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年雪—— by栗连
栗连  发于:2024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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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什么?年纪,只要楼下等的人是?他,她就不可能心平气定?。
那一年她家?破人亡,无?奈之下只能住校。临近寒假,宿舍人去楼空,程音独自倚窗,面无?表情,看?同学被家?长陆续接走。
独自一个人过年,之前没有经验,从今年开始学着习惯,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木然?地?想。
就在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中,隔着光影交织的玻璃,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逆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在冬日清寒的天光中,来到了她的宿舍楼下。
恰如今晚。
树影摇曳,落在他齐整的衬衣肩头,画面静谧而深邃。
这家?酒店在收归国有之前,曾是?民国省长的宅邸,再往前是?南宋的御花园。树木经逾百年,植被苍苍郁郁,映照着灯下静立之人。
那种氛围,仿佛画卷缓缓铺陈,故事?即将开场。
程音在门厅的隐蔽处略站了会儿?,直到脸上热潮消退,才稳住呼吸,推门出了楼。
“季总。”
她站开一些距离,称呼又?拉开一些距离,找准了自己该站的位置。
季辞神色浅淡,与她目光相接:“晚上方便出门吗?”
程音忙点头。
他又?看?了一眼表:“你一般几点睡?”
“很晚的,”程音脱口而出,又?觉表现过于热切,“您要是?有工作安排,我随时都可以加班。”
工作,她必须强调,一切是?为了工作。
他点了点头:“那么?,出门走走。”
说?是?走走,其实有车,黑色,低调,隐匿于暗夜。
程音在电视剧中见过类似的车型,乘坐单元的私密性极好,与驾驶舱完全隔开。
扑面一股浅淡的薄荷烟味,她尚未分辨清楚,已经被皮革柔和的气息遮盖。
内饰处处显出奢华,程音小心落座,手?脚不敢乱动,鼻息也尽量放轻。
她本?想问一句,他要带她去往何处,转头看?了眼,悄然?闭上了嘴。
男人背靠宽大?的座椅,轻轻阖着眼。
他侧脸的线条冷峻沉稳,看?起来有些疲惫,又?有种矛盾的松弛。像走了很久远路的深夜旅人,叩开了一间温暖旅店,总算找到一个地?方歇脚。
车窗外是?熙攘喧腾的西湖夜,车窗内是?静谧安宁的方寸地?。程音不敢大?声呼吸,神思也跟着车摇晃不定?。
她正?有些疑心他是?否已经睡着,忽听他在黑暗中开口。
“知知。”他声线低沉。
程音一凛。
季辞睁开眼,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清晰的侧脸线条变成黑色剪影,唯有瞳仁时明时灭,映着车窗外的灯光。
“你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程老师?”
到底还是?来了。
她本?以为,他再不会跟她提起这一茬。
程老师也就是?她亲妈,旁人一般尊一声“程教授”。季辞从小叫她“老师”,习惯了便一直这么?叫。
程音目光游离,车窗明净,映着她略略失神的脸。
“没,”她笑笑,“有什么?可看?的。”
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平平常常,毫无?观赏性可言。
程敏华女士来去自由?,突然?有一天不想活了,抛下一切说?走就走,想来也不会在意,逢年过节有没有收到她烧的香。
季辞却不是?这么?解读的。
“你还恨着她么??”他问。
“没有啊,怎么?会,”程音笑道,“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
只有十几岁的小孩,才会在被妈妈抛弃时,哭得撕心裂肺。
那次她差点跟着程敏华一道自杀——连最爱她的人都撒手?不管了,她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闹到家?破人亡,说?到底,全是?为她所累,她哪有脸继续活着?
是?三哥,没日没夜看?着她,才拦住了她迈向地?狱的脚。
可到最后,三哥不也离她而去了吗?
被至亲抛弃的绝望,第一次尝到时,比死都要寒冷,但多来几次,就会在麻木中习惯。
“我要是?还恨她的话,”程音笑得洒脱,“就不会改成跟她一个姓了。”
也不会坐在这里,好好跟你说?话。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必修课,会将人慢慢磋磨成意想不到的形状。
这世上有很多事?,分不清对与错,也不存在原谅和悔过,只有接纳,共生,奋勇向前,永不回?头。
程音轻轻吐出憋在胸口的气息,笑容浅淡平静:“季总。”
称谓决定?身份和关系,她可千万不能再把关系弄错。
“那个名字,我很久没用过了,听着有点不习惯。要不,您还是?叫我程音吧。”
红灯将车拦在了路口,窗外,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歌吹,在黑夜里犹如旧年残梦,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漫长的沉默之后,季辞转开视线,低低应了句:“好。”
车辆驶离西湖景区,照明逐渐淡去,山间林木葱茏,虫声却稀稀落落,生出一丝萧索秋意。
程音从白天就满腹疑惑,见路越走越偏,实在按捺不住。
“我们现在,是?要去谈您说?的那笔生意吗?”
“嗯。”
“是?……哪方面的业务?”
她怎么?也想不通,有什么?生意,万能的季总谈不下来,要依靠她来创造奇迹。
“你还记得羲和吗?”季辞问。
又?一个记忆深处的名字。
羲和,帝俊之妻,山海经里说?,她住在东南海之外,生了十个太阳,每天乘坐龙车向西出巡,为世界带来温暖与光明。
她是?中国的太阳神,光明的缔造者。
当年程敏华给自己的科研项目命名为“羲和”,原因不言而喻。
“音音要相信,只要一直努力,事?情就会变好,希望就能来临。”
她说?这句话时,双眼明亮,笑容纯净,像一切六零年代生人,因为生逢其时,笃信一切皆有可能。
那时她事?业顺利,家?庭美满,唯一的不幸是?女儿?有眼疾——由?于刚查出没多久,尚未灭失全部希望,也没因此造成夫妻不和,所以她还是?灿烂积极的。
也许是?因为名字起得好,短短几年,羲和项目突飞猛进,相关研究硕果累累。
很快,程敏华主持成立了一家?初创公司,正?式探索将研究结果用于临床实验。每天她都忙得昏天黑地?,疲惫至极,也兴奋至极。
程音从小跟着她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其实早已不抱希望,也接受了自己将要失明的现实。
但在那段时间,被程敏华的情绪感染,她再次心怀侥幸。
羲和,是?能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名字。
“这家?公司,不是?早就没了么??”程音问。
如果没记错,在她妈去世后不久,羲和便已就地?解散。她爸林建文作为法定?继承人,草草处理了全部遗产,卖掉了公司股份,随后带她离开了北京。
季辞摇头:“程老师去世之后,团队没有彻底解散,赵奇师兄独自挑大?梁,重新注册了这家?公司。”
“一直坚持到现在?”程音惊奇。
不过,这种事?放在赵奇身上,也不算奇怪。他本?来就是?个奇人,本?硕博连读,是?程敏华实验室最资深的研究人员。
此人天生适合搞科研,身上有股痴气,成天不修边幅,疯疯癫癫,程音小时候还有点怕他。
“坚持了十多年,最近遇到一些困难。”季辞道。
“研究失败了,是?吗?”程音并不奇怪,这世上多的是?痴人说?梦,哪有那么?多奇迹可言。
“烧钱太厉害,投资人决定?撤资。”
季总不愧是?柳世一号工作狂,不知何时又?拿出了他的PAD,镜片倒映屏幕的冷光,映照出冷峻优美的唇线。
唇中吐出的话,却不太客气。
“赵师兄心地?良善,但才华欠缺,当初应该留校当老师。”
程音的目光从他英俊侧脸,移动到雪白衬衫,宝石袖扣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此人虽然?还跟当初一样恃才傲物?,但物?质上已不可同日而语,浑身上下写满了“金主”二字。
“所以,您打算接手?这笔投资?”她猜测他的意图。
季辞摇头:“柳世不做无?谓的投入。”
这话说?得,真像个无?情的资本?家?。
程音决定?停止发问,季总也不是?第一天这么?难伺候,既然?他不想说?出自己真正?的意图,那她也别瞎猜了。
“我只是?,不想看?它就这样消失。”他最后这样说?道。
程音秒懂。
这就好比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某天突然?想吃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过是?厌烦了锦衣玉食,想要搞点怀旧。
天凉王破,天热王不破,不过一念之间。
但他若是?真的在意,绝不会是?这种态度。
不想看?它消失——那当初它消失的时候,他人又?在哪里?
赵奇混得落魄,羲和这小破公司,租不起任何高新产业园,窝在了老旧大?学城一角。
该校区年久失修,早已不做教学之用,门口立着工程改造的标牌。一墙之隔,隔壁的大?学在喜迎开学季,越发显得这边人声寥落。
车是?开不进的,司机只能停在门口,请他们步行入内。
路也不好走,坑坑洼洼,经年的雨水滋养出湿厚苔藓,错落的石缝里开出无?名花朵。
程音一步一滑,基本?看?不清落脚何处,差点摔倒之际,季辞将她扶住。
“太黑了。”他向程音伸出一只手?。
迟疑片刻,她按照曾经的习惯,牵住了他的衣袖。
这个姿势让程音重回?了年少时光,每当夜里出门,三哥都会借给她一个衣袖。
像练习过很多次的钢琴曲,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只是?衣袖的触感和过去大?有不同。
挺括的衬衣,冰凉的宝石袖口,时刻提醒着她对方的身份。
“季总,”程音问出心中所惑,“找大?师兄谈事?,为什么?需要我出面?”
“他不肯见我。”
“……您要跟他谈什么??”
“今年的全国眼科年会,我有个卫星会的名额,可以让他使用。”
“卫星会?”
“年会外围的展示,有很多投资人会来参加,可以增加羲和的曝光度。”
明白了,季总虽念旧,只在有限的范围之内,真金白银不会掏。
但,这也算是?好事?,大?师兄为什么?不肯接受?
说?话间,季辞领着程音,走到了园区深处。
“我不过去了,在这里等你。”他指向不远处一栋青砖小楼。
程音松开了季辞的衣袖,整洁的袖口被她抓得有些皱。
他低头看?了一眼,并未整理抚平,继续叮咛:“记得,见到大?师兄,别说?是?我让你来的。”
程音很是?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路灯熏黄,照亮?*? 路旁的紫藤花架。紫藤这种植物?,给水就长,百年不绝,正?适合这种靠天吃饭的园子。
几场雨水过境,花就没心没肺开了,轰然?热烈,显得站在花架下的那个人,神情说?不出的孤落。
她心口一跳,像被躲藏的虫豸咬了一口。
季辞脸上的表情,她认得。
那年她从街边将他捡回?家?,足足一个月时间,他就是?这样一张脸。
漂亮得像个假人。假人不吃不喝,一发呆就是?大?半天,夕阳的光是?暖的,但照不进他的眼睛去。
平芜尽头是?春山,他眼中的平芜,找不见尽头。
错觉只在一瞬,程音轻眨一下眼,他又?恢复成那个运筹帷幄的季总。
“还有,你最好不要提到,你在柳世工作。”他最后提醒道。
“为什么??”程音越发不解。
“大?概在他看?来……”季辞笑了笑,“这跟认贼作父差不多。”

从门口的那块招牌开始。
黄铜牌匾,挂在内走廊的墙壁, 多年?之?后, 时间和氧气共同作用,让它不复以往的光洁。
但那两个熟悉的篆字, 一瞬间将她拽进了?回忆,程音立刻闻到了生物实验室那股独特的,犀利又冷淡的消毒药水味儿。
差点忘了?,她是在实验室里长大的小孩。
程音的父亲叫林建文,是一名艺术家。
所谓艺术家,就?是一旦进入艺术领域, 就?完全顾不到家的那种人,所以她从小跟着?妈妈一起长大。
有毒溶液不能碰,同位素实验室不能进,羲和两个字代?表光明……从幼儿园起,程音就?学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
一律来自于程敏华。
可?以说, 她的灵魂与思想完全由这个女人塑造。程敏华是她最早的偶像,最赞赏的女性,人生的标杆。
直到那一天,标杆突然折断, 她的妈妈毫无征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理由很充分,早就?能猜到了?,有那么个老公, 又有这么个孩子。”邻居这样?说。
“很多女性, 由于过于重视情感,在遭遇背叛的时候, 就?会?忽然想不开。”心理医生这样?说。
“而且,她还留下了?一封亲笔写下的遗书。”警察这样?说。
程音站在冰冷的太平间,各路言论此起彼伏地将她包围,像凶猛残忍的食人鱼群,令她的身体发?肤疼痛碎裂。
空气中浮动着?血的味道,清晰而浓郁。
起初程音以为是幻觉,毕竟法医已经将程敏华的遗体收拾得很干净。后来她发?现,那是因为她又一次咬烂了?舌头。
她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
自从几年?前被困火场,程音就?多了?这么个古怪习惯,每当紧张、害怕或者遇到极端情况,就?会?不自觉地咬住舌尖。
这种症状在一个月前变得严重,那一次,她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断。
当时她蹲在陌生的小区门口,在满口呛人的血腥味中,咀嚼她爸隐藏的秘密。
如果她没有好奇心就?好了?,程音对着?太平间的门,后悔得肝肠寸断。
如果她收到了?陌生信件,没有贸然拆开,就?不会?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信是寄到她学校的,薄薄的一封,里面放了?一张照片,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了?一个地址。
那张照片摄于北京游乐园,照片上有一家三口,在云霄飞车上纵情欢笑,即使只看照片,也能感受到幸福美满——假如那个男人不是林建文的话。
程音当堂逃课,循着?照片上写得地址,找到了?她爸金屋藏娇的公寓。
来开门的不是小三,而是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姑娘。
面目也相?仿,一看就?跟她是亲姐妹。区别在于,对方敢坐云霄飞车,不会?有医生天天叮嘱,杜绝任何激烈运动。
是个健全人,跟她不一样?。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爸才会?在外面找人生孩子,程音掉头往外跑,边痛哭边如是想。
家里养了?个残疾小孩,要想过正常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奢望。
程敏华起先到处求医问药,后来自己动手研究,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全部精力都用来琢磨如何治疗程音的眼疾。
有一年?除夕,饭刚吃到一半,她突然有了?新?的思路,立刻放下筷子冲去了?实验室……
那顿饭程音也只吃了?一半,因为林建文大发?雷霆,当场掀了?桌,咒骂程敏华已经走火入魔。
直到程敏华自杀身亡,白布蒙面躺在了?太平间,程音才幡然醒悟。
她就?是那个魔鬼,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的灾星。
舌尖抵住牙关?,程音轻吸口气,敲开了?羲和破旧的大门。
赵奇的变化不大,一头狂放卷发?,双眼皮宽而多褶,双目炯炯,仿佛一个本土版的爱因斯坦。
程音的出现令他惊喜,他将乱糟的沙发?扒拉出一个座位,又从积灰的书架找出半桶发?霉的茶叶。
看得出来,这家公司已经毫无运营可?言,恐怕连厕所都得员工自己打扫。
甚至员工也没几个,都很面嫩,像是隔壁大学来赚零花钱的暑期工。
茶叶开出了?霜白色的霉花,实在无法招待来客,赵奇自说自话,一定要跑到隔壁去借。
程音阻拦未果,只好等在原地,好奇地打量周围陈设。
俯拾皆是老物件。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不敢细看,免得惊动太多回忆。
可?一抬眼,还是和一张照片不期而遇。
那是一张集体合影。
相?纸几寸见方,人脸不过指甲盖大小,即便如此,隔着?好几米远,程音也一眼看到了?程敏华。
穿潇洒牛仔服,梳时髦波波头,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不像一个科学家,倒像新?闻台的主持人。
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的妈妈,从来都是一个很帅气的女人。
若不是因为错生了?一个孩子,她的人生无懈可?击。
程音不自觉咬住舌尖,慢慢走到了?照片前。
枣红色的相?框仿佛拥有魔力,像一小块幽深的开口,背后连通着?过往的岁月。
离得越近,神?魂越是摇荡,程音有些眩晕,似乎分分钟会?被吸入相?框。
幸好此时赵奇推门进来,捧着?一盒借来的茶叶,走到墙边与她并肩而立。
“呸!”他忽然对着?照片,吐了?一口空气唾沫。
程音不明所以,这是哪一出?
顺着?赵师兄的目光,她看向照片的角落,这才意识到,这张合影中没有季辞。
也不是完全没有,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被深深抠进去一个洞,只余身体而缺了?脑袋。
“黑心的龟儿子!”赵奇随手捞起旁边一支笔,往洞的位置又狠扎了?几下。
这恨,入木三分。
程音进来之?前,便知道季辞得罪了?大师兄,但没想到竟然得罪得如此彻底。
见她神?色古怪,赵奇开口解释:“你是不晓得,龟儿子没的良心!”
“他干嘛了??”
“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程教授白疼他了?!”
赵奇愤愤不已,与程音将原委细细道来。
当初程敏华突然故去,羲和群龙无首,却并未因此乱了?阵脚。
研究项目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大家都不想放弃,也有信心如期推进。
因为他们有季辞在。
小师弟资历虽浅,却是真?正的嫡传,羲和的实验方案,很多来自于他和程教授共同的构想。
而且他是真?正的压力型选手,技术难度越大,越能迸发?出思维的火花,为众人照亮前路。
换句话说,程教授虽已不在,羲和的火种还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这众志成城的关?键时刻,他们的火种却消失不见了?。
彻底失联,怎么也找不到人,等他们再?见到季辞,竟是在股权转让的签字现场。
“柳世一直瞄着?我们,来谈过几次收购,我们如果都不同意,他们是买不成的。”
“实验组的成员有技术入股,虽然是少?数股东,加起来占比也有30%。”
“当时你父亲打算卖掉程教授那70%的股份,不过根据章程约定,出让份额至少?达到75%,才能发?起收购。我们6个人说好了?,必须守住江山,谁也不让出一分一厘。”
赵奇眼睛发?红,“你猜,谁是那个叛徒?”
程音低头,望着?杯口漂浮的茶叶梗:“有没有可?能,他有自己的理由……”
“我们当时还设想过!如果真?的必须股权拆分,就?想办法保留核心技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外人反正也看不懂,我们的研究很新?,拆分时完全可?以做做文章。”
“你猜,最后是谁代?表柳世,来跟我们谈判?”
程音继续猜测:“或许因为,柳世资金雄厚,他觉得……”
“柳世根本不做这个方向的产品!他们买去之?后,档案直接封存,根本不打算做任何推进。”
“而且那小子当年?,申请了?美国的学校,早就?打算另投师门了?!他学得完全是另一个研究方向,柳世所用的那个。”
程音沉默了?。
这一点无可?辩驳,若不是早有计划,季辞怎可?能赶得上当年?的申请季。
而且,他的小姨……恰巧就?是柳世的董事。
如果一件事凑齐了?太多偶然因素,它的发?生便是一个必然。
回顾往昔,三哥也好,小师弟也罢,大概率只是他们这群人的一厢情愿。
他会?出现在他们的人生中,也许是一个偶然,但他的离开,却是一个必然。
即使再?次回到他们面前,他也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或许,从来就?不曾是。
与赵师兄炽烈的恨意相?比,程音的情绪凉薄而平淡,就?像那一天太平间里的空气。
有什么好恨的呢?
季辞所放弃的,是她单箭头的相?思和依恋,和他们单箭头的理想和热望。
他们这群人只是因为巧合,才在苍茫宇宙中,与闪耀的恒星擦肩而过,却贪心地想要将那短暂的璀璨据为己有。
贪心的人,承担贪心的后果。
而柳世的季辞,则注定要回归本属于他的人生轨道。
否则他如何能在今时今日,成为她的老板,18楼城府深沉的季总,在柳世与太子相?争。
程音静静听赵师兄唠叨,等他情绪沉淀一些,才道出本次来访的意图。
季总派她来当报喜鸟,总得圆满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
她将卫星会?的事告知了?赵奇。
“主办方有熟人,可?以免费去摆个摊,也许能给羲和找到新?的投资人。”
赵奇一脸羞愧:“我白折腾这些年?,到现在也就?勉强看到点曙光……对了?,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呀,”程音笑答,“情况很稳定,生活基本不受影响。”
“那就?好,那就?好……记得当年?,我们还曾夸下海口,五年?内一定给你治愈……”
“不治也没关?系,反正人体器官都是损耗品。万一我运气爆棚,正常活到了?八十岁,大家就?瞎得大差不差了?。”
她倒是乐观,赵奇听着?越发?气愤:“那小子最对不住的人,其实是你啊,他当初那么疼你……”
“大师兄,”程音遽然起身,“时间已经不早,我先回去了?,卫星会?的事,我们回头再?联系。”
门外,夜色比先前又更?浓了?一些。
老旧的园区路灯残坏,幻化为浓黑底板上浮动的光斑,程音走出门廊,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
晚风阵阵,送来林间夜鸟的鸣啼,大概是布谷之?类。声调并不欢快,拖着?惆怅的长音,是时隔多年?的怀旧腔调。
带着?某种宿命的味道。
她何尝没有过猜测。
当年?她在绝望中等待,却只等来了?一个考试中心的来电,通知季辞同学去领GMAT成绩单。
从那时起,她便起了?疑心。
而今晚赵师兄的话,补上了?这块缺失多年?的拼图,让她对往事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果然他早有计划出国深造,失踪并非无缘无故。他的人生规划中,从未有她的一席之?地。
那个全心疼爱她的三哥,都是她的幻觉。
前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程音抬起了?眼。
男人体格高大,又着?白衫,即使是她这双破眼睛,在夜里也能看见朦胧的身形。
他在她的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带着?探寻之?意。但她是如此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于是他也保持了?一贯的内敛。
没有问她:你听说了??你怎么想?
也没有说:听我解释,我有理由。
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神?情说不好是哀伤还荒芜,还有一种仿佛从神?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同她说话,问得却是工作上的事。
“谈得怎么样??”
“大师兄同意了?,他会?好好做准备。”
“多谢你。”
“不客气。”
很客气的一个对话。
黑暗中,白色的衣袖动了?动,递到了?程音的面前。
“走吧,时候不早了?。”他说。
程音却没伸手,低头翻了?翻包:“刚想起来,我带了?手电。”
手电是鹿雪在网上拼团买的,开关?一按,雪白刺目的光线如泉水喷涌,令五米之?内明如白昼。
程音挥了?挥手电:“还挺亮的。”
季辞没有接话,他收回伸出去的手,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与来时相?比,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改变。
程音觉察出冷场,要在往常,她大概会?说两句场面话,像一个真?正称职的下属,靠谱的社畜。
但此时,她并不想与他多说半句。
她的脑子里一时热闹,挤满了?往事,一时又空寂,白茫茫一片。
情绪也是木然的,说不上是失落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总之?,她的某个执念,在时隔多年?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
程音一边埋头前行?,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手电开关?。
光圈时而收束,时而蔓延,不同幅度照亮道路两旁的灌木丛——这个拼单团购来的大路货,功能还挺齐全。
鹿雪如果在场,一定会?骄傲宣布,这是她精心挑选的尖货,高照度,长续航,还带防狼模式。
当然,如果她在场,一定也会?阻止程音,千万不要随手按下开关?键旁边那个红色的按钮。
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将静谧的校园直接掀翻。
高分贝的AI女声突然炸开,瞬间响彻整个园区,将路边的灌木丛都震得簌簌乱抖。
“救命啊——有色狼——救命啊——有色狼——救命啊——有——色——狼——”
短短数秒,天地为之?变色。
声波像驱赶羊群的鞭子,扫过原本悄寂无人的灌木丛,枝叶之?间此起彼伏地蹿出几条人影,白花花的一团,边跑还边整理衣裳。
其中一人慌不择路,直奔到程音面前,正对了?手电的直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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