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年雪—— by栗连
栗连  发于:2024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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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音立刻抬起了头。
这个场合,说是闭门,严格来说也不算完全私密。况且季辞是柳世高管,随意?置评时事热点,很有可能引火上身。
本来柳石裕就对他在杭州的处理有些微词……
当?然,以季总应对媒体的经验,应该懂得如?何太?极推手,轮不到她担心。
谁知季辞开口就扔了个炸/弹。
“明珠二号不能投。所有类似产品,都被证实有长期副作用?,只是大?家都不说。”
妈耶,还是个集束炸/弹。
程音震惊,其他人也一样?,所有目光齐齐转向季辞。
他伤了手,外套松松披在肩上,整个人看起来优容而有型。目光也清醒,完全不像在说胡话的样?子。
但?刚刚那几?句,在任何人听来,都不亚于自掘坟墓。
索毅的酒立刻醒了一半。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跟踪了足足六七年,从柳世启动新项目那年,就一直盯着这块金矿。毕竟他旗下的基金,投资回?报倍数最?高的项目就来自柳世。
二期基金能募到资,全靠“明珠二号”的故事支撑,忽然标的没了,叫他如?何不紧张。
“是说,还得再等几?年,技术才能成熟?”索毅试探着问。
这跟柳亚斌当?初说得怎么完全不一样??按照那小子的说法,明年新产品就能上市,利润翻倍走,比一号更便宜、更有效、适用?范围更广,还可能进医保……
季辞没有给他留任何希望:“等多少年都没用?,这是个死胡同,看看别的项目吧。”
索毅环顾一圈,桌上其他人也都掩不住诧异——其中?有不少是他的出资人,原本今天叫他们?来,是想让季辞再吹吹风,方便进一步募资……
这下可好,强心针没打着,还被釜底抽薪了!
索毅的不悦几?乎肉眼可见?:“我认识的其他业内人士,并没有季总这么悲观。”
一顿饭没吃完,称呼又?从老弟变回?了季总。
季辞却反客为主,拍了拍索毅的肩。
他用?未受伤的左手替索毅他将杯斟满:“哥,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说句实话。过不了多久,行业将发生重大?变化,此时踩错一步,可是血本无归。”
索毅拿起杯子,没有立刻喝:“比如?呢,什么样?的变化?”
季辞看了看其他人,都竖着耳朵认真倾听的模样?,轻笑了下,与索毅碰杯道:“今天先不比如?了,划时代的革新,几?句话说不清楚。小弟下回?邀您细聊,别辜负了这桌好菜。”
索毅看了他半天,看他笃定的神情、举杯的诚意?,以及裹着纱布的手,总算仰头干了那杯酒。
“行,下回?慢慢聊。”
季辞这一番出人意?表,先搅了索毅的局,又?险险救了回?来,看得程音都捏了把汗。
好在索毅很快平复了情绪,出资人么,对于究竟能买到什么,其实没那么在意?,只要告诉他有东西可买就行。
更有甚者,只要营造出市场繁荣的氛围,让人愿意?往外掏钱,就是成功。
无疑,季辞是这方面的天才。
他三言两语造足了悬念,为下一次会面留下了饵,加上他技术专家的身份,这钩哪怕再直,也一定会有人愿意?去咬。
正事没得聊,后半顿饭的话题走向,变得漫无边际。
焦点绕了一圈,居然来到了程音身上。索毅从她一露面,就不动声色观察了好几?眼,毕竟以前季辞出来应酬,从不携带女伴。
没看出什么名堂。
瞧上去就是个工作助理,很有些姿色,但?看穿衣打扮,又?不像靠脸吃饭。而且她全程极其低调,唯一特别之处,是她的情绪特别稳定。
季辞的手掌虽然伤得不重,血却流得吓人。先前他们?从外面进来,满屋子人被他染红的衬衫吓得乱叫唤,只有这姑娘冷静上前,仔细查看伤口,来时还顺手开了瓶纯净水。
待伤口冲洗完毕,她问季辞:“是铁器?”
季辞:“不是。不用?打针。”
两人之间默契颇佳,但?看女方态度恭谨,关系又?不像特别亲密。
开席之前,大?家分别做了自我介绍,轮到这姑娘,只有简单的一句:“我叫程音,是柳世的员工。”
什么员工啊,能让季总帮忙夹菜……甚至他只有一只手能动呢。
索毅觉得有意?思的很。
在季辞又?一次帮程音斟茶时,他忍不住出言调侃:“老弟对下属,真是无微不至。”
大?伙儿闻言,纷纷笑得心领神会。
程音愣了下,季辞手却没停,又?继续往她碗里放了颗小西红柿:“这是我恩师的女儿,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说得格外坦然,程音完全没想到,她本以为季辞绝不愿意?提及年少往事。
有心者立刻抓准了重点:“哦~这该不会就是那位,故人之女?”
啊?这差出十万八千里地去了,程音想,同样?是老师的女儿……此老师可不是彼老师。
如?今季辞心中?,当?然是孟老更重量级。
旁人却不这么想:“说了半天,原来让我们?季总害单相思的,是程小姐啊,哈哈哈哈。”
程音看了眼季辞。
赶紧辟谣吧,您有婚约在身,可别传出什么绯闻了。
季辞却把眼睛盯着果盘,回?头问她:“荔枝吃不吃?我手伤了,自己剥好吗?”
程音:……
她确实爱吃荔枝,不爱自己剥,因?为壳硬扎手,但?这都是哪个陈年历里的故事。
如?此高贵的热带水果,她近十年都没染指过,更不曾劳动季总伺候过……
不是,这是重点吗!
程音伸出手,默默将果盘从面前转开,尽量维持面无表情:“不用?。”
索毅笑了,他同情地拍了拍季辞:“同情老弟,革命尚未成功。”
哄堂大?笑。
程音的无名火,在众人的笑声中?慢慢升起。
她不明白为何季辞放任人们?误解,也不想配合这种无聊表演,莫名的屈辱感促使?她开了口:“季总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她面无表情,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按说应酬场合,不该如?此破坏气氛,程音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较这个真。
气氛还真有点凝固了。
好在,这时忽然餐厅门开启,有新客人姗姗来迟,立刻吸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圆桌没有坐满,一直空着的最?后一个座位,终于在筵席将尽时,等来了它的客人。
“裴大?师,这是吉时终于到了?”索毅笑脸相迎。
被称为“大?师”的女性,看起来异常年轻,一身素缎长袍,头发松挽,充满古典风情。
她袅娜落座,目光环顾一圈,嫣然笑道:“今日的气场不错。”
“风雪好,鹿宴好,”她的视线落在程音脸上,停了两秒,才道,“人也好。”

索毅隆重向众人引荐, 自己新近结识的周易大师,裴沐。
裴大师态度温婉,自我介绍出身艺术世家, 从事拍卖行业, 谙熟古董文玩,业余研习易学, 略懂六爻占卜。
“太?谦虚了?,我?有几笔钱,投之前请大师问了?卦,灵。”索毅赞不绝口。
投资行业确实有这样的流派,觉得?调研不如?问卦,相信冥冥之中的神力。
季辞搞科研的, 只信生物?学三大定律,略扫一眼便收回目光,注意力都在程音身上。
从裴沐一进来的,她就有些对劲。
“怎么了??”他侧过头询问,“不舒服?”
程音摇头, 复又点头。
若是面对着旁人,她恐怕还?会增添三分演技,扮个楚楚可怜。但对着季辞,她只能?木着脸扯谎:“肚子疼。”
显然是借口, 借口找得?很敷衍,季辞却立刻放下了?调羹。
“毅哥,”他扶着程音起身, “我?朋友身体不适, 我?们先走了?,改日再聚。”
“唷, 怎么了?,我?这儿有护士也有药,还?有医生电话,先问问呗,咱酒还?没?喝完呢。”索毅试图挽留。
“不了?,”季辞果断拒绝,“怕耽误,我?带她去趟医院。改日小弟做东,请各位一定赏脸。”
季辞说完,带着程音快步离开了?餐厅。
身后传来K姐的调侃:“什么朋友,这显然是女朋友吧?”
笑声中,一个温婉的声音问:“刚才?那两位,都没?来得?及认识,是什么人呀?”
同?一时间,季辞也在发问。
“那位裴大师,是什么人?”
季三素来明察秋毫,什么异样都逃不过他的双眼,程音知?他必有一问。
她没?有立刻回答,是因为她自己也拿不准。
不知?为何?,那个神神道道的女人,让她想起了?林霏霏。
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妹。
这是私事,和季辞关系不大,程音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特意拿出来说。
她掩饰地摇了?摇头,开口又称“季总”,请示道,她刚联系过老李,车已等在外面,待会儿他们下了?山,是否先去趟医院,处理他被?割伤的手。
季辞叹了?口气。
外面黑着天,风雪比来时更大,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灰白的痕迹。即使人站在封闭走廊,也会觉得?山风透骨,迅速带走体表温度。
程音穿的薄,冷得?直哆嗦,站姿却笔直端正,一点也不瑟缩。
他的小姑娘长大了?,不会喊冷,不会撒娇,有任何?心事都藏着,打定主意要拿他当外人。
季辞抖开大衣,径自将她裹了?个严实。
“她是不是林霏霏?”他一边帮她扣大衣的纽扣,一边轻声询问。
程音不知?该为哪件事感到震惊,他的举止,还?是他的敏锐。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暂时忽略了?他的逾矩。
“你?也觉得?像她?”真的很像,那种熟悉的感觉。
“样貌变化很大,但耳垂的痣,脖子上的胎记,还?有左撇子,都对得?上。”季辞肯定道。
他边分析,边牵着程音下台阶,这种照明程度,他知?道她基本看不见。
老李却看得?见,撑着伞上前接应——他半点迟疑没?有,直接转到了?程音那一侧,替她挡去呼啸的风雪。
能?伺候18楼的,都不缺眼力价。
车里也不暖和。
发动机才?刚启动,温度还?没?上来,老李自觉将空调调高,谨慎地踩下油门,上了?盘山公路。
后排有空调出风口,正对着程音的脸,季辞仔细调了?半天角度,免得?她吹着不舒服。
抬眼发现她在愣神。
“晚饭吃好了?么?要不要喝点水?”他问。
商务晚宴,大多数人都在忙着转心思?,哪会考虑吃没?吃饱这种问题。不过程音确实吃得?挺好,营养搭配均衡,因为季辞一刻不停在给她夹菜。
旁人看了?嘴上不说,百分百把她当成了?季辞的小蜜。
程音原先猜测,她大约在替季总扮演挡箭牌,毕竟他生得?过于?倜傥,一不留神就要欠下风流债,你?看这当场就有人想要生扑。
然而此时四下无人,唯一的观众是老李的后脑勺,他实在没?必要如?此无微不至。
“我?不渴。”程音摇头。
空调终于?开始起作用,暖意蒸腾,大衣有些穿不住了?。程音脱下衣服,仔细将之叠好,放在了?她和季辞中间的那个座位上。
季辞默然看她忙碌。
假意忙碌,逃避交流,这似乎已经成了?程音的习惯。每当他伸出触角,试图触及到更深一些的地方,都会被?她果决地斩断。
她实在是聪明敏锐,而他又无法透露自己真正谋划,只能?徐徐图之。
可如?果什么都不说……
季辞抿了?抿唇。
“你?在台州,是自己一个人么?”他忽然发问。
这个问题如?同?定身诀,将程音打出一个僵直反应,她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
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她那时候尚未成年,没?有监护人几乎寸步难行。
就连在医院送急诊,都得?让林建文过来签字。
当时医院把紧急联系电话打爆,却没?联系上那个不靠谱的男人,最终出现在医院的,竟是姜明月。
交钱,看病,领着程音出院。
又领着她一同?去了?南方。
想起那对母女,程音心头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哪种滋味。
恨是肯定的,她人生的崩塌,起点是看到她们照片的那一天,终点是看到程敏华遗书的那一天。
一切都与姜明月脱不开关系,她对此人,本该恨之入骨才?对。
然而那女人悄然出现在医院,给程音带了?炒菜和炖汤,即使汤碗被?打翻,她也没?有生气,默默又盛了?一碗,对程音道:
“不管你?怎么想,有件事我?要说清楚。我?不是小三,跟你?爸早就认识,说起来,菲菲比你?还?大半岁。”
程音在病中的迟钝脑袋,半天才?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林建文不是个东西,这算不得?是新?闻,可她没?想到,竟然这么不是东西。
前女友有孕在身,他竟转头去追求新?欢——新?欢当然好,高知?美?女,又是江浙沪独生女,程音小时候家?里可从没?缺过钱。
那些年林建文画画,都买最贵的进口颜料,手工研磨的那?*? 种。
与此同?时,他还?与前任藕断丝连,时不时出去享受天伦之乐……
“林建文和姜明月结婚了?,我?跟他们一起走的。”程音看着窗外,面无表情道。
这些女的到底怎么回事,程音反正是想不明白。
从程敏华到姜明月,明明都可以独美?,非要和烂泥糊在一处。林建文身上有什么优点吗?除开那副艺术家?的英俊皮囊,边边角角都烂透了?。
娶妻不娶翘嘴,嫁人不嫁赌鬼。
林建文喜好赌球、买比特币、搞期货……说出来都是一些时髦玩意,归根到底都是在赌。
他们一家?如?此匆忙地南下,其实是在躲债。
一路隐姓埋名,吃尽苦头跑到了?沿海,住最便宜的棚屋,靠在景区卖手工艺品过活。
姜明月那双画油画的手,没?日没?夜地画扇面,仿名画,供全家?人吃住穿用——即便如?此,林建文还?天天抱怨伙食太?素。
还?说,这种时候,不该浪费钱让小孩读书。
“他们对你?……还?好吗?”季辞又问,声音越发沉缓。
程音没?有回头。
其实姜明月对她,真的还?算不错,至少她顶着林建文的异议,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她和林霏霏继续念了?高中。
还?会经常管着林霏霏,不允许她欺人太?甚。
当然,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林霏霏仍然会给她一些苦头吃——干所有的家?务,吃凉掉的剩菜,逼着她夜里去走廊上睡。
也没?办法,房子只有一间,当然是一家?三口住起来更方便。棚屋小得?可怜,一张多余的行军床都放不下,只能?把外人安置在过道。
“挺好的,没?饿着我?,也没?冻着。”程音声调平平。
冻是肯定冻不着的,因为没?等到冬天来临,他们一家?三口,就偷偷搬走了?。
去了?哪儿不知?道,跑路了?,出国了?,一切皆有可能?。
程音猜测,他们大概率是偷渡离开了?国境,从台州一路往南,是漫长的海岸线,和无尽的通海港口。
港口船多,门路也不少。蛇头都是按人头来收费,贵的要命,没?算上她的份儿,也可以理解。
这里面若说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部分,大概是姜明月还?给她留了?钱和字条。
留了?不少,八千元整,字条上写:“手头只剩这些,都给你?了?,保重,两清。”
简直都能?称得?上一句有情有义。
姜明月为什么对她这么友善,两清又是什么含义,程音其实没?太?明白。
彼时彼刻,程音捏着那一沓钱,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棚屋,只觉得?身心皆空,世事可笑。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抛下,这一次,她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了?,只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便平静地出门,将这八千块钱存进了?银行。
学费和住宿费每年一千五,余下的钱,她仔细算了?两遍,算出来每天七块钱的预算。
用来吃饭,买生活必需品,应对一切无妄之灾——从今往后,她一根头绳都买不起,一场病都不能?生。
从银行出来的路上,她开始关注街边的兼职广告。
那一年的寒假,是她第一次尝试在外面打零工。
车顶着风雪,在盘山路上龟速前进。
程音看着窗外,指尖轻蹭着掌心密布的细茧,觉得?自己这些年可圈可点,将人生好好握在了?手里,粗糙而结实,有实感,很安心。
怎么不算是一种因祸得?福呢。
人都应该为自己而活,没?人欠她什么,她是这样想的。
因此,当她听到季辞接下来的话,难免有些错愕。
“对不起,三哥食言了?,没?能?陪在你?的身边。”季辞忽然扶住了?她的胳膊。
突如?其来的道歉,由于?晚来了?太?多年,真的等到的时候,反而有种超过赏味期限的寡淡。
程音没?有回头,沉默良久,看着窗外路灯照射下嶙峋的山石:“没?什么,都过去了?。”
再说了?,也不是你?的错。
是我?自己天真、任性、没?有学会独立行走。
车行晃晃,风雪飘摇,程音仔细品读自己的心境,挺好,挺平静。
谁料季辞却不肯让她轻易平静。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我?知?道现在才?说这些,可能?为时已晚。不过当时,我?不是有意离开,是因为遇到了?一些事。”
长久以来的疑惑,忽然获得?了?答案,不论真假,程音都想继续听下去。
她微微侧过脸。
“我?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两个月后才?醒,等回去找你?,你?已经不在了?。”
这个理由完全出人意料,程音倏然转头,对上了?季辞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黑夜中浸着水一般透亮,像是夜空中的寒星。她只在书上看到过星空,现实是什么观感,身为夜盲者的她完全不得?而知?。
此刻,车辆的远光灯照着漫山的雪,点亮了?他的瞳仁。
近在咫尺,寒冷却温柔,是想象中星光的样子。而他眼角那痕伤疤,此时看来格外分明,像星辰拖着淡粉色的彗尾。
“知?知?,”他倾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热烫仿佛在病中,“没?能?及时赶回来,我?很抱歉。”
程音思?绪纷乱,如?同?一盘散沙,半天没?能?捏出一个成型的思?路。
他是说,他并没?有弃她而去,是这个意思?吗?
见她神情呆滞,季辞啼笑皆非:“你?果真是因为我?没?回来,就生气跑了??这么多年,从没?想过要联系我??”
他说话时离得?有些近,由于?身形差距,压迫感强到难以忽视。
程音往后移了?半寸,从他言语中听出了?淡淡的责怪之意。
情势陡然颠倒,现在反而是他来抱怨她了??
她张了?张嘴,复又闭上。
说什么呢,当时她也躺在ICU,没?法联系?他们一家?离开北京时跟逃难似的,没?有手机?到了?台州之后,她曾给季辞的实验室打过电话,没?找到人?
陈芝麻烂谷子的,翻出来也不能?炖粥,何?必再提。
再说了?,就算他没?出事,也会在那年秋天出国,再回来当他的富家?公子,反正都要分开,各走各道,有什么区别?
程音咽下千言万语,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没?有。那时候,我?也遇到了?一些事。”
更多细节程音不肯再说,季辞见她十分抗拒,只能?停下追问。
两个人沉默相对,总归有些尴尬,程音闭目斜倚,假意犯起了?瞌睡。
实则心中烦闷,根本睡不着一点。
按说,季辞把话说开,他们也算尽释前嫌,可以适当地叙一下旧——至少她应当关心一下,他当年出了?什么事,怎会昏迷了?数月之久。
想是很严重的事故,他眼角那道疤痕,恐怕也是因此而来……
然而她实在没?什么谈兴。
程音并不迟钝,自然能?觉出最近这段时间,季辞对她格外抱有亲近之意,甚至时有越线之举。
他是出于?什么意图,她一时分辨不清,却能?觉察到自己一向坚固的保护壳,变得?有些脆弱易碎。
这种不安定感,让她想要退却。
或许当年他们之间是存在一些误会……但他申请出国是真,隐瞒出身是真,现下还?有一个谈婚论嫁的帅气女友,更别提他们的身份地位相距甚远。
在他的人生中,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他随手给她的好意,她也不敢伸手去接,因为害怕自己会再次变得?贪心。
她花了?小半辈子,才?学会了?在面对他的时候,做到心如?止水不贪心。
绝不能?前功尽弃。
车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重新?回了?城。鹿雪今晚仍在学校寄宿,程音并不急着回家?,便请季辞无需下车,她自行回家?即可。
季辞不置一词,下车关了?车门,轻敲两下玻璃示意司机先走,转身对程音道:“路上很黑。”
“我?有手电。”
“我?不放心。”
他垂眸对她说话,目光专注,程音呼吸停滞片刻,转身进了?胡同?。
她的步子有些快,手电也拿不太?稳,光圈在暗夜上下蹦跶,如?同?她的心跳。
季辞比她腿长许多,轻易跟了?上去。
老城区入夜后悄寂,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路边的雪尚未化尽,踩起来咯吱作响。
“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雪天。”走着走着,季辞忽然道。
闪现回忆杀,程音不知?如?何?回答,迟疑着“嗯”了?一声。
“比现在冷,我?快冻死了?,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你?在雪地里,像一个玩具娃娃,漂亮得?不像真人。”
好新?鲜,季辞夸她漂亮,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
“哪能?想到,竟是个狗脾气。”
……说谁是狗?
程音有些震惊,转头看季辞,发现他笑意淡淡,目光几乎是温柔的,似天罗地网将她包围。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杂院门口,她要逃回家?也有机会,可她就是迈不动道。
只能?定定站着,任凭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些年我?一直担心,怕你?过得?不好。”
他的目光轻轻越过程音,看向幽暗杂乱的院落:“这里生活不便,要不要去三哥那儿住?”

细密的战栗沿着发顶往下, 扩散至整个身?体,程音的耳廓几乎在一瞬间烧红。
过去这个月,她和季辞莫名其妙有了很多亲密接触, 亲吻有之, 拥抱有之,却?没有任何时?刻, 让她如此神?魂震颤。
他没有意识不清,他知道?她是谁,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是,季辞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音这厢还在血喷心,季辞已经兀自牵起她的手,带她进了院子, 慢悠悠与她讲道?理:
“照明不好,没有暖气,邻居鱼龙混杂,又没有上下水,你一个人带着小朋友住在这里, 不大合适。”
……难道?跟您同居就合适了?
程音张口结舌,被季辞牵着手领到了自家门前,全程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又不是当?年,两小无猜嫌, 说?住一起就住一起,如今她早已成年,更何况……
程音认真在想, 她要?如何回应这个提议, 奈何脑子如豆花,被他的不按牌理出牌捣得稀碎。
她正迟疑, 忽然背后传来人声,是对门的刘婶,一边从自家厅堂往外?走,一边问外?面是谁,是不是程小姐回来了。
程音猛然抽回了手。
刘婶那满嘴跑火车的气概,敢叫她再见一次季辞,必然能亲口当?他面说?出“鹿雪像爹”这种鬼话。
她立刻掏钥匙开?门,推着季辞进屋,再将门迅速合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等刘婶出来,便只?见程音独自站在门口,仿佛刚从外?面回来。
“婶儿还没睡呢?”程音握着钥匙回过头,面不改色,端庄微笑。
“等你呢,”刘婶打了个哈欠,“明儿晚上你得空不?”
“什么事?”
“上回你不是说?,让从咱村给你找个对象么,有信儿了。”
婶儿这大嗓门恨不得昭告天下,程音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门。
“进屋去说?。”她拉住刘婶往她家去。
刘婶喜滋滋拍了拍她的手:“可巧,寻了个顶合适的,明儿你们先见一面。”
程音确实让刘婶帮她介绍对象来着,却?不是真的结婚对象,是假结婚再离婚,好让鹿雪能上户口的那种合作对象。
入学在即,这户口是不上不行了,程音各处碰钉子,回话都说?单亲未婚不好弄,最好还得找到娃他爸。
她上哪给娃变出个爸,只?能请刘婶帮忙想想办法。
乡下男女比例失衡,光棍多的是,随便找个人来走走流程,请顿饭,给笔钱,大致也能糊弄过去。
不过刘婶却?另有想法。
她将程音领到自己屋,从手机相?簿调出一张照片:“俊是不大俊,但?没结过婚,身?体也好,你瞅瞅。”
程音默默看她一眼,接过了手机。
中年男子,方圆脸膛,polo衫的衣领高高竖起,表示紧跟潮流,下摆又扎进了裤腰,表示坚守传统,神?情看着十分自信。
程音放下手机:“婶儿,我只?想找人临时?帮个忙。”
“先见一面嘛,小赵做文玩的,别看生意不大,有钱,刚买了套房,三居室。”
刘婶说?得认真,看来是正经想给她找个依靠,见程音面露抗拒,掰开?揉碎给她讲道?理。
“知道?你学历高,人漂亮,但?这不是有个娃么?找男人没那么容易。你赵哥人好,也聪明,部队退伍转业的,门路很广,娃要?想上个好学校,他能找得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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