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诸位聚集于此,今日乃即墨氏初次设宴款待诸位,来客繁多,若有我即墨氏的人冒犯无礼之处,有过则改之,还请诸位务必告知在下。”
听琉玉的语调突然软化,众人还以为这位气性不小的即墨氏家主终于松口,气氛顿时和缓几分。
“即墨小姐言重了,今日宴席尽善尽美,《仙农全书》亦是让大家大饱眼福,何来不周之处?”
为了将这一页揭过去,人人皆是满面春风,和蔼可亲,将今夜的宴席夸得如同宫宴盛大,简直挑不出一丝错漏。
站在月亮门下的申屠襄望着这一幕,只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果然,琉玉听完众人夸赞,又温声道:
“我想也是,原本以为诸位与妖鬼同席会有不适,可今夜我麾下妖鬼,无论是礼仪还是衣着,皆与诸位一般无二,恐怕无人分得清到底谁是世族,谁是妖鬼,又怎会觉得不适?”
此话落地的一刹,整个院落的声音如潮水褪去。
阴兰若怔然瞧着这位即墨小姐,彻底说不出话来。
……太吓人了。
她这番话,真是太吓人了。
旁边的相里华莲面上不显,脑子里早已爆发出尖锐的惊叫声。
天爷啊。
她会不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啊。
后方不远处的慕苍水坐在略显空荡的席间,缓缓放下了筷子。
她对面的南宫曜身披黑袍,八方不动,正慢吞吞地给自己续一杯酒。
墨麟微微侧目,向她投来眸光生澜的一眼。
心底某处似有一丝火星燃起,在这一眼中摧枯拉朽的燎原,令他皮肉下的血液为之微微沸腾。
至于在场的妖鬼。
今夜之前,他们得到命令,要求他们必须恪守人族规矩入席时还颇有怨言。
但此刻,当琉玉用这番话令这些世族哑口无言时,他们终于明白了琉玉的用意。
妖鬼环顾周遭的同时,世族也在打量着身边的众人。
谁是妖鬼?
谁是世族?
入席之人穿着差不多的服饰,哪怕有族徽区分,但即墨氏也有相里氏的人,只要那些妖鬼不显露出他们那些奇异的躯干肢体,乍一看,竟真的难以将他们从人群中搜寻出来。
宛如死亡的静寂中,好一会儿,才有些微响动。
悉悉索索的低语声逐渐扩大,最后,如山呼海啸般沸腾起来。
“……无礼至极!”
“世庶不分,尊卑颠倒,将仙家世族与妖鬼相提并论,谁敢相信竟是世族所言!”
“即墨瑰!你这是自甘堕落!”
“这是叛徒!世族怎么出了这样的叛徒!”
琉玉面色平和地迎接这场狂风骤雨。
从前在仙都玉京,听人谈玄论道,总说一念神魔,琉玉不解其意。
今日倒让她亲眼得见。
前一刻,她还是这些人眼中的世族新贵。
后一刻,这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甚至比见了妖鬼还要惊惧。
好在琉玉决定带妖鬼走出妖鬼长城时,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幕,因此只觉新奇,并不觉得害怕。
甚至当这些宾客愤然离席之时,她还能在门口与他们笑盈盈送别。
“今日来即墨氏赴宴,当真乃人生一大耻辱!”
面对这位气得甩袖子的名士,琉玉眼尾弯弯:
“那阁下记得跨出这道门槛之时,还请将看过的典籍忘干净些,既是耻辱,总不好连吃带拿,有堕世族风骨呢。”
“……”
名士差点被门槛绊倒,背影仓皇地走远了。
之前还对她颇为恭敬的阴子实,更是连看都不敢多看琉玉一眼,忙不迭地套车离开。
申屠襄眸色深深地瞧了她一眼,负手而出:
“少年意气,不知忍一时风平浪静,可惜,可惜。”
琉玉仿佛没听见,朝着阴子实离去的背影瞧了一眼。
“申屠家主,不知阴子实身后跟的那些是什么东西?乌泱泱的,瞧着有些怪异。”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即墨氏宅邸外被琉璃灯照亮的街道上,果真见阴子实的车架旁立着一群浑身甲胄的侍从。
但古怪的是,这些侍从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连脸都用黑布覆盖,只余双目在外。
她还有空关心这个?
申屠襄有些意外。
“那是《仙工开物》里的傀将。”
他淡淡解释:
“钟离氏担心阴山氏遣人暗杀,专程派了一百多架傀将保护阴子实,这些傀将比市面上的傀儡人精良,可上阵杀敌,每一只傀将,实力可抵六境修者。”
百名六境修者的傀将队,钟离氏下这样的血本,难怪阴子实决定投奔于他们。
“原来如此,真是厉害啊。”琉玉赞叹,“听说天下法器尽出自申屠氏之手,这些傀将,也是出自申屠氏的工坊?”
申屠襄着实有些看不懂眼前的少女。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空聊这些闲话?
申屠襄有心想提点她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即墨瑰特立独行,得罪这些世族已成事实。
钟离四小姐对她怀恨在心,颇有不死不休的意思,也是事实。
他们立场冲突,迟早你死我活,说再多也没用。
只是可惜,这位即墨小姐少年锋芒,朝气蓬勃,年纪轻轻就将要折于钟离氏之手,未免叫人可惜。
“即墨小姐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人不知,申屠氏的工坊只做最简单的制造组装,这些法器机巧的核心,唯有钟离氏才知其秘诀。”
夜风微凉,琉璃灯在风中轻摇。
琉玉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发丝,那张平淡又亲和的面庞浮现出一个浅笑。
“那真可惜。”
“要是能得到这样的秘术,加上申屠氏的工坊,和阴子实手中坊市,是不是就天高海阔,不必郁郁屈居人下了?”
申屠襄眸光闪动了一下。
又很快归于宁静。
“年轻人,别着急看远处的天高海阔,还是先当心自己脚下的路吧。”
申屠襄的提醒并非危言耸听。
远在仙都玉京的钟离灵沼听说了即墨氏府邸夜宴的事,一扫这段时日的郁郁寡欢,仿佛重获生机,立刻生龙活虎地筹备了起来。
龙雀城内的即墨氏坞堡缺人开垦荒地?
——妖鬼长城一带,禁止世族借人给即墨氏,否则就是与钟离氏为敌。
龙兑城兴建仙道院缺仙师?
——任何去即墨氏任教的修者,永不进钟离氏的门庭。
这两道命令经申屠氏之手传遍妖鬼长城一带,一时间,原本与琉玉早已谈好合作的世族,纷纷闭门不见,避即墨氏如避猛虎。
收到这些情报的琉玉逐一翻阅。
“这么多年,还是当初在学宫孤立人的那一套,真是没半点长进。”
从前钟离灵沼在学宫时就爱拉帮结派,必要令她自己为核心,其余男男女女皆做绿叶来衬托她,簇拥她。
如若不然,轻则冷漠视之,重则视为敌人,与其势不两立。
琉玉对她而言就是后者。
将信笺随手丢向案几,桌上盛满水的陶瓶泛起涟漪,零星花瓣飘落,是瓶中几枝斜插入水的桂花。
琉玉抬眸看向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方伏藏。
“月娘的功课最近怎么样?”
方伏藏答:“她一向勤奋,不需要人操心,小姐买回来的傀儡人,这几日她也认真研究呢,只是……”
“只是什么?”
“修行之事,我尚且能倾囊相授,但涉及到机巧炼器,就非我能力所及了。”
琉玉点点头,这个在她预料之中。
以月娘的天赋,整个大晁除了钟离氏,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在机巧炼器上指点她。
换句话来说,钟离氏若知道月娘有此等天赋,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才。
“没关系,你让她尽力就行,待我想办法给她寻到新书,以及教她机巧炼器的师父,再继续钻研此道。”
方伏藏颔首。
“月娘这些时日修行进步颇大,我明日再将市面上搜罗的那些灵雍试题整理好,争取今年入冬前,让她笔试达到甲等水准。”
琉玉难得见方伏藏如此干劲,眨了眨眼问:
“明日你不是休沐吗?这种加班,我可不给加班补贴的。”
方伏藏沉声缓缓道:
“月娘说得没错,我这个年纪,正是该拼的时候。”
他原本只是想稍微拼一拼的,毕竟琉玉当日维护之举,是真的令他有所触动。
但月娘自从那日夜宴后,铆足了劲修行,每天卯时起,子时睡,一开口就是“小姐为了师父得罪了天下世族,师父,你睡得着吗,反正我睡不着”。
方伏藏觉得得罪天下世族的根本原因好像不在他身上。
但耐不住月娘整日念叨,还有兰若——
兰若倒是没念,因为他假死的事,她气到现在,根本就不见他。
他若是想阻止兰若与申屠氏联姻,除了竭尽全力替小姐扳倒申屠氏和钟离氏,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琉玉闻言笑眯眯道: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有志气。”
“……小姐,已经三十出头,人到中年了。”
其实对于寿数足有数百岁的修者而言,三十远不到中年。
琉玉拍了拍他的肩,敷衍道:
“那就莫欺中年穷。”
虽然有钟离氏从中作梗,但龙兑城的仙道院和龙雀城的荒田开垦还是得以缓慢推行。
至月末时,第一批相里氏的粟稻良种已经在即墨氏的坞堡内种下,龙兑城的两座仙道院也在妖鬼的昼夜倒班下迅速建成。
“真不愧是妖鬼,你们干这一行实在是有天赋。”
琉玉去仙道院视察回来后忍不住向墨麟赞叹。
墨麟撩起帘子从隔间出来,瞥她一眼道:
“不只是天赋的缘故,你那日在夜宴上说的那番话在他们之间传开后,他们视你如视神祇,从前是拿钱办事,如今是奉神祇诏令,自然更卖命些。”
琉玉卧倒在榻上,乌发如瀑布顺着床沿垂落。
刚沐浴过的墨麟从她面前经过,寝衣质地轻薄,能隐约看到他身上妖纹顺着腹部蔓延向下。
“你跟谁交过手?”
“跟你舅舅,”墨麟用绢帕捏了捏发稍未干的水,“稍微过了几招,不过没分胜负。”
琉玉趴在床沿边上打量他。
“你伤好全了吗?就与他切磋,他没伤到你吧?”
“……没有。”
墨麟在床边坐下,微微有些出神道:
“他不仅没伤到我,还指点我不少。”
琉玉戳了戳他的腿,墨麟垂目瞧她一眼,很熟练地托起她的后脑,将腿拿来给她做枕头。
“你二人同为九境巅峰,他还能指导你?”
“能。”
墨麟把玩着琉玉垂顺的乌发,缓声道:
“我所修之道无人可以参照,都是我自己摸索领悟,境界已凝滞多年,但你舅舅与我同在一个境界,过招之时,偶有所得,我一人反复摸索需要花更多时间,但有你舅舅给我做靶子,效率更高。”
……听上去,她该关心关心她舅舅有没有受伤。
琉玉颔首,打了个哈欠道:
“你若无事,多和他探讨也无妨,我舅舅就是个武痴。”
乌发在他指尖缠绕。
墨麟想到第一次领悟无量鬼火时的痛苦,想到他得到鬼律天授时的折磨,他一直以为,修行便该是如此,孤独的,痛苦的,一遍又一遍的摔打与折磨。
但南宫曜专注地观察他的术式,认真替他思索如何改进如何突破。
从前并没有觉得痛苦的事,突然被人温和的颠覆,让他被迟来的痛苦后知后觉地刺中。
原来修行之路,是可以有人指点,有人相助的。
带领妖鬼一步步走出妖鬼长城的重担,也是有人能够与他一同分担的。
“琉玉。”
有些困倦的琉玉听到墨麟轻唤她的名字,微微掀起眼帘。
“怎么?”
“没事,”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就是想叫叫你。”
这段时间琉玉在忙龙雀城的事,他在督建仙道院的修建,两人聚少离多。
话音刚落,带有侵略性的气息伴随着凌乱的吻笼罩上来。
“琉玉,那一盒玄阳凝水丹你到底吃了多少。”
他的呼吸炽热,贴在她耳畔,带着濡湿的吻。
“怎么会真的变成水了。”
琉玉也很想知道。
这个丹药给男子吃的效果,为何跟给女子吃的效果差距那么大!
昏暗床帏中,随手被丢在一旁的玉简似乎闪烁了一下。
琉玉抿着唇,将他的手指推了出去,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
“不用你管……先管你的玉简,有消息传过来了。”
墨麟蹙了一下眉。
“没空看。”
琉玉不想理他,翻身从他身上越过,径直将玉简取了过来。
取来解开玉简禁令一瞧,琉玉神色忽凝。
是远在九幽的白萍汀传来的消息。
【尊主,极夜宫通讯阵有动静,是从九方家本家送来的通讯口令,对方好像是——九方氏家主,九方潜】
秋日层林尽染, 赤红如血的枫叶在鬼车驶过红漆桥的车轮声中坠入湖中,随水波逐流。
时隔数月,姑获鸟鬼车再度载着琉玉与墨麟回到九幽邺都。
“——九方家那边还有消息传来吗?”
在宫门外迎接的白萍汀随墨麟与琉玉拾级而上, 答:
“昨夜按照尊主的吩咐拒绝回应后,今日辰时与未时,九方家又传来通讯口令, 称事关大晁与九幽,万望尊主能拨冗会见。”
第一次通讯口令,只称自己为九方家家主九方潜。
被拒绝两次之后,连言辞都恳切多了。
琉玉闻言轻笑:
“果然如慕婆婆所言, 对待九方潜, 不能顺着他的意,越是逆着他的意来, 越能打消他的疑虑。”
昨夜得知九方潜突然夜半联系墨麟,琉玉心中便有猜测。
以九方潜的身份, 骤然有这样的动作肯定不是虚晃一枪, 估计是真有要事要与墨麟相商。
但借着此事试探即墨氏是否与墨麟和琉玉有关系,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琉玉原本打算在临近的里坊放一把火, 派人易容成她和墨麟的模样出面主持局面,他们本人趁乱离开龙兑城,若弃鬼车用御风术,后半夜就能赶回九幽。
不过慕苍水得知此事,却阻止了琉玉。
——九方潜生性多疑, 你二人越是想证明即墨氏与九幽毫无关系, 他的怀疑会越深。
——倒不如打乱他的节奏, 由你们来决定开启这次通讯的时机,不管他说什么, 都莫要显得太殷勤,他怀疑你们三分,你们就怀疑他七分,欲拒还迎,这个人就吃这一套。
“不觉得她有点太了解九方潜了吗?”
墨麟将他在龙兑城的那套衣袍脱下,随手搭在了屏风上。
面前的鬼侍捧着托盘,上面叠放的是琉玉离开九幽前,特意让她带来的绣娘给他做的新衣裳。
“人人皆有自己的秘密。”
朝暝捧着铜盆侍奉琉玉净手,她看着盆中水影道:
“我娘说过,不可将下属视作自己的所有物,你付了多少报酬,他们就替你做多少事,只要你与他们利益一致,就可保忠心,否则就算你把他们的心挖出来捏在手里,也是枉然。”
如果慕苍水能告诉她内情,琉玉自然高兴。
但她不想说,琉玉也并不会因为这点隐瞒就将她弃置不用。
洗去这一路的颠簸,与连日来用蝉纸覆面易容的潮闷,琉玉看向从屏风后走出的身影。
像一团春夜潮湿的雾气幽幽扑面而来。
琉玉看着他绸绿衣摆如青澜漾开,玄色宽袍上的金线随他行走的动作而粼粼闪烁,有人披上过于名贵的衣饰如被束住手脚,但墨麟却仍然自若。
瞳仁幽绿的妖鬼之主抬起头,耳畔系着山鬼铜钱的红穗耳坠轻摇。
“原来你会拿捏人这一点,是遗传自你母亲。”
琉玉没说话,只是抬手不自觉摸了摸他垂着坠饰的耳垂,掀起眼帘盈盈笑道:
“也不是什么人我都拿捏的。”
正堂内传来白萍汀的声音。
“尊主,通讯阵又有动静了。”
这是第三次传讯了。
琉玉与墨麟跨过门槛,正堂案几上的通讯阵灵光流转,标注了天干地支与五行八卦的阵盘急速转动,最终停留在一个特定的位置。
这个干支序数,便是独属于九方家的通讯序数。
【妖鬼长城,龙脉基石,不知九幽尊主是否感兴趣?】
琉玉神色骤变。
看着那行金色流光的字句无言片刻,她蓦然冷笑。
“……妖鬼长城以四块龙脉基石化作阻隔妖鬼的结界,唯有少帝手中,同样用龙脉基石雕刻而成的神州玉玺方可撼动,他敢拿龙脉基石与你交易,要么是在画饼,要么,就是九方家的力量渗透入王畿宗室了。”
这也是为何南宫曜多年不曾离开王畿的缘故。
墨麟神色微凝,撩起衣袍在正堂中央的矮榻上落座。
“都出去。”
白萍汀与朝暝等人鱼贯而出。
墨麟看向琉玉。
她点了点旁边的案几。
“通讯阵放这儿,我坐在地上,他瞧不见我。”
墨麟给她拿了个软垫,琉玉屈膝坐在乌木地板上,只比矮榻高一个肩,再靠近他一些,借着案几的遮挡的确恰好在通讯阵的死角。
只是当她枕在他两腿之间时,他眸色微闪。
太近了。
他想挪开些,却被她摁住了腿。
“别动。”少女偏过头,自下而上地,用那双明丽的眼肃然望着他,“再挪会被瞧见的。”
衣袍下,小腹与大腿肌肉有异样的紧绷。
墨麟在心里微叹一口气,移开眼,抬手划开了通讯阵。
两方连通的一刹那,像是有一股不属于九幽的空气陡然涌入了内室,两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自朝天阙一别,已有三年。”
一道温和沉缓似江水的嗓音淌入耳中。
“妖鬼墨麟,你瞧着,真是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了。”
墨麟静静地审视着通讯阵中的身影。
这是一个看上去三十至四十之间的世族男子。
以一节荆枝随意束起的乌发垂落几缕,落在他周正隽秀的五官上,不像刚被加封大将军之位的武夫,倒像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
和跪坐在他身侧的九方少庚相比,两人眉宇有三分相似,但其周身气息凝沉,绝非轻浮小辈可比。
他像一块磐石定定坐于这一室烛火中,肃肃如入廊庙,不修敬而人自敬。
墨麟背脊抵着凭几,手臂垂落在扶手上。
他蓦然扯出一个笑容。
“现在才发现吗?我还以为九方家主养在九幽的那些狗,应该每日都将我的一举一动告知于你了。”
妖鬼之主低沉而略带讽刺的嗓音落在九方少庚耳中,令原本乖顺垂首的少年蓦然抬了一下头。
倒不是觉得耳熟。
而是这个声音……太年轻,也太……正常了些。
他只承认正常,绝不承认这声音还挺悦耳的。
但当他抬头看清通讯阵里的人影时,九方少庚如鲠在喉,倒映着满室烛光的瞳仁微微紧缩。
……这是妖鬼墨麟?
那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妖鬼之主,阴山琉玉的那个夫君!??
当年朝天阙两域议和,唯有各个仙家世族的家主长老能列席其中,就连琉玉都是偷偷溜进去的,大晁之中见过墨麟真面目的人并不多。
无色城倒是有不少见过,可惜都死得差不多了。
九方少庚一时间呼吸微微凝滞。
他不该是这副模样。
妖鬼墨麟应该丑得人神共愤,让那个目下无尘的阴山琉玉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留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追悔莫及——
后悔当初对他长兄,对仙都玉京里的那些青年才俊都不屑一顾。
后悔千挑万选,最终嫁的竟是这样一个怪物。
……可他怎么能生得这样一副皮囊?
隐而不发的恶念,在九方少庚眼眸深处无声翻滚。
“这位是犬子少庚,家中行二,”九方潜见墨麟的视线落在九方少庚身上,开口道,“年岁渐长,带他见见世面。”
九方少庚也在?
躲在案几阴影下的琉玉有些意外。
九方潜刚获封镇国破鬼大将军的爵位,他镇的是大晁的国,破的是北荒九幽的鬼,私底下与墨麟有所往来,应是绝密中的绝密。
九方潜连这种场合都会让九方少庚参与,对这个次子还真是倚重。
墨麟心里想的却并非这个。
这些时日琉玉被钟离灵沼针对,无论是龙雀城还是龙兑城的进展,都比她预计的速度慢了不少。
到现在仙道院的仙师都还凑不齐二十人,再这么拖下去,首先就是财库告急,其次就是琉玉无法兑现她当初的允诺,底下人难免会对她这个家主心生怀疑。
墨麟看在眼里,但他知道琉玉自己有计划,便并没有多此一举地调用九幽的力量帮忙。
令他不悦的是九方少庚。
他竟私下寄来不少信笺,言他可以出手相助,化解即墨氏的燃眉之急——只要琉玉能向他认错服软。
当日被琉玉扇巴掌的时候没见他硬气,回家后有了靠山,倒张狂起来了。
欺软怕硬。
墨麟垂目饮下耳杯中的酒酿,开口道:
“二公子?就是那个丢了相里氏,丢了太平城,还被一个新出门户的年轻家主揍得满地找牙的那个二公子?”
九方少庚面色忽冷。
耳杯落在案几上叩响,那双淡漠的眼珠一片讽刺。
“看来我只需要候着九方家主仙陨,就能将大晁的北伐大旗一把火烧干净了。”
少年人如何经得起这番激将。
九方少庚捏紧了拳,指节咯咯作响,暴怒的视线几乎要穿透通讯阵,从墨麟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九方潜低低笑了两声。
他的笑声如石子落湖,沉沉响在耳畔。
“不必候着我死,尊主现在就可以烧。”
墨麟静静看他。
“妖鬼长城的龙脉基石,我可以替你做些手脚,比如靠近西境虞渊一带的那一块,一旦龙脉基石松动,尊主便可率领真正的万鬼出巡越过妖鬼长城,不再被困于北荒那一隅之地。”
琉玉心底寒意骤生。
西境虞渊,又是靠近妖鬼长城一带。
那些不都是申屠氏的城池吗?
琉玉确信,今日九方潜与墨麟的这番对话,钟离氏绝不知情。
墨麟也清楚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妖鬼进犯大晁领土,九方家有了再度煽动民心,索要兵权和田地的借口。
意味着他可以借机削弱钟离氏的实力,不至于让这个盟友成了下一个阴山氏。
对墨麟来说,至少是九方潜眼里的墨麟,能让妖鬼离开荒芜的九幽,开拓新的领土,这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前提是他没有拥有琉玉的情况下。
墨麟扯了扯唇角:“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不谈立场的情况下,九方潜其实很喜欢墨麟这个小辈。
累世世族,虽多簪缨之辈,但唯有执掌着庞大世族的家主们才知道,世族早已过了人才辈出的年月,后继者养尊处优,享尽世间最好的资源,却仍然蠢钝如猪,不堪大用。
如果可以的话,像墨麟这样从一个小小奴隶走到今日的人,没有哪个世族家主不想收入麾下。
只可惜。
他们是依靠规则而壮大的世族。
若是违背了世族尊卑的规则,那么他们自身的根基也将摇摇欲坠——就如此刻的阴山氏一样。
“很简单。”
九方潜笑容和煦,略有皱纹的眼尾有弯刀般的锐利。
“替我除掉九境之内第一人,南宫曜。”
内室气氛有一瞬的凝固。
墨麟能感觉到搭在他腿侧的那只手蓦然收紧,攥住了他的衣摆。
原来如此。
线索在墨麟与琉玉的脑海中串联起来,终于让九方潜今日的来意清晰起来。
一枚神州玉玺,撬动的是北荒九幽、申屠氏、钟离氏,乃至于阴山氏这四方势力,而他九方潜只需要端坐暗室内,绣口吐出只言片语,便能操控这全盘局势。
盟友,敌人,帝主,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好谋算。
“……九方家主是不是忘了,”墨麟淡然开口,“无量鬼火一出,全天下都会知道是谁杀了南宫曜。”
“所以呢?”
九方潜笑意不变。
“星澜当日从九幽归来时带的话,可不是这样说的。”
鬼戏仙游祭,九方星澜从九幽断臂而归的那一日,墨麟曾按照琉玉的要求,让九方星澜向九方家带话。
——九方家若有任何想对付阴山氏的计划,九幽都可以配合,唯有一个条件,任何大晁人,都不能再插手九幽内务。
“我已经依照尊主的要求,撤去了潜伏在九幽的所有暗哨,不知尊主何日履行你的承诺?还是……尊主为阴山琉玉容色所惑,日久天长,生出了恻隐之心?”
妖鬼之主垂下的手指捏着耳杯的杯沿,手背上的青筋隐在苍白肌肤下,姿态松弛。
“容色所惑?”
他轻嗤一声,冷淡语调里带着讥讽。
本就阴冷深邃的一张脸,不需刻意摆出什么蔑意,也足够令人感受到一种骨子里的睥睨轻慢。
“不过中人之姿,无甚特别。”
九方少庚眼里的困惑溢于言表。
中人之姿?
无甚特别?
他在说谁?
案几下的少女下颌轻抵他的膝。
闻言,轻轻搭在他腿上的手缓慢地往上挪动,无声地挑了挑眉。
但还好。
她贴着他腿侧的手指只是勾住了他的指尖, 再将他的手掌缓慢地翻过来,在他掌心里轻轻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