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音伸过去一只手:“高园长好,我是行政部的程音,幸会。”
高原讷讷握住程音的手。
面前这名女子,穿得过于?朴实,但五官又?过于?明艳,让人?搞不清她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但能叫来季辞给她当背景板……
高原送程音出门?时,一口一个“程老师”,信誓旦旦要将全园的设备做个通盘大检。
“年底的检查报告,还请程老师多?帮忙美言。”高园长客客气气。
“我只是个经办,写报告讲究实事求是,高院长的工作这么到位,能有什么问题呢?”程音也?笑靥如花。
“是,是,不过往年这个报告,都是姜组长那儿写……”
程音看了?眼季辞:“今年该我辛苦了?,还劳您多?配合。”
“当然,当然,对了?,您女儿也?在我们幼儿园吧,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换个班,找个更有经验的老师?”
这个“您”字一出来,程音便知,此行已经收到了?预期效果。
她笑着摇了?摇头,尚未回应,季辞先于?她开了?口。
“老师么,只要能教导顽劣儿童,让他们知错就改,勇于?道?歉,就算是好老师了?。”
高原愣了?愣:“是,季总。”
“我个人?而言,不希望还有下次。”
“……是。”
“高园长,傅董一直惦记着,您这后花园里的那株梅树,等她从?欧洲回来,或许想过来讨一口茶。”
话题落在这儿,高原终于?松了?口气,帽子保住了?。
她笑得有些?僵硬:“我留着千年古树野生滇红,等傅董大驾光临。”
目送走了?这一狐假、一虎威,高原扯了?把纸巾,擦了?擦发缝里渗出的汗。
她毫不犹豫拨通了?张太太的电话:“你现?在来一趟。”
“来什么啊,我来不了?,警察问我话呢,警察同志,我真冤枉,我从?来不骂人?……”
高原等她哭完一段落,揉了?揉额头:“等你空了?马上来,我给你找地方,你家那位小祖宗,必须给我办退园!”
铁门?外,送孩子入园的家长尽数散去,剩下一片车辙与脚印交错的肮脏冰面。
传达室的大爷挥舞着铁锹,试图铲出一条通道?,一见季辞与程音二人?,立即大声?训斥:“谁的家长啊,明天?不准这么晚才出来!”
季辞好脾气地道?歉:“下次我们注意。”
程音:……您哪来的下次。
吐槽她藏在心里,毕竟还要借他当个扶手。
程音紧紧揪着季辞的衣袖,动作笨拙像个提线木偶,忽听他道?:“鹿雪的平衡感不错,可以考虑让她学一些?冰上运动。”
……您是说那种半小时300块教练费的烧钱活动吗?
带去什刹海滑个野冰还差不多?。
程音没接茬,无力与他进?行这种跨越阶级的对话,这人?在工作日上午穿得好像要去拍英伦影片,她已经不配理解他的生活。
“季总,接下来是什么安排?”还是谈工作吧。
季辞没回答,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柳世目前,共有几派势力?”
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程音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最?常见的答案:“两派。”
众所周知,东宫西宫,分庭抗礼。
“重答。”
“呃,三派。”
柳董也?算一派。现?代企业不是封建王朝,柳石裕大可东宫西宫一个都看不上,另立个南宫北宫来接班。
“四派,”季辞给出他的答案,“你刚见过的孟老,也?很举足轻重。”
柳世上市之前,原始股分出去几波大头,都在创始人?和管理层。
别看柳亚斌和季辞斗得欢,真到要换届,起决定作用的票数都在柳石裕手中,基本上就是由着他钦点。
但这其中,隐藏了?一个变数。
孟世学也?是创始人?之一,握有不小的份额,他如果与柳石裕观点相左,天?平的轻重,也?许会发生逆转。
程音恍然。
原来西宫真正的底气,是在这儿。
季辞这个候选人?,最?强砝码并非来自于?傅晶,而是未来的岳丈老泰山……
程音心里情绪涌动,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更加平静:“您说的这些?,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吗?”
这话听着有些?冷淡,季辞哪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你若想在行政部立稳脚跟,最?稳妥的方法,是走通孟老的路子。”
程音没应声?,静静听他分析。
“王云曦没几年就要退了?,很想培养一个靠得住的接班人?。”
来自哪个派系,对她来说区别不大,因为?不知道?最?终谁能上位。”
“姜晓茹是柳亚斌给的人?,她收下重用了?。我若是想给,她应该也?会照单全收。没背景的自然更好,用途更灵活……反正是买股,投资越分散越好。”
“但不论是谁,能搭上孟老,一定是加分项。老人?家闲云野鹤,不参与办公室政治,说话又?举足轻重。”
“另外,这中间还有一层关?系:曦总是孟老的前妻。”
程音听到这里,总算有了?点反应,看来老一辈的恩怨情仇也?挺精彩。
他回忆王云曦当时的神态,欲言又?止,略带惆怅,似乎还有些?余情未了?的模样……
“她是孟小姐的母亲?”程音忍不住问。
“那倒不是,少轶是孟老和后来的妻子生的。”
少轶少轶,喊得真亲热,以前他可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叫她“林音”。
这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惊得程音一哆嗦,想什么呢,人?家名正言顺未婚夫妻——既有商业联姻的政治意义,又?有两情相悦的感情基础。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是哪里冒出来的妖怪,妄自跟人?较起了?长短。
程音从前好色, 如今好学,季辞愿意点拨她职业道路规划,她感?激不尽。
“多谢季总的提点, 您说的, 我都记下了。”
一旦摆正位置,与他?相处其?实也没那么如芒刺在背。
程音看出?来?了, 季辞怕是真的念旧,念她母亲的师恩,因此才会待她与旁人格外不同?。
果然,他?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早年要有这?么乖巧,老师哪会那么头疼。”
程音照例陷入了沉默,这?话她不想答。
季辞说之前颇为犹豫, 毕竟每回提到?往事,都勾起程音的伤心事。但今日,或许是窗外在落着?雪,气氛莫名怀旧,或是时隔这?么多年, 时机总算接近成熟……
他?忍不住旧事重提:“老师不是自杀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
程音诧异转头。
他?的口吻过于笃定,完全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有证据?”程音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声音微微发了抖。
季辞意识到?自己还是冒进了, 低声承诺:“一定会找到?的。”
“一定?”程音笑得讽刺,“这?种话,十几年前你就说过了。”
窗外, 车已行至远郊, 将北京城遥遥甩在了身后。拐过一道山隘,风雪猛然大作, 北风卷着?巴掌大的雪片,一张张自高空拍下,打得车顶噼啪乱响。
雨刷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混乱中,季辞忽然伸手,握住程音的胳膊,将她转向自己。
“这?次,你要信我。”
程音试图看清他?的脸。然而天气太差,光线太暗,她什么都看不清。
这?些年的人生路,唯一让她看清的,就是谁也不能相信,除了她自己。
趁着?下一个拐弯,她稍一使劲,挣脱了他?的手。
“多向前看吧,季总。老是回头,不是个好习惯。”
车入山谷,雪势渐弱,路牌显示前方私人领地、闲人免扰。
今天到?底是要见什么客户,来?谈哪种生意,程音暂时没想明?白。
下车时季辞打量她的衣着?,薄西装外罩一件薄棉衣,他?从车后座取出?一件厚大衣:“拿上,待会儿?可能会冷。”
程音摇头:“我不冷。”
季辞无奈:“我会冷。”
……他?刚才是表达的这?个意思?程音表示怀疑。
这?人衬衫马甲三件套,在风雪中连脖子都不缩一下,这?种气温对他?来?说,恐怕甚是宜人。
但老板说会冷,她只能拿着?,再随他?一同?乘坐路旁等待的摆渡车,往风雪深处行去。
穿过忽浓忽淡的雪风,一座中式庄园在林场中隐隐若现。
摆渡车长驱直入,直开?到?暖廊下,廊外造景颇具雅致匠心,一山一石,看起来?均造价不菲。
京郊遍地农家乐,如此品味和规模,显然是金玉堆出?来?的富贵。
迎面走来?之人亦是富贵满身,乌黑油亮的貂绒帽,蒙满风格的骑马服,放在百年前,高低得是个八旗子弟。
男人看着?年逾四十,鼻子颇大,目光犀利似鹰隼,所?谓有福之相。
虽然穿得与印象中大相径庭,但以程音的记忆力,她觉得自己应该见过这?张脸。
“等你一上午了老弟!”男人笑声爽朗,与季辞热情握手。
“抱歉,毅哥,早上有个重要会议。”季辞张口就来?。
这?一声笑,外加这?个称呼,让程音记忆复苏——是那位重要投资人,她上回在行政电梯里撞见过的。
金主爸爸眼睛毒,一眼发现季辞这?次带了新面孔,见程音穿着?打扮朴素,他?随口猜问:“新换的助理?”
季辞笑答:“程小?姐是我朋友。”
“季总的朋友个个都是美女?,这?带出?门来?的还是头一个,不怕其?他?红颜知己伤心?”索毅笑着?揶揄,从墙上摘下两?根马鞭,一根抛给季辞,“走,趁雪还下,跑两?圈去!”
雪还不小?,外面纷纷扬扬仿佛盖着?白纱,工人从廊下远远走来??*? ,牵着?一黑一白两?匹马,高大神?骏。
“去找个暖和地方待着?,喝点热的。”季辞边戴头盔,边与程音叮嘱。
暖廊曲折迤逦,往高处建了个以玻璃封闭的亭子,里面有人伺候茶水,他?示意她上去等。
那边,索毅已大步流星去牵了黑马,扬鞭催马窜进了雪地。
季辞却还在慢吞吞戴手套,不肯叫工人帮忙,偏要伸出?手去,让程音帮他?系手套的扣子。
趁机他?俯身,与她耳语:“别听毅哥乱说,我没有任何红颜知己。”
有或者没有,跟她解释做甚,多此一举。
程音的脸有点热,亭子里却有点冷,她拣了个角落位置坐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窗外。
服务人员上来?倒了杯茶,见她穿着?打扮皆不似贵客,猜测只是随从,便没再卖力招呼,也没打开?额外的取暖设施。
一小?杯热茶不足以暖身,程音搓了半天手指,到?底借用了季辞的大衣。
她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不敢病。
骆马绒面料光泽奢华,往身上一披,波光粼粼的贵气,转瞬间她的待遇也得到?了升级——服务人员看她两?眼,过了一会儿?,取暖灯也开?了,茶点也新上了……往来?穿梭,服务得颇为热闹。
程音并未注意到?这?番差别对待,她注意力全在下方的林场。
季辞的马术,果不是一般的好。
他?骑白却着?黑,再以雪地做背景,远看仿佛一组漫画分镜草稿,笔墨一概用来?描绘骑手的潇洒身姿。
马是良驹,跑起来?速度惊人,踏出?了团团雪尘。跑至兴起,不时往林中穿梭,跃过矮篱与地沟,二马交错行进,看得程音心惊肉跳。
主人还嫌不够尽兴,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突然藩篱开?启,从场外窜入一群活物来?。
有兔有雉,甚至还有一物头角玲珑,跑动时敏捷如鹿,定睛看去,竟真的是一头鹿。
这?下何止程音,连工作人员都一同?聚拢到?玻璃窗前。
“今儿?开?眼了。”她们小?声嬉笑。
鹿一进场,情势大为不同?,迅速左右突围,扭身跑进了林间。
场内二人也不急追,从驯马师手中接过弓箭,先在开?阔地方,拿兔子雉鸡练了练手感?。
有钱人喜欢养马骑马,程音这?是知道的,没想到?如今版本升级,回归传统,京城纨绔又重新搞起了骑射。
这?比骑马难,技术门槛高好几倍,显然索毅是新手,连双手脱缰保持平衡都有些吃力。
但看季辞,连马鞍都显得有些多余,转弯时侧挂悬停于马上,双手执弓弓弦拉满,腰腹扎实稳定如钢铁铸就。
搭弓射箭如行云流水,场外那几个教练都忍不住放声喝彩。
程音默默拢紧了大衣。
真没想到?,她这?辈子,竟还有亲眼见着?季辞骑马的时候。
季辞打小?生长在四川。
川藏交界,极穷的地界。山民讨生活的路子有限,冷天挖笋晒菇卖点山珍,即使天气转暖,也只能搞点当地特色的旅游项目,姑且吸引往来?游客。
程音听程敏华说过,季辞的外婆在镇上卖菜,勉强糊个口,家里赚钱反而更多靠着?季辞。
孩子长得周正,又机敏灵活,课余在景区给人表演骑射,赚个辛苦钱。
所?以程音第一次见到?季辞,他?是个黑皮少?年,典型的高原肤色。
后来?季辞是怎么变成了一个白面书生,程音没搞明?白。
或许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读书比骑马赚钱更快。
程敏华发掘了季辞的理科天赋,高强度集训两?个暑假后,他?直接摘下了一枚省级比赛的金牌。奖金不算高,上万的金额,但在季辞眼中,已是天文数字。
从此他?横扫各类赛事,成为一名淘金牌者。
程音对金牌的兴趣不大,她妈是奥赛集训队的指导教师,那玩意她从小?见得多——真正让她好奇的,还是三哥那据说神?乎其?技的骑术。
早年她曾在网上搜到?过一张当地赛马节的图片,俊俏少?年驰骋马上,返身射箭直中靶心,帅翻全场。
可惜,他?从来?没给她展示过。
某次程敏华带他?们去坝上,遍地都是表演道具,程音从头哀求到?尾,也没得到?季辞半点松口。
故乡种种,他?从不愿过多提及。
如今季总重返京城上流社会,倒是不介意旧梦重温了。
也对,一个是讨生活,一个是纯娱乐。私人狩猎场办下驯养繁殖许可证,不知要走通多少?门路,这?真不是一般人摸得着?边的娱乐。
程音与几个服务员并肩而立,看京城贵公子表演雪天围猎,自忖何德何能,有幸能开?这?个眼。
季三的童子功尚在,注定那鹿难逃一劫。
鹿在林中穿梭,被工人一路围堵驱赶,最后从林子的缺口逃窜而出?,一头撞到?等候许久的骑手面前。
季辞腰马合一,一边急速控马缀行左右,一边持弓定位瞄准放箭,只跑了百余米,便将那头矫健雄鹿一箭射中。
鹿虽中了箭,却未立毙,反而被激出?狂性,歪着?脖子往反方向奔逃,将自己送到?另一个骑士的手中。
然而索毅的骑射本领,比季辞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马通人性,那匹黑马虽是良种良育,但因感?知到?骑手的慌张,便只顾一味避让,不肯靠近猎物。
索毅无奈,只能搭弓乱射一气,鹿没射中,反而一箭穿云,远远惊了季辞的马——这?是歪打正着?,毕竟安全起见,两?个骑手之间相隔甚远。
于是,无比惊险的一幕出?现了。
白马载着?季辞,与疯狂逃命的雄鹿相向而行,似高速上两?辆疾驰的跑车,分分钟要迎头相撞。
季辞猛拽了几下缰绳,发现坐骑完全失控,干脆双手撒开?缰绳,整个人几乎在马上直立起来?。
如此高速颠簸,危险万分的时刻,他?竟然还能稳稳开?弓,三箭连射,箭箭打中要害,且都在同?一侧。
箭速太快,离得又太远,于是在程音他?们看来?,便是那鹿连续仰了几下头,尔后歪歪扭扭,往斜里跑了几步,最终倒在了雪地上,慢慢洇出?了一朵血红的花。
程音从惊马那一刻,就从座位上倏然站起。
相隔遥远,鞭长莫及,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站在那儿?看。
相撞事故虽已避免,季辞却并未脱离险境。白马与倒地的雄鹿堪堪擦身而过,一路往林场边缘疾驰,眼见又要一头撞上藩篱。
此时,季辞再次展露了年少?时生长于马背的实力。
他?先后脱开?两?个脚蹬,身体悬于马腹一侧,选准时机主动坠马,顺势滚动落了地。
或是雪地松软,承托了一定冲击,他?竟很快从地上站起,掸去浑身雪尘,转身远远招了下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朝着?程音所?在的方向。
她总算松下心弦,深吸了好几口气——这?贵族游戏,着?实吓人了些!
索毅被吓得最狠。
他?满族人,常年做木兰围场的梦,却找不到?什么人能陪他?圆梦。
好容易赶上雪天,鹿又养得正肥,直接宰了吃总觉得浪费,方请来?季辞,陪他?玩耍一番。
没耍明?白,险些葬送了季总性命。
要说这?位也是人中龙凤,那一串连招,转瞬化险为夷,场边几个教练看了,都大赞其?弓马娴熟,绝非花架子,是从小?实打实练就的本事。
而他?一场虚惊过后,居然不惊不躁,还去检查白马的状况,安抚了马的应激。
索毅连连拍着?季辞的肩,一声声“兄弟”喊得情深意切,他?跟柳亚斌从小?玩到?大,尚未如此亲密无间。
季辞自救得当,也算送了他?索毅一场救命之恩!
这?一日,季辞是名副其?实的座上贵客。
鹿被送往后厨,现宰现烹,特意从辽东请了名厨,打算琳琅地整上一满桌——从辽塔茸参、兰花鹿唇,到?芝麻鹿脯、翠饺鹿尾,头角俱全,所?谓“一品全鹿宴”。
既有盛宴,自有嘉宾,索毅今日还请来?众多圈内密友,均为京中名流。
各路人马携女?伴陆续登场,一进宴会厅,均没掩住面上的惊讶。
季辞是新面孔,坐在了主宾位。
往常这?种密友小?聚,很少?会引入新人,这?位想来?身份相当尊贵,然而单看外表,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来?头。
说是男明?星,气质又过于优越,说是生意人,相貌又过于英俊。他?身边的那位女?伴,更看不懂到?底是什么路数,长得像是靠脸吃饭,穿得却似楼盘销售……
索毅逢人便热情介绍:这?是柳世集团的季总,他?的亲兄弟。
大家更迷惑了,老索的发小?不是柳亚斌吗?这?又是打哪儿?蹦出?的亲兄弟?
季辞起身与众人寒暄,展现出?一个让程音彻底感?到?陌生的面貌。
之前他?摔了马,虽未造成大碍,手掌仍在混乱中被弓弦割伤。伤口颇深,索毅着?人给他?做了清创包扎,如今整个右手掌缠满了纱布,握手是不太能行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季总跟人打成一片。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娴熟得仿佛是一个天生的社交动物,哪还看得出?曾是个问十句答半句的闷葫芦。
程音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季辞存心要引人注目的时候, 谁都逃不脱他的引力?场。
程音独自坐在窗边,专心地听着阳台上传来的只言片语,忽然有人上前同她搭话。
“你朋友还挺帅的, 他结婚了吗?”
说话的女子眉目舒朗、落落大方, 先前她自我介绍,程音听了一耳朵, 是某私募基金的投资人。
此时尚未起菜,大?佬们?聚在阳台抽雪茄,剩下在屋里的,基本都是各自带来的女伴。
“女伴”这个概念,程音还是从尹春晓那儿听来的科普,江浙生意?人整出来的新词儿。
生意?场合并非家庭聚会, 老板出门谈事儿,一般很少有人携带家属,纯男人局又?嫌乏味,便会邀请认识的异性同往。
未必就是那种关系,生意?伙伴、同事友人均有可能。
攒局的大?佬为显得上等, 还会邀请一些社?会名流,这种拓展人脉的社?交场,就算响当?当?的电视台主持,也会乐得前来凑趣。
当?然, 男伴也未尝不可,与程音问话的美女便带来了团队新招的小帅哥,一米八五, 剑桥毕业, 提及某部委领导时口称叔叔,估计也是谁家的公子, 初入社?交场。
总之,能进这种高端局,或者有资源背景,或者有身份地位,再不济也是名校高知。
放眼这一屋子,个个有头衔、有样?貌,聊两三句就能彼此搭上关联。或是海归校友,或有共同熟人,顺畅地交换微信,显然都来自于同一个圈层。
程音一个无名氏,凑在其中?显得特别突兀。
“季总是我老板,他的私事,我不太?清楚。”她的回?答礼貌而冷淡。
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软钉子一碰,便无人再与程音搭话,正好还她一个清净。
有些场合,说话不如?倾听,参与不如?旁观。
听了一刻钟,程音大?致听出端倪。
今日来赴宴的,多是投资圈的人物。这些年的行业轮动变化很大?,互联网风口已过,新能源过于烧钱,消费领域又?做不出新文章,资方四处寻觅新的增长点。
放眼国内,最?大?的宏观趋势是人口老龄化,于是医疗健康产业当?仁不让,成为众人眼中?的蓝海。
难怪季辞能坐主宾席,她就知道,这不是简单摔个马就能换来的待遇。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携她同来?
一根雪茄抽完,大?佬们?重返餐厅时,季辞已成为当?之无愧的焦点人物。
柳世未来的接班人,谁不想认识一只会下金蛋的鹅。明眼人一看即知,这位可比柳亚斌那个纨绔,瞧着要靠谱一万倍。
何况刚才听了老索一通绘声绘色,其人竟还颇具胆色,是个爷们?,值得一交!
众人互相谦让着落了座。
索毅令人添酒开席,主厨特意?进来,逐一介绍今日特色,八十年代沈阳凤凰饭店的独门名筵。
整只鹿全须全尾介绍完毕,他又?单独端上了一盘阖着银盖的菜式,未做详细说明,只说了一句“沈水鹿鞭”,目光看向索毅。
“给他,季老弟今日有惊无险,当?进一进补。”索毅笑呵呵,将那道“关键”菜品指给了季辞。
都是成年人,在座又?有女士,有的随口开两句玩笑,分寸也算节制。
“有福,弟妹今晚有福。”其中?一人乐呵呵地贫。
季辞连连婉拒:“我单身,用?不上,别浪费了。”
一句“单身”惊起千层浪,有说这怎么可能,有说季总眼光太?高。
还有E人当?场毛遂自荐,大?大?方方问季辞,自己是否是他顺眼的类型,不妨一起约会试试。
就是先前问程音,季辞是否已婚的那个美女。
程音冷眼旁观,看他打算如?何接这个茬:回?答不顺眼,太?不给人面子。回?答顺眼,难道真跟人出门约会?
想想孟少轶耍得那一手好斧头,她都替他的脖子担心。
季辞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抱歉道:“可能没这个荣幸,我有喜欢的人了。”
程音暗自冷笑。瞧吧,还是爱惜头颅的。
季辞这话听着,简直过于纯情,同席的这群老妖,不拿他做做文章怎可善罢甘休。
索毅第一个笑出声:“看不上我们?K姐就直说,她脸皮厚,伤不着。老弟你还用?得着暗恋?勾勾手指头,我都立马动心!”
季辞这个年龄,这个条件,至今单身未婚,本身就容易让人往其他方面猜测。索毅的这个玩笑,也是顺手给他一个澄清的机会。
他立刻摇头:“也不爱好那个,毅哥你得另觅佳偶。”
哄堂大?笑。
“到底谁家千金这么本事,让我们?季总吃了闭门羹?”
他越避而不谈,索毅越是好奇。
季辞也不藏私,无奈笑道:“故人之女。比较有性格,早年爱得死去活来,说不爱就不爱了,我在等她回?心转意?。”
“懂了,白月光,”有恋爱专家立刻得出结论,“男人最?受不了这种。那就努力?重新追回?来嘛,季总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众人附和?。
季总射下一头鹿都不在话下,何况一颗心。
大?家聊得热闹,无人关注到坐在季辞身侧的那个小助理。
她低头用?调羹搅拌面前的汤水,状似神游,连汤洒了都没注意?。
季辞拿起毛巾,顺手擦掉程音面前的汤水,声音柔和?,仿佛自语:“不急。别又?把人吓跑了,一跑好多年,最?近才刚回?到我身边。慢慢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要么先备着点,头菜还是优先季总,大?家哈哈笑。
程音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跟着扯了下嘴角,想,孟小姐一看就有个性,果然挺有个性的。
闲篇扯毕,主菜上桌,聊天内容同时进入了正题。
所谓投资人,其实就是拿钱找矿,即使?旗下养了一群拿高薪的投资经理,也都是纸上谈兵的金融团队。
能找到愿说实话的业内人士深聊,大?家都知道机会难得。
索毅勾住季辞的肩:“老弟,咱也不拐弯抹角,二期基金什么时候能投,给哥一句话。”
柳世集团每出一支新药,都会另起一个新平台来运营,分拆业务单独发行,私募都想抢在上市之前吃两口。
医疗行业水太?深,技术壁垒一眼望不到顶,在哪吃,吃几?口,都有讲究。索毅是之前吃到“明珠一号”的甜头,才有此一问,他一直等着“明珠二号”上市。
季辞没直接回?答,反问他:“最?近的新闻,毅哥没有关注?”
索毅最?近醉心修炼骑射技术,还真没怎么关注业内新闻。
当?场正好有媒体从业人、知名财经记者,闻言接了一句:“好像柳世最?近遇到了一点小风波?”
她说得较为委婉,这场风波可不算小,而且目前还在继续发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