
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只要是琉玉的吩咐,她都会依言照办。
“……荒谬!”
那年轻人红着脸拔高声音:
“诸位评评理,我今日所言,有何之错!纵然即墨小姐如今春风得意,但身为世族,哪怕尊贵如钟离氏、九方氏,也不敢仗着势大,视尊卑礼仪为无物,难道即墨小姐连夺两城,便敢自比钟离九方二族,混淆世庶尊卑之别?”
仿佛觉得自己说得极有道理,此人声音越来越大,吸引了不少其他院落的宾客而来。
稍一打听,便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相里华莲环顾周遭,听着世族们的议论声,第一反应并非紧张无措,而是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说实话,她自己也觉得琉玉任用妖鬼有些太惊世骇俗。
虽说世族们私底下也有人偷偷养着一些数量不多的妖鬼,但大多是做死士奴隶之用,绝不会真正将他们当做家臣下属看待。
今日的这场宴席,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可在场哪个世族,心里真能接受与妖鬼同席而座?
没人挑事,大家互相装糊涂也就罢了。
偏偏此事被这个愣头青挑明,在场世族再也不能装作耳聋眼瞎。
于是有人开始和稀泥:
“这位申屠公子所言,虽有些失礼,但道理却没错,即墨小姐有回护下属之心,也没错,不如双方各退一步,将此事就此揭过。”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方伏藏也没想到琉玉会为了维护他做到这种地步。
他在琉玉手底下做事,虽说平日并无懈怠,但也就拿一分钱做一分事而已,该休的假他一天没落,谈不上有多忠心耿耿。
他这样的下属外面一抓一大把,对琉玉而言,想招多少都行,实在不必为他而得罪这么多世族。
方伏藏一时间心头复杂万分。
“今日小姐设宴,是为广交盟友,而非结仇,几句酸言而已,没必要闹大。”
方伏藏沉思片刻,抓了抓头发:
“不然我先跟他们道个……”
琉玉想也不想:
“闭嘴,后边待着去。”
人群中的阴兰若上前两步。
“即墨小姐,此事的确是我等出言不……”
“你也闭嘴,跟你毫无关系,谁道歉也轮不到你道歉。”
琉玉冷声打断这夫妻二人,放眼朝这满院世族望去。
此地四面游廊,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刷得明光漆亮,假山后头一株古樟树遮住皎洁月光,将院内众人浸在浓阴地里。
琉玉在寂寂月色下,凝视着这些锦衣华服的世族。
人人都说,世代公卿,修者不绝,文武风流,百年不衰,是谓仙家世族。
可剥了那些华丽的名号,剥了他们锦心绣口的伪装,皮肉之下,风骨又有几两重?
她冰冷如霜的面色忽而松动,浮现出一个落落大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