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们不去渡厄城找死,过几年也会死在自己手中。
方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同为百姓口中的王朝鹰犬,有时候他觉得这位掌司比自己还冷血。
越家作为昔日仙门之一,竟诞出这样一个邪戾又无情的怪胎。
难怪百姓恨他就算了,越家人也不待见他。
方淮说:“我们方家接下来恐怕要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了。”
方家历代出阵修,如今灵域的结界,全由方淮的祖父方大人在维护,这份担子随着祖父年老,日渐落在了方淮身上。
入邪的百姓去了渡厄城,彻天府平日里要诛杀抓捕的人,自然就少了。
“话说回来,你清闲了,刚好可以与你的新夫人培养感情。”方淮说,“我听说她是昔日灵山最温柔美丽的女子,你就没想过真与她做道侣吗?”
越之恒不予置否,如果面不改色杀三皇子也能算温柔的话。
越之恒开始净手,他盯着手上的墨点子,平静地吐字:“没想过。”
如果不是朝中没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方淮叹息道:“湛小姐真可怜,被留在王朝做质女,裴玉京也注定不会来救她。”
越之恒说:“你怎么知道裴玉京不会来。”
“论炼器我不如你,但论起仙门八卦,我若排第二,王朝没人敢排第一。”方淮笑了笑,他娘是知秋阁阁主,灵域和人间的消息,无所不知,“世人只道裴玉京修行一日千里,天生剑骨,殊不知他自幼修的是无情剑。”
无情剑道,注定不能为任何女子动情。
“偏偏他与湛姑娘的这门婚事,是他自己求来的,他不惜忤逆他师尊与亲娘,确然对那位湛小姐动了真情。但不管是为了仙门根基未来,还是裴玉京的性命,那些长老与他母亲,绝不会让他踏入王城一步,你且等着看。”
越之恒看向窗外,王朝仲夏,往往是阴雨绵绵的雨季,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
关着那少女的阁楼,在雨中微微亮起,如暗夜下的一点繁星。
想到她为何无法入睡,越之恒收回视线,心里低嗤一声。
彻天府本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厌弃,不讨喜的地方。
她最好祈祷方淮所言有假,裴玉京照旧会来。他能交差,她也能早日离开。
云葳趴在窗边,缩回触碰雨点的手。
她无法出门,白日睡多了,晚上精神奕奕,索性起来赏雨。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现在又面临一样的局面。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她仍旧记得自己当初多么盼着裴玉京来,来带她离开。
裴玉京是她情窦初开第一个心动的人。
倘若刚去学宫修习,她一早知道他修的是无情剑道,就不会在他入道浑身冰霜之际,用御灵术“救”这位可怜的师兄。
也不会让裴玉京于冰霜消融后,一睁眼就看见她。
那时少年神情惊讶,眼里带上浅浅笑意:“这位小师妹,你在救我?”
她懵懂眨了眨眼,点头。
他望着她,低笑一声:“如此,多亏师妹相救。”
年少慕艾,两小无猜。
那少年总在月下对着她笑:“师妹要修控灵之法,不必一个人躲起来,可以在我身上试,我不怕痛。”
后来裴玉京执意要与她成婚,蓬莱的长老险些活生生气死,蓬莱山主夫人甚至亲自动用了刑罚。
夫人口不择言:“混账东西!你被那个小妖女迷昏了头,竟宁愿自废前途,不若为娘动手,亲自打死你。”
清隽的剑仙垂着眼皮,顶着满背的伤,深深叩首,一言不发。
他用自己半条命,换来后来与她的一纸婚约。
云葳其实从不怀疑他的真心。
怪只怪这世道,邪祟横行,人人身不由己。裴玉京一出生注定背负许多,他肩负蓬莱、甚至整个仙门的希望,与这些大义比起来,那年午后懵懂的小师妹,注定被他留在原地。
她前世不懂,执意与他在一起,蓬莱夫人与长者对她百般刁难,恨之入骨,恨她阻了裴玉京的路。
后来失了根骨,裴夫人更是以命相逼,逼着裴玉京要么断情念,要么娶明绣。
夫人横了剑在颈间,裴玉京无法看母亲自戕,最后身后琉璃剑出鞘,他选择自己丧命。
“母亲,若你非要逼我,这就是……我的回答。”
好在裴玉京最后被救了回来,他睁开眼,苍白道:“对不起,泱泱,我好像总惹得你哭。”
许是这件事给了她勇气,云葳那时候并不信有命定的有缘无分。
直到裴玉京进入秘境后出来,身边跟着怀孕的明绣。他嗓音喑哑,再次跟她说对不起。
他是蓬莱教出来最好、最良善的弟子,因此无法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与明绣。
湛云葳终于知道什么叫造化弄人。
她枯坐了一夜,天亮以后,湛云葳眼眸重新澄明干净,起身毅然离开玉楼小筑。
临走前,还不忘拔剑砍了明绣最珍爱的药圃,又留下了裴玉京送她的灵玉。
她没法怪裴玉京,他已经做了许多,甚至几乎为她送了一条命,却终究没逃过亲娘和明绣的算计。
裴玉京爱她,却自始至终没有护好她。裴夫人的怨恨与羞辱、明绣的暗害和小动作……在裴玉京看不见的地方,她也早已遍体鳞伤。
云葳清点着自己的灵石,憧憬着去寻天底下最好符师的那日——
她听说,剑仙裴玉京如仙门所愿,自此封印记忆,重归剑道。
他唯一的要求,是仙门终生幽禁母亲和明绣。
他到底没和明绣在一起,却也已然失去了那个用御灵术为他化冰的小师妹。
云葳充耳未闻,离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没有回头。她一心琢磨该往何处去,如果做不了御灵师,那就做灵修,做符师!做一切能做的事。
在成为裴玉京的未婚妻前,她降临世间最早的身份,本就是长玡山主之女。
那个梦想着以御灵师柔弱躯体,诛邪祟、保太平、还盛世的湛云葳。
可惜,最后出师未捷身先死。
云葳回过神,让掌中的雨水顺着指缝滑落出去。
她想,果然世事不得贪婪,贪图了裴玉京少时给的情意,后来便得用自己的血泪与天赋作偿还。
这次云葳知道,裴玉京来不了,心里也就没了期待。旁边铜镜中,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并非后来几年,酒楼中,小二哥看见的易容清秀少女。
而是另一张白净无暇的、纯然无双的脸,没有后来的血痕。
一切都还早。
她关上窗,倒不如先弄清自己死前的困惑,看看越之恒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总觉得,这个人隐瞒了许多秘密。
成婚前一日,越府那边才不情不愿、慢吞吞地送来了两个丫鬟。
沉晔脸色难看:“就这样,聘礼呢?”
虽说湛小姐是仙门的人,可到底担着陛下赐婚的名头,就没有哪个御灵师成婚会这样寒酸。
来递话的小厮面对彻天府的煞星,冷汗涔涔:“二、二夫人说,于礼,应当大公子的母亲亲自准备。”
沉晔皱了皱眉:“行了,你先回去吧。”
想到掌司大人那位深居简出的母亲,沉晔叹了口气,虽无奈,还是原封不动把话转述给了越之恒。
越之恒远比他想像的平静。
大夫人冷眼旁观,毫不上心,越之恒也对此毫无感觉。
沉晔尴尬道:“那……聘礼还要准备吗?”
虽然他觉得,人家并不一定领情,准备了也不会收。
越之恒说:“备,好歹是陛下赐婚,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将淬灵阁今岁新上的东西都送过去。”
沉晔惊讶不已,淬灵阁是王城最好的法宝铺子,每一件珍宝都价值连城,甚至有灵石也不一定买得到。
今岁新上的法器,有许多甚至是越之恒亲自绘图、亲自锻造的。
先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聘礼全是上品法器。
沉晔在心里算了算,法宝太多,恐怕得用鸾鸟拉。但这样做也有个隐患,如果湛云葳不收,将他们拒之门外,那丢脸就丢得整个王朝都知道了。
沉晔不太担心这种事发生。
彻天府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要办的事少有办不成的。不过让一个御灵师听话,他相信以掌司平日里的狠辣手段,有无数种法子,可以使湛云葳妥协。
先前掌司一句话,不就让湛小姐不敢逃出彻天府。
然而半晌也没等到大人吩咐。
越之恒说:“她不收就算了,重新送回淬灵阁。”
尽管藏在这诡谲皮囊之下的,一向只有阴谋诡计、肮脏人心,他也不屑在这种事上用湛殊镜威胁她。
爱要不要,总归王朝里也没人敢舞到他面前来。这从来,就不是一场让人期待的婚事。
成婚的仪式不重要,她都不在意,他自然也不会在意。
自此夜晚我不再回府
许是内伤一直没有得到医治,灵力又被锁住,夜半迷迷糊糊间,云葳再次做起幼时常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自己尚在襁褓,耳边云鸟清脆长鸣,每当风吹叶落,廊下玉铃铛也会跟着轻响。
可是渐渐的,云鸟的声音被凄厉哭声代替,哀求不绝于耳,黑气漫天,火光遍地。
云葳被这样的凄切感染,竟难以自抑感觉到痛苦,直到一双温柔微凉的手,轻轻捂住她的双耳,那份痛苦才渐渐淡去。
云葳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
耳边一直有人在争吵。
她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疫病”、“妖邪”、“渡厄城”、“封印”……最后是一句夹杂着哭腔的质问:“你如何舍得……”
舍得什么?
云葳努力想要听清后面的话,可旋即感觉到如潮水覆面般的溺毙感,世界重归一片寂静。
这溺毙感太真实,令云葳几乎喘着气醒来,到底为什么会屡次做这个梦?爹爹明明说,她的母亲只是个凡人,身子病弱,在生下她后就去世了。
梦中人到底是不是母亲,她的母亲又与邪祟之城渡厄城有何关系?
这些东西就像蒙在眼前的迷雾,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想知道真相,要到结界外去,到渡厄城去。
云葳怔然间,身边有个女声惊喜道:“少夫人你醒了。”
另一个声音板正纠正她说:“石斛,现在还不能这样叫。”
云葳定睛看去,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张陌生的面孔。
她们俱都穿着一身碧绿白底衣衫,十六七岁的模样,梳着婢女髻。
越府送过来的人?云葳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想起了这件事来。
上辈子,越家也曾给她送来了聘礼与两个婢女。
可她那时笃定裴玉京会来,心里憎恨王朝赐下的这门婚事,又挂念生死不知的爹爹,不仅没要聘礼,连带着也没见这两个婢女。
没想到这次却直接见到了人。
到底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她心想。
先前开口的那个婢女道:“少夫……湛小姐,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云葳发现自己内伤已经被处理好,只需要调养,想来医修已经来过,她摇了摇头,打量这两个婢女:“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石斛。”
另一个稳重些,先前出声纠正的婢女开口:“奴婢叫白蕊。”
云葳看了眼天色,原来已近午时。
沉晔正带着聘礼等在外面,云葳推开门时,发现两只鸾鸟拉车,车上一堆法宝。
她看了一眼,不免有些惊讶,越府竟然这么大方?
云葳记忆里,越府的人并不待见越之恒,不见得会用心给他准备聘礼。
然而她单粗浅地扫了一遍,就看见鸾车之上,已经有好几个珍贵法器。
这些东西实在是意外之喜,她本来就得想办法带着湛殊镜和牢里的族人离开,还有什么比一堆厉害法宝更适合如今灵力被锁住的自己!
送来这些东西,越之恒是否有些过于自负了?是笃定她逃不了,还是根本不会收?
云葳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越之恒这个名字,还是从爹爹口中,山主看着惶惶逃命的百姓,叹道:“此子年纪轻轻心狠手辣,偏又天资聪颖,心思缜密,假以时日,必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谁料一语成谶,没几年,越之恒就一跃成了王朝的红人,陛下无往不利的屠刀。
她免不了在心里考量,爹爹都说心思深沉的人,必定不存在自负。
她咬牙,好啊,看来是笃定她不会收了。
这次她偏要收。
既然给了她机会,不论如何也要抓住。
“替我谢谢大人与越家夫人。”
沉晔没想到云葳会收下,愣了愣,这才带人离开。
等他走了,云葳带着两个婢女,琢磨鸾车上的东西。
作为御灵师,云葳并不精通法器,她发现这些法宝上,大多有一个冰蓝色莲纹痕迹,于是问两个婢女:“这是什么?”
白蕊以前并非炼器世家越家的人,也不甚清楚,倒是石斛开口解释说:“大公子亲自锻造的法器上,都会带有这样的印记。”
听她这样说,云葳顿觉有些晦气,连忙放下了带有莲纹的法宝。她不敢低估了越之恒,最后只能在那堆不带莲纹的法宝里,挑了几件兴许有用的。
“剩下的,先收起来吧。”
主仆三人忙活到半夜,石斛才想起来明日云葳还要成婚,她轻轻呀了一声,催促云葳赶紧去休息。
白蕊打了水来,跟着云葳进入内室,看石斛还在整理东西,她缓缓关上门,来到云葳身边。
云葳觉察异样,手一抬,掌心的琉璃玉扇抵住她的咽喉,问:“你是何人?”
白蕊没想到她作为御灵师,会这样敏锐,法器锋锐,稍有不慎就会划破肌肤,白蕊压低声音道:“湛小姐,我的母亲曾是长玡山弟子,薛云梦,不知您是否认得?齐长老得知小姐被迫与那贼子成婚,特地把我安排到了越家,帮助小姐伺机逃脱。”
她说这话时,没了白日里的温柔神情,眉宇坚毅果决,又十分冷静。
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几分飒爽之气来,原来这也是个觉醒了灵脉的灵修。
云葳没想到是自家的人,她收了扇子,终于难掩焦急:“仙门的人如何,我爹爹呢,他现在可好?”
白蕊垂下眸子,眼里沉沉。
山主自然不好,长玡山主仁善,这些年不知进了多少次渡厄城救百姓,早就沉痾满身。仙门与王朝一战,为了保护仙山的人平安离开,长玡山主更是舍弃了一身修为,燃尽灵丹。
白蕊道:“那一战后,我们便与蓬莱走散了,长老们虽然合力保住了山主的性命,但山主至今昏迷不醒。”
也因此,长老们再想救云葳和湛殊镜,此时也无能为力。
但云葳此时能听到爹爹的消息,只觉比什么都珍贵。前世她也知道爹爹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心里担忧又害怕,但还只能强撑着情绪,为了地牢中的湛殊镜。
如今从白蕊口中得知爹还活着,长老们在齐力救治,云葳终于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
活着就好,灵丹可以想法子修复。
白蕊望着她手中的法器,蹙眉道:“小姐,如今王城戒严,明日你就要与那彻天府那狗贼成婚,你心中可有打算?”
云葳说:“阿兄和族人还在王朝手中。”
如果他们轻举妄动,第一个出事的便是湛殊镜。虽然越之恒临死前曾给过她一枚灵丹,但此人性子阴晴不定,残酷冷戾,她万万不敢拿湛殊镜的命来赌。
她宁肯相信那时是越之恒被折磨得神志不清,或者有什么阴谋。
毕竟挖灵丹这样的疯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白蕊显然也知道湛殊镜这件事棘手,好在她来此之前,长老们也早就商讨过要到底如何应对,让她带了一样东西来。
白蕊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指甲盖大小的玉盒里面,有一枚透明的药丸。
“这是妖傀丹。”
云葳没想到,长老们让白蕊把这东西带了来。她幼时见过妖傀丹,与诸多妖邪之物一同被封印在高阁之中,全是从渡厄城缴纳回来的。仙门规矩,不许使用渡厄城的“不正之物”。
“长老们说,如果裴少主没能救出小姐,我们就想办法给越之恒吃下去。王朝势大,如今能平安把族人和公子放走的,只有彻天府掌司越之恒。”
仙门被逼到山穷水尽,竟然连妖傀丹都拿了出来,颇有些四面楚歌的决绝。
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云葳望着她手中的丹药。
她知道,吃下妖傀丹的人,六个时辰内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傀儡,听之任之,不管修为再高,也无法抵挡妖傀丹的妖性。
这的确是能救出兄长和族人最好的办法。
白蕊提议道:“明日大婚,越之恒的心思恐怕在提防裴少主身上,奴婢不妨趁他不备,将药下在酒里,或者食物里?”
云葳摇头:“没用,妖傀丹有气味,他一旦觉察,就不会喝。”
白蕊嗅了嗅,果然在妖傀丹中嗅到一丝浅浅的香气。
不浓郁,但以越之恒的本事,必定能看出来。
白蕊一时也觉得有些难办,半晌,她看向云葳明珠下朱红的唇:“小姐,你要不牺牲一下?我发现这妖傀丹的气味,与口脂相差无几。”
“……”云葳表情绷不住,瞪大眼睛看向白蕊。
她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从不知道原来他们长玡山还有这样的人才!
白蕊说:“哦,奴婢不是在长玡山长大的,是跟着父亲在边缘郡部长大的。”
王朝边缘的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没见过?也因此,那里的孩子从小就胆识过人,同时也不择手段。
“不、行!”云葳觉得,自己说这两个字时,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白蕊不赞同地看着云葳,道:“咱们灵修,贞洁不重要,如何活着才重要。”
云葳头疼:“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见她刨根问到底,非要用这个方法,云葳气笑了,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觉得越之恒肯……”肯亲她?
他疯了吗?
白蕊也陷入了沉默,皱眉:“他难道不近女色?”
云葳想了想,点头。
然后又摇了摇头,她想起,与越之恒做道侣那三年,他们其实也不乏也有过几次同床共枕,她被越之恒气得最狠的时候,甚至试过杀他。
可这人总是十分警觉,不论她等到多晚动手,手刚抬起来,手腕就被他握住,丢到一旁去。
他闭着眼,冷笑道:“省省吧,湛小姐。越某还没活够,暂时不想死。你再动,越某不介意绑着你睡。”
她一度怀疑越之恒躺在自己身边时,根本就不睡,也不知清醒着在琢磨什么坏水。
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在一张榻上入眠。
许是厌倦了防备的日子,她记得,仍旧是这个仲夏,她曾与细雨霏霏间,收到越之恒一封传书,灵书展在空中。
信中书:
湛小姐,王朝邪祟肆虐,彻天府繁忙,自此夜晚我不再回府,你可自处。
三年道侣,两人感情比冰雪还要淡漠。云葳始终没见他对谁有过情动模样。除了从他奶嬷嬷口中,得知有一位曲小姐的存在。
但她也没见过越之恒与曲小姐相处是何场景。
所以——
云葳把目光落在妖傀丹上,这种馊主意,恐怕只有曲小姐来,才有成功的可能性。否则,她脸色古怪,难不成自己要强来?
她实在想像不到那个场景,回过神云葳黑着脸,发现自己被白蕊带偏了,就没听过,世上哪个御灵师能把灵修摁住!而且还摁成功了的!
厅堂内,几个白胡子长老沉沉叹息:“难道我们要一直瞒着玉京?”
“这事他早晚会知道真相,他日知道后,必定会怨我们。湛家那孩子也何其可怜,咱们难道真要见死不救?这样做,岂非对不住长玡山主。”
提起这件事,长老们心里都像压了一块石头,郁结于心,沉重难言。
当日仙门大战,裴玉京奉师命在王朝的觊觎下夺回了羲和神剑。当时他身受重伤,却还惦记着长玡山上的未婚妻,要回去救湛云葳。裴夫人不得不拦住他,欺骗他道:“云葳已经跟着长玡山主撤离了。”
“母亲没骗我?”
“是,母亲如何会骗你?”
他实在伤得太重,最后昏迷过去,蓬莱一众长老赶紧把他带来了人间。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数日前,裴玉京醒来,发现母亲与蓬莱长老都在,唯独不见湛云葳,他隐约意识到什么,冷声问:“湛师妹呢?”
一个谎言总归要用无出个谎来圆,裴夫人明明知道,长玡山主失了灵丹,湛云葳与湛殊境落在了王朝手中,却还是骗他道:“当时太混乱,我们与长玡山的人走散了,你先好好养伤,待伤好了,我们就去找他们。”
长老们也只得跟着圆谎。
这话半真半假,他们也确实和长玡山走散了。
若放在平日,他们再不满裴玉京为一个女子有损剑心,也不至于这般骗他。
可如今正是仙门最衰败的时候,王朝势力如日中天。
裴玉京是仙门的希望,仙盟恨不得以命相护他,又如何肯让他为了湛云葳失了性命,葬送大好前途?
裴玉京被他们教导得过于纯善,从没想过谆谆教诲自己长大的长辈,竟都合起伙来瞒着他。
前两日,玉楼小筑再次送来了信息,王朝将湛云葳指婚给越之恒。
大婚便在今日。
众人心里歉疚难安,到底都不是大恶之人,想起幼时学宫中那个聪明可爱的女娃,长老们心中多有不忍,又念及湛云葳父亲这些年为仙门与天下百姓做出的贡献,心里开始产生动摇。
湛云葳又做错了什么呢?大战的最后一刻,她甚至还在死守山门,救更多的人。
到底要不要告诉裴玉京,或者说,就算瞒下去,又能瞒多久?
“不可以说。”样貌雍容的裴夫人走进来,眸光憔悴却坚定,“玉京日后若是知道,就让他恨我!所有的后果,我一个人承担。”
作为一个母亲,她宁肯背负着儿子的怨恨,也不肯他为此冒险甚至丧命。
“可我们怎能什么都不做?”
“所有人都清楚,御灵师何其珍贵,王朝不会杀御灵师。”裴夫人冷冷道,“湛云葳并无性命之忧,掌门也说过,困在王朝的人不是不救,只是需得徐徐图之。如今玉京伤成这样,去了只会有去无回,王朝那些贼子现在指婚,不就是想着他受了伤?仙门早已经不起任何牺牲。”
长老们神色凝重,半晌点了点头:“可玉京若是之后知道了……”
裴夫人闭了闭眼:“若是能抢回来,就随他去。”可她心里冷冷地想,越之恒那疯子的人有这么好抢?就算抢回来,那时候也是别人的夫人。
错过就是错过,就算他们都不介意,又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隔阂?
更何况,如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定能拖住裴玉京。
“羲和剑有反应了。”
十日前,一直沉寂的羲和剑有了反应,剑身开始漾出层层剑意,世间没有与神剑相匹配的剑匣,为了防止有灵性的神剑出走或误伤人,必须要先让神剑认主。
可上古神剑认主,是只存在史册中的事,千万年过去,没有人知道神剑会怎么挑选主人。
这却并不耽误长老们面露喜色,还有人比裴玉京更适合的人选吗?
对于这一日的到来,众人早有准备。蓬莱有一套心法,专门为仙剑认主所撰写,不过需要带着神剑一同闭关半年。
半年后……
长老们对视一眼,就算湛云葳救回来了,也希望裴玉京这孩子别再执着。
阁楼前,得知裴玉京过几日就要闭关,明绣松了一口气。
她是药王谷谷主的女儿,从小就恋慕裴玉京,然而裴玉京眼里从来没有自己。家里早就告诫她天生剑骨不能动情,若真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后来裴玉京竟会那样喜欢一个女子。
明绣艳羡又不甘,好在这次,湛云葳被留在了王朝,还马上就要被迫嫁给旁人了。
明绣想到偷听来的话,心里欢喜,推开门:“裴师兄,我给你送药。”
屋内男子容颜清隽,气质干净。
五月的人间,窗外刮着风,无数探路的灵鸟从男子手中成形,从窗外飞出去。
裴玉京低咳了两声,也没看她:“多谢明师妹,放着吧。”
明绣恨恨地看着那些灵鸟:“裴师兄,我爹说了,你需要静养,不可再消耗灵力。”
“无碍。”裴玉京淡淡道。
裴玉京不放心,虽说母亲和长老们都承诺过会找长玡山主和湛云葳,但一日没有她的消息,一日他心中无法安宁。
过几日他就必须带着神剑闭关,只希望这些放出去的灵识,有一缕能寻到她的芳踪。
无数灵鸟扇动着翅膀,从人间往灵域飞。
裴夫人站在玉楼小筑的结界前,祭出从蓬莱掌门那里求来的法器,将这些灵鸟困住。
以她之修为,如今早已拦不住裴玉京的灵力。
但是,裴玉京输在涉世未深,他太过轻信人心。
等到他不信人心,也开始冷酷那日,湛云葳那孩子……
已经对他失望许多次了吧。
灵域汾河郡,越家。
今日所有人都知道越家大公子要成婚,汾河郡的百姓一早便来了府外看热闹,但出乎意料的是,府中虽然装扮喜庆,却没有达官贵人进出,反而王朝的兵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不免有百姓嘀咕:“这哪里像成婚,宾客都没几个,全是彻天府的鹰犬。”
另一个压低声音道:“倒被你说中了,新娘是那位‘天上白玉京’的未婚妻,长玡山的湛小姐。此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