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昨夜她在墨麟身上见到的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全都是拜此人所赐。
“那个谁——”
车内的琉玉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外面正与相里华莲交谈的青年。
神色萎靡的相里雎正在听相里华莲训话,他自知自己昨日还帮着九方氏针对即墨氏,今日却又倒戈赔罪,嘴脸实在难看。
但为求生存也别无他法,只希望这个即将成为相里氏新任家主的远方表妹,能够替他在即墨家主面前求求情。
原本他都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却在此时突然见车架内的少女指了指他。
相里雎枯败的面容,顿时浮现几分生机。
“我?您叫我?”
“就是你,相里雎。”
琉玉依稀记得清谈会结束后,他来赔罪表忠心过,但那时琉玉惦记着墨麟的伤势,没太多功夫搭理他。
不过他能代表龙兑城相里氏出面,说明他在相里氏还有几分价值。
至少肯定经常在外部活跃,对妖鬼长城一带的世族也了解不少。
“我问你,”琉玉垂眸看着巴巴小跑来窗边的隽秀青年,“申屠氏旁边的几辆,是哪几个世族的车架?”
相里雎仔细瞧了几眼,恭敬答:
“回小姐,正是北宫氏、百里氏的车架。”
少女的手臂轻轻垂在窗边,绣着蝶纹的袖口在日光下金光潋滟,相里雎盯着她淡粉色的指尖看了一会儿,忽听对方道:
“去告诉他们,今夜即墨氏做东,在龙兑城宴请妖鬼长城一带世族,共鉴相里氏农家典籍,其中,包括《仙农全书》灵草卷与百花卷——就这么说,去吧。”
然而相里雎听完却迟迟未动。
琉玉的视线落在他呆若木鸡的脸上,偏头道:
“你原来是个聋子吗?”
相里雎回过神来:“不是——”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从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
“共鉴什么?给他们?来吃顿饭就给看我们相里氏的典籍,不是,凭什么啊?”
因为只是旁系,他这个相里氏的人都只能看一些分支典籍,《仙农全书》的封皮都没瞧见过呢!
“就凭相里氏现在是即墨小姐说了算。”相里华莲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干,不能干有得是人干。”
“干干干——”
相里雎连忙应下,又试探着问:
“那个,既然见者有份,那我能……”
琉玉微笑:“你效命于谁?”
这种时候,相里雎脑子转得飞快,仪态清雅地朝琉玉垂首弓身:
“自然是即墨小姐。”
“我的人,自然可以看,而且能看的内容,比他们更多。”
相里雎瞬间喜形于色。
凡是出身于相里氏之人,耳濡目染,多对农事深感兴趣,既有兴趣,谁又不想一观自家引以为傲的典籍?
因这个承诺,相里雎望着琉玉时,那张清隽秀气的面庞上顿时充满憧憬仰慕,于是二话不说,立刻前去向北宫氏与百里氏的人传达这个消息。
申屠驰离得远,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见那个相里氏的年轻人在世族中几番周旋,原本还态度冷淡的两位家主,先是震惊,随即骤然露出狂喜之色,立刻朝即墨氏的车架走去。
与那位年轻的即墨氏家主言谈时,那两人甚至还多有恭维讨好之态。
申屠驰使了个眼神,看着那名还在四处与人交谈的相里氏青年,让人去打探一下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一打听,顿时令申屠驰骤然变色。
“这黄毛丫头竟然如此狂悖!”
他一把拨开传话的属下,大步走向正在与九方少庚和九方彰华告别的申屠襄,将即墨氏准备向妖鬼长城一带世族公开相里氏典籍的事一口气说了出来。
听到灵草卷与百花卷,九方彰华长睫颤动,静如湖水的眼瞳朝琉玉的方向遥遥投去一眼。
“什么?”
九方少庚更是错愕不已。
“她怎么舍得……不对,我们让出龙兑城才换来的内容,她就这么公开给所有人看?她是不是疯……”
“她一早就是如此打算的。”
九方彰华淡声道:
“这两卷内容不再是秘密,也就将九方家能从中获得的利润压到了最低。”
九方少庚怔然望着即墨氏车架的方向。
天下世族,大都靠着自家掌握的秘术典籍屹立于乱世,以至于为了根基稳固,这些秘术只传嫡系主支,连旁系都只能习到微末,就是防止旁系带着秘术独立于主支,削弱家族根基。
大家藏着掖着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人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秘术公之于众?
如果不是为了某种更大的利益,没人会做这样的蠢事。
而为了这种未知的利益,更放弃更加稳固的道路——这又需要何等的魄力,才能下这样的决断?
九方少庚跟在长兄的身后,一步步朝车内的少女靠近。
他的心跳忽而之间,跳得越来越快。
“长公子这就要走了?”
帘下少女笑意浅浅地投来视线。
“这场夜宴若是少了名动玉京的长公子,多少黯淡几分呢。”
从九方彰华的角度看去,恰能瞧见与她并肩而坐的青年。
与昨日充满敌意的目光相较,今日此人周身气息却意外的平和,甚至未多看他一眼。
“已在外耽搁多时,家中催促,不得不归,今夜龙兑城夜宴想必十分盛大,不能亲临,彰亦觉可惜。”
九方彰华莹润如玉的目光落在少女面庞上。
“不过以即墨小姐的聪慧,应该迟早会在仙都玉京再见。”
“——只要,即墨小姐能逃过钟离四小姐的复仇。”
晨风和煦,远处的申屠氏族人肃然紧盯着琉玉的方向。
九方彰华温声道:
“期待与即墨小姐,玉京再会。”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回过头看向前方被北宫氏和百里氏清开的大道。
她弯了弯唇角:
“我也很期待,长公子届时见到我的表情。”
潇潇如竹的背影转身离去。
九方少庚却落后几步,频频回头。
待他们正欲出发时,九方少庚的身影忽然重新出现在车架旁,握住了窗沿。
“——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可以选。”
琉玉意外侧目,旁边的墨麟也蹙眉朝他瞥来一眼。
对上琉玉的视线,九方少庚一时有些混乱,但还是语速飞快地脱口而出:
“别以为你们即墨氏吞下了相里氏和龙兑城就有多厉害了,钟离灵沼报复心强得可怕,动起真格,碾死你们根本不费劲,你倒不如给自己寻个靠山,我父亲正欲给我定一桩亲事,你要是带着《仙农全书》和三座城池陪嫁,我也不是不能……”
琉玉听得头皮发麻。
她或许会期待九方彰华和钟离灵沼得知她身份时的场面。
但她绝不会期待这个场面放在九方少庚的身上。
一想到从前在仙都玉京跟她相看两厌的九方少庚,居然会跟她说这种话,连她都替九方少庚尴尬。
她扶额打断:“不了,谢谢。”
仿佛琉玉的拒绝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他错愕了一下,紧接着倏然变色。
“你说什么?”
琉玉平静答:“我已经成婚了,而且我也压根不喜欢你,不必你来给我当什么靠山,更不可能带什么陪嫁去九方家,别做梦了。”
“……”
良久的沉默。
“呵。”
九方少庚缓缓露出一个恶劣又冷峻的笑容:
“我可没说我喜欢你,只是见你还算有点脑子,想给你一条活路而已,既然你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你,而且什么成婚,妖鬼在大晁可没户籍,连结契书都没有算什么正经夫妻,别笑死人了,你这种乡下世族可能不知道我们九方氏在仙都玉京的地位,想与我定亲的贵女能从南陆排到北荒,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
“等什么呢,再不出发赶不上昼食的点了。”
琉玉冷声冲前头的揽诸吩咐。
揽诸吹了个口哨:“好嘞!”
丹雀振翅,车架在驰道上飞奔,卷起滚滚尘土,正落了九方少庚一身。
探出半个身子的鬼女见对方没追上来,坐回车内道:
“吓死我了,我以为尊主肯定会生气,要是暴露了可怎么办。”
“无足轻重的杂鱼而已。”
他冷冷讥笑一声。
“不值一提。”
鬼女松了口气,笑眯眯道:“没错没错,杂鱼杂鱼。”
月娘却动了动鼻子。
“我的幻觉吗?为什么闻到了烤鱼的味……”
方伏藏眼疾手快,一把将月娘从墨麟的左边拎起来。
“是你要变成烤鱼了!”
混乱之中,墨麟伸出手默默捏熄了月娘衣角上不知何时燃起来的无量鬼火。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挪开视线。
“……失误。”
“家主回来了,开城门。”
他挥挥手,城门校尉相玉泉得令, 紧闭了一天一夜的龙兑城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但城楼上这些守城修者却并未松懈。
相反,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初出茅庐的即墨氏家主的到来, 才是重头戏的开场。
城楼之上,半数都是昨夜手持相里氏家主调令,接管龙兑城的妖鬼,他们手中调令盖着家主印鉴, 做不得半点假, 太平城之变也已经传遍龙兑城,都知道相里慎死于即墨氏家主之手。
世族斗争, 权势倾覆,在乱世中本不罕见, 但罕见的是, 这位即墨氏家主的路数……似乎很不世族。
相玉泉忧心忡忡地望着山魈离去的背影。
和龙兑城内的众多百姓一样,对这座城池的未来不免生出了几分忧心忡忡之感。
山魈可没他们那么多心思。
他的任务就是在尊主尊后到来之前, 将龙兑城内外守备掌控住,他只能保证他手底下的妖鬼,以及从太平城带来的相里氏修者不会主动在城内挑起动乱。
至于百姓们都在琢磨什么,不是他考量的范围,
“尊主, 尊后。”
山魈跳上本就有些拥挤的丹雀车。
鬼女夹在揽诸和山魈之间, 整个人都快被挤扁了。
鬼女勉强从两人之间探出个头:“挤——死——了——”
“哪里挤了, 忍忍。”
山魈瞥她一眼,对琉玉和墨麟道:
“今早我又从龙雀城调来了两百妖鬼, 不过怕吓着那些百姓,就和乌止商量,他和相里氏的修者去巡城,妖鬼守城门,大致掌控住了局面,尊主尊后现在是想去相里氏的里坊,还是去哪儿?”
墨麟问:“龙兑城城区图有吗?”
“有。”
山魈从怀里摸出一张递给墨麟。
墨麟手肘撑在膝上,抖开那张城区图大致扫了一眼,随后交给琉玉。
“龙兑城城南二十坊,城北五十五坊,足有五六千户人,妖鬼长城这一带,除了洛水以东的申屠氏青铜城,龙兑城就是洛水以西最大的城池,你第一日进驻,亲自巡城震慑并无坏处。”
琉玉思忖片刻,点点头,她挑起车帘,让人叫来了后面一辆丹雀车内的相里华莲和相里雎。
“今夜既要迎客上门,还是得先将府邸内外打扫干净,才好叫客人上门,免得让人看了笑话,我毕竟是外人,你们自家藏污纳垢的地方,还是你们自己更清楚,就交给你二人还有慕婆婆去办,有问题吗?”
相里华莲这些时日跟在琉玉身边,多少学了几分样子,虽无把握,但也想尽力去做,于是跃跃欲试地应下。
相里雎毕竟在龙兑城长大,想到今日家中免不了流血冲突,心中惴惴不安。
但更令他不安的还是方才在车内相里华莲的话。
——虽说我们相里氏族人钻研农道百年,就算典籍不再是秘密,也比那些门外汉有优势,可天长日久,谁也说不准会不会从民间冒出几个外姓的天才,夺了咱们相里氏的老本行。
——对即墨小姐来说,只要有能力,什么人都无所谓,但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还是得想办法笼络住即墨小姐的心,对咱们阖族上下才有好处。
当然,对相里华莲自己站稳脚跟也有好处。
跟着琉玉的这些时日,她已经彻底明白了手握权力,能使唤别人做事,每日有无数人揣摩她的喜好,是件多快乐的事情。
哪怕是天底下最上瘾的药草,也比不过这种感觉。
她现在铆足了劲,就想着怎么在即墨小姐身边站稳脚跟,受她倚重,再也不要回到过去被人囚禁受人胁迫的日子。
——你看即墨小姐身边那个妖鬼,身份如此低微,都能得小姐宠爱,你容貌不比他逊色,若是能得小姐垂怜,日后前程必定一片坦途。
相里雎刚听完,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反驳什么“君子岂能以色侍人”。
但一听相里华莲提起《仙农全书》全本,他又不吱声了。
这是多大的诱惑啊。
而且……
相里雎偷偷瞄了琉玉几眼。
即墨小姐能在九方氏和申屠氏的夹击之下全身而退,还能夺下龙兑城,其能力心性,实为生平少见,更何况还如此年轻……
待慕婆婆带着相里二人离开后,琉玉落下车帘。
原本在与山魈商量沿途部署的墨麟突然道:
“这个相里雎,是一定要用吗?”
琉玉有些奇怪:
“相里氏能派他出面,应当还是有几分能力与地位的,看上去又不难拿捏,为何不用?”
“没什么。”
墨麟想起方才他偷看琉玉的几眼,心头不悦。
“长得太丑,看不顺眼。”
……这算什么理由?
琉玉没想太多,只归咎于他方才实在被九方少庚气得够呛。
她轻笑道:
“也没有那么丑吧,只不过我整日尝着珍馐佳肴,也的确吃不惯清粥小菜呢。”
方伏藏朝那位妖鬼之主瞥去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后者的眉头显然舒展了几分。
训虎狼如训家犬。
他家小姐来说,人生真是太易如反掌了。
待护卫部署安排好,琉玉一行人便正式进入龙兑城。
即墨氏家主驾临的龙兑城的消息,也早在他们抵达城门外时便在城内的无数玉简中传开。
龙兑城内大大小小世族,加上他们麾下家臣,足有十余家。
从前相里慎治下时,他们的日子就不太好过,如今又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即墨氏,据说麾下还有妖鬼,谁听了都只觉得日子恐怕更坏从前。
“……这个即墨瑰,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若非九方长公子查过仙道寮的谱牒,确定真有这么一户世族,简直都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哪儿混进来的庶民了。”
上官氏的三公子上官舟坐在伽蓝大街视野最佳的位置,一边缓缓摇着腰扇,一边啧啧称奇。
“竟然拿妖鬼当正儿八经的臣下扈从,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北宫氏五小姐北宫盈也奇道,“拿来做死士,做佣兵还行,登堂入室,甚至正儿八经给个夫郎的名分,实在是有堕世族雅望——她以为人人都能是阴山琉玉吗?”
北宫盈看向身旁的申屠世英。
“我父亲说,世英小姐曾在太平城之变前见过这个即墨瑰,此人到底什么来头?真是个横空出世的不到二十岁的八境修者?”
此话一处,坐在二楼的几名世族子弟都朝申屠世英看去。
红衣劲装的女子眸色凝沉,回想起几个月前在太平城花灯节时遇见的女子,和她身旁的妖鬼。
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当时还默默无名的即墨氏,会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接连拿下两座富庶城池,就连相里氏的立足之本《仙农全书》都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只是在一家射艺摊前聊了几句,并无深交,连容貌都不知真伪。”
申屠世英想到当日的萤射,那个不善射艺的妖鬼,竟然能在数箭之内实力剧增,她面色微凝。
“不过,实力应该是真的。”
身边属下都如此强悍,即墨瑰本人绝不会逊色。
而且,这些世族远在边境,收到的消息还不灵通,他们并不知道,钟离灵沼和九方少庚败于即墨瑰之手的消息已经在仙都玉京传开。
九方少庚不提,钟离氏四小姐,那是何等骄傲的人。
眼高于顶,也有高傲的资本,刚刚在灵雍春试夏试连夺第一,结果转头就输给了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族之女。
这个消息在仙都玉京如今人尽皆知,都是那些曾经败于钟离小姐之手的人有意散布的。
钟离灵沼那样的性格,可比从前的阴山琉玉得罪的人多太多了。
昔日阴山琉玉远嫁九幽时,她和她那些小姐妹是如何扬眉吐气的,如今就有更多的人等着看她钟离灵沼的笑话。
自她回到钟离氏后,据说一直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唯一传出来的一条消息,便是知会申屠氏配合九方少庚,阻止即墨氏夺下龙兑城,没想到竟然又被南宫曜横插一脚,不了了之。
申屠世英不敢想象,那位高傲的世族贵女会气成什么模样。
“——我不信。”
北宫盈脆生生地反驳,天资清耀的面庞上满是笃定。
“阴山琉玉不过才七境巅峰,她一个龙雀城那种穷乡僻壤出来的,恐怕连仙都玉京都没去过,怎么可能二十岁不到就有八境实力,我才不信。”
靠在栏杆边的上官舟朝伽蓝大道的尽头望去。
“信或不信,亲眼看看就知道了——即墨氏的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座金色步撵正从湛明桥上行来,前有黑骑开道,后有妖鬼压阵,浩浩荡荡,一行恐有百人,并不朝相里氏所在的里坊而去,似乎打算径直走过伽蓝大道,巡视城池。
“果然如传闻一样。”
上官舟感叹道:
“那开道的黑马铁骑,是从前阴山岐的部下,持双刀护卫在步撵旁的,是从前效命于九方氏的方家人,再加上相里氏那个造出了无量海的相里华莲——这个即墨瑰可真是海纳百川,荤素不忌。”
“不过……”
一直没说话的申屠世彦忽而道:
“这位即墨小姐,竟然愿意在今夜夜宴上,将《仙农全书》的一部分内容公之于众,着实叫人敬佩。”
所有人的视线都朝他看去。
回过神来,申屠世彦颇有些羞赧道:
“我的意思是,除了任用妖鬼实在有损世族声名,但她对这些典籍秘术毫不藏私,还有不计出身,广纳贤才的魄力,颇有灵雍宫正,姬彧先生的风骨……”
“你最好还是祈祷她只是实在缺人手,而不是真有什么雄才大略。”
申屠世英凝望着那道朝他们而来的身影,想到来自仙都玉京的吩咐。
否则,申屠氏绝不能容她。
就在几人闲聊之时,上官舟忽而抬眸,目光落在对面的屋檐上。
“那是——”他反应过来,手中腰扇骤然顿住,“有人要当街埋伏即墨瑰!”
话音落下的同时,湛明桥上的琉玉也觉察到了前方骤然涌来的杀气,前方与乌止并行的墨麟,几乎在瞬间勒紧缰绳,做好了以妖鬼之态迎战的准备。
但琉玉脑子飞速转动,蓦然意识到什么。
“所有妖鬼都不许出手!”
这样的招数她并不陌生。
就像当日玉面蜘蛛逼迫朝暝在九幽街道上出手一样,今日这些打算青天白日当众伏击他们的人,目的也是为了在即墨氏进驻龙兑城的第一日,就让所有百姓都见识到妖鬼当街乱战的一幕。
百姓其实根本不在乎城主换谁来做,反正哪个世族压在他们头上都一样。
可妖鬼就不同了。
就连琉玉从前见识到妖鬼打架的场面都会觉得不适,更别提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真要是造成恐慌,在百姓中恶名传开,对即墨氏掌控龙兑城极为不利。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
已有反应迅速的妖鬼准备出手,墨麟回头看了琉玉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的目的,正欲反身阻拦其余妖鬼之时,伽蓝大道前方突生骤变——
杀气,消失了。
端坐案前的申屠世英豁然起身,朝栏杆旁快步走去。
她举目远眺,看着屋檐上有血珠如雨滴滴坠落。
不知何时出现在对街屋顶的黑袍人仿佛凭空出现在众人视野中,脚下是十多名精锐死士,连挣扎都没有,就这样毫无痛苦地当场毙命。
而那黑袍人弯下腰,拾起自己杀人前放在瓦上的酒壶,悠然从容地饮尽。
上官舟愕然:“这人手里的酒壶……好像是我们这家店里的。”
他挑开旁边的竹帘。
果然,旁边隔间的位置上只余灵株,并无酒壶。
能有顷刻间瞬杀这些死士的能力,他们谈话时用来隔绝的势,对他来说必定如空气一般。
“他肯定都听见了。”上官舟苦笑,“我爹要是知道我在即墨瑰背后说她坏话,还被她的人抓到,回去后定是免不了一顿好打。”
申屠世英瞥了他一眼。
没能在龙兑城成功搅局,真正免不了一顿打的人是她才对。
琉玉也被这一系列的惊变震得一时失语。
回过神来,她没去看那名黑袍人,倒是撩开步撵的轻纱,对着酒楼上那道红影道:
“是申屠氏的小姐?”
隔着楼上楼下,四目相对,琉玉弯唇笑了笑:
“许久未见,今日倒让申屠小姐见笑了,上次一别,不知申屠小姐回去有没有勤修射艺?若是技痒,我们这边,随时奉陪。”
楼上的诸多世族目光闪烁地在两人之间打转。
勤修射艺?难不成两人还较量过?
方才不是说只闲聊过几句吗?怎么没提这一茬啊?
申屠世英定定看了琉玉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道:
“一定。”
龙兑城相里氏宅邸内。
入数重门,寻了一处水榭,琉玉让相里华莲屏退闲杂人等,又派鬼女揽诸等人在外把守,这才回过身来,对身后的黑袍人道:
“我就知道,有本事在那么短的时间瞬杀那些伏击死士的人,就只有你了,舅舅。”
黑袍人发出雄健浑厚的笑声,缓缓摘下兜帽,一只宽厚大手在琉玉的发顶上揉了揉。
“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一转眼就长成这么大的大姑娘了?”
在水榭卷帘下坐着的墨麟审视着眼前男人。
与当日在龙兑城外见到的模样相比,此刻的南宫曜褪去那一身九境巅峰的神勇煞气,面容和善,看上去更像个寻常长辈。
墨麟眸色沉沉盯着他的手。
琉玉还允许他揉她的头发。
平日她梳了发髻时,他不小心碰乱她都会生气。
琉玉无奈道:“上次也不是小孩子,三年前而已。”
“怎么不是小孩子?”南宫曜摸着下颌的胡茬道,“非得跟我过招,输了还死撑着,结果转过头自己一个人抹眼泪,害得你娘对我一整日没好脸色。”
琉玉愣了一下。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所以说你那时小,都不记事呢。”
南宫曜大马金刀地在墨麟对面落座,抬头瞧她:
“不过现在可真是长大了,来之前你娘和阴山氏那几位族老说起你在这边的事,我还吓了一跳,怎么听都不像是咱们家那个一心只想着修行的大小姐会做的事。”
他虽没有如南宫镜一样陪在琉玉身边长大,但对琉玉的性情也颇为了解。
他这个外甥女,对族内那些七拐八绕的事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修行,偏偏族里那些人也觉得这孩子是块好玉,得一步一步细细雕琢,闲事都不让她理会。
南宫曜却觉得,女孩子就该摔摔打打长大,多见识人心险恶,方能长成一颗漂漂亮亮的树,而非九方家的那个孩子精心培育的花。
那个什么金缕玉,徒有形似,毫无神韵,南宫曜一贯不喜。
可从中州王畿到仙都玉京后,南宫曜听了琉玉这番时间的动作,又觉得这孩子短短几个月时间内转变得太快,忍不住心生怀疑。
他的视线在墨麟身上扫了一眼,又转向琉玉:
“如此用功,可是因为受了委屈?”
摔摔打打那是为了成材。
被人欺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有天大的委屈呢。”
琉玉在南宫曜和墨麟中间坐下,托着腮偏头质问:
“说好的演戏,怎么下那么重的手?九境之内第一人呢,舅舅,下手不该这么没轻没重吧。”
墨麟浓睫轻颤。
幽绿眼眸像是投入一粒石子,漾开一层涟漪。
“我这可不是没轻没重,你这个夫君为了演好这出戏,招招都卖力得很,你舅舅我是九境之内第一人,你夫君还是火烧无色城的妖鬼之主呢。”
南宫曜的视线在墨麟身上打转,见他看上去竟无虚弱之态,也是心中暗赞。
“好小子,那日我见你伤那么重,还以为你起码得躺上一两个月才起得来,妖鬼的恢复速度果然比人族强,不过还是得好好修养,你那伤,我瞧着都吓人。”
他都怕一个不小心就让他外甥女守寡了,这小子却半点不知道怕的。
墨麟闻言神色有些动容。
南宫曜与阴山氏的长辈似乎不同。
对他似乎并无任何轻慢,就好像……他真的将他视为了琉玉的夫君。
不是妖鬼,就只是她的夫君而已。
“……并无大碍,多谢……前辈关心。”
墨麟刚说完,就见南宫曜大手一摆。
“什么前辈,你该随琉玉一样,称呼我舅舅才是——哦对了,这个给你。”
见南宫曜掏出一个芥子袋,琉玉挑了挑眉,偏头笑道:
“哟,还有改口费呢?”
“什么改口费。”
南宫曜敲了敲琉玉的额头,道:
“从玉京走的时候,几个族老让我给你带的,你要的那些办仙道院鬼道院用的书,还有些年份久的灵草,正好拿去给相里氏的人炼成丹药,助你破境,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