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心中暗道可惜,却又不敢议论彻天府之事,只能好奇道:“传闻湛小姐国色天香,今日能看见她吗?”
“玄乌车辇快到了,届时小姐出来,许能远远看上一眼。”
戒备森严的越府中。
方淮看着归来的人,扬眉笑了笑:“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来人放下帷帽,露出越之恒一张冷峻的脸。
越之恒不语,今日从云葳登上玄乌车辇开始,他就与彻天府的人暗中随行,然而从王朝到越家的这一路,竟是风平浪静。
他与裴玉京交过一次手,那人灵力高深,剑法精湛,若自己不开悯生莲纹,甚至不是他的对手。
这样想来,就算还受着伤,裴玉京若带着仙门而来,未必没有胜算。
但是他没来。
方淮道:“湛小姐恐怕该伤心了。”
就算那位姑娘理智上知道,裴玉京不该来,可谁喜欢被放弃?不管有意无意,辜负就是辜负。
仙门把裴玉京教得太干净,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方淮忍不住看向越之恒。这下可好,原本是为了瓮中捉鳖,如今真抢了别人的未婚妻了。
转念,他又想到,越之恒可不像裴玉京那么单纯。
“你不会故意的吧!”莫非王朝流言是真的?
越之恒冷笑着看他一眼。
“我故意的?故意娶个麻烦的御灵师回来供着?”
方淮这才想起,整个灵域都对“御灵师”趋之若鹜,他们有最温和的性子、精致的容颜,甚至能为一个家族祛除邪气,但唯独这些人里,不包括越之恒。
越之恒似乎对御灵师存有偏见。
平日里祛除邪气,连丹心阁都不会去,宁肯使用制作好的涤灵简。
越之恒说:“我要换衣裳,你还不走?”
赶走了方淮,越之恒拿起一旁的喜服。
方淮的想法,令他觉得可笑。
自越家投靠王朝那一刻开始,越之恒这个人会算计许多东西,包括权势、地位、人心,独独不包括莫须有的感情。
陛下性格阴晴不定,越之恒必须找到仙门那群人,湛云葳就是最合适的筹码。她在他手中一日,那些余孽必定会来。
黄昏时,天幕最温柔的时候,玄乌车架拉着唯一的亮色来到了大门前。
五月尚且带着一丝凉意,天边泛着瑰丽橘色。
云葳从王城一路来到汾河郡,果然和前世一样,她仍旧没能等来裴玉京。
但许是已经知道结果,没有失望,就不会伤心。
没人救她和湛殊镜,他们总得自救。路上白蕊看了她好几回,用眼神示意她:小姐,你懂的。
云葳不是很想懂。
她摸了摸怀里的妖傀丹,若万不得已还是要用这个,机会只有一次。
她若真这么做,要是越之恒反应过来了,自己被推开还好,要是他心里对曲小姐忠贞不屈,觉得被玷污,不会当场杀了她吧?
思量间,越府却已经到了。
她注意到两侧百姓很多,但只敢远远观望,越府门前空出一大片,没人敢往上凑。
念及越之恒在这一带的恶名,她觉得并不意外。
此时,门口一人长身玉立,越之恒红衣玉冠,面容清俊。听见声音,越之恒抬起眸来,遥遥望着她。
一旁的喜娘是彻天府找来的普通人,不知道这场婚事的弯弯绕绕,见状掩唇笑道:“唉哟,我当喜娘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这般英俊的公子,与如此美如天仙的夫人,两位真是般配。”
话音一落,本想得到两句赏。
谁知身前那位俊朗不凡的郎君无甚表情,身边装扮得楚楚动人的少女,也在珠帘后抿了抿唇角。
气氛古怪,没人说话。
喜娘也渐渐觉察到了不对劲,再一看这府邸周围,全是寒着脸肃然的兵丁,喜娘笑容僵硬,却还得若无其事催促道:“劳烦公子上前,扶一下夫人。”
越之恒没动静,略蹙了蹙眉。
喜娘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次。
半晌,透过面前的红色珠帘,云葳才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略有些粗粝的手递到自己面前。
前世,她比越之恒更不情愿,本就心里伤心,哪里还有空与他装腔作势,当众想要狠狠拍开他递过来的那只手。
但越之恒也不好惹。
他似早有所料,冷冷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车上带下来。
“湛小姐。”他说,“他没来,你拿我撒什么气。”
云葳被锁了灵力,猝不及防险些撞到越之恒怀里,她红着眼眶,冷然看他。
却见眼前的人也垂眸望进她的眼睛,他眸色冷凉,带着几分浅浅的愠怒与讥嘲之色。
而今,云葳心里另有打算,她看了越之恒一眼,咬牙将手放上去。
掌下那只手顿了顿,意外地看她一眼,竟也没有为难她,用了点力将她从玄乌车架上带下来。
出乎意料,他的掌心带着浅浅的温热,他很快放了手。
喜娘也不敢让他一直牵着,只得自己上前扶着新娘,赶紧引着这对古怪的新人走程序。
因着“宾客”本就少得可怜,越之恒的亲生母亲,越家的大夫人也未出席,两人竟然只需要用心玉结契。
心玉是一早准备好的东西,两人一同将心头血递在上面,就算是发过了誓言。
契约结成后,彼此的灵丹之上会生出一点朱砂似的印记。
这进程太快,还不等云葳心里有什么感想,就到了新房中。
天色尚早,屋里的红烛刚刚开始燃了一点,越之恒的影子被这点微光映照,投在她的身前。
新房很大,并非越之恒从前在越家住的屋子,而是他成为彻天府掌司后,越家划给他的。
喜娘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用玉盘托着喜秤过来。
“请公子为少夫人掀珠帘。”
两人面面相觑。
云葳隔着一张珠帘望着他,心里只觉得怪怪的。原来再不愿,前世今生,他们始终走完了结契的程序。
王朝的人还在外面,许是想着早点完事,越之恒接过喜秤。随着珠帘被拨开,露出一张白皙的玉颜来。
此前,越之恒一直对方淮的话嗤之以鼻,他是有多下作,才费尽心思抢裴玉京的未婚妻?
然而此刻,许是烛光过分温柔,他竟明白方淮为什么会这般揣测他。
汾河郡的夏夜,四处翻飞着流萤,月亮刚出来,紫蝉花也在这个时节盛开。
不比前几日的狼狈,她今日眸若秋水,抬眼望着人时,顾盼盈盈,令人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她本就气质纯然,只微微装点,似乎就让夏夜的一切黯然失色。
越之恒此前一直没觉得人能有多好看,他自己样貌也十分出色,然而在这样的衬托下,他第一次发现人与人的美貌,确然天差地别。
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些贪生怕死的大人,在朝堂之上就为她争得丑态毕露。
不仅如此,她今日还涂了口脂,本就妖艳欲滴的唇,愈发惹人瞩目。
越之恒移开视线,蹙了蹙眉,转而看向喜娘:“还要做什么?”
喜娘回神道:“还得喝合卺酒。”
他看了眼云葳,见她也面色古怪。越之恒说:“不必,都出去。”
何必做完一切,又没人真当成婚。
一众人离开前,将合卺酒放在了桌上。
越之恒也确实没有动那酒的意思,他的新房是他二婶在彻天府监督下不情不愿布置的,一眼看去,确然没有很用心,连他前几日带回房间关于炼器符印的书都没收走。
天色本就还早,不到睡觉的时辰,越之恒索性过去,拿起那本书继续看。
云葳见他确实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像前世那样,再坐着发怔,想念受伤生死不知的爹爹,想念裴玉京。
她走到铜镜前坐下,开始拆自己发间繁琐精致的发冠。
待她尽数拆下,如瀑青丝便也垂在了身后。
王城一连几日下着雨,汾河郡却万里晴朗,几只流萤从窗口飞进来,落在她的妆奁前。
云葳觉察到越之恒的目光,她侧头看去,果然见他不知何时没有在看书,而是在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
越之恒盯着她散落的发:“湛小姐适应得很快。”
他还以为,湛云葳此时会面色苍白,如丧考妣。或者就像方淮说的,伤心得躲一旁去哭。更甚至满脑子异想天开,想着今晚怎么除掉他。
他去一旁看书,也是给她动手的机会。
王朝的人还会在这里待上好几日,为防止仙门余孽过来救人,这几日他确然得与她待在一起。
不让湛云葳将心头郁气发泄出来,认识到九重灵脉的修士不好杀,恐怕接下来的几日,都不得安生。
没想到他预想那些,湛云葳一样没做,她将发饰给拆了,没哭也没和他闹,反而盯着窗外那流萤看。
窗外星星点点的亮光,竟没有她一双剪水清瞳明亮,湛云葳看上去丝毫没有与他同归于尽的意思。
五月的汾河郡,恰是一年最美的时候,汾河清澈,夏虫低鸣。
听越之恒说自己适应得快,“不然能如何?”云葳望着他,“你能让我和牢里的族人离开吗?”
“不能。”越之恒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书上,“你比我更清楚,仙盟的人没抓完之前,王朝不会让你们离开。”
云葳哼笑道:“这么说,我得在越府待一辈子了?”
她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话有歧义,两人都略一怔。
云葳不由生出几分尴尬羞恼来,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邪不胜正,你们不可能抓尽天下仙盟的人!”
半晌,才传来越之恒的声音:“我没多想。”
屋子里却还是安静了一会儿。
湛云葳第一次觉得,厨房上膳食的动作是不是有点慢?
或许越之恒也这么想,于是他开口打破寂静道:“湛小姐也不必妄自菲薄,等我死了,你也能走。毕竟想杀我的人不少,你可以祈祷他们努力一些。”
顿了顿,他补充:“你就别努力了,越某和其他灵修不同,对御灵师没有耐心,也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话里话外,都是警告她安分一点。
好在冲散了那股奇怪的静默,经过上次被灵器绑,以及他此刻的直言不讳,云葳忍不住道:“越大人,我是不是以前得罪过你?”
越之恒抬起眼睛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淡声吐字:“没有。”
云葳也确实没有关于越之恒的记忆,那他就是讨厌所有的御灵师?
她知道有这样一类人,自大狂妄,瞧不起甚至讨厌御灵师的“弱小”,只是持有这样观念的人,毕竟是少数。
想到越之恒对御灵师抱有偏见,她很难和颜悦色。
每当她以为,兴许前世是她误会,越之恒还有救的时候。他总会让她明白,想多了,他没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恰巧,厨房那边终于将膳食端了进来。
越之恒净完手,问云葳:“你饿不饿?”
云葳想着没必要难为自己,清晨从王朝过来,一路上什么也没吃,如今的灵修早已不推崇辟榖,反而讲究一个顺其自然。
不吃虽然不至于饿死,但总归饿得难受。
她从前也没觉得自己脸皮薄,但和越之恒一起吃饭实在是件太匪夷所思的事。
可是如果不去,夜半挨饿,似乎更丢人难捱。于是她挣扎一番,最后还是坐过去,与他一同用膳。
今日她好几次行为都令越之恒意外,他抬眸看云葳一眼,发现她唇上口脂不知什么时候擦去,露出原本的颜色,明明是略浅一点的红,奇怪的是更显得娇艳。
他收回视线,沉默用膳。
云葳只有一个感想,越府的饭菜真好吃!最普通的菜色,竟然也做出山珍海味般的滋味来。
她从前就听说过,越之恒幼时在家里不受宠,吃不饱饭,也没有锦衣穿。后来他投靠王朝,一朝得势,偏要穿最好的衣衫,吃最好的膳食,住最好的屋子。
百姓都在背后骂他骄奢淫逸。
云葳也曾在心里这样骂过他,但是如今她捧着碗,只觉得这饭……也好香。
灵山一脉还保留着早些时候的传统,饭菜讲究素净,搭配着灵果,调养生息。实则入口寡淡,吃得人生无可恋。
越之恒发现,从吃饭开始,浅浅的愉悦在湛云葳眸中散开,她很努力在掩饰,可亮晶晶的眼眸还是出卖了她。
他以前听说灵山之上,讲究一呼一吸,俱是修行,仙人遗世独立,恨不得只吃灵果,饮灵露。
如今看来,湛云葳不是这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也觉得今日饭菜尤为出色。
可惜两人还没用完膳,外面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
越之恒看见来人,神色一变。甚至不等来人把话说完,他已起身离开了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云葳犹豫片刻,抬步跟了上去。
越之恒走得很快,她追出去时,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只看清了他离开的方向。
云葳前世在越府生活了好几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哑女的院子。
哑女住在府中最偏远的院落,平时很少出门。每次云葳看见她,她总是带着几分怯意,温柔地冲自己笑。
她没有名字,人人都叫她哑女。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云葳才从越之恒的奶嬷嬷那里知道,哑女是越之恒的亲姐姐。
是一个没有觉醒半点天赋的普通人。
在王朝,这样的人出生在大家族,意味着不祥、家族衰落,因此一出生就会被处死。
即便侥幸活下来,家族里的人也不会拿他们当小姐公子看,地位比奴仆还不如。
前世得知哑女是越之恒姐姐的时候,云葳曾经还有过罪恶的念头,想要绑了哑女去换湛殊镜。
可那次恰逢邪祟异变,哑女却宁死也要护着云葳,云葳实在没办法对这样一个可怜无辜的姑娘下手。
而今,哑女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何时,月亮高悬于空中,云葳还未走近院落,远远就听到了痛苦嘶哑的叫声。
那声音几乎变了形,不似人能发出的声响,含含糊糊,毛骨悚然。
藉着月光,云葳定睛看去,发现院落里有一怪物蜷缩翻滚着。
那怪物背部高高拱起,像背了几个巨大的肉瘤,头发暴涨,月光下像森冷摇曳的水草。
“它”痛苦地捂住脸,声音凄切,似要异变。
越之恒扶起了“它”,将什么东西喂进了“它”的口中,“它”总算安静下来,身上的异变也消失。
云葳起初以为那是一个邪气入体、面临异变的修士,但很快她发现不是。
修士异变成邪祟后,会变得身形诡谲,忘尽前尘,残忍暴虐。
绝不是像这般痛苦可怜,只知蜷缩在地上翻滚颤抖。
而且作为对邪气感知最为敏锐的御灵师,云葳没有感觉到半分邪气。待她再看,才从那“怪物”身上看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竟然是哑女!她心中惊骇不已。
越之恒眸色冷凝,抬眼望过来。云葳不由后退一步,有一瞬,她几乎以为发现这个“秘密”的自己,会被杀人灭口。
可越之恒只是平静道:“看够了?看够就先回去。”
确定越之恒真的没发火,只是神情之间,有几分沉郁之色,云葳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话的好时机,转身往新房的方向走。
可她人是回来了,心还落在那个院落,她忍不住想,哑女到底怎么了?
后来越府对外称她因病去世,难道也与这件事有关?
哑女睁开眼,发现越之恒守着自己。
她目带愧色与焦急,咿咿啊啊地比划,另一只手去推越之恒,望了望他的院落,让他不要留在这里,赶紧走。
越之恒:“没事,本就是王朝赐婚,她有心上人,我出来才是遂了她的意。”
哑女目露不赞同之色,仍是去推他。
“好,我走。你的药记得吃,别再省,药引我总能拿回来。”
哑女哀戚地看着他,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眼泪在眼眶中,念及今日是越之恒的大好日子,落泪不吉利,生生憋了回去。
“我杀人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自责,我早说过,不甘再过那样的日子,要做就做人上人。”
他说这话时,眸中含着冷笑与狠决,哑女觉得陌生,一味摇头,似乎想要告诉他不对。
越之恒却并不看她动作,说:“我回去了。”
哑女这才不再拦。
她惴惴望着越之恒离去的方向,眸中带有殷切期盼。期盼他娶了妻,就好好待那姑娘,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何必去追求荣华富贵,平步青云呢?
云葳本以为越之恒今晚都会守着哑女,没想到月亮升至半空时,他也跟着回来了。
她忍不住去看越之恒,却见他神色平静冷淡,仿佛出去一趟,只是去散了个步,习以为常。
若非他身上还有哑女挣扎时沾上的杂草和泥点子,她险些以为方才看见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她以为越之恒回来以后,会警告她什么,谁知他带着几分冷淡倦怠之色:“我要去沐浴,你是出去门口,还是坐在外间等?”
“……”云葳睁大眼睛,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她觉得自己的神情一定很滑稽。
就、就这样吗?不先谈谈?
见她不说话,那双盈盈水眸瞪大了看着自己,越之恒说:“你没意见的话,我先去了。”
他如今的房间,的确是整个越府最好的,房间里专门隔出一片区域,作沐浴之用。
越之恒吩咐下去,很快热水就抬了进来。
云葳上辈子从没发现,当她没有表露出杀意的时候,越之恒会如此从容,仿佛她在或者不在,他都这样生活,甚至可以当做没有她这个人。
坐在外间听着水声的时候,她甚至涌出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不是上辈子为了应付自己杀他,应付得睡不好觉。越之恒或许干脆就留下,不会去彻天府。
她出神间,就见越之恒已经换了衣衫出来,好在他衣衫整洁严实。
见越之恒望着自己,云葳说:“我用净尘符。”
不论如何,就算知道越之恒不近女色,也对自己不感兴趣,她还是无法做到隔着数道屏风,在他身边沐浴。
越之恒显然对此也没什么意见,随她折腾,他沉默了一下说:“那么湛小姐,我们来谈谈,之后怎么休息。”
她抿住唇,点头。确实,她知道,为了防止仙盟的人来袭,越之恒这几日都不会与她分开住。
云葳目光掺杂着几分殷切,希望他念在这次两人没翻脸的情况下,说几句人话。
越之恒说:“你随便睡哪里,但你别想让我睡地上。”
“越之恒!”她咬了咬牙,带着几分被看穿的羞恼,“你是说,让我睡地上?”
“我没这样说。”
云葳现在灵力被封,与凡人无异,夏夜虽然不冷,可灵域的邪气无处不在,她就算不介意睡地上,也得考虑自己有几条命。
她至今记得自己上辈子因为厌恶他,头铁睡地上。越之恒也懒得管她,结果两日过去,邪气入体,险些去了半条命,差点成为第一个因为邪气入体而死的“御灵师”。
云葳气笑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也睡床!”
谁都别想好!
“……”
对于她的决定,越之恒无所谓:“随你。”
他是真的不在乎湛云葳睡地上还是睡房顶,人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行。
越之恒从内室出来,站的地方更靠近床榻。而湛云葳先前坐外面等他沐浴,离床榻更远。
湛云葳发现有些话说出口容易,做起来却难。
比如现在,她就没法面色如常走过去就寝,却又不愿意让越之恒看出自己露怯,她只好开口:“我睡不着,先坐一会儿。”
越之恒显然也没等她的意思,从上月起,他就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
事实上,对于炼器师来说,时间本就奢侈。
许多炼器大拿没日没夜淬炼,守着炉子,论熬夜概率,整个灵域没人比得过他们。
越之恒更甚,除了炼器,彻天府也很忙,别说身边只有个湛云葳,就算有人在他旁边渡劫雷,他今日该睡还是睡。
手在衣襟前顿了顿,越之恒最后合衣躺下。
湛云葳发现自己远没有越之恒坦然,前世挂着三年的道侣名头,但两人相处时间屈指可数。越之恒也只会在仙山有异动时过来,两人相看两相厌地待上一夜。
与越之恒和平共处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很是陌生。
湛云葳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聊,想练习控灵之术,灵力却没解开。
百无聊赖之下,她只能拿起越之恒先前那本书来看。
这是一本炼器相关的书,叫做《控火论》,书里详细比较了不同的灵火冶炼,对法器的品质影响。
令她惊讶的是,书中不少地方,都有越之恒的补充与注解。与他冷戾乖张的性子不同,注解上的字工整板正,并不成熟,仿佛认真完成课业的孩童。
好奇怪,云葳想,凡是仙山家族,在子孙后代的教育上都格外重心思。知书、达理,俱是从小要跟着家族修习的东西,大多数仙山孩子才学会走路,就已经通晓不少礼仪。
书法练习也是从小开始,不说笔走龙蛇,至少字体清隽,颇有风骨。
但越之恒的字并不是这样,按理说,越家当初也是名望仙山,门风森严,万万不至于让自家大公子写出这样一手稚童般的字。
加上今晚无意窥见哑女的秘密,湛云葳第一次困惑起越之恒的身世。
他真是越家养大的公子吗?
压下困惑,湛云葳继续往后看,发现内容倒是十分符合越之恒的性子。
比如,《控火论》上写:夫灵剑淬炼,历时三十六个时辰,六成火则精,七成阳性过剩,八成过犹不及。
越之恒的批注是:谬论,六成灵火出炉,法器性阴,成也废品。七成为上,间或压制,每两个时辰淬冷,必非凡品。
就差指名道姓说,不敢用七成火是你不行,六成灵火就算练出来也是个废品。
云葳虽然对控火不甚了解,但也知道,敢用七成灵火炼器的都是狠人,稍有不慎,别说灵剑有可能化在炉中,就连炉子也会炸掉。
压制灵火与淬冷的工序更加复杂,需要炼器师神念坚定,一动不动地坐上几天几夜。
难怪当初她看那些灵器,带莲纹的品质格外出色。在炼器一事上,越之恒确实十分有造诣。
胆子大,还有足够耐性。
湛云葳不由在心里哼了一声,抓人也是,能跟他们仙山耗上好几年,屡次让仙山吃亏。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因着没有炼器基础,越往后看越晦涩,理解也需要好一会儿。
虫鸣声渐渐安静,等湛云葳感觉到困意,不知不觉已经三更天了。
她放下书,又不得不面对睡觉这件事。
好在越之恒先入睡,她不用顶着他的视线走到他身边去。
月光流泻一室,她看见越之恒侧着身子朝外,枕在左臂上,像是已经睡着。
但湛云葳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对他动手,下一刻他那条诡谲冷凉的鞭子,就会缚住她的手。
鉴于前世尝试过许多次,她现在很是有些心得,也不再做无用功让自己吃苦。
她苦恼的是,越之恒先入睡,睡的外面,留给她的只剩下床里面那块地方,她现在怎么过去?
越之恒并未脱去外衣,他阖着眼,看上去就像王族贵胄家养出来的凉薄贵公子。
对比他的冷静与无动于衷,湛云葳不禁心态失衡。
明明都对彼此没兴趣,为什么他能坦然入睡,她就得三更半夜在外面看书!
算了,她也当他是根木头。
想通以后,湛云葳犹豫了一下,也决定不脱外袍。她今日穿的嫁衣,繁琐隆重,要穿着这样的衣衫睡一夜显然不舒服,但是相比只着中衣与越之恒躺在一起,这点不适无足轻重。
她早早用过房间内预备的净尘符,因此身上也很干净,湛云葳褪去罗袜,小心地拎起裙摆,跨过睡在外面的越之恒,挪到了空出来的一亩三分地。
她舒了口气,在离越之恒最远的地方躺下。
许是那本书太催眠,又或者知道越之恒对她毫无兴趣,很快她就感觉到困意来袭。
四更天,月亮藏在云后,流萤散去。
越之恒睁开了眼睛,眉眼郁郁。
从湛云葳过来那一刻开始,他就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如果湛云葳打算不自量力对他动手,他也不会手软。
可少女在床边站了半晌,站到越之恒都快失去耐心,她终于动了,蹑手蹑脚从他身边踩了过去。
她动作很轻,他却还是能感觉到身边微微下陷,与床榻微微的晃动。
好一会儿,她找好了满意的姿势,这才不动了。
越之恒闭着眼睛,打算继续睡。
可渐渐的,他发现想要重新睡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越之恒此前不是没有和女子一起睡过。
或者说,十三岁以前,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和哑女在一起的。
那时候破败会漏雨的屋子,角落只有一层薄薄的稻草和捡来的旧衣布条。不管是盛夏或者冬日,两个半大的孩子都只能蜷缩在小小一隅。
甚至更早,七八岁的时候,每当他身子病弱,快要捱不过去的冬夜,哑女也会将破棉袄裹在他身上,然后紧紧抱着他,不时拍打他,让他不要睡过去。
他们没有睡过去的资格,在那样的冬夜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对此,他并不觉得身边躺一个女子会有什么特殊。
但是随着湛云葳呼吸声稳定,帐中香气愈发浓郁。暖香在帐中散开,像雨后茉莉的香气,明明很浅,但又无处不在。
五月的夏夜已经有些热,似是睡得不安稳,湛云葳偶尔会轻轻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