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就是这样。在一度以原始暴力、人情关系论高低的地方,俞子霖从前顺利过了十来年,遇到的第一个滑铁卢就是崔钰,第二个是梁弋周。
梁弋周当时身后有兄长,还算收敛点到即止。
崔钰完全是不受控、无边界的暴力分子。
还好有所准备。俞子霖心下一沉,想到即将要来的食品监督人员,懒懒散散站起来。
“你这大哥自己犯的事,卫生安全不过关啊。”
俞子霖看着梁弋周说,避开了崔钰的视线。
梁弋周没看他,回身一脚踹到大门关紧,发出骇人声响,转身时顺手拽住一个见势不对想溜走的“丈夫”衣领,把人拉在地上拖行,耐心完全告罄。
“行。卫生是吧?证据拿来,今天说不清楚,谁都别想走。”
在最忙的一段时间,梁弋周失眠严重,但只要睡着,不会梦见退出失败的项目,却总梦见她。那种疲累又真实的感觉,又不太像梦,他站在一中的操场上,透过流动的人群看见崔钰,她穿着大一号的校服,暗红色带灰条的上衣,长到没过脚踝的校裤,脸上手臂总是挂彩,神色平静中又浮动着其它什么。
十八岁的梁弋周看不真切,二十八岁的梁弋周读出来了。
像轻蔑。
青春期时,躁动的男生们头一凑在一起,私底下给每个班级的女生排名打分。少女,多么美好的词,如诗如歌,轻盈的、粉色的、柔软的,虽然都被题目淹没了,但总有比较水灵的会被大脑发育不完全的少男们挑出来,不过崔钰永远是被忽略的那一个。
梁弋周觉得挺无聊,看他们怪叫还不如打架有意思。附近六公里内三所中学,体校或职高爱招惹他的人不少,单挑他手拿把掐,可被多人围攻会挂彩,回家再被梁骞周打一顿,骨裂过两次,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不知道哪天开始,崔钰忽然开始带伤上学。
高三和高一不在一栋楼,南北两侧,一个二楼一个四楼,梁弋周一开始以为是她那个便宜爹,还在打水时不小心跟她偶遇过,接热水时快速道:“你有用得着的地方说话求我的话也不是不行。”
说得太快了,崔钰压根没听清,顿了顿:“什么?”
“……非要我再说一遍吗?自己悟去吧。”
梁弋周没好气地扔下一句,拿着热水杯转身走了,但一向喝冰水的公主没注意,手里杯子满格,水晃出来,把他烫得脸色都变了,为了尊严硬是咬着牙关没发出半个音。
“你……没事吧?”
崔钰充满关怀地问。
“不用你管。”
梁弋周黑着脸走了,一路上同级的人看到他那张臭脸都自动让道。
后来从别人的谈论中,他知道了原委,她惹到了一个同班姓黄的关系户,对方常跟着高二的俞子霖混,外校的“哥们”一堆,堵个崔钰很轻松。但也没让崔钰成功道歉过。
在梁骞周休假的时候,崔钰会去找他做体能训练。梁弋周周末球也不打了,从他们俩面前晃过几次,趁着梁骞周喝水又问崔钰,到底发生什么了?
崔钰换了个方向,选择不看他这张碍事的脸。
黄毅腾是她从前常见的那种混混,能被塞进一中吊车尾班级,全靠爸妈。半个月前,黄毅腾跟班里语文课代表开恶心的玩笑,班里一半人没去上体育课,围观的人不少,对方羞愤地用书砸他,黄毅腾火一下上来了,一拳怼到女生胸上,换来周围的怪叫,他看着课代表痛叫,更加有兴致,一拳两拳,不轻不重但是打得人步步后退。
那种羞辱性质的暴力像油锅里进了一滴水,造成的连锁反应很大,有人觉得不舒服,但也不太想上前去多事,黄毅腾明显正在兴头上。
一套精装书籍忽然砸上了黄毅腾脑门。
“操,谁他妈砸的!”
书不轻,黄毅腾的额角直流血,他登时陷入暴怒状态。
班里的人自然地分出一条路,靠在黑板最后面的人缓缓收回手,她投掷的动作标准、干脆 ,像推铅球一样把那本厚重的书推了出去。
黄毅腾看到一张过目即忘的脸。这是班里某个很乖巧的角色,叫什么来着?不记得。她肤色健康、脸颊微圆,下巴收出一个小尖,长相算清甜,但也仅此而已了。
“你他妈死定了。”
黄毅腾说着,快速冲了过去,一拳砸过去,却扑了个空。
但他目标坚定,最终抓住了崔钰领子,把她掼在地上,举起拳头刚要冲面部而去,下一刻却改变了主意,朝她的胸口砸去,崔钰也没躲,她被人摁在地上,活动范围很小,于是两只手反倒扣住了黄毅腾太阳穴,用前额狠狠撞向他!趁着黄毅腾吃痛,随手抄过附近地上的扳手砸下去——她非常善用一切东西做武器。
周围的尖叫此起彼伏。
很快,教导主任来了,短暂结束了这场闹剧。
不过崔钰放学被围追堵截的生活也开始了,俞子霖只负责派人,对看崔钰被揍这件事不感兴趣。
直到某一天,放假前一周,他常见的几个外校兄弟没了人影。
他在附近的体育馆找到了。
推开废弃的器材室门,三个人被结实捆在一起,黄色胶带绑三层,正在疯狂冲俞子霖示意。
高高的垫子旁,一个穿红色运动短裤的身影背对着俞子霖。
过了几秒,她转过身,冲他微微笑了笑,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来看你兄弟们啊?”
崔钰左手转着一个蓝色的圆规,她踱步到三个人旁边,用尖面挑起其中一个人的下巴,手腕用了两分力,戳出血珠也没停,笑容深了几分:“你这一个月找我麻烦最多,噢,还找过那个高三的姓梁的吧?刚好,账一起算了。”
“哎你有病啊?明天他妈的不想上学了——”
俞子霖根本不把她的威胁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可话还没说完,他下意识觉得不对,紧急一避,水果刀从他眼前凌厉地破风而过,深深地扎在门里。
“我烂命一条,无所谓。”
崔钰微微眯眼,唇边的笑意很深,语气诚恳温柔。
“我可以今天就去死。把他们几个的手指还有你的耳朵割下来塞到你嘴里以后去死,我保证我能做到,你信吗?”
她的短袖明显过宽,所以卷到了肩上,手臂肌肉线条流畅,一只手叉在腰间,手指尖隐隐有血意,那是别人下巴上的,她随意在衣服上抹掉了。
夕阳前的余晖鎏金洒在崔钰的脸上,照得她像瞳孔漆黑的野兽,站在那儿甚至带着一丝兴奋。
俞子霖没说话,脚步往后退了小半步,脸色也不好看。
上个月,她从围观跟踪梁弋周被揍到突围的几次经验里,学到了群架的要义:找到其中一个软肋,往死里打。
再加上包里随身的武器:两块结实的砖头。
非常之好用。
“哎,崔钰,干嘛呢?”
梁弋周从后往前推了把俞子霖,他一米八七,站在那都遮了部分夕光。
他单肩挎着空空的书包,扫了俞子霖一眼,懒得理,路过时却云淡风轻地拔下门上小刀,收在掌心,以免被人偷袭。
“什么好玩的事,不叫我啊?”
梁弋周单腿蹲下观察这几个挨揍的货,觉得人选都不冤枉,于是仰头看了眼崔钰,嗤笑一声:“给你面镜子,你看看你现在头顶炸毛那样。”
俞子霖见势不对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懂个屁。”
崔钰冷冷砸了他四个字。
生理差异这道鸿沟,梁弋周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要付出多少个日夜,在训练上加多少码才能与之艰难抗衡。
“我是不懂。但也别总死啊活啊的,”
梁弋周摸了下后脑勺,语气懒散:“多不吉利。”
“不过你还真是,闷声不响的,开口求助一次会死吗?”
他指了指这几个人:“我也可以——”
“不可以。”
崔钰截住他的话头,眉头微挑,淡淡看向他:“我的事,如果不是我来结束,睡不着。”
她在逆光中盯着他,梁弋周看得微怔住。
崔钰……
按年龄而言,确实已经长成少女了。
但她朝他弯腰这一刻,既不粉色,也不轻盈,既不柔软,也不美丽。
她唇角带着没有痊愈的伤口,穿着她最爱的一身跑步服,双腿有力修长,甜美的眉眼变成刺骨的凶然,孤星似的眼睛很深,她直起身来,垂眸望着这几个人时,轻蔑得就像在面对战利品。
梁弋周一直蹲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知道崔钰像什么了。
像重炮,像火山。
有人会为了观其一眼而死。
蓄着如此能量。
三十岁的梁弋周已经在虚与委蛇的文明社会中生活许久,可回到这地方,简直天然知道该如何融合。
但工作人员及时到了,钱骏园挨揍进程中止。
崔钰爬到桌子上时,他下意识想要阻止,但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便拽了下她牛仔裤提醒:“位置错了,不在这边。”
崔钰瞥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在指导我做事?
梁弋周已经好几年没被人这么看过了,现在谁能赚钱谁是爷,他一年押五个宝隔年三个都能成谁会跟他大小声?
该说不说,除了崔钰肿红的脸颊让他心脏揪住以外,她冷冷瞥过来这一眼,让他有种隐秘的爽感。
……他不会真是 m 吧。
不可能。
但如果崔钰要用球鞋踩他,想想……
也不是不能接受。
……靠。
人不能这么没有底线。
梁弋周脸色沉沉,把纷乱的思绪收回来。
“你不是要找摄像头吗?我装在西北角了。”
他低声跟她说。
因为林祺的餐馆里有监控死角,他第一次来就发现了,住到第二天就默不作声帮忙安上了。
“我安在这了啊,这也看得清。”
崔钰指了指天花板,这是她安的,她自然知道位置。
梁弋周难得沉默:……
“不是……”
林祺感觉到一阵晕眩:“你俩在我这儿当特工呢?”
感情都趁着他在厨房挥勺子狂做小动作啊?
要说小动作有没有用——
那自然是有的。
监控视频无死角覆盖,屏幕上,俞子霖一行人特地选了半天位置,饭菜上了以后,男人如何快速往碗里加料的画面一清二楚。
“这谁啊?来说说怎么回事?”
市场监督工作人员按下暂停,严肃地看向始作俑者:“是人家老板的虫子吗?”
“……”
男人看了俞子霖一眼,忽然开始给工作人员痛哭流涕下跪:“我老婆没过几个月要生了我还缺钱,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
“你屁话真多。”
梁弋周冷不丁甩了个勺子在他脸上,唇角挑起一丝笑,戾气极重。
“哎哎——这位同志不要动手!”
工作人员赶紧拦在中间调停。
“要说家族历史是吧?”
梁弋看向工作人员,语气猝不及防沾上沉重:“我哥是烈士,这里是我投资开的店,被这帮人砸成这样,还搞坏了我们的名声,看来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崔钰,咱们家乡最高的楼在哪里——”
“龙城大道378号。”
崔钰积极应答,随即又叹了口气:“林哥,咱队长电话是多少来着?他说有事可以联系他,我看是时候了,他们有媒体资源,对吧?”
林祺看着两人根本不甩对方,但是契合无比的一唱一和,短暂沉默后加入了队伍。
“嗯,是的,我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行了,我们鬼迷心窍了,赔钱,该赔多少就赔。”
俞子霖家的事业在当地还需要打点,他只能暂时认下。
“行。你踩着的这套损坏桌椅算便宜的,三万二,我前两天刚从市场上淘回来的,你按这个均价走吧。”
梁弋周微笑。
“三万二——你疯了吧?!”
俞子霖拍案而起。
梁弋周倚在墙上,歪头友好发问:“统一换的,不信?你可以请人来验证。我前两天给整个饭馆换了三套不同的,其它更贵,你想听价格吗?”
俞子霖脸都绿了,这是讹他呢吧?
偏偏旁边还有崔钰跟个全自动计算机一样迅速报价:“这边费用 224000,我的医药费到时候另算,你走微信还是支付宝?”
林祺:……青春期爱惹祸有时候也不是坏事。
……比如长大了以后就能在某些时候对流程更熟悉一点。
两个小时后,辛旺红餐馆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面对一片狼藉。
林祺进去找全套清洁工具了。
梁弋周把桌椅扶起来,拿个笤帚一点点扫,崔钰坐在角落小口喝着林祺给他冲的藕粉。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
直到梁弋周收拾到她那个区域,崔钰要收腿,他看也没看,直接跨过了。
“哎,还生气呢?你现在真是年纪上来了,”
崔钰吹着热乎乎的藕粉,深沉地叹了口气:“脾气本来就很坏了,现在更那啥。”
梁弋周把手上笤帚忽然一扔。
“崔钰。”
他的脸色寒意很重,睫毛垂着,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阴影。
“为什么不躲?不会想说躲不掉吧?”
“凶死了。”
崔钰低头喝了口藕粉,想起什么似得,带着笑意抬头:“怎么,心疼我啊?”
她自己看不到,但是嘴角一扯,脸颊的剧痛也让她知道这一幕大概会挺滑稽。
梁弋周掉头走人了,懒得跟她多说话。
崔钰觉得自讨没趣,摸了摸脸,收笑轻叹了口气。没多久,一道阴影矗立在她跟前。
梁弋周手里拿着一个冒热气的什么,垂眸淡淡看着她。
崔钰定睛一看:热鸡蛋。
他微微后撤半步,单腿蹲下来,沉着脸,把装在薄塑料袋里的鸡蛋贴在她面颊。
崔钰看着他,收回了手,轻笑了下。
又听见梁弋周淡淡开口。
“是。心疼的要死。”
消息很快传开,没多久,周茉跟卢缈都赶过来帮忙了。
“施姨想过来呢,我让她跟崔叔在家里休息,我想你……也应该能解决好。”
周茉带来了药膏,给她上着药,顺便瞥了眼不远处边扫地边打电话的男人,偏灰蓝的亚麻衬衫,黑色西裤,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背影宽肩窄腰长腿,大概是打公事电话,神色冷肃。她小声冲崔钰嘟囔了句,这心机花孔雀,可不要上当啊!
周茉能看出来,虽然不知道自己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俩之间有种很奇妙诡异的气氛,看着风平浪静,实际问题可能很大。
崔钰被逗笑,想起周茉去年的黑历史,揶揄道:“那位少爷才是孔雀吧?”
那位娇惯坏的浪荡富家子,周茉工作时没少被气,最后离职前狠治了对方一顿。
闻言周茉的脸刷一下黑了:“别提他,晦气!”
“你这脾气,也就崔钰忍得了你。”
卢缈慢悠悠飘来,手里端着盘子:“林哥刚炸好的小酥肉,你能吃不?”
她问崔钰,刚说完又收回了:“算了,等你去医院检查完吧。对了,有什么想吃的吗,林哥说就顺便吃晚饭了,他来做。”
“崔钰——!”
卢缈话没说完,餐馆门刷地一下被拉开,一道匆忙请朗的男声陡然出现。
是庄致远。他来得风尘仆仆,鼻梁上还架着起雾的眼镜。
崔钰微微蹙眉,看了眼卢缈和周茉,两个人都摇头表示不是自己。
“应该是施姨,我走前好像听到她打电话。”
周茉跟她耳语提醒。
“我听说这边儿有冲突……你没事吧?”
庄致远赶到桌子旁,一眼看到崔钰脸上伤势,眉头深深拧在一起。
都不用崔钰回答,这显然不是没事的样子。
“还好,没什么事,”
崔钰笑了下:“我皮糙肉厚,估计一两天就下去了。”
“那也得去医院啊。”
庄致远立刻拨了个电话出去:“我联系下我同学——”
崔钰站起来把他手机抽走,拍了拍庄致远肩膀,认真道:“我真的没事。”
“来都来了,要不留下吃个饭?”
林祺刚好端了盘凉拌木耳腐竹上来,看到来了新客人,自动招呼了一句。
林祺再一抬头,不小心撞到一双角落幽深的眼睛里。他长得跟梁骞周相像,眉眼深邃,但没有梁骞周柔和,只要不在笑,神情天然有种别人欠他八百万的桀骜感。
看现在这样,像欠了一千万。
四十分钟后,八菜一汤中的最后一道回锅甜烧白上完,庄致远俨然已经打入了内部,周茉对他印象本来就不错,卢缈也是一中的人,也混过学生会,聊一些趣闻旧事轻轻松松,并且他也没有因此失衡,总能在话题中把崔钰适时引进来,时不时扭头问她有没有夹不到的菜,性格温和,如沐春风。
期间,庄致远跟卢缈聊到一中的旧闻,教学风格之类的,忽然想起一桩事:“我后来听说,底下那届有个校友回高中看老师的时候跳楼了,叫什么……陶映什么的,好像成绩也不错,当时学校还组织过——”
他说到一半,观察到周茉和卢缈动作一顿,崔钰眼都没抬,气氛却发生了细微变化,立马判断出这是个不宜提起的话题,停下话头,飞速转到了最近新进的电影上。
周茉明显松了口气。
但总得来说,庄致远社交风格就两个字,妥帖。
林祺坐下时,瞥了眼坐在最角落的男人,看了圈场上的形势,差不多明白过来了,笑了笑,举起茶杯感谢在座的人:“今天给大家添麻烦了,辛苦你们过来帮我料理这么桩麻烦事,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开口。小崔这不方便,到时候还要去医院,我就以茶代酒了。”
茉莉花茶杯碰在一起,热气腾腾的饭菜勾人食欲,桌上一派和气,崔钰话不多,但时不时也会加入话题。
全程保持沉默的就梁弋周一位,不过也是因为他电话频繁,三四个进来,他都要去旁边接一会儿才回来。
“你假不是还有三天?是不是人家催你了?”
第四次出去又落座后,林祺问。
“没什么事,要看个厂子,过几天去趟郑州,我从这边直接过去。”
梁弋周收起手机,重新拿起筷子。
“梁总,真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一中的荣誉校友榜上还有你的名字呢。”
庄致远跟林祺要了瓶丝路春,拿了白酒杯倒满,真诚举杯:“你不方便的话,用茶就行。”
梁弋周唇角微扯,笑了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不会走路的时候就会喝了。”
崔钰抬眸看了梁弋周一眼。
周茉受不了这 b 王了,长叹了口气,给卢缈和崔钰夹了点绿叶菜:“吃菜吃菜!”
两个人喝完,庄致远才继续诚恳道:“你是……金融行业对吧?现在事业发展那么好,以后还打算回老家定居吗?”
梁弋周给自己又倒了杯酒,眉头微挑,散漫道。
“工作在哪我在哪。不过,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不用拐着弯儿讲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
庄致远倒了新的一杯致歉,语气温淡地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因为我挺喜欢崔钰的,所以免不了会有点儿在乎你,你们应该是关系很不错的……老朋友。”
周茉筷子都送到嘴边了,动作都定住了。还是卢缈帮她淡淡抽走了筷子,合上了嘴巴。
林祺送到嘴边的茶也拿远了,把椅子往外挪了挪,离梁弋周远了五十公分。
崔钰倒跟个没事人一样,她慢吞吞地在啃排骨汤里的玉米,间或夹块胡萝卜送到嘴里,由于左边儿脸颊负伤,只能用右边嚼,像冬天存储粮食中的仓鼠,脸颊鼓鼓的。
看着面前这出,想说什么也来不及,只能加紧嚼的速度……吃着吃着觉得排骨太香了,也懒得开口了,认真看戏中。
主要她真的很饿,今天消耗太大了。
“你说话是挺直的。”
梁弋周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盯着庄致远:“那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什么老朋友吧。”
庄致远推了推眼镜,微笑:“嗯,前男友吗?你是幸运的。但是这个词缀,毕竟是……前。”
他以前算是不偏科、风格很正统的学霸,因为不想答应班上混子的作弊要求,被人在放学时堵住修理了一顿。第二次要挨揍前,崔钰刚好出现,手持板砖,从天而降,肩上带着尼龙绳,冷静地把那个人拖走了。
家里有个做教导主任的母亲,早恋这个词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其实那时候也说不上喜欢,但这么多年,他的确没忘记过她。
她的生命力强到让人过目难忘,又有很美的一双眼睛承载着那样燃烧的火焰。
梁弋周没说话,靠在椅背里,黑眸微眯。
“哇——勇士。”
卢缈撑着下巴,扫了眼梁弋周后,又看向庄致远,颇感兴趣地问道:“那你有什么优势呢,跟……这位嘉宾比起来。”
“崔钰,我的家庭非常温暖稳定,我知道你……不,如果你需要,也许它未来也可以变成你的后盾。”
庄致远看着崔钰,凝视着她的眼睛说。
他当然知道崔钰父母都不在了,他也很心疼这一点。
桌上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
因为大家都认识的、绝对无法接受挑衅的战斗派竟然在沉默,梁弋周什么话都没说,只有一缕很沉的落寞浮上来,又被他用轻笑压了下去。
庄致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忽然发现这事的节奏是不对的,但怎么就话赶话说到这了呢?
崔钰淡淡看着庄致远,若有所思,但绝对没有高兴。
“学长,你很优秀,”
崔钰抿了抿唇,语气没什么起伏:“但不要这么说。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后盾这个词,”她轻摇了摇头。
“太重了。对方家庭情况跟我无关,我有我自己就够了。”
“那……你最看重什么呢?”
庄致远索性豁出去了,轻声问道。
他自认确实也没什么短板。除非崔钰喜欢奢侈到他够不着的生活,但崔钰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崔钰仔细认真地思索半晌。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答案,所以她思索地尤为严肃。
“脸。”
顿了下,她又严谨补充道:“和身材。”
除梁弋周外全桌都陷入了呆滞,气氛陡然间变得更奇怪了。
崔钰确实也没撒谎。
比如,她从不觉得年轻人的第一次是多值得纪念的东西,但是偶尔想起那个画面,因为美,还是能清晰从记忆之海中浮起来。
那是个雨天,淅淅沥沥的银丝打在窗棂上,深绿覆盖整个世界。
二十一岁的梁弋周,已经没再留前一年的寸头了,黑发长长了些,穿着崔钰给他买的十五块上下九淘货的黑色短袖,刚洗完澡,水珠还在滴着,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模样非常诱人。
大概是一向桀骜不驯的人服软比较难得。
他靠耍赖,把她抱在腿上亲了会儿,喉结微动,吻得绵长湿润。崔钰两只手捧住他的脸,敷衍两下就想继续去搬砖,因为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贴着她大腿跳动,带着热度和硬度,存在感极强,已经隐约抵住了她。
“行了,等会儿再说——”
崔钰刚想强行离开,又被梁弋周握住手腕,不轻不重地拉过,往下,覆住。
他轻吮着崔钰柔软的下唇,用高挺的鼻梁轻贴着她鼻尖,被情欲纠缠到胸膛起伏很重,薄荷味的呼吸交叠在一起,伴随着窗外愈发颠倒的大雨,崔钰听见梁弋周落在她耳边近乎惑人的耳语。
你可怜可怜我,崔钰。
漂亮就行,这句话在成人世界中显然不是万能通行证,但用在一些特定场合,比如施兰霞女士的质问,和此时此刻,是很有用的。时隔多年,实用主义者崔钰相信自己已经修炼出来的抵御这种美色的定力。
……应该……
“开玩笑的。”在桌上沉默中,崔钰笑吟吟地补了一句。边说边转着桌子,夹了一口风味茄子:“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我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哎,林哥,这个好吃,方便的时候教我做下。”
“这有什么的。”
林祺说:“我把料汁比例发给你。 ”
成年人的社交礼仪之一就是给台阶下,何况她就是顺口一说,并没有要下谁面子的意思——
崔钰给自己茶杯里倒了杯酒,冲着庄致远举杯,眯着眼睛笑了笑,扯到受伤那边脸又皱眉,但也不耽误她说场面话:“学长,你也长得挺好的,端正。不过人嘛,还是品德最重要,你到这来要开一个多小时吧?辛苦你赶过来……不说了,来干杯都在酒里了。”
庄致远略带迟疑地举杯,还没碰上,崔钰自己收手,仰头就要一口闷下去。
不过没成功。她刚送到嘴边,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忽地横亘出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们之间,甚至隔着个对角线。
梁弋周是全桌唯一站起来的人,其他人的目光瞬间全集中在他身上,不过他并不在意,只专注于手头这件事:俯身,把她手里的杯子抽走。
“什么意思啊梁弋周,抢我们小钰酒喝?”
周茉大喇喇地开玩笑,顺势把氛围搅活开。
卢缈抿了口茶,幽幽道:“梁总现在手下管人多,管习惯了。”
梁弋周手里摩挲着她的茶杯,垂着眸,不发一言,似乎是默认。
“崔钰,你现在……”
庄致远叹了口气,就算再不想为了对方说话,可还是开了口,食指示意了下她的脸:“的确不适合,酒精不利于伤口恢复。”
“谢谢,不过我真没事。”
崔钰笑笑,看着庄致远:“我不是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