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视线下移,看着坐在崔钰右边座位的男人。
“不用,我喝茶。”
梁弋周淡声道。
“噢,好。”
庄致远看崔钰左边还有空位,就大大方方坐下了,把有点模糊的眼镜擦了擦,对面的男人似乎没什么表情。
他也不管,恰到好处的热络:“您认识小钰吗?是她亲戚吗?”
崔钰赶在事态更离谱前开口:“这倒不是,他是……那个一中的,没印象吗?”
庄致远戴上眼镜,看着崔钰的眼睛,问得很认真又有礼貌——
而且是凑到崔钰身旁小声问的:“我该有吗?他叫什么名字?”
“不好意思,”
梁弋周伸手,也礼貌地屈指敲了敲桌面,看向庄致远:“请问,这里是你家客厅吗?”
佟郦默默捂住原馨耳朵。
今天这餐饭看来不该吃的。
庄致远也很震惊,面前这男的,按理说也是事业有成返乡人士了,可成年人之间的基础礼节,他似乎完全不在意。非常不留情面的社交方式。
“我怎么了吗?”
庄致远清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严肃。
确实,也没怎么。
不过就是离近点说话嘛?
梁弋周抬手指一指原馨,温馨提示:“这里有未成年。我看你重心不稳,怕你摔了。”
“谢谢,还真是热心啊。”
庄致远再怎么样也明白过来了,看向梁弋周:“请问你叫什么来着?最近跟崔钰聊天,她也没跟我提过你。”
深感出门查黄历必要性的崔钰摁住眉心:“不是,菜来了,要不先吃饭——”
“是吗?可能不会跟相亲对象聊太深吧。”
梁弋周微微笑了笑:“她从来不喝带糖分的茶类饮料,这点你们好像都没聊到呢。”
庄致远也笑了,他是清秀温和的人,说话也不急不缓的:“事情都是要循序渐进的,我从不在意快慢,有个哲学家说得好,人要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再说真心比攀比心重要得多……你说呢?”
梁弋周对此发言表示了高度赞同,拍掌发出清脆的响声。
“精彩。不过,其实也没差,具体的人都够抽象的。”
他黑眸微眯,好整以暇地看向崔钰:“你说呢?”
在全桌眼睛都看向崔钰的刹那,在高考都没有感受过的压力霎时来到了胃部——胃果然是情绪器官。
崔钰摆摆手,捂着嘴冲进了侧边洗手间。
“这……还没吃呢,别是吃坏了肚子。”
佟郦把原馨在椅子上安置好,打算起身去看看。
庄致远皱眉:“她最近很忙,好像昨晚也没好好吃晚饭吧。”
梁弋周端着杯茶一饮而尽,黑云盘旋的低气压已经明显的不能更明显了。
但很快,有什么思绪在大脑里闪电般钻过。他握着茶杯的手突然一顿,几乎用力到泛白。
梁弋周脸色微变,扔下杯子就冲了进去。
梁弋周把洗手间门关上,飞快落了锁,眼神沉沉望着她。
崔钰吐得昏天黑地,只在空隙挥挥手,意思很简单,出去。
“最近总吐吗?”
梁弋周上前两步,迟疑好几秒,最终还是看不过,在背上拍着给她顺气,又抽了个纸杯接水递过去。
“什么啊。”
崔钰没接,只是直起腰,气喘吁吁盯着他,不可置信地放轻声音:“你有生理常识吗?你那玩意儿又不是带刀机关枪,百米穿套啊?”
“什么东西?”
梁弋周没明白过来,只顾看她揪在一起惨白的脸,自己的胃不知怎的也莫名揪起来,他不想继续被影响,干脆把纸杯塞她手里,眉心下意识拧着,脸色沉下来:“老吐不是好事,胃镜和钡餐造影,有空去做。”
“……噢。”
崔钰意识过来,都是筛胃癌的选项。
“我知道了。”
她低声道。
“崔钰?没事吧?”
佟郦担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自己看着办吧,你自己的身体,谁能替你操心。”
梁弋周语气不太好,甩门走人了。
没了崔钰,餐桌上一开始有种诡异的安静,除了林祺上菜时热情的招呼,还有周围客人逐渐多了起来的热络声响。
“郦姐,施姨不来吗?”
最后还是庄致远打破了沉默,给佟郦的茶杯满上。
“她在家休息呢,现在喜欢吃自己做的饭。”
佟郦笑了笑。
“哦——”
庄致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我上次去家里的时候,看到电视上的相框了,阿姨现在跟以前比,瘦了很多哎。”
施兰霞登山的照片很多,拿着登山杖帅气登顶的时候,身形还是偏圆润的。
佟郦温和地看一眼他,余光又看了眼头都没抬的梁弋周,知道庄致远的用意,但也不想戳破什么。
“是,病了一场,后来瘦了三十斤。”
庄致远有些诧异:“这么严重吗?”
佟郦轻点头:“是癌,不过发现的还算早,治了大半年。”
她喝了口茶,借热气掩住发红的眼眶,用家乡话跟庄致远说:“给小钰累惨了。”
崔钰那时也才二十三,自己攒学费读的西点学校读到一半,又暂停了回到陇城来,陪了施兰霞化疗手术全程,没有请过护工。
因为陷在一团烂泥的婚姻里,佟郦只能抽出时间往医院跑,帮着崔钰分担一点是一点。有一次佟郦半夜偷偷上了趟住院部,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看到崔钰坐在长椅上,双臂抱胸垂着头,要睡不睡的,孤寂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她的睡眠已经被切割得很碎。
从头到尾,崔钰都没有情绪崩溃过,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是事儿到跟前了就处理,对镇上哪里的假发更好也颇有心得,抽空还能照顾安抚舅舅董爱国的情绪。但佟郦心里也堵的慌,她眼看崔钰的体重也一路狂掉,眼窝下的青黑没消散过,人全凭那口气吊着,晚上被惊醒,总会再三去查看施兰霞的情况。
“你晚上也得好好睡。”
当时佟郦再三叮嘱她。
“睡不着。”
崔钰站在病房外,仰头靠在墙上,盯着头顶白色的灯,眼一眨不眨。
“我认识一个长辈,她睡着觉走了。走了就错过了。”
多年前,吕婉泽前一天还能窝在椅子里开玩笑,虽然虚弱。崔钰看惯了,总觉得她好像还能陪伴他们俩很久。但那就是平常的最后一天。
“姐,我小时候看那些书,就尤其是写咱家这地方的作家,”
崔钰笑着说:“以前感觉挺刻意的,那么多倒霉事,死亡啊,病痛啊,欠债啊,一件来了十件就要来,怎么就逮着一个人薅,而且逮着没钱的人薅,现在看来也不假。”
她不是爱看书的人,但是高一时语文成绩一般,被班主任叫去苦口婆心,说理科成绩那么好,分数不赶上来可惜了,多看课外书。
那时候为了跟梁弋周暗暗比排名,开始狂拉语文分数。顶着夕阳翻书页走回家的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她从图书馆借到本散文集,作者写陪着相识数十年的爱人治病,崔钰放学路上看这本书时,梁弋周刚好骑着自行车从下坡飞奔,回过头来逗了她一句什么,她对那天的暮色记忆深刻,书里又刚好写到这天光,以至于她后来几乎可以将那段倒背。
——我从车中反光镜瞥见他孤立身影……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潇潇,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
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树犹如此》白先勇
天气好时,暮色流光溢彩,淡金色下覆盖着浓重的黑夜,如同凶险人生。
二十三的崔钰不会为了厄运流泪,因为她不要输。
二十八岁的崔钰,也不会因为胃不舒服就不吃饭,她吃到简直像在跟胃赌气抗衡,而且喝了几杯大麦茶下去,确实感觉好多了。
佟郦跟庄致远都算是耐心好脾气的人,随便找个话题也能聊,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格格不入,偶尔夹一筷子,吃得很慢。
崔钰在热聊时,也止不住地瞥了他好几眼。
——大哥,吃得差不多了也该换桌了。这是我们点的菜。
她觉得她已经用眼神说的很清楚了,梁弋周装瞎呢,眼皮都不抬一下。
“对了,小钰,我有朋友在金城二院,普外的,下次有需要……你给我信息。”
结束的时候,庄致远嘱咐她。
崔钰愣了下,看了佟郦一眼:“噢,好,应该用不到。”
“你开车了吗?”
出餐馆的时候,崔钰问庄致远。
“我有。”
庄致远指指别克。
崔钰的二手红旗也在门口,她按开了门。
“那我们有时间再聚……”
崔钰余光跟某个人跟得紧,这边温柔的话还没说完,立刻指着副驾驶提高音量:“哎——”
她冲过去扒着副驾驶车窗,碍于这是公共场合,林祺也还在身后慈蔼地目送他们,压低声音:“干嘛呢?我又不是你司机,你自己没开车啊? ”
梁弋周扯过安全带,神色自若地扣好。
“送我去趟白坪乡。”
又冲佟郦和原馨勾唇笑笑:“佟郦姐,辛苦你坐……那个谁,崔钰高中同学的车了,我们是相反方向。”
佟郦对离开战场求之不得,道别后,带着原馨飞速上了别克后座。
庄致远没上车,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崔钰冲他扬起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你们先走吧。”
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她是个不会把坏脾气外溢的人。
等灰色别克在黄土地上滚出车辙扬长而去,崔钰才微沉下脸,凝视着副驾驶的男人:“梁弋周,你有病吧?”
“你本来也要去白坪。”
梁弋周根本不看她发脾气,随手一指车后座,赫然有一大包纸钱金元宝。
“我——”
崔钰陡然意识到一个事,她今天凌晨打算赶零点去墓地看的人,是吕婉泽。
晚上九点半,红旗 hs5 在一段平整的路后,进入了通往村里路最陡峭的一段,据说很早前就讲要修,也有拨款,但一直没修好,饶是崔钰的车技,也开得磕磕绊绊。之前都是走过去的。
道两旁是深夜的枯藤老树昏鸦,车里是没人开口但随时预备要吵的架。车里还放着凤凰传奇的《全是爱》,简直不能更适配此刻的阴沉氛围。
“你平时就爱这么搭顺风车吗?”
崔钰冷不丁开口。
“你平时就这么爱遇事就跑吗?”
梁弋周冷冷弯唇。
“怕我坐你车,理亏了?我是想付钱的,但你把我拉黑了。”
“……”
崔钰沉默了两秒。
“行,对不起。”
“……”
梁弋周看向窗外,把车窗放下来了几秒,好在陇城晚上风还挺凉的,能阻止他对司机痛下毒手。
冷静过后,他又重新开口。
“你这么爱说对不起,有哪次改过吗?”
崔钰:“没有。”
梁弋周哈地夸张笑了声,抱臂环胸,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复心情。
“你倒是痛快。”
他再三深呼吸后:“崔钰,我再问你一遍,你跑什么,我会吃了你吗?还是说体验就那么糟糕?”
崔钰两手抓紧方向盘,认真严肃地盯着前方的路,生怕一不小心开进沟里了。
“不是。”
“那为什么?怕我找你负责?!”
梁弋周觉得自己成年以后修炼的脾气简直是笑话,失控次数全都贡献给崔钰了,而背景音的女歌手还在为他激情伴奏:[你说为什么,都是我的错——]
吵得要死。
他抬手把音响按关了。
“走了,下来吧。再开开不进去了。”
崔钰熄了火,率先下车拉开后门,把红色大塑料袋提出来,除了纸元宝纸房子纸车还有一瓶白酒。
这附近两个村子的人基本都在这了,吕婉泽出生就在白坪,所以最后也决定在这,说可以跟老乡们下去继续打牌搓麻将。
田埂间被人踩出来的路延伸得很长,月光凉凉地照着前路。
“梁弋周,你现在事业应该很稳定了吧?”
崔钰走在前面,忽然问道。
“怎么了,要验资?”
梁弋周讽刺起人来从不留情,他跟在崔钰身后,因为熟悉这条道,不用看路也走得很稳,只用负责狠狠盯穿她的背就好。
“你一年能赚多少?”
崔钰没理他,继续问。
“能买下你十个店。”
梁弋周语气淡冷地说道,把崔钰给弄笑了。
她摸了摸后脑勺,慢悠悠帮他算着。
“好吧,那就算你带分红两百吧,你上海和北京的公寓看起来是长租的,都不便宜,你也就出差的时候偶尔去一下三四线城市,非必要的话,其实也可以不用回陇城了。”
“你靠你自己,已经可以立住脚跟了。梁弋周,你知道,这对于我们——”
崔钰停住脚步,踩了踩脚下的土,回头凝视着他,语气温和:“这样的人来说,走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付出了无数努力,意味着遇见正确的时机,你可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你的后代也可以。”
“当时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在那个出租屋里出不去,为了顾虑对方缩手束脚——”
“缩什么手束什么脚?”
梁弋周忽然反问道。
“为了回来,你做家教选过晚班吗?半夜起来做线上工作,在外面喝酒喝挂了也没换回来机会,为了瞒着我第二天早上才敢回来,你觉得那样算轻松吗?”
崔钰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
“我愿意,不行吗?谈恋爱不该这样吗?不给我机会是他们不长眼睛,关你屁事啊?”
梁弋周怒极反笑:“你不觉得你这想法很可笑吗?那你呢?什么担子都不分给我,施姨生病也瞒着我,我真的很好奇,你认真想过我们的未来吗?你跟我耍着玩儿呢是吧?”
“你已经飞得很高了,我不想让一切再倒回去了行不行,我觉得人失个恋也能活下去行不行?!”
崔钰脸也彻底沉了下来,两个人刚好走到了墓碑前,吕婉泽的碑打理得十分干净,两旁种着绣球和玫瑰——梁弋周种的。
后面还栽了棵松树——崔钰种的。
“崔钰!!”
“梁弋周!!”
月升中空,两个人跟小时候吵架一样,那时候吕婉泽还会拦一拦,不过现在,她只能沉默地看着。
他们俩凝视着对方,一时间陷入了沉寂。
不久后,都觉得这一幕滑稽得要死,各自撇过了脸。
梁弋周的宽肩微微塌下去,衬衫贴在微突的后背肩胛上,有点尖锐的棱角。他整个人沐浴在月色里,脖颈间的淡青色血管抽着轻跳,声音也轻了很多,悲伤像一缕轻烟。
“崔钰,我的梦想从来不是离开这里。我可以在金城。我以为你要出去的,我只是想跟着你。”
他很早就发现了,在这个被资本控制的世界中,赢家只有擅长打砸抢烧的人。就像他和梁骞周的亲生父亲,能混出点小名堂的男人,跟在大玩家身后,他们打击违背规则的普通人,砸碎他们的尊严,抢走他们应得的利益,烧毁人们本该明朗的前路。
如果可以选择,梁弋周不会选择金融,就像大学选专业的时候一样。
但他们俩的脑子都聪明,生活又缺钱,他想着那他就负责多来赚点,好让崔钰去放手一搏有新天地可撒欢,干脆硬着头皮试试,摸黑走了还没多远呢,一回头人不见了。他去哪儿说理去?
他真是……梁骞周说男人不该讲这个词,可就是觉得委屈。而更烦的是,崔钰也不比他轻松到哪去。
那是崔钰啊。是尖锐的,勇猛的,一往无前的。他眼看着崔钰瘦成腕骨都突出来,时不时沉默的样子,被忧虑和恐惧侵袭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爽感。
只是觉得好累。他们期待过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
崔钰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很久,只是席地坐下来,把十八块一瓶的酒拿出来,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灼烧感依然在,但有一股新的力量跟它对冲。
“可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梁弋周。”
她凝视着墓碑,喃喃道。
“什么都在变,变得越来越复杂。”
崔钰用外套袖子擦去墓碑上的灰尘,用力到几乎有些轻微的、难以察觉的哽咽:“就一点好的东西,我想把它留在那里。”
因为想留的留不住,太难受了。看着美好的存在消亡,太痛苦了。
人力不敌天命。
她走到这里,才体会到这几字的真意。
“你说我耍你玩儿,我没有。”
崔钰无力攥着纸元宝,嘴微微翕动,唇角是向下的弧度。
“我希望你好。”
崔钰话音没落,被人从后往前紧紧拥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摁进骨血。
有很轻的水渍掉落在她的肩窝里。
他们共同的家乡有着如此丰盛的草木气息,夜里田地如同沸腾的金色海面,草被吹弯如波浪。
他的黑发柔软地触着她的皮肤,他们无声地坐着。而这儿,依然像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逃课跑来这里时一样,最老的大树在他们的东南方向 180 米处安安静静,土地承接住了他们的悲伤与痛苦,而他们亲近的长辈微笑无声地看着。
有那么一刻,梁弋周觉得自己这辈子死在这一秒也是好的。
崔钰喝了酒,不能开回程路,一上车就睡着了,睡得东倒西歪,不知天地为何物。
凌晨的月光洒在车窗上,梁弋周艰难地开着颠簸小路,偶尔扫一眼副驾驶的人,无声叹气:行啊,这睡眠质量真好,没受半点影响。脖颈和头都睡成自由九十度折角了,他还得手动扶正。
开出了小路,下一个问题很快来了:她的目的地在哪儿?现在在白坪,但听餐桌上佟郦那意思,最近她大部分时间住在成江。
他家离白坪倒是不远,可是让酒醉的前女友住自己家,显得好像心怀鬼胎似得。
梁弋周看了她一眼,八百米开外的红绿灯处眼见着就要分出两条道。
“……崔钰。”
他本着人文关怀的理念,控制着分贝叫了她一声。
“哎,醒醒。”
又一声。
“你要去哪?”
梁弋周低声问完,她还是没反应,他略带遗憾地决定先走离白坪近的那条路,毕竟现在也晚了,开半小时回成江那肯定是有点风险的。玫@瑰
在红绿灯要转向变道前,一道困意十足的声音忽然懒懒飘过来。
“右转啊,别走过了。”
梁弋周果断换了右道,斜睨她一眼。
“装睡是吧?”
崔钰揉了揉睡乱的头发,撑起身子,双眼失焦:“你知道森林里狼的听觉范围有多远吗?”
预感到她没憋什么好活,梁弋周本来没打算接腔的,但沉默几秒,还是把话垫出去了。
“多远?”
“至少六英里。”
崔钰比了个六,晃了晃手指,顿了下又道:“你刚说话的分贝,森林狼都得带着助听器凑耳朵来听。”
“……”
他就知道。
梁弋周一腔无语,在看到崔钰略带戏谑的杏眸时,忽然消散了。愣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崔钰十几岁时,还是一米六的黑瘦大眼圆脸小猴一只,看着话少,但梁弋周早就发现了,她完全是天生挨揍圣体,在没有足够还手能力的时候,讽刺能力一骑绝尘。
一中当时有个师德一般的物理老师,刚好同时带好几个班,习惯收些隐形贿赂、对家庭条件好的学生态度很好,剩下的只能受着他那刻薄的性格,崔钰就被他常年踢出来罚站罚跪,很多学生不喜欢他,但也不好说,毕竟是号称从校外挖来的名师。
有次课间活动,崔钰班上物理课代表忽然面带笑意问她,怎么看赵老师?
那时候梁弋周正要去体育课,看到她身后走廊经过的当事人,给她递了眼色,奈何崔钰没鸟,他也就抱着篮球全当看戏了。
崔钰说,他跟雪花一样。
物理课代表愣了下,推推眼镜,干笑一声,这么浪漫?
泼碗水撒泡尿就会融化消失了,崔钰讲的很认真。
梁弋周这辈子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能黑成那样,被暴怒的赵老师拎着耳朵拖走时,崔钰也没有多慌张。他发觉她根本就知道身后有人,但还是要那么说。
那时候他对她没太多意思,所以看着她冷不丁发狠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后来她被刁难,物理掉成绩需要补习,放学以后霸占他的自由时间就很没有意思了。
梁弋周想起往事,没忍住勾了下嘴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祖宗真是没说错,那时觉得她老出现太烦,谁成想多年以后想多见会儿都难了。而且怎么会觉得她像小猴?现在回头来看,即使从客观的、可以写一万五字论文的严谨角度来看,她也是最顺眼最漂亮的。眼睛鼻子嘴,怎么看怎么顺心。
就算她有时十分可恨,好看——这也是不可磨灭、不容扭曲的事实。如果有一天全世界的人被魔法突然变成了七十亿只猴子,他绝对可以一眼挑出哪只是崔钰。
“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我听听。”
崔钰调了座位,伸了个懒腰,腿也能交叠伸直了。
“想你这张嘴真是厉害,”
又遇红灯,梁弋周停下来,修长手指在方向盘上懒散敲着。
“以后要当心点,现在人身体都不太好,别被你气出个心梗赖上你了。”
崔钰轻笑:“谢谢提醒……不要直走,前面右转。”
“施姨家不是在成江吗?”
梁弋周指了指前面:“要从城际道过去。”
“不回去吵她了,去天景城市花园,我有时候也住那儿。”
崔钰摁了摁眼窝,说话依然有挥之不去的困倦:“就两三公里吧,然后我帮你找个代驾。你回家还是住宾馆?”
梁弋周没回答,不经意地问:“长租的?”
“买的,大概也就花了您三分之一的年薪,顶我三家小店吧。”
崔钰讲得彬彬有礼。
梁弋周哼笑一声,利落打方向盘:“这么记仇?”
崔钰挑了挑眉:“这不是在夸你厉害吗,梁总。”
是个新小区,层高二十来楼的电梯商品房。
“什么时候买的?”
车停在地库,把喝红上脸的人送到负一楼电梯口时,梁弋周忽然发问。
“二十五……快二十六吧,当时林云朝和成宵帮着做了两个爆款,赚了笔,刚好这个小区房价跌了,想着给舅妈买,但她喜欢成江那边,老朋友都在那儿,不太来住。”
崔钰想了想,掰着指头很快数出来。
她二十六,那就是他们分手的第三年。
梁弋周没说话。
一股蔓延的苦涩无声无息地冲击他。
那两年,他的事业也顺利的不像话……好像献祭彼此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
“我说什么,”
崔钰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干脆双手环胸,背靠在电梯按键上,脸上酒醉的红晕愈发明显,说话好像都带波浪号。
“咱们俩后来都好起来了对吧?你也别有心理负担,觉得我考虑你什么什么的,我说句实话吧,你也别觉得难听,我不是止——不,止,是,”
微醺的感觉很奇妙,身体和神经的连接线出了问题,她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崔钰便停下来,像幼儿园大班生一样,仔细地把说错的字纠正完,才放心地继续说:“觉得我拖你后腿,你也拖我的啊,我那年忙的要死,我要去医院,要赚钱,要考虑我能不能赚到还要去每天抽空打蛋、打蛋、打蛋……”
崔钰眼神坚毅,一手握拳,另一只手做起螺旋搅拌动作,cos 电动搅拌棒太猛了,重心没控好,人啪一下歪了,梁弋周无语地出手扶住她。
“梁弋周你知道吧,我的前途也很重要啊。我的精力就那么一点点,又不像你们男生不行了还能吃点万艾可,那么多事我真做不过来了。”
崔钰把他的手扒拉开,凭一己之力站直:“你说,我该放弃什么呢?我那时候不论去干什么,都得回头看看你,你也总看看我,是,是有很多爱,你爱我我爱你,但我往前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忽然大刀阔斧地揽住梁弋周的宽肩,伸出食指,一脸严肃地指向前方,梁弋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辆停歪的红色奇瑞 QQ。
梁弋周想,吹了三分之二瓶白,真是给醉完了。
“我看到我们的以后……会充满爱,把对方活活绊死,至于死前是在亲嘴掉泪珠子还是在扇对方耳刮子,得看运气。”
崔钰的语气很沧桑。
“你那时候一直问原因,我没说,也不知道咋说。我说对不起,都是真的。那个红酒巧克力,那瓶红酒真的超——贵,但我喝了半瓶,感觉安神效果不错,才做给你的,感觉到我道歉的心了吧?少吃药。”
她突然伸手,捏住梁弋周的脸,逼迫他看向自己:“还有……长大了,执念太多真的不好,前男友,为了你的长寿着想,你说呢?”
“你是不是醉了?”
梁弋周轻声问。
关过两次的电梯又被她手肘不小心碰开了。
崔钰看了眼表,神色严肃。
“十二点了,公主该走了。你开我的马车去吧,拜拜。”
她推开梁弋周,一步一步地退回电梯内,迅速按下了关门键,看着门一点点合上,他彻底消失在了门后面。
按下十六楼,醉酒的崔钰靠着栏杆,垂着头盯着地面,过了两秒,脱力般蹲在地上,长长地、清明地轻叹一声。
说得应该够清楚了吧。
她回了 1602,南北通透的三居室,买的时候就是简约风格的精装修,那年才五千多一平,她看中了客厅和阳台的面积,还有从阳台望出去,可以看见民居后隐约的山脉尖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