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之恒一呼一吸间,全是她身上的暖香。
他皱着眉,发现虽然身边躺的都是女子,湛云葳和哑女的差别却十分明显。
越之恒从身体到心都是成熟男子,自然明白哪里不同,只不过心里仍旧对此不屑。然而这到底对他造成了困扰,他不得不用灵力屏蔽了嗅觉,这才重新有了些许睡意。
天光大亮,湛云葳惊醒时,却发现越之恒竟然也还在床上。
她动静太大,越之恒但凡没死,就没法继续无动于衷地躺着。
他揉了揉眉心坐起来,看她一眼,这才对外面道:“进来。”
湛云葳确信自己在他眼中看见了几分倦怠和不满。她只觉莫名其妙,明明自己睡得比较晚,不满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石斛与白蕊在外面等着,闻声进来替湛云葳换衣。
越之恒没要任何人伺候,去屏风后面更换衣衫。
石斛看见湛云葳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嫁衣,表情讶异。她年岁不大,什么都写在脸上。
白蕊早所有料,倒并不意外,拿了新的罗裙来替云葳换上。
湛云葳换上衣衫,外面有人进来低声道:“老祖宗让大公子带着少夫人去前厅用膳。”
湛云葳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出。
仙仆口中的“老祖宗”,是越之恒的爷爷,这位长辈年轻时候也是了不得的器修,后来伤了双腿,无法行走,干脆住在了炼器阁中,常年闭关。
父亲曾经也和她提起过这位越老前辈,语气敬重。
后来得知越家归顺了王朝,帮着屠杀入邪的百姓,山主沉沉叹息,心绪复杂难言。
越之恒没想到自己成婚的事,闭关炼器的祖父这么快就知道了,还让自己带着湛云葳去认人。
他看向湛云葳:“去吗?”
湛云葳知道老爷子是好意,许是不能忤逆灵帝,又惦念昔日仙山情分,老爷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在越家稍微好过点。
越家鱼龙混杂,但不论如何,如今是越之恒一手遮天。
不管她和越之恒有没有感情,又是怎样尴尬的身份,今日若越之恒带她去了前厅,便是表明态度,认下了这位夫人,她在越家会好过得多。
背地里有小心思的人也得掂量掂量。
前世她拒绝了这份好意,这次湛云葳点了点头,果断道:“去。”
“那就走吧。”
两人从院子里出去,越府的宅子是灵帝前几年赐下的,并没有王城贵胄的宅院奢靡,越之恒得盛宠也是这两年的事,但越家没有搬到王城住,因此宅子还是没有更换。
一路上都有仙仆婢女给他们行礼。
越之恒说:“一会儿如果听到什么难听的话,你就直接骂回去。”
湛云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而且谁家第二日见亲人,是以唇枪舌剑开头的?
“谁会讲难听的话?”
越之恒想了想自己家这群牛鬼蛇神,淡淡吐字:“都有可能。”
湛云葳一噎:“我不会骂人。”仙山不许骂人啊。
越之恒看了她一眼,冷漠嗤道:“那就学,我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府里。就算在,也不会帮你。”
哪怕他会骂,还能骂得难听,但他往往直接动手,以至于就算这群人想说什么,也得忍着。
“……”湛云葳也没想到,前世自己消极冷对,关上门来,根本就不搭理任何人。这次打算积极面对人生,第一件要学的事情,竟然是在越家骂人?
厅堂内,聚集了不少人。
许是觉得昨日那场大婚实在荒唐,没有亲友在场,只有森冷兵丁。老爷子今晨放话,让越家该来的人都来,不许怠慢了新夫人。
越怀乐蹙眉道:“哥,你说祖父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紫衣少年冷笑道,“老头老了呗,心盲眼瞎,前脚刚把越家交到那杂种手中,后脚他就投靠了王朝。你知道我这几年出门,都被百姓怎么骂吗?”
虽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可是他耳力好,还是听到不少。不仅如此,连昔日好友,也早与他割袍断义,形同陌路。
紫衣少年叫做越无咎,是越家二房所生,算起来是越之恒堂弟,越怀乐则是只比他小四岁的亲妹妹。
听到“杂种”两个字,越怀乐脸色变了变,赶紧扯他衣袖:“你小声点,别被那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
“你忘了先生的下场?”
越无咎闻言记忆被勾起,想到妹妹口中的那件往事,脸色难看。
最早几年,越之恒刚投效王朝的时候,族里有人指着鼻子唾骂越之恒污秽不堪,衣冠禽兽!
这位老人是族里的族老,很是有些威望。因着教导了不少族内弟子礼仪,于是被越家上下敬称一声先生。
越无咎记得,那是一个冬日,先生痛心越家千年基业和清名,就此毁在越之恒手中。
他脱了靴,卸了冠,身着棉麻破衣,于越之恒必经之路上,痛斥越之恒罪行。
此前越之恒在越家名不见经传,没人清楚这是个怎样的人。因此不少人去看热闹,想看越之恒被训斥的狼狈模样。
雪下得很大,越之恒身着大氅,望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道:“有什么话,进府去说。”
老者大笑。
“无耻贼子,竟也还剩些许廉耻之心?竖子狂妄,狼心狗肺,本就一身脏污之血,如今更行脏污之事,早晚自食其果!”
越之恒看着他,扬了扬眉。
老者狠狠啐了一口:“今日老夫就算舍弃这条命,也要痛斥你的罪行于天下,叫我越家后辈看看,学猪学狗,也绝不学你越之恒。”
越之恒垂眸安静地听着,待老者讲完,他才低眉笑了笑:“听说你昔日在越府,被唤作一声先生?”
“是又如何。”
“既是先生。”越之恒冷冷道,“越某自小并未学过礼义廉耻,今日有幸得见先生,自当请教。先生既然不惜这条命,也要拨乱反正……”
他阴戾扬起唇:“那不妨试试,越某能否被教化?”
那一天,几乎所有越家后辈都记得他的笑容,映着泠泠大雪,却比雪还要刺骨几分。
连慷慨陈词的先生,也隐约感觉到惧意。
越无咎那年才十六岁,他永远记得,三日后先生回来的场景,老者被拔了舌,踉跄走在大雪中。
他手中拿着一块血匾。
“得之麒麟子,可震百年兴。”
多讽刺,不知道彻天府对他做了什么,竟让他心甘情愿拿着血匾,称那贼子“麒麟子”,先生走过昔日越家每一户门庭,最后才睁着眼睛咽了气。
二夫人死死捂住女儿的眼睛。
越老爷子摇了摇头,开始闭关,再不出炼器阁。
从那以后,越家无人再敢置喙越之恒,也不敢当着他的面给他脸色看。
过去了这么多年,越无咎始终很想问问祖父,可有后悔将越家交到这样歹毒的小人手中?然而老爷子一心炼器,从不见他。
可每每他闯器阁,里面只有一声沧桑又威严的“把二公子赶出去”。
这么多年,老爷子下的第二个指令,却是让他们善待湛云葳。
不管别人怎么想,两个小辈心里翻江倒海。
越怀乐八卦道:“我从没想过,越之恒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会娶妻。娶的还是昔日仙门第一美人湛云葳,第一美人哎,到底多漂亮啊?”
问完,见哥哥脸色阴沉,越小姐讪讪闭嘴。
她知道,这是哥哥痛脚嘛。哥哥自小就痴迷练剑,心中最崇敬的人就是那剑仙裴玉京,湛云葳作为偶像的未婚妻,结果嫁给了他们最讨厌的大堂兄。
这简直比越无咎自己被抢了未婚妻还难受!
眼见越之恒与新夫人现在都没起,越无咎更是气得要死。
温柔乡是吧?
他眼神沉沉:“行,娘不许我惹那个煞星,我教训教训这个贪生怕死的女人总可以吧!”
越家这些年偏安一隅,在汾河郡过日子,除了越之恒,并没有人在王朝当差,因此也不知晓那场被封锁的仙门大战具体是什么情况,更不知仙门有人被扣押。
这两日汾河郡一直在传,是湛家那金尊玉贵的美人见仙山倾颓,害怕跟着过苦日子,这才跟了越之恒。
毕竟天下人大部分对御灵师的固有印象便是,娇弱、无力自保、过不了半天苦日子。
谣言愈演愈烈,或许二夫人心中还存疑,两个单纯些的小辈却信了。因此越怀乐只叮嘱哥哥道:“那你小心些,别被越之恒看出来是你。”
“放心。”
他只是想看那个贪生怕死的湛小姐在众人面前失态,又不是真要她的命。
越家如今大体分两类人,一类厌恶越之恒,却只敢在背后和心里骂骂。另一类则起了歪心思,见越之恒如今风头正盛,想跟着他平步青云,心存讨好。
越无咎的目光在那些谄媚的人身上过了一眼,冷笑了一声。
绕过弯曲的回廊,看到前厅时,湛云葳不由呆住。
她想过越家的人或许会很多,但是没想到这么多。一眼望去,前厅、前院,甚至小花园里,都或站或坐了不少人。
她问越之恒:“你家……有这么多人?”
越之恒看了一眼,说:“大概。”
大抵沾亲带故的都来了,看来老爷子是真觉得湛云葳与自己成婚委屈,否则不至于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叫了来。
湛云葳问:“其中多少与你有仇啊?”
“问这个做什么?”真算起来,恐怕都有仇。
越之恒听身边少女低声抱怨道:“我总得算算,需要和多少人吵架……”
有那么一瞬,越之恒心里升起怪诞之意。他沉默了一下,冷声道:“你也可以和他们一起骂我。”
她说:“你不会生气?”
“嗯。”他道,“别让我听见就行。”
不听见,就懒得计较。
湛云葳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三年前的“喋血先生”事件,其实她也有所耳闻。
那一年学宫考核,分文比和武比,她记得文比夺得头筹的,恰好就是一篇痛骂越之恒的文章。
该仙友文采斐然,通篇骂词,无不带脏,却又无一不带脏。后来那篇文章流传了出去,百姓学舌,也在背地里骂越之恒。
到了升平十四年,这篇文章甚至直接引为越之恒的罪孽。
湛云葳以为越之恒这样一个狂妄的人,恐怕自视甚高,没想到他竟然清楚他自己名声什么样。
她不由问他:“喋血先生事件,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喋血先生。”
“三年前,风雪间唾骂你,后来被你带走的那个先生。”
越之恒步子顿了顿,转眸看向湛云葳,似笑非笑:“湛小姐,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你是想于污浊中审视我,还是能于这铜墙铁壁的外壳下杀我?
湛云葳抿了抿唇:“我只是好奇真相。”
许多真相。
越之恒看着她,冷声说:“全是真的。”
湛云葳身体有一瞬发凉,心也慢慢沉了下去。她心里那个揣测和侥幸是错误的吗?
两人静默间,前厅已经到了。
湛云葳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少人围了上来。
“这位就是阿恒的新夫人吧?果然如传闻中般天生丽质,花容月貌,阿恒真是好福气。我是他表婶,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湛云葳猝不及防被人拉住手,酝酿了一路,没想到是这种场景。甚至还有年轻少女艳羡地道:“嫂嫂唇上的口脂好漂亮,是百珍阁新出的口脂吗?”
湛云葳赞叹她们睁眼说瞎话,好在方才那股令人窒闷的沉默被这样的热闹冲散了。
她定睛看去,发现少部分人围过来,对她与越之恒阿谀奉承。却还有一些人,远远地站着,并未过来,看向越之恒的眼神满是憎恨与厌恶之色。
这些约莫就是仙山昔日的清流。
见这部分人占大多数,湛云葳眸色动了动,看来越家并非所有人都心向王朝。
今晨接到老爷子的嘱咐,越家旁支也赶了来,不少没什么节操、想要攀附越之恒的人,都给湛云葳准备了见面礼。
如今婶娘伯母们把她拉到一旁说话,纷纷将准备好的见面礼塞给湛云葳。
湛云葳推辞不过,还好身后的白蕊和石斛搭了把手,接下了这些东西。
最后上前的,是一位风韵绝佳的夫人,姓赵,她是越家的远亲,顾盼神飞间,带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韵。
赵夫人手拿羽毛扇子,含笑道:“少夫人方才可是与掌司吵架了?我见少夫人和掌司过来时脸色都不太好。”
湛云葳没想到她观察得这么仔细:“也不算吵架,只是略有争执。”
“少夫人莫担心,新婚燕尔,没有哪个男子真会置气。”
湛云葳笑了笑,也不方便解释。
赵夫人上前,在她手心塞了一个盒子:“我准备的礼物,恰是少夫人如今最需要的,想必你一定喜欢。”
她最需要的?
不怪湛云葳想歪,经过白蕊事件,她现在觉得谁都有可能是仙山潜伏进来的人。
赵夫人神色隐秘,加上动作也很小心,不敢被外人看见。云葳心里一动,难道给她的东西有仙门密信?
她不敢大意,连忙藏起了那东西。
赵夫人赞许地看她一眼,低笑道:“你晚上回去再看,悄悄地用,掌司大人必定对你……百依百顺。”
这下别说湛云葳,连身后的白蕊都忍不住抬起眼睛。
这什么好东西,两人都忍不住心想,比妖傀丹还强?能让越之恒百依百顺!
在您心里,我确然十恶不赦,不择手段。
湛云葳在前厅忙着认人的时候,越无咎和越怀乐在湖边忙活。
越怀乐看着哥哥掏出来的阵法罗盘,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安:“这能行吗?要不还是算了,万一湛云葳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和祖父交代?”
“出不了事,不过一个四象和合阵。”越无咎笃定道,“你要是不帮忙布阵就站远点,别在这妨碍我。”
越怀乐听他说是“四象和合阵”,松了口气。
这算是一个温和的阵法,往往用来困住对手,让身处其中的人感觉到饥饿难忍。
阵外一刻钟,就是阵中一日。
“她不是吃不了苦才嫁给越之恒么,我偏要关她半个时辰。”越无咎想,他偏要让她在阵中饿上两日,吃些苦头。
他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伤害湛云葳,用这样的阵法,保证出来以后连个擦伤都没有,湛云葳也没法告自己的状!
越无咎布置好了以后,对妹妹说:“你一会儿避开越之恒,把她引过来。”
“我和她不熟,怎么引过来?”
越无咎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就说,母亲在凉亭这等她,有些体己话要单独同她说。”
越怀乐忍不住吐槽道:“哥,我发现你不干正事的时候,脑子倒挺好使的。”
惹得越无咎在她头上打了一下:“废什么话,赶紧去。”
见妹妹应声去前厅,越无咎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记住阵法的位置了吧?一会儿你可别进去了,不然我还得想办法捞你。”
“记着的。”
湛云葳出门的时候刚辰时,现在抬头一看,竟然快正午了。
她不知见了多少位夫人,其中还有几个心术不正的,试图给她塞超出礼制的东西,暗示她在越之恒面前说好话,帮家中后辈在王朝捞个官职。
来人腆着脸笑:“甭管官职大小,只要掌司大人赏个脸就行。我家那孩子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湛云葳看着那个露出一条细缝的盒子,里面装着拳头大小的一块聚灵石,她心中浮现出几分怒意。
灵域灵气稀薄,哪怕是上等灵石,也淬炼不出多少灵力,但聚灵石不同。
往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聚灵石,就蕴含了无数纯净的灵力。但聚灵石这种东西,只有渡厄城有。
达官贵人、或者世家子弟自然不会拼了命去换财富。
但是他们会让灵域贫困的百姓去。
这样大一块聚灵石,不知是多少百姓的命。湛云葳闭了闭眼,平息怒意。
湛云葳说:“据我所知,王朝确实有些官职还差人。”
对方喜上眉梢:“是何官职?”没想到越之恒油盐不进,他这位夫人倒是上道。要是能进彻天府,以后岂不是可以在王城横着走?
可还没等高兴完,就听见面前少女笑盈盈说:“倒夜香的小吏。”
对方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后,脸色大变:“你!”
湛云葳冷笑:“不是你说,无论官职大小,都是荣幸?”她没想到,骂人的话还是用上了。
成功把人气走以后,湛云葳心里终于没那么堵。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休息一下,面前却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
湛云葳当然认得她,是越家二房的小姐,叫做越怀乐。不过她与越怀乐一直没什么交集,算不上熟悉。
越怀乐目露惊艳,来之前越怀乐还在想,这位新来的嫂嫂是否言过其实,比得上传闻美誉。然而见到真人,越怀乐发现眼前少女,说是千娇百媚也不为过。
她心情复杂,难怪越之恒这样一个冷血狂妄的人,也会愿意娶湛云葳。
她按照兄长的话说:“湛小姐,我是越之恒的堂妹越怀乐,我娘找你,有些话要单独与你说。”
二夫人找她?
说起来,越家这位二夫人是个聪慧的人,一向深谙中庸之道。既不多奉承越之恒,却也不去招惹他,和越之恒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
“二夫人找我什么事?”
越怀乐转过脸,说:“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关于堂兄的?”
湛云葳起初倒也没有怀疑,毕竟越府如今还是越之恒说了算,越怀乐的身份也做不得假。这位小姐虽然对自己称不上友善,可是一直以来,倒也恶意不大。
直到两人来到一个假山前,越怀乐不再往前走。
她眼神闪了闪:“唔,我娘就在后面那个亭子里,我还有些事,你自己过去吧。”
湛云葳停下脚步,狐疑看她。
两人此刻已经到了越府的庭院,假山巍峨,流水淙淙。因着是夏日,天气适宜,园中景致很是不错。
按理说,眼前的人也确实是越小姐没错,可湛云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二夫人心思缜密,真有什么话与自己说,也不该单独把自己叫到没人的地方。因为这样的举动,容易让越之恒猜忌她的用意。
“你、你赶紧去啊,我娘还在等你呢。”
湛云葳决定试探她一下:“我也有些身子不适,怕冲撞了二夫人,还是改日再拜访吧。”
说着,她毫不犹豫就往回走。
眼看离阵法只差几步之遥,越怀乐急得跺脚,拦住湛云葳:“不行……”
湛云葳注视着她,这才道:“越小姐,你明说吧,到底想做什么。”
越怀乐咬牙,没想到会被湛云葳看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圆谎。她视线忍不住往假山里面飘,知道兄长藏身在里面,想要求助。
越无咎也没想到他眼里娇惯的御灵师小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眼见骗不了湛云葳,他狠狠心,从假山后出去,扬起手冲她打出一道剑气。
湛云葳只觉肩膀一痛,被剑气推出去好几步。
她没想到在越府竟然有人敢动手,没等她看清动手之人,脚下白色光芒大亮,她的心沉了沉,四象和合阵?
不、不对!
白色的阵法刚刚升起,转眼就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股朱红夹杂浓黑之气,从八个方向汇聚而来,将她吞噬。
她少时在学宫博览群书,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一个杀阵……浮梦蜃境?
湛云葳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终于看见阵外两个人脸色大变。
假山后的人冲过来,试图拉住她。
然而到底晚了。
湛云葳看清那人模样,气得不行,越无咎,你给我等着!
阵外,越怀乐结结巴巴道:“哥,怎么会这样,不是你说的,这是四象和合阵吗?怎么会是这个颜色。”
浓郁的朱红,不祥的鸦黑。
越无咎的脸色也白了,他愣愣看着自己指尖,他脑海里反覆出现自己冲过来时,阵中少女看过来的最后一眼。
夹杂着怒火的眼睛,出乎意料澄澈干净。
越无咎也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他长这么大,闯过不少祸,却从没有一次这样后悔和慌张。明明、明明那个人卖给他的,只是个普通的四象和合阵,怎么转眼间,一个普通阵法,就变成了天阶杀阵?
就算他不是阵修,也看出这阵法的危险来。
“不行,得赶紧救人。”
越怀乐见兄长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竟然打算往杀阵里冲,连忙拦着他:“哎呀你去也是送死,你冷静点,还是去告知越之恒吧,他说不定有办法。”
毕竟越家还学过阵法的,只有越之恒。
半个时辰前,越之恒被叫去炼器阁。
离去前,他往湛云葳那看了一眼,少女被一群夫人小姐围在中间。全是女眷,他不方便过去,于是叫来石斛,叮嘱道:“你和湛云葳说一声,我去趟炼器阁。”
石斛过了一会儿回来:“少夫人说,您安心去吧,她就在府里,跑不了。”
还真是记仇。
越之恒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也不在乎湛云葳如何看他,于是迳自往器阁去了。
这些年来,越家老爷子鲜少管他做什么事,不管是进入渡厄城,还是杀入邪之人,或者迫害仙门,老爷子都始终缄默。
而今,器阁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当年我们立下的约定,你可还记得。”
越之恒说:“是。”
“好,如今多了一条。”老爷子道,“湛家这个女娃,你不得利用,不得伤她!”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扬唇笑道:“看来在您心里,我确然十恶不赦,不择手段。”
器阁下有一株巨大的梧桐木,风过叶落,高阁之上久久不语,像是无声的默认。
越之恒懂了祖父的未尽之意,他本来想要刺两句,一股怨恨和哀意从心底升起,却又最终觉得没意思。
于是他眉眼阴冷地笑了笑:“嗯,明白,您没什么别的吩咐,我就先离开了。”
高阁之上,传来浅浅叹息:“你告诉老夫,与她成婚,可曾有半分私心?”
落叶飘散在越之恒脚下,他垂眸盯着那叶子,平静又冷淡地说:“没有。”
老人似乎也猜到了这个回答:“既无意,那你办完事后,就让她离开吧。”
良久,老人听到外面那年轻权臣倦怠回答道:“好。”
答应老爷子的时候,越之恒还不知道堂弟和堂妹闯了多大的祸。
直到他望像浮梦蜃境,心里压抑着的情绪,一股一股往上涌,悯生莲纹开始浮动。
到底是脑子有多不好使,才会拿着“浮梦蜃境”当四象和合阵?
越怀乐在不断抹泪,越二公子则站在旁边,脸色苍白。
既然没有长脑子,那脑袋留着有什么用呢。
越之恒低眉笑了笑,抬起手一把拽住堂弟的头,往旁边假山上撞。他开了九重灵脉,越无咎毫无还手之力,根本挣脱不开。
越无咎闷哼一声,额上鲜血汩汩流下来。
“大堂兄!”越怀乐哭着去拦,“你放过我哥吧,我们知道错了。”
“滚开,我说过什么?”越之恒缓声道,“你们是半个字也不记得。”
越怀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记得记得,以后一定记得。”
越之恒扯了扯唇:“以后?”
他丹田不断涌上郁气,衣襟之上的悯生莲纹在日光下光华灼灼,犹如游鱼浮动,莲花盛开,圣洁却又邪戾。
这些莲纹,竟然尽数从他衣衫上消失,没入他的体内。
越怀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却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自己亲哥就被这个人杀了。
她后悔不已,娘早就说过,别惹越之恒,他们怎么就不听。
待到悯生莲纹尽数沉没,越之恒抬手,一个阳灵鼎出现在他掌中,将满脸是血的越无咎压在里面。
越之恒垂眸道:“我现在入阵,你们最好祈祷我还能回来。如果回不来,阳灵鼎三日后启动,越无咎,准备好陪葬。”
眼见浮梦蜃境越来越黯淡,此时是入阵最好时机,越之恒解封右手上的悯生莲纹。
随着含苞待放的莲花在他腕间彻底盛开,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阵中。
第一次有人同他说,要知书文,识礼仪
湛云葳有意识时,有人轻轻晃了晃她:“师妹醒醒,齐旸郡就快到了。”
湛云葳睁开眼,发现自己在车鸾上,眼前是同在学宫修习御灵术的段师姐。
华丽的鸾驾上,少女们难掩雀跃。
“一会儿就要见到阿封哥哥了,帮我看看,发髻有没有乱?”
“好着呢,你先替我挑一下,我一会儿拿哪柄扇子,万师兄才会一眼注意到我?”
另一车架上,白净柔弱的少年们也在忙着打扮自己,企图向一会儿来接人的灵修姐姐们,展示自己的乖顺动人。
湛云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穿一条粉色罗裙,坐在角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头疼欲裂。
她觉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自己不该在这里。
然而不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段师姐见她坐着发呆,不由问道:“湛师妹,你还不换衣裳吗?一会儿灵修就要来接我们进齐旸郡,你难道没有心仪的师兄?”
哦,湛云葳想起来了,原来是去齐旸郡的路上。
她今年多大来着?好像刚过了十四岁生辰,在学宫念书,顺便和御灵师们一起修习御灵术。
前几日齐旸郡邪气冲天,仙盟恐百姓遭大难,于是先派出灵修弟子去平乱,紧接着又让人护送这一群娇滴滴的御灵师,去给修士和百姓们清除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