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多,归向阳坐在审讯里一言不发,孟思期主持这场审讯,冯少民和唐小川坐在她身旁,赵雷霆做笔录。
问了三次,归向阳一直不开口,但是这回他不像上次那样嚣张跋扈,他眼皮耷拉着,两眼少了光芒。
孟思期说:“我们法医团队已经在开棺验尸,只要证明龙士华坟墓里的遗体是他的,那么这个骨灰是孔曲山无疑,你还想等到法医的证明文件才肯交代吗?”
这个年代没有DNA技术印证,孔曲山的骨灰并不能直接证明是他,但是一份死亡证明不可能有两份遗体,这就是证据所在。
经技术科的检测,那则信的字迹是龙善文本人无疑,而死亡证明字迹正是归向阳的笔迹,再加上龙善文的亲口所述,归向阳的证据已经板上钉钉。
孟思期补充:“死亡证明还留有三个人的指纹,一个是你的,一个是龙善文的,还有一个想必你应该清楚,应该是火化孔曲山遗体的火葬场工人,因为没有死亡证明,不允许进行火化。”
见归向阳仍旧不开口,孟思期正色说:“不要存在侥幸,在特定环境下,纸上的指纹可以保存很多年。”
归向阳抬起耷拉的眼皮,嘴角染上了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可以交代……交代……”
归向阳失去了原有的桀骜,他面无表情,开始了那段往事的讲述,在他的口中,他大多数使用的称呼是“善文”,而不是“龙善文”。
1984年开春,刚刚满十七岁的龙善文,背着小书包,意气风发,正式加入蒲公英纺织厂的大家庭。
那时候她长得比别的小姑娘就要高挑一些,一对乌黑的麻花辫搭在后背特别漂亮,小小的脸蛋有些瘦弱偏黄,但耐不住那种看一眼就让人记住的美,眼睛大大的,明亮无比,鼻子小巧玲珑,嘴唇就像是朱玉点上的。
她看着厂门上大号的蒲公英标识,内心里无比激动,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要成为纺织厂最勤劳的工人,要成为人人口中称赞的小能手。
蒲公英纺织厂是今阳市北部最大的一家轻工业厂,随着经济发展,纺织厂规模也日渐扩大,工人过千,成了远近闻名的著名工厂。
龙善文从小父母双亡,她从八岁开始就跟着大伯大娘生活,两人把她拉扯大,大伯龙士华一直是纺织厂的工人,所以龙善文和龙士华一直住在纺织厂家属楼,因为生活区离纺织厂很近,也被俗称纺织大院。
83年底龙士华由于身体不好从纺织厂退休,而一个多出来的名额就自然落到了龙善文头上。
龙善文感激大伯龙士华的恩情,也向大娘徐兰兰许下诺言,一定好好赚钱给二老好好养老。
在纺织厂,她认识了同宿舍的姐妹丁倩夏素兰和孙园园,丁倩和夏素兰比她大一点点,孙园园比她小一点,但是她们也成为她人生一路最好的朋友。
她在纺织厂的美貌很快就传开了,慕名前来观看的厂工们大有人在。
流流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一个老厂领导的儿子,在厂子横行霸道,那次带着几个人堵住了从食堂回去的四人,个子不高、流里流气的他,捉住了龙善文的辫子,“哎呀,真好看,龙善文,哥对你很满意,跟哥好,哥不会亏待你。”
龙善文社会经验极少,一时愣怔在那,圆圆的大眼睛含着湿润的雾气,这惹得流流更喜欢,伸手去摸她的小脸蛋。
“你干什么呢?”一只手将流流的手打掉,是丁倩呵斥的声音。
“丁倩,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流流怒吼着,“你敢拦我!”
“怎么的,因为你是领导的儿子。”丁倩冷笑道,“就可以恣意妄为欺负人了。”
“你什么意思啊?不想在这干了,哥几个,把他给我拖出来。”流流手一挥,他手下的兄弟马上冲了上去。
龙善文吓得面如土色,然而这时候,夏素兰和孙园园都站了出来,跟着丁倩一起,和几个流氓扭打了起来。
她们都是小姑娘,哪里遭得住毒打,顿时一个个鼻青脸肿,孙园园最小,顿时大哭起来。
龙善文抱着孙圆圆,大声哭喊:“别打了,我求求你们……”
“什么情况啊,都给我住手!”保卫科的同事跑了过来,拉起了群架。
半个小时后,龙善文和丁倩她们被叫到了保卫科,四人站成一排,科长严厉说:“什么情况,为什么打起来了。”
丁倩说:“你怎么不问流流,是他先欺负善文。”
“他欺负你你不会躲吗?这厂子那么大,你还不会跑,怎么地,非要闹点事,受点处罚才乐意是吧。”
四个人都极其委屈,但在纺织厂,领导就是天,保卫科科长更不会帮助她们四个没有背景的小姑娘。
回到宿舍,龙善文拿出了碘伏酒精,给丁倩她们脸上和身上的淤青擦拭。
孙园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娇滴滴地说:“我是不是毁容了啊?”
龙善文很愧疚,“园园,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买最好的化妆品。”
然而这时丁倩却笑了:“善文,那又不是化妆品的事,你别担心了,顶多一周就好了。”
“善文姐,你以后可要对我好啊。”孙园园含着泪眼和她说。
“嗯。”龙善文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在心中埋下一个种子,将来一定要报答她们。
时光过得很快,在纺织厂里,龙善文在三个姐妹的保护和宠爱下度过了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转眼,来到了85年,纺织厂里传出了各种小道消息,说是纺织厂经济效益不好,可能要大幅度裁员。
这个消息犹如飞来横祸,让厂子里的工人寝食难安,他们都是在纺织厂工作了很多年的工人,一旦离开纺织厂,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确定了,纺织厂召开了员工大会,说是纺织厂要进行科技创新,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工人工资将大副缩减,省下来的钱用于纺织厂的科研工作,厂长许诺,一旦研发成功,将给大家涨薪。
工厂致力进行科改,所有厂工的心情都很复杂,至少不用下岗了,他们守住了自己的饭碗,只要和工厂共患难,那么一定可以渡过难关,迎来春天。
即便工资微薄,甚至停发,整个纺织厂的热情却没有减少,大家都希望通过自己的表现在工厂最艰难的时期留下来,一辈子都留在这儿。
然而所谓的科研却只是纺织厂的一句玩笑话,厂长归文进知道纺织厂命运已经到了终点,时代在发展,他是到了放手的时候,但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当初他开起了这座巨轮,今天再想掉头、打方向,或者停航,都由不了他。
他眼睁睁看着厂里领导在进行一场荒诞又让人不安的“科研”。
厂里主要领导开始不断寻找外援,寻找有钱的企业投资或者注入资金,让工厂起死回生。
但是这些需要代价,人性的丑陋在金钱面前就慢慢显现,厂里主要领导为了达成合作,开始进行各种钱色交易。
纺织厂有大量年轻女工,这是纺织厂在正常运行时的劳动力,也是在工厂即将倒闭前最后的救命稻草。
只要将她们打扮一番,送到酒桌上陪酒陪睡,那么他们的科研计划就将延续。
没有工资,许多家庭面临着困境,大病小病无法救治,有些女工被迫走向了酒桌,她们会得到微薄的报酬,从而在这场劫难里变成了滚滚车轮碾过的沙砾。
龙善文也很快卷入了这场浩劫,那是她不愿意的,她知道陪酒意味着什么,她有自己的理想,她想要美好的生活,她不可能出卖自己,这是她的底线。
然而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大伯龙士华在医院病倒的消息传到了她的耳朵,医院给出通知,要么换肾要么等死。
换肾需要一大笔钱,在这个年代不是一个普通家庭能够付出的,而且并不能保证手术成功。
她被大娘徐兰兰叫到了房间,两人坐在床上,徐兰兰捧着她瘦弱的双手,“善文哪,大伯大娘对不住你,你在我们家吃了不少苦,以为等你大伯退休,你进了厂,日子会越来越好,唉……你也知道大伯大娘膝下无子,我们养你长大,就是养儿防老啊,现在厂里困难,你也没有工资,你大伯在病床上折磨,大娘这心里难受死了。”
徐兰兰抹着眼泪哭了起来。
“大娘,你别难过。”龙善文名中带善,天生她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小时候就连地上路过的蚂蚁,她也会绕开,生怕踩着它们。
这时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哪里不疼心,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她刚进厂就发生了这种事,这也不是她所能左右的。
见龙善文没有回话,徐兰兰再次捉住她的手,朝她跪了下来,哭着说:“善文啊,你一定救救大伯,是大伯看着你长大的,他要死了,我们家就没了……”
龙善文吓了一跳,连忙抱起徐兰兰,“大娘,你要我怎么做啊?”
徐兰兰淌着泪爬起来,“你们厂不是有好些女工有法子赚钱吗?你也想想办法,钱多钱少大娘不在乎,但至少让你大伯走得不那么痛苦。”
龙善文整张脸都白了,她知道大娘说的是什么,因为最近,厂里领导对她进行了好几次会谈,希望她帮助厂里进步,度过难关,龙善文都拒绝了。
可是今天,她似乎决定不了自己的人生,在大娘的痛哭中,龙善文被迫点下了头。
当龙善文决定将自己送出去的时候,她就知道再没有回头路,但是她没有办法。厂妇联主任得知她同意后,笑着给她进行了安排。
很快一场酒席上演了,龙善文成了这场宴席里长相最出色的陪酒女工,合作商很喜欢她,那一天她第一次喝了不少酒,不过酒后她被送回了纺织厂。
拿到二十块钱的龙善文开始觉得人生有了盼头,这快比得上她一个月的工资,她将二十元钱用信封包好,托人送到了徐兰兰手上。
紧接着,龙善文开始了第二场酒席,她和两个女工一起陪酒。
这场酒宴比上次隆重得多,是为了招待几个很有钱的港商,除了厂长,厂里几个主要领导全部出席了。
龙善文被安排坐在港商大老板的身边,那人大概四十余岁,梳着整齐的背头,油光满面,笑起来能看到一颗金色牙齿。
金牙似乎特别喜欢她,对厂领导的敬酒并不在意,却独独给她敬酒,龙善文不敢说话,只是被动地坐在那儿,整个人都很局促,金牙敬酒时,告诉她要说几句话,要喝干净。
龙善文答应了,一口喝下一杯酒,她很难受,用手掩着嘴巴。
金牙很满意,一口港普说道:“这才对嘛,养金鱼我可不喜欢,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太棒了!”
酒过三巡,龙善文已经醉了,眼前有些朦胧,金牙抓住了她的小手。
那一刻,龙善文清醒了过来,她想逃避想挣脱,然而金牙力气很大,她无计可施,只能任其揉动抚摸。
酒席后,一行人送港商们离开,在几辆大奔前,另外两个女孩踱着酒步被推到了奔驰车里,随港商们回酒店。
金牙拉住龙善文的小手一直拉到大奔门前,他笑着朝喜笑颜开的几个厂领导招手,“都回吧,我带龙小姐回酒店拿份文件。”
“金总,那就有劳你了,”副厂长低头哈腰在他面前说,“请你认真考虑,一定要认真考虑我们厂。”
“你放心,我这人做事很大度的。”
副厂连连点头称是,又提醒龙善文:“金总是我们厂的救星,今天你务必要照顾好金总。你是功臣,厂里会嘉奖你。”
夜风吹拂,龙善文的酒醒了一半,她突然产生了一种绝望,她不想走进那辆车,她不想和金总在一起,她知道跟他回去,今天晚上是什么样的结局。
在金总拉了拉她的手,想将她送上后座时,龙善文却死死地扒住了车门。
她眼睛里红红的,泪水啪啪地掉落。
金总一时有些不高兴。厂领导慌了,连忙上前劝解:“怎么回事啊龙善文,你这时候是不是想做纺织厂的逃兵!”
“我不去,我不去……”龙善文哭了出来,一时把所有人都整得不会了。
金总甩下了龙善文的手,气愤说:“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几个厂领导连忙双面开弓,两人劝解金总不要急,两人劝解龙善文顾全大局。
一时场面有些下不来台。
突然在这时,一个身高手长的男人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了龙善文的手腕,大声说:“既然不喜欢,那就跟我走!”
所有人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厂长归文进的儿子归向阳。
此时的他年龄二十六,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而且因为父亲是厂长的原因,已经在厂里升任办公室主任,大权在握。
第83章 [VIP] 密室民宿杀人案(22)
龙善文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被归向阳一拉,就果断冲到了他的身边,她第一次感觉到安全感, 那是她最绝望的时刻, 被人拉上深渊的感觉,她也第一次仰视着归向阳。
彼时的他浓眉大眼,一副慷慨正义的样子, 正是龙善文心中的英雄。
港商气愤离开,这就意味着今天的酒局又成了泡沫。
副厂长很生气但无处发泄, 他特意将归向阳叫到一旁, “向阳, 你今天什么情况,这厂是你爸的, 以后不还是你的, 你这么做对得起你爸吗,对得起我们这班跟着你爸风里来雨里去的元老功臣吗。”
“叔, 这些大道理我不懂。”归向阳双手插兜,有些吊儿郎当, “我只知道, 人家不愿意,你让她跟姓金的走, 晚上要是她闹到警察局怎么办?她要是告个强奸, 你我都是帮凶。”
“你觉得她敢吗?纺织大院长大的孩子,这个时候给厂里做点牺牲怎么了。”
“我不管了,今后这个女人, 是我的,是我归向阳的, 你要不满意,跟我爸说去。”
“你……”副厂长气得一时哽住。
归向阳拉着龙善文的手走了一段夜路,这一路,龙善文安安静静,她享受这种时光。
在一家歌厅前停了下来,归向阳说带她去唱歌。
龙善文点头同意,两个人走进包厢,店老板打开电视机,歌带插入录像机,准备了两支话筒,又送来一箱啤酒。
在音乐声中,归向阳很兴奋,四肢跟着节奏在动,他给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的龙善文倒上一杯酒,“唉,跟我在一起不要局促,大方一点,以后厂里没人敢欺负你。”
龙善文很感动,站了起来,忍着苦涩喝完一整杯,“谢谢归主任,谢谢你帮我,我今后一定报答你。”
“别这么客气,叫我归向阳就行了。报答我就不用了,今晚陪我唱歌吧。”
“我不会唱歌。”
“你跟我一起唱。”
归向阳给她递了一支话筒,他拿着话筒对着电视机说:“歌来了,咱走一个。”
归向阳大声唱起来:“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他一边唱着一边对她笑。
龙善文忽地哭了出来,归向阳放下话筒,用指肚抹掉她的眼泪,“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又难受又开心。”
“是吗,”归向阳笑着说,“那就喝酒,喝醉了人就什么感觉都没有。”
龙善文点了点头,她给归向阳倒满了酒,又给自己倒满了,她又一口吞了下去。
“你喝慢一点。”归向阳又笑了,“一起唱歌吧。来,不会跟我唱。”
这首歌龙善文听过,她拿起话筒,小声跟着归向阳唱了起来:“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两人又一起合唱了几首歌,对酒当歌,龙善文蓦然觉得心里不那么沉重了,这是这段时间里她最轻松的时刻。
渐渐地她醉倒了,躺在沙发上,两眼惺忪迷离。归向阳丢下话筒,躺在她的旁边,龙善文轻声告诉他:“你知道吗,你今天是我的英雄。”
“英雄?”归向阳笑了,“这样就能成为英雄啊。”
“是啊,你就是。”
“那让我做你今夜的英雄吧。”归向阳说罢,慢慢地伸过脸,亲在了她淡淡软软的红唇上。
龙善文一下子惊醒了,眼睛圆圆地瞪着他。
“怎么了?”归向阳笑着问。
龙善文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从来没有和男孩子相处过。
她默默无语时,归向阳又亲了亲她,她更加不知道怎么回应。
归向阳一只手环住她的脖子,搂住了她,龙善文感觉到了温暖,但也感觉到了一种局促和不安。
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拒绝。
“龙善文,你那么漂亮,做我的女人吧,我不会亏待你。”
这句话更让龙善文手足无措。
他的手指慢慢移到了她的锁骨,指腹在她光洁的皮肤上触摸,在纽扣那轻轻拨动,龙善文终于清醒了,她抓住他的手,“归主任,这样不可以,不可以。”
“为什么啊,你不是说我是你的英雄吗?”
“不一样,不一样……”龙善文嗫嚅道。
“有什么不一样。”
龙善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死死地拽着归向阳的手。
“我记得你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归向阳慢声细语地说,“你是不是很缺钱?”
龙善文就像被人看透,她忘记了她陪酒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大伯治病,一时之间她握住他手掌的力气松了一些。
归向阳认真地说:“你每次去酒场那太为难你了,我答应你,给你最高价,五十,这个数买你一夜,你缺钱就找我,我都给你这个价。”
龙善文方才的紧张和不安一下子就像被什么撕破,她哭了出来,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受,她面临着她无法解脱的困境,这个男人她原以为是她的英雄,但却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她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好像全部坍塌,好像人生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这天晚上,归向阳吻掉了她的泪水,将她压在身下时,她没有拒绝。
早上龙善文紧紧攥着归向阳给她的五十元离开了歌厅。
自从那天以后,在归向阳主动接近、大娘徐兰兰对钱的渴望下,龙善文和归向阳走得越来越近,甚至三天两头,他们就会相见。
一开始归向阳给了她钱,后来,他就以厂里经济困难为由,说把钱攒下来后面一起给她。
龙善文相信了,然而直到一天,她被大娘徐兰兰叫到了医院,她听到了一个噩耗,大伯龙士华病逝了。
在那一刻,龙善文竟然没有流泪,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解脱了,然而那天徐兰兰却不罢休,将她抓到了医院杂物间,徐兰兰双手钳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摇她,歇斯底里地喊:“你说的钱呢,你说的几百块钱呢,你一直在骗我,现在你开心了,你大伯死了,你是不是开心了。”
龙善文眼睛通红却没有流泪,她确实答应过大娘,有几百块钱可以给大伯治病,然而归向阳食言了,到今天,她至少有八百块钱,归向阳没有给她。
她被徐兰兰推到在地后,心里的绝望就像野草疯狂滋生,她怪别人,也痛恨自己,真想跳下楼去,了结自己。
但是她想起归向阳的欺骗,心里怨气升起,她冲下医院,跑向了纺织厂。
她一定要向他要回自己的东西。
快到厂的时候,突然下了倾盆大雨,龙善文被淋湿了,她拼命地跑,冲进了还唯一亮着灯的办公室,她气喘吁吁,质问坐在办公桌里的归向阳:“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欺骗我感情,欺骗我身体,你说过的钱呢?为什么一直都不给我!”
归向阳先是愣了一下,又笑着打起了太极:“善文,你来我这坐会,我给你擦擦干,给你倒杯热水。”
龙善文头发湿答答的,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气愤说:“厂里不是有钱了吗,四十万,为什么不给我一分钱?”
“谁跟你说四十万,你哪里听的谣言。”归向阳笑容没了,命令她,“你坐下来,我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是被你搞砸了,我弄死你。”
“你这个骗子,你就是个骗子!”龙善文哭了,那是对归向阳的绝望,也是对现实的绝望。
这时,门外传来抖雨的声音,一个男人别开雨衣,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龙善文停止了哭泣,只剩下轻声哽咽,归向阳上来扶住她双臂,安慰她:“先行行好,坐下来,我还有事情,办完正事我们再谈好不好。”
龙善文被推着坐进了旁边的沙发。她压抑着抽泣后的肩膀颤动,抬起了眼,进门的男人她认识,是厂里的劳模孔曲山。
孔曲山人不高,但精神矍铄,眼睛明亮,他脱下雨衣,将门关上,看了眼两人,语气平淡:“相好的也在?”
龙善文听得特别不是滋味,她控制住难受的情绪,低着头不去理会他们。
孔曲山坐到归向阳办公桌的对面,对归向阳说道:“钱都准备好了吗?”
归向阳坐下说:“既然你都来了,那我们今天把事情都说清楚。”
“你说吧,但我提前得把话挑明,这个厂不是你们归家的,厂里工人辛苦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归向阳笑了笑:“把话说开了,你到底想怎么谈。”
“怎么谈,厂里卖设备的四十万分给大家,这件事就这样。”
“孔曲山,你是不是疯了,哪里来的四十万,你到底哪里听来的。”
“厂里的设备我最清楚,全部卖出去,值多少钱我心里有数。”
“我跟你说,那是别有用心的人,在传播谣言。”
孔曲山吼道:“既然你不坦诚,那还怎么谈!”
归向阳也猛地拍桌子,“到底是谁不想谈!”
这阵对峙让坐立不安的龙善文顿时打了个寒噤。
空气瞬间凝固,外面的雨声显得更加淋漓,孔曲山似乎冷静了一些,“你说吧,你的想法。”
“好,我既然都请你过来,肯定是让我们都满意,厂里设备是卖了,但是只卖了几万块。我意思呢,你拿走一万,只要你不闹,只要你安抚安抚大家,你是厂里的劳模,这些年你都起到带头作用,只要你不闹,大家就都该歇歇了。剩下点钱咱想想办法再看看厂里能不能焕发第二春。”
孔曲山冷冷笑了一声:“归向阳,你做白日梦呢,还第二春,你把我孔曲山当什么,吃里扒外,背叛厂工的叛徒?”
“一万块钱你得挣几辈子。”
“几辈子我也不能喝工人的血啊。”
“那这就没得谈了,”归向阳强硬道,“要么拿一万块钱,要么给我滚!”
“哈哈哈……”孔曲山突然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归向阳,我今天可是有备而来,就怕你耍赖。我有个朋友是市报的,我借了相机,三个多月前,在曼谷大酒店,你带着厂里三个女工去给港商陪酒陪睡,我都给你拍下来了。
“对了,”孔曲山看了眼龙善文,“你相好也在里面吧。”
那一刻,龙善文内心一惊,就好像天塌下来一般,她记得那件事,那件让她无数次在梦里惊慌的事情。
归向阳的脸全黑了,“孔曲山,你真卑鄙,你就是想厂没了是吧?”
孔曲山冷静地说:“你要不把这四十万分给大家,很快市报就会刊登所有的照片,我不是唬你,照片就在这里。”
孔曲山将一个卷成一团的纸袋子放在桌上,“你想好了,今天我给你机会。”
归向阳咬着牙,脸黑了一阵,没有说话,在孔曲山催促下,他做出了妥协:“行,签字吧。钱我都带来了,签完字这事结了,只有二十五万,你懂吗?”
“二十五万?可以,这个数我认。”
归向阳抽出一张纸,将金额和条款写好,给了孔曲山。孔曲山签下了单子,但在按手印时,停住了,“拿到钱再说吧,手印先不摁了。”
归向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伸手去拿胶卷,“先把照片给我。”
孔曲山用手按住胶卷,“现在还不行,等钱下来了,这照片原封不动还给你,这里面可有你们几个领导的风光照片,你知道有多重要。”
“孔曲山,我都答应给你钱了,你除了想着那些工人,你就没有想过这几个女孩的命运,你看看——”他手指向龙善文,“她呢,你就不会为她想想,你把她刊登出来,你知道她以后怎么活?”
孔曲山觑了龙善文一眼,她泪眼婆娑,全身在微微颤抖,但他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她选择了做鸡……”
“孔曲山,你是王八蛋……”归向阳猛地扑上来,抓住了他的胶卷袋子。
那一刻,孔曲山也死劲按住。
顿时间,两个人撕扯在一起,龙善文惊恐不已,她眼看着两个人争夺不下,在地上扭打起来,她只能干看着,她希望归向阳抢走那份胶卷,她的心里紧绷得无法呼吸。
扭打了一会,归向阳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绳子,绕住了孔曲山的脖子,两人依旧相持下去,归向阳突然大喊了一声:“龙善文,给你一万块,快来抱住他!”
龙善文吓得早就魂不守舍,一时之间竟站立不动,不管如何,她必须要拿回那份胶卷,她走上前,去抢他手里的纸袋,然而并没有抢到,归向阳喊:“抱他大腿!”
龙善文手足无措,就像被人控制的木偶,猛地将孔曲山的双腿紧紧抱住。
她死死抱着,就好像很快这一切就会结束,照片会回来,属于她的那八百块也会回来,然而直到她抱着的大腿动弹了一下就再也没有动静。
孔曲山整个人也没有动静,归向阳也松开了手,他满头大汗,满眼恐惧,“好像,他死了。”
龙善文猛地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就像被抽了魂。
她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见归向阳突然冲出门去,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告诉她,门口有只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