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间,眼前的变态,却已经在桌前坐下。
他望着越之恒,眯了眯眼:“今日新来的?”
男孩垂下眼,声音艰涩:“是。”
“懂如何伺候人吗?”
男孩脸色苍白,沉默良久,最后点点头。
按理说,他这个年纪,若生活在仙山,还是需要日日背书文,被长辈教导顽劣的时候。
可许多事情,越之恒没法不懂。
娘离开后,地宫里只剩下他和哑女。渡厄城有个潜移默化的规定,不得伤害幼年的魑王后嗣。可越之恒见过许多次,当同伴们成年后,不管漂亮的少年还是漂亮的少女,被地宫守卫拖去折辱。
孩子们隐约知道是不好的事,不敢跟去看。一个挨着一个,稚嫩天真地蜷在一起取暖。
每逢这个时候,哑女也呆呆地缩在角落,拽着越之恒的衣衫,迷茫彷徨。
可越之恒偷偷跟去过几次。
娘亲还在时,疯癫之际总能带出几句修炼呓语。在经脉一次次重塑中,他隐约摸到了修炼的法门。
虽说不够强大,却比地宫所有孩子好些。
越之恒身姿灵巧,攀在梁上,逼迫自己看着他们的兽行。他并不害怕畏惧,心里只有冰冷的憎恨。他明白,得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才能想办法去改变。
三界之中,原来有比穷苦百姓、低等邪祟,更加不堪的存在。
谁都可以欺负他们。
最后一次越之恒跟去,绑了那守卫,取了他身上的匕首,递给被欺辱的少年:“杀了他。”
少年满脸的泪,却颤抖着不敢接。
八岁的男孩冷冷望着这个比自己大五六岁,却柔弱得像连刀都不敢握的少年。
不知道无力和悲哀哪个先涌上心头,但落在眸中,却沉淀成了阴狠之色。
当着少年的面,越之恒割断了守卫的脖子。紫色的血液喷洒了越之恒一脸,他用手背冷冷擦去。
从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与地宫里所有人不同。他是菟丝子丛中,生出最尖锐的刺。
纵然救下了那个少年,第二日,少年仍是被带走“处理”了。
越之恒也带着哑女,成功地离开了地宫。算算时间,哑女已经被带去见欢楼干粗活。
姐弟俩虽是双生子,却一点都不像。哑女样貌并不及越之恒精致好看,她十分清秀普通,不管在灵域还是渡厄城,都是不起眼的样貌。
却也是最适合生存的样貌。
越之恒明白,房间里的两个人,不像地宫的守卫那么好对付。他们是高阶邪祟,日后有望成为魑王,绝非自己可以轻易杀死。
如果今日他在这里出了事,就再也见不到阿姊和娘。甚至无法亲眼看一看,血月暗河之外,是怎样一个世界。
来见欢楼之前,越之恒就打听过。见欢楼每年死亡的人不计其数,活下来的那部分,大多乖巧、会审时度势。
于是在眼前这个森然的男子问他,是否懂得伺候的人的时候,他回答了是。
就当是一场噩梦。
他还没长大,他想要活着。
面前的男子已经开始脱衣裳,明明是邪祟,抬手一挥的事。他却仿佛玩弄越之恒的情绪般,将外袍除去,施施然坐在桌边,放下魂鞭和一柄玄色弯刀,冲越之恒道:“过来,跪下。”
暗河远处洋溢着笑声,但倘若听得更仔细些,笑声下面,却盖住了更多痛苦的呜咽。
渡厄城的夜风寒冷刺骨,越之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跪下的。
他以为自己能忍,就像小时候忍住饥饿一样,或者忍住娘亲毁掉他经脉的痛。
但偏偏完全不同。
他年岁尚小,再过两年才会是个小少年,也从没有人告诉他什么叫做自尊。
可就是有什么东西,仿佛在又轻、又残忍地敲碎他的脊梁。
男子的手按在他的头上,全然不顾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想要将越之恒的头按下去。
那一刻,越之恒想告诉自己继续忍,明明八年都平安地长大了,他甚至比地宫所有的孩子都活得健康。
他的未来明明充满希望不是吗,他还有祖父,还有做梦都想去的越家。
明明该忍的。
可他的头死活不肯低下去,视线紧紧盯着邪祟放在一旁的刀。
那一刻越之恒想,今日他或许注定会死去。
越之恒选择握住了那把刀。
然而不等他将这柄刀送进男子的躯体,眼前的男子哈哈大笑,一掌打过来,越之恒的身子横飞出去。
越之恒只觉五脏六腑几乎移位,一口鲜血吐出来。
窗外血月高高在上,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男子舔了舔唇道:“没想到地宫那种地方,养出来的小杂碎,竟有敢碰刀的。”
他抖了抖手中魂鞭,朝越之恒走过去。
“好香的冰莲血,也不知你是哪个魑王的后嗣,竟然不是残缺品。可惜啊可惜,地宫没查出来。你痛苦求饶起来,也一定比你的同伴赏心悦目吧?”
到底年岁不大,那条魂鞭带着浓重阴戾之气,越之恒很难不恐惧,他强迫自己不后退,努力寻找,还有什么可以救自己。
可入眼,只有血色的月光,寂静的暗河,灯影摇曳的房间。还有另一个不言不语,消瘦的邪修大人。
眼见男子鞭子落下,朝他的腹部抽来,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柄银色的剑,洞穿了眼前男子的躯体。
湛云葳及时在身上找到了文循的武器。
这是一柄薄如蝉翼,光若月华的剑。
说来可笑,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不忍心去看越之恒的神情。
起先她还想着,能在这样的际遇下,看见赫赫有名王朝鹰犬害怕恐惧。
待到出去后 ,越之恒也算有把柄在她手中了。
然而不过找兵器的半盏茶时间,湛云葳眼睁睁看着绝望从少时越之恒的眼中漫出。像是好不容易逃出黑暗的人,再次重新被拖回黑暗中去。
他的神情空洞,空白,明明没有颤抖,也不见害怕,可就是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沉寂。
湛云葳发现自己一刻也等不下去。
她不是越之恒,没有悯生莲纹,没法在天阶阵法中动用灵力,只能试图调动原本角色的力量。
发现自己无能无力的时候,她竟然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绝望。
怎么才能救越之恒?
这样的情绪,在前世越之恒死后,也依稀会入梦来。可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真切焦急。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想看越之恒露出这样的神情。纵然阵营不同,她想收拾他,也是在灵域皎洁的月光下,与他正面交锋。
而非在此处,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
也不知是不是爆发,最后竟然真让她召出了文循的剑。
这“文循”也不知道什么来头,命剑如此厉害,就算成了邪祟,命剑也依旧光华如初。
邪祟至死都没想到,他终于等到有小邪物敢对他拿刀了,却死在身后高阶同伴的手中。
他的身躯消散后,湛云葳才看清越之恒的表情。
她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越之恒拿起地上的鞭子,咳出一口血,戒备地对着她:“别过来。”
她放下命剑,像哄阿蘅那样,低声道:“我不过来。”
你别怕。
湛云葳的视线落在越之恒的手腕上,那里干干净净,没有悯生莲纹。
原来入阵之后,他只开了一道悯生莲纹,用在了她的蜃境。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暗中记下,出去以后要查清楚,悯生莲纹到底什么来头。
如果可以肆无忌惮地使用,越之恒没道理只开一道。
越之恒没有与她僵持多久,就晕了过去。
哪怕没了意识,他的手仍旧死死握住那条魂鞭,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在求生。
湛云葳抿唇,走过去将这个半大孩子抱起来。
湛云葳明白,这一次她是无比清醒的,就算之后越之恒会在心里嘲弄她,她也不会有任何悔意。
蜃境的生成和人的记忆认知有关。
蜃境的怨灵没有提防她,才让湛云葳侥幸得了文循的身份。是不是意味着在越之恒心中,他认为,根本不会有人会来蜃境救他?
湛云葳听见自己低声说:“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
可是逃出蜃境,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就算湛云葳带着越之恒逃离了见欢楼,找不到出阵法的碎梦石,她和越之恒依旧出不去。
碎梦石会在哪里?
按上一个蜃境的经验,怨灵将碎梦石藏在了段师姐身体里,这次呢?
湛云葳不由得想起方才那个变态,她已经把人杀了,也没看见碎梦石。
蜃境似乎倾向将碎梦石藏在梦中人信任的人身上,对越之恒来说,信任的人会是谁?
脑海里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个答案,哑女!
湛云葳仔细回想方才带进来的孩子,发现确实没有哑女的踪迹。
她将越之恒安顿好,出门去找见欢楼的管事:“今晚船上送过来的货物,还有别的吗?”
带着白面具的管事看了眼房间,发现气息少了一道。不过邪祟并没有同理心,弱肉强食,在渡厄城中是常事。
见欢楼只做出得起价码的交易。
管事用怪异的嗓音问:“贵人想要怎样的?”
“有没有七八岁大的女孩?”
闻言,管事递过来一面镜子,镜面里记录了今日所有送过来的邪祟之子。
湛云葳从里面果然找到了哑女。
“这个小邪物,可在楼中。”
管事用森然的语调提醒道:“贵人,这是个哑巴。”
湛云葳怕他发现异样,学着那变态的口吻:“哑巴更好,别有意趣。”
管事似乎也不意外,仍旧用死气沉沉的语调说:“这是见欢楼没看上的货物,如今已经随着渡船送往暗河另一头的奴隶所。渡船再次回来,得明天晚上。”
也就是说,还得在见欢楼中待上一天一夜。
没有别的选择,湛云葳只能同意。
管事又问:“屋里的那货物,贵人可是不满意?”
湛云葳哪里敢让他把人带走,于是笑道:“他还不错,暂且留下。”
她大抵摸清了邪物的行事方式,心里无数次庆幸自己变成了文循,一个又强大,又有钱,还没来过见欢楼的邪修。
就算说错了什么,也情有可原。
湛云葳将自己身上带的极品灵石递过去,果然管事非常满意,很快就去办事了。
湛云葳回到房间,发现越之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湛云葳。
湛云葳走近他,刚要检查他的情况,却见越之恒仰起脸,不动声色将自己出色的容貌展露出来:“贵人,我也能做好的,比任何人做得好。”
到底年纪还小,不若后来稳重。说这话时,他浅墨色的瞳难免带上几分讨好,甚至是急切。为了表明决心,他的手搭上湛云葳的衣带,方才那变态不论如何都按不下去的头,此刻低下却毫不犹豫。
湛云葳注视着他的眼神,心里一抽。
她几乎立刻明白越之恒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听到了自己和管事的谈话,以为自己要凌辱甚至吞吃哑女,才会破釜沉舟。
越之恒做这个决定时,连半分挣扎都不曾,手也没有抖,如果不是湛云葳反应快,外袍真被他扯掉了。
湛云葳制止了他的行为,告诉他:“你不必做这些。”
她心里发闷,有几分说不出的难受。
越之恒被她拒绝,眼神染上几分哀戚决绝之色。
湛云葳不想他继续误会,也怕他真的冲过来与自己同归于尽,她开口道:“我找你和那个哑女过来,并非让你们做这种事,也不是想要吞吃你们。”
越之恒拿鞭子的手顿了顿。
“你看到了吧,我杀了我的同伴,我和他并非同一阵营。”
越之恒注视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湛云葳也不管他是真的信还是有别的心思,总之得稳住他。
“明日一早,那个女孩会被送过来,届时我会带你们离开见欢楼。”
越之恒听完没什么反应,哑声道:“多谢贵人。”
说是这样说,湛云葳却看见他冷下去的眸色,和试图去握鞭子的手。
越之恒并不相信有人会救他,也不信这世上有人真的对他和哑女好。
湛云葳好笑又好气,越之恒才多大点,原来这时候性子就如此谨慎多思吗?
“别想着杀我,你杀不了我,我也不是方才那个邪祟,我不会小瞧你。你真对我动了手,你也走不出见欢楼。”
听到这样一番话,越之恒这才放弃了杀她的念头。
他神色也不再天真,冷着脸,警惕地问湛云葳:“你为什么帮我?”
湛云葳本来想说,没有目的。但这样一来,恐怕少时的越之恒,一整晚都得琢磨怎么杀她这个心怀不轨之人。
于是她改了口,幽幽道:“留下你确实还有用,你得帮我做一些事。”
“什么事。”
“确切来说,这些事需要以后的你来完成。”她蹲下,望着面前依稀能看出面貌的未来佞臣,哼道,“第一,如果只有一张床,我睡床上,你就得睡地上。”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并不理解湛云葳为什么这么说,但他仍是应道:“可以。”
湛云葳见他毫不犹豫的同意,趁他年纪小,没有后来的记忆,继续道:“那我让你放了谁,你就放了他们,不许再抓回来。”
少时的越之恒蹙眉:“我没有抓任何人。”
“我是说以后,你若同意就说好。”
越之恒:“……好。”
湛云葳非常满意,再接再励道:“如果我要和你分道扬镳,你也不许追着我撵,将我禁锢在身边。”
越之恒无言以对。
“可以。”他难免会想,他逃离渡厄城还来不及,怎么会追着面前胡言乱语的人,还非要和她待在一起。
出于对越之恒的不信任,湛云葳说:“口说无凭,你发个魂誓。”
越之恒目露茫然之色,湛云葳想起他年纪尚小,也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于是教他结印:“你跟着我学。”
“若违此誓,后面的你自己接。”
湛云葳本以为,这么大的孩子,发不出多毒的誓言,现在的场景仿佛风水轮流转,回到了当年越之恒让她发誓的时候。
不曾想,越之恒顿了顿,用喑哑的嗓音冷冷道:“若违此誓,我魂飞魄散,死无全尸。”
湛云葳:“……”难怪前世和这个人对上,她屡屡吃亏,越之恒对别人狠就算了,对自己也如此狠。
好不容易发完誓,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湛云葳不知道蜃境中发誓有没有用,但并不妨碍她此刻的愉悦,越之恒出去以后就会变成混账,还是现在看着顺眼。
年幼的越之恒确实信守承诺,甚至很乖觉地从床上下来,一言不发蜷缩在了地上。
湛云葳到底没法把眼前这个宁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哑女的孩子,带入成后来的彻天府掌司。
“不是让你现在睡地上,你还受着伤。”
越之恒垂下眼睛:“我没事。”
湛云葳知道他恐怕还在提防自己,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她也不去那张床上睡,这屋里的所有东西她都不想碰。
越之恒在角落坐下,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地宫里的日子本来也是这样。唯一的床,他和阿姊都默契地让给了娘。
血月高悬,将屋子也映照成一片血红之色,谁都睡不着。
湛云葳索性一面试图调动文循的灵力,一面思索还能让越之恒发什么誓,如果能应验,那所有的烦恼出去后迎刃而解。
“不许伤害百姓,在他们彻底入邪之前。”
“出去以后,将我的镯子摘了。”
“不再追杀仙门的人。”
越之恒:“……”
他知道有些邪祟会豢养门徒,为了以防万一,也会想办法控制门徒。
可是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他未来得多厉害,才能做她口中这些事?
但有所求是好事,才不会伤害他和哑女。
她或许不懂,什么魂飞魄散,死无全尸,对于旁人来说可怕至极的话,对于他来说却得是能活到明天的前提。
越之恒垂着头,眸色森冷,不管湛云葳说什么,他都一一应下来,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无害一些。
血月慢慢隐退,天亮了。
湛云葳看出去,发现暗河的颜色也变了,从诡谲的黑色,变成了浓郁的紫色。渡厄城的邪祟几乎都是昼伏夜出,天一亮,整座城池仿佛陷入了沉睡。
借由文循的身体感知,湛云葳知道见欢楼还有许多修为高深的邪修。她最好与越之恒在这里再待上一日,等到昨晚那条船将哑女带回来。
可计划远远赶不上变化,湛云葳不论怎么都没想到,文循那位养在渡厄城的“夫人”会来到见欢楼。
门外是一个动听的女子声音。
“文循。”秋亦浓冷声说,“你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了吗?你说过,只要我还留在渡厄城,任由你发泄恨意,你就试着控制嗜杀之意,不会出这渡厄城。果然,邪祟就是邪祟,你的话,半点也信不得。”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出来,同我回去。”
果然,好身份伴随着的也是无尽的麻烦,湛云葳虽然听出这位姑娘或许是好人,但麻烦的是,她身边跟了四个邪修,个个修为都很高,竟然不亚于方才的变态。
不知是保护秋亦浓,还是文循用来监视她的。
湛云葳哪里敢出去,别说哑女还没来,这些与文循朝夕相对的人,最容易发现她的端倪。
湛云葳别无选择,只能拿出应付变态同伴的那一套,拖延道:“我还有事,办完事过几日自然会回来,你先走吧。”
秋亦浓还未说什么,房门突然被踹开。
湛云葳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年轻姑娘。秋亦浓长得很美,有一双桃花眼,相貌明艳。
她正蹙眉看着湛云葳。
几个邪祟的表情,也从僵硬变得生动诡谲,为首的那个阴恻恻地说:“主子,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吧?”
湛云葳:“……”所以应该是什么日子?
秋亦浓道:“你不是文循,若你真是文循,今日本该回府,镇压门徒的。”
湛云葳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
与灵域不一样,渡厄城的邪修收门徒和手下,往往会取走他们一半的内丹,再给他们吃下爆体的丹药,保证他们言听计从。又会在固定的时日,给他们解药。
不是湛云葳哪里回答得不对,而是今日恰好到了文循镇压手下,给邪修们解药的日子。
她如果是文循,不可能不先做这件事!
四个邪修朝湛云葳飞扑了过来。
漫天黑气之下,湛云葳召出了文循的命剑,门外的秋亦浓看着光华如初的命剑,表情有些失神。
湛云葳与这些邪修过了数十招,就知道不好。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文循,甚至不是剑修。短短一晚上,她能将文循的剑使成这样,已经非常了不起,可是哪里能以一挡四。
看来是等不到哑女了,再拖下去,她和越之恒都要交代在这里。湛云葳当机立断,带着越之恒从窗口跳了下去。
底下就是暗河。
几个邪修没有追,对视一眼,纷纷以邪气化出弓箭,对着湛云葳与越之恒的背影瞄准。
越之恒望着那些箭矢,瞳色一颤,他知道湛云葳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扔了他,自己潜入暗河。
她一个人,肯定能活下来。
可他才八岁,在冰冷危险暗河中,如果被丢下,绝无生还可能。求生的本能令他神情冷了冷,几乎毫不犹豫,趴到湛云葳背上,为她挡住箭矢。
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他足够有用,这个人就可能不会丢下他。
湛云葳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也没料到一个八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身手,当她听到箭矢入肉的声音,心里一沉,生怕看见眼前的景象坍塌,越之恒就此死去。
还好眼前仍是无边无际的暗河,她咬牙,将身后滑落的越之恒带到身前,与他一同往暗河下潜。
越之恒醒来的时候,血月再次出来了。
又是一个黑夜,已经一天了吗?
他以为自己会死,或者失去价值了会被丢下,没想到却是好好的。血红的月光照在暗河上,他发现自己趴在一个清瘦的背上。
那人背着他,在夜晚的罡风下一路前行。
她结的唯一一个结界印,护在他身上。
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气,越之恒垂眸看去,才发现身下这个人,已经遍体鳞伤。
这就是从暗河中活下来的代价。
越之恒眼神冷漠平静,抬起自己的手,手上分明没有半点伤口。他的体质特殊,几乎可以免疫一切邪气,那些邪气箭矢,射入他的体中,对他没有伤害。
却没想到这样的伎俩,真能骗过身下的人。
她没有丢下他。
为什么,渡厄城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越之恒发现背着他的人走得摇摇晃晃,几乎辨不了方向,他低声道:“你看不见了?”
他不动声色拿出自己藏在发间的一枚毒针,冷冷对着她的脖子。
就像当初在大船中,告诉哑女的那样。
他们这样的人,永远不可以相信任何人。这世上,只有自己才可靠。
他永远不要像同伴那样,愚蠢地交付信任,最后被做成人皮鼓,或者任何一样法器,还只知道流泪。
却不料身下这人嗓音沙哑,闷声道:“嗯,不过你别怕,很快就能出去了。”
她喘了口气:“原来瞎眼是这种滋味,好痛。也不知道后来你……怎么忍下去的。”
越之恒手中的针,堪堪顿在湛云葳脖颈后的肌肤。
光晕渐渐明亮,月华甚至压过了血月的光。
那人笑道:“喂,小邪物,你还没见过灵域吧,你抬头看看。”
越之恒抬起头,从没想过,有人背着他,走过死亡之地暗河、完成了他年少时的夙愿——
走出渡厄城,到灵域那边去,去看看真正的月光。
夜风又冷又凉,身上的结界温暖如斯。
两界交汇另一头,天上是一轮皎洁的月。原来世间并非所有的月色都是猩红,它可以那么洁白,那么柔软。
仿佛远远看上一眼,就能远离所有刀光剑影,比他梦里还要宁静美好。
越之恒慢吞吞握住了掌中的毒针。
只要她不把他卖掉,把他做成法器,或许就像哑女说的,也不是……非要杀她。
这人放下他,明明狼狈不堪,也只剩一口气了,却不在意地笑道:“我说过,一定带你出去。”
湛云葳心想,她找到第二把钥匙了,原来第二把钥匙,从最开始就在她身上。
她叹了口气,早点想通就好了,就没必要遭这么多罪。
湛云葳将怀里的碎梦石交到越之恒手中,让他捏碎那块碎梦石。
伴随着结界另一头的月光倾斜下来,越之恒的身影渐渐淡去。
而第二把钥匙,湛云葳五指成爪,刺破自己心口,那一瞬所有疼痛消失,她恢复成本来的模样,掌中多了一枚碎梦石。
找到了。
越府,艳阳当空。
越家二夫人、二老爷脸色难看地站在阳灵鼎旁,越怀乐神色惶恐,望着不远处的杀阵。
一向沉稳的二夫人看了眼天色,忍不住开口:“阳灵鼎还有多久启动?”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三日了。”越怀乐惨白着脸,“娘,你说越之恒不会回不来了吧,那兄长怎么办,要不我们再去求一求祖父?请祖父毁去阳灵鼎。”
二夫人沉着脸:“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你们去惹那个煞星做什么!”
阳灵鼎中,时不时传来越无咎的闷哼声。哪怕没有启动,仙阶法器炉中温度也远非常人能忍受,他在里面这三日,日日煎熬,气息越来越微弱。
二老爷贴着阳灵鼎:“咎儿,你撑住啊,你能听到爹说话吗?”
“爹……我好难受。”
二老爷心痛万分:“越之恒这心狠手辣的腌臜货,竟歹毒至此,不给你留半点活路。”
二夫人瞥了眼二老爷,她怎么就嫁了这么个蠢物,也不看看是谁先招惹的。越之恒再歹毒,越无咎不去惹他,现在能被关在阳灵鼎中等死?
一日前,她就已经去求过老爷子,可炼器阁中,那个苍老威严的声音说:“他们若回不来,咎儿也确实罪有应得。我若允了你,越之恒出来后才是与越家离了心,他若执意要杀人,你儿子能有命在?与其来这里求我,不若想想,你之后如何向他求情。”
二夫人担忧道:“他肯放过无咎?”
“我同他有言在先,至少不会要了无咎的命。”
二夫人只得满怀心事回来等着,老爷子与越之恒不知做了什么交易,这些年越之恒在外面再猖狂,也不曾动家里人。
那人少时被关在禁地阵法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二夫人再清楚不过。
冷了没衣穿,病了没人治,日日吃府中的剩饭,连奴仆也可以欺辱打骂他们。二夫人作为当家的,哪里能不知道这些,然而她有意试探越老爷子和大嫂的态度。
这孩子的来历成谜,如果是大哥和大嫂的种,大嫂不会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抱着大哥的骨灰,在祠堂一副终老的模样。
可如果非要说他不是,越家也没必要收留他,更不会将他关在禁地中。
对于大嫂的遭遇,二夫人有个心惊肉跳的猜测。
前几年二夫人听人说,如果真是那个肮脏地方出来的,腰后会烙下低贱的纹身。
可还没等她查验,越家已经变成越之恒掌权,她便聪明地不再调查这些事。
将秘密烂在肚子里。
一双儿女问她,这是哪来的堂兄,怎么幼时没有见过。二夫人也只说:“他少时体弱,被送去医谷养着,这几年才回来,你们没事别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