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或缺的灵魂 by杨之达
杨之达  发于:2024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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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兰德看着来往生活的族人,他想,罗莎琳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当他们隐藏在制高点,观测那一场格维伊昂战役,伊里斯王想,他答应罗莎琳一同观战的请求,其实想要教给她一课:
她那样轻易地就被富斯特村的惨剧击垮,亚瑟兰德想要让她明白,这片空灵大陆上的残酷,远远不止一个村落的屠杀。
可是,罗莎琳的反应与他意料之中的远远不同。
她站在那里,手指攥住他的袍角,指节都攥得发白,可是她既没有像目睹屠杀时那样发抖,也没有流下眼泪。
人族女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正正地直视格维伊昂战役——当然你可以明白她心中有澎湃的情绪在激荡,可是,她并没有被打倒,而是相反的,她选择构建自己坚韧的内心,直面和正视这一切空灵大陆上的残酷,并且在心里开始筹划,为了阻止这些残酷,她该如何贡献自己所有力所能及的力量。
亚瑟兰德看着罗莎琳那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它们是如此的坚毅,明亮,流光溢彩。他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天和格维伊昂城一同沦陷。
因此,当锻造大师的工作室里,罗莎琳与安德烈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的笑声,矜持高傲的亚瑟兰德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与无措。
修长的手指在权杖上烦躁而无序地敲打,越敲越急,直到他听见安德烈说:“你的想法十分有趣,我敢肯定,如果它能成功,被你发现的东西将会成为伊里斯族新的宝物——其实你自己的想法已经是我们的宝物了,罗莎琳。”
伊里斯王再也忍受不住,权杖一扫,锻造大师工作室的大门霍地被破开。
“罗莎琳,”亚瑟兰德下颌紧绷,“请你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你说。”

11.1
罗莎琳同安德烈告别的时候其实完全没有感受到亚瑟兰德的情绪波动。她还沉浸在自己实验的设计里,仔仔细细地盘算着需要补充的细节。
直到亚瑟兰德用他那一双多情而迷人的眼睛幽幽深深地注视她,几乎是(虽然依然优雅而风度翩翩地)拖着她的手臂离开锻造工作室好一段距离,罗莎琳才惊讶且疑惑地回过神来:“发生什么事了,亚瑟兰德?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在安德烈面前提起?”
“哦,也没有什么,”伊里斯王迅速地转开头去,若无其事地说,“只是牧羊人鲁博刚刚短暂地醒转了。我以为你会想要第一时间去看望他。”
这对于罗莎琳来说的确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她惊喜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攥住亚瑟兰德挽住她手臂的那一只手:“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我的确想要第一时间去看望他。对了,亚瑟兰德。”
“……嗯。”他没有松开她的手。
罗莎琳微微踌躇了一下:“虽然,我知道这一个要求也许有一些过分,但是,为了尽快回到凯汀斯斯普林斯,我或许需要再次借用佩加索斯。”
伊里斯族人将城市修建在格兰平雪山峰群间的山谷,居住区与工事区依山而凿建,远远看去,几乎是依着山壁半悬在空中的城市。伊里斯人脊背生着双翼,所以,一些九曲十八弯的地势,还有深不见底的沟壑,它们对于伊里斯人而言如履平地,轻轻一跃便过得去了(因此他们的城市里,建筑与建筑之间也并没有修葺任何栈道),而没有羽翼的罗莎琳则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路,登下,再登上,攀越得十分辛苦。
亚瑟兰德想了一下:“并非我不愿,罗莎琳,只是不凑巧,埃德骑着佩加索斯去同人马族联络了。”
罗莎琳“啊”了一声,看见亚瑟兰德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些歉仄的神情,她连忙说“没有关系”,而伊里斯王看了看人族女子开始思索路线的样子,心里就是一动。
“如果你不介意,”他轻轻地说,“我可以带你,飞跃格兰平。”
11.2
罗莎琳觉得,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一切荒唐糊涂事,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迫切地想要见到老鲁博,因而没怎么过脑子,就同意了亚瑟兰德那“带她飞跃格兰平”的建议。
他以一只手扶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腿弯,而她将双臂揽在他的脖子上——罗莎琳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根本就是一个典型的“公主抱”。
高高的雪山在脚下被俯瞰,害怕的本能使得罗莎琳无意识地更加靠近自己的“飞行器”,直到面颊的皮肤接触到伊里斯王微凉的项颈,罗莎琳才恍然意识到,为什么“公主抱”在文学作品还有电影电视剧里一向可以迅速创造出性的张力:
这姿势,实在是有点过于亲密了。
她的面颊贴在他的颈窝里,亚瑟兰德一缕柔顺的长发就垂在她的耳旁,她的呼吸之间,全部是伊里斯王身上那属于雪山的清冽香气。
就连无心风月的罗莎琳都感到一些心猿意马,更不要说几乎完全没有同女孩子亲密接近过的亚瑟兰德。罗莎琳一抬眼便瞧见了亚瑟兰德微红的耳朵尖。她同他的胸膛挨得这样紧,她几乎能听见他越跳越急的心跳。罗莎琳自己的心里也因为亚瑟兰德的青涩奇异地升起了一些隐隐的蛰动。
眼下同她紧密相依的这个人,他拥有《空灵大陆史诗》作者花费大篇笔墨歌颂过的绝世美貌,平日里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冰雪美人,轻柔的一笑,那脉脉含情的幽深眉目里,便有不自知的迷人风流。
面对着这一副容光惑人的皮囊,很难不产生短暂的心动感。
亚瑟兰德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罗莎琳。”
罗莎琳“嗯”了一声。
“对不起,”亚瑟兰德说,“其实我欺骗了你。”
罗莎琳就是一怔:“什么?”
“牧羊人鲁博,他的确醒转过一次,”亚瑟兰德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但是,他很快地又陷入了沉睡。你知道的,罗莎琳,他有年纪了,即使服用了玫瑰桉,也需要不少的时间来恢复精力。”
两个人飞行在半空中,亚瑟兰德需要全神贯注地注视前方避开偶尔飞过的族人与山石,因而得以回避罗莎琳的眼神。但罗莎琳其实是诧异的情绪大过了被欺瞒的不满。
“这样,”她疑惑地说,“你将我叫来,又是为了什么?”
身周偶尔有飞翔而过的伊里斯族人略带惊讶地窥着他们的王怀抱着一个姑娘,亚瑟兰德抿了抿嘴唇,忽然双翼一振,改换方向,全力加快了速度,俯冲滑翔下去。
罗莎琳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下一秒,便发觉亚瑟兰德收翼降落在一片格兰平雪山远离城市的白色密林里。
她本来当然想要诘问伊里斯王这自作主张的行动,可是还不等她挣扎出亚瑟兰德的怀抱,到得嘴边的话语就是一怔:
没别的,罗莎琳有点被眼前的景色镇住了。
罗莎琳印象中的雪山,它庄穆宽和,却也肃然无情。而生长在雪山里的植物,多数是高大的针叶松柏,或是矮矮的高原植被,同样肃穆而荒芜,常常让人生发出高处不胜寒的敬畏,或者一览众山小的慨叹。
可是眼前的这一片森林,是一片花的森林——花树生长在格兰平雪山上,树顶终年覆盖着莹莹薄薄的积雪,却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舒展出那一种奇异而柔软的美丽——
向上生长的树枝上,有雪白柔软的“花串”自树梢垂落下来,白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素丝绦。
罗莎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巨大的丝线形状的“花”,更何况是这样一片密林著成的花海。深深浅浅的银青色随着风与雪花温柔地飘荡,在高原雪山的映衬下,编织出如梦似幻的仙境。
而就在这样的仙境里,亚瑟兰德将怀中罗莎琳轻轻地放落在一处半人高的树桩上。他轻声地说:“这就是我们的Rose Mallee,玫瑰桉。”
罗莎琳下意识地回头看他,呼吸就是一窒。
天色,雪色,花色,披着银色丝缎披风的亚瑟兰德是第四种莹白的绝色。
绝色说:“你还不懂吗?”
罗莎琳双腿悬坐在半人高的老树桩上,视线尚且微微在亚瑟兰德之上,需要低下头来看他。而伊里斯王这样幽幽地抬着眼睛看她,一双眼瞳如同雪山里忧郁的深潭,罗莎琳如同被美艳的摩曼海妖摄取了魂魄,一时间怔怔地忘记了回答。
而亚瑟兰德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半步,仰头轻轻地吻住了她。

亚瑟兰德其实并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憧憬中的伴侣,她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诚实地说,年轻的伊里斯王子实在没能给得出一个答案。
前任伊里斯王与亲王的结合是典型而传统的贵族婚姻。亚瑟兰德的父亲是伊里斯族的贵族,接受家庭的安排,顺利地与女王缔结婚姻。他们共同抚育两个孩子。
当然亚瑟兰德爱重且尊重自己的母亲与父亲,只不过,他对他们那样的感情模式实在没能生发出多大的向往:按部就班,相敬如宾,齐眉举案,没有意难平。
不过在亚瑟兰德与埃德蒙成年之后,父母的感情在他的眼里看上去才是真正融洽一些了:母亲最终选择禅位于他,同父亲一起飘然云游空灵大□□方。
“兰蒂,”母亲曾经笑着抚摩他的发顶,“这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惊心动魄生死相许的爱情?同一个合适的人彼此扶持,一同生活,已经常常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了。”
而亚瑟兰德则矜傲地回答道:“我不需要其他人的扶持,也不想要适应同一个无谓的人一起生活。如果我的伴侣不能给到我想要的,我宁愿不要。”
母亲倒没有批判或者劝导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顺了顺他的长发:“那么,你想要从伴侣身上得到的,是什么呢?”
“……”
年轻的亚瑟兰德一时语塞,女王笑笑:“人们希望从伴侣身上得到的,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东西:财富,权势,美貌,情绪的体贴与陪伴——如果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那么,兰蒂,什么东西才是你真正渴望从自己的伴侣身上得到的呢?”
亚瑟兰德认真地思考了很久,才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父亲不是没有试图为他介绍过族内适龄的女孩子。伊里斯神学院的同院学生里有一位音乐天赋出众的少女。她开朗活泼,不太喜欢贵族的古典礼仪,一举一动都带着一些贵族少有的真诚不加矫揉造作的率真。
不过那位少女对他和埃德蒙避之不及:她不愿与王室缔结婚姻,一辈子遵从王室的繁重礼仪。她一点都不想同王室有任何牵扯。
学成之后,她成为了一位出色的神殿乐师,同一位志同道合的伊里斯男孩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偶尔亚瑟兰德在路过伊里斯神广场时,可以听到他们快活优美的合唱。
亚瑟兰德衷心地祝福她拥有美好和平的一生,但他没觉得对他而言,这个女孩子和其他的同院学生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不想和一个自己不觉得特别的人在一起生活一生。
因此,亚瑟兰德温和却不容置喙地拒绝了父亲提议——不止一次。久而久之,这件事也就没有什么人再提起了。
事实上,年轻的伊里斯王是真心觉得自己不需要一个王后;母亲的那一个提问,他一直也没有得出一个答案。
也许,亚瑟兰德想,他根本不需要从伴侣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他天生便被命定成为伊里斯孤独的君王。这一条漫漫人生路自己走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可是接触到罗莎琳温暖双唇的一刹那,亚瑟兰德的心里仿佛有一束光豁然地耀亮。
弗恩宁顿森林的初见,富斯特村的谈判,对空灵大陆上文明的分析,电流击过的雷登罐,还有格维伊昂制高地上,无声胜有声的铿锵寂静:她与安德烈的谈笑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莎琳,这个奇异的人族女子,她早早地就猝不及防而不容拒绝地闯入伊里斯王的生活,让他看见她爽朗达观的笑容,还有明亮坚定的眼睛。
不止是流于表面的笑容与眼神,而是那笑容与眼神之后预示的东西:她明明内心有着浓烈炙热的生命力,强的同理心,与善良的正义,可是,与此同时,她却有着奇异而强大的冷静与理智,可以无比清晰地认清自己面前的道路与方向,然后坚定而高效地付出自己的智慧和劳动——
她拥有情绪,却不沉浸在悲春伤秋的情绪里;她拥有理智,却没有理中客或消极者的冷漠。她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体,她是格兰平黑白色雪山里的颜色。
亚瑟兰德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他想要从伴侣身上汲取的到底是什么。
是等价的交流,是能力的欣赏;是拥有自我价值的人格,是契合的思想——是长处与分工不同却向着殊途同归的目标全力以赴的两个灵魂在碰撞,因此,看见她可以获得属于心灵的坚韧的力量。
他爱她,爱她的清醒,爱她的智慧,爱她对自己与这世界的认知,爱她看破事物本质却不消极避世的目光。
他爱她独特而无可替代的灵魂。
12.2
罗莎琳得老实地承认,亚瑟兰德倾身上前吻她的时候,饶是她自觉问心无欲,也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
无他,实在是因为,他太美了。
铂金色的长发,象牙雕刻一般的面颊,宝石一样深邃的眼睛,他阖上眼睑,这样轻柔地仰首吻住她的嘴唇,罗莎琳可以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那眼睫如同细小的绒羽,一下一下地撩过她的心脏。
更何况,他只是颤抖着将双唇贴在她的肌肤上——平日里最优雅自若,傲慢骄矜的亚瑟兰德,真正亲近一个人时,竟然如此青涩稚嫩且纯情。罗莎琳只觉得自己心脏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坍塌,一切的冷静理智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天地之间除了雪白的玫瑰桉,就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一个人。
罗莎琳忽然退开一点,然后伸出手去,捧住了亚瑟兰德的面颊。
“不是这样的。”她说。
而亚瑟兰德面颊飞红,眼神迷离,呼吸不匀:“什么?”
“我说,”罗莎琳嗓音沙哑,语气低靡,她半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亚瑟兰德额前,低低地笑了一声,“亲吻——它可不止是这样的。”
12.3
当罗莎琳低下头来,重新覆上他的双唇,亚瑟兰德的脑中仿佛“砰”地炸开了一道惊雷,劈出无数火树银花。
一开始伊里斯王还能够模模糊糊地感到惊讶而羞赧,怎么还能是这样的,这样的,原来它还可以是这样的……嗯……这样的。
到得后来,呼吸急促间,神迷目眩,连胡思乱想的余地都被夺取,就只剩下意乱情迷。
当然罗莎琳也没有比他好过多少——身为引导者的人族女子无数次在内心里感叹,怎么能有人是这样生涩,却又这样热情;这样芳香馥郁,又是这样甘冽清甜?
四目相接,两厢迷失,一番缠绵,亚瑟兰德的手掌虚虚地扶在罗莎琳的腰间。
他说:“我爱你,罗茜。”

“我爱你,罗茜。”
如果说亚瑟兰德温柔且珍爱的轻吻是一道迷幻剂,这一句缱绻且郑重的告白则成为了一道惊雷,猛地将罗莎琳从阿芙洛黛缇女神编织的幻境里拉回了现实。
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冰雪美人,伊里斯王骄傲的头颅温顺地低下,那平日里风致楚楚而漫不经心的眼睛里这时黏住了三千温柔缱绻的情丝,和漫天的玫瑰桉花一起,细密地将她包围。
完了,罗莎琳想。
全错了,都乱了。
她混乱地推开亚瑟兰德,撑着身子跳下树桩,“腾腾腾”地退开了好几步,将冰凉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
而伊里斯王毫无预防地被她推得倒退了半步,晾着空空的双手,目光惊愕地看着她:“罗茜?”
罗莎琳下意识地说:“罗莎琳。拜托你,叫我罗莎琳。”
13.2
很久以后伊里斯王再回想起那一天的荒唐糊涂事,他不得不承认,将事情发展到那样尴尬而窘迫的境地,他需要负起主要的责任。
亚瑟兰德王第一次,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陷入无法自拔的深爱,他太过于没有经验,在完全没有确定对方心意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肯定,在玫瑰桉林那个时候,罗莎琳确实完全没有爱上他),就冒失地说出了“我爱你”这样的昏话。
亚瑟兰德回想起自己那时的手足无措,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因为第一次陷入陌生而汹涌的心潮,因而心中茫然而焦躁。是他的患得患失将一切都搞得砸了。可是罗莎琳她并没有这样的认知,她只是吓得连连摇手:“女神在上,这可不行。”
只有亚瑟兰德知道,虽然那时他的表面上还维持着一贯优雅矜持的风度与仪态,他的内心里其实已经完完全全地窒住了,头脑不能思考,只能进行机械而无意识的对答。
他说:“为什么?”
罗莎琳揉了揉脸,有点语无伦次:“因为这怎么可以?什么爱不爱的。你如果爱我,对你对我,造成的都只能是伤害啊。”
“是因为你害怕黑袍先知的预言吗,罗莎琳?”亚瑟兰德怔怔地说,“成为我的王后,便将会死于露辛达公主导致的难产?”
“什么东西?”罗莎琳惊愕地说,“哦,不是,我是说,女神在上,当然不是。”她早把“王后”还有“露辛达公主”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亚瑟兰德说:“那是因为什么?”
罗莎琳下意识地答:“当然是因为我要回家。”
说出“回家”这两个词,两个人都是一怔,罗莎琳自己头脑一震,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她匀了匀呼吸,伸出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手背上冰凉的温度让理智更加清楚地回笼了,罗莎琳的眼神逐渐地恢复清明,终于能够镇定一些地组织语言。
“如果说,”她说,舌头还是有些打结,“我是说,如果在这个异世界的空灵大陆活出人生与价值,是我不得已而为之的次之选择,那么,所谓的,”她顿了顿,“呃,爱情,家庭,就完全是我无心发展的东西了。毕竟,我最终还是希望回到我的家乡去。这点,我想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点点头,恍然自若的神情没有改变,面颊上却突然涌起了一些病态的潮红。
“那么,”他哑声说,“刚才的那一个吻,又算什么?”
罗莎琳一愣,她又“呃”了一声,然后脸上便露出了一个惭愧的表情——
那表情里并没有任何属于恋爱中的人的忸怩和羞涩,现在她看上去已经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对不起。”罗莎琳微微地低下头去,双手交叠在身前,诚恳地向伊里斯王道歉,“真的对不起。那完全是我鬼迷心窍,头脑发热了。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亚瑟兰德没有说话,罗莎琳抬起头来,恳切地说:“我知道的,如果我对你无意,我就不应该做出任何让你误会的事。真的真的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我刚刚是怎么了。”
人族女子抿了抿嘴唇,伊里斯王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地感到懊恼和歉疚。后来在一切都变好了之后,他们也谈论过这一个话题:罗莎琳坚持地认为,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有爱慕的心意,那么他应当将话说得明白清楚,而不是将对方的心悬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做出一些模棱两可的事来。
不给人以任何错误的希望,才是真正的对人好。
而亚瑟兰德沉默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潮红逐渐变得苍白,他才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
13.3
很久以后,罗莎琳曾经对亚瑟兰德说过:“站在你的角度,当然你可以指责那一天我的态度过于凉薄。可是站在我的角度,也请你体谅,这整件罗曼蒂克的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于突兀了。”
自从她的灵魂莫名其妙地降落在了这一片空灵大陆上,她接连经历了无数的兵荒马乱,世界观的颠覆,又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将自己活下去的信念打碎又重组,她的人生中——无论是新人生或是旧人生——都有着许多比风花雪月更重要的东西亟待她的发展。罗莎琳是真的真的完全没有精力去考虑自己的罗曼史。
当然,玫瑰桉林里发生的整件荒唐尴尬事,她想,她也得负起相当大的责任:
只有她自己知道,美色当前,她是真的失控了,以至于达成了“她实打实地轻薄了对方最后却不想负责”这样一种相当差劲的结果。
罗莎琳觉得自己这件事办得十分糟糕,因此,她更加觉得自己应该当断则断,不能再为亚瑟兰德增添更多的烦恼。
她想,因为黑袍先知的那一个预言,再加上她那些来自另一个文明培育出的思想,大概,在空灵大陆的本土族群们看来,“罗莎琳·梅菲尔德”应该的确是蛮特别的一个人。亚瑟兰德因此产生了一些意动,这也不算奇怪——不算奇怪吧。
这是罗莎琳冷静下来之后,自己心里分析的亚瑟兰德的心态(虽然她知道自己在情情爱爱这一方面实在是一窍不通)。她想,这种因为未知与好奇而产生的好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要没有人再提醒他,应当也就会慢慢地归为平淡了。
因此,罗莎琳下定了决心,在今后的日子里要尽量避开亚瑟兰德,希望他能尽快走出自己带来的这些破烂事。正好,她本来也正计划将全副精力不留余地地投入工作——
事实上,她费心设计的实验也的确带来了十分有意思的结果,罗莎琳的注意力本身也被无可控制地被吸引了(看在女神的份上,她是一个科学家,她最无法拒绝的就是发现新事物本质这件事的魅力)。
空灵大陆的自然资源里,罗莎琳拜托埃德蒙收集回了十七种金属的矿石,其中有四种是她已知的:黑铁,青铜,还有金子和银子。
而剩下的金属矿石则全部都是未知的了——这“未知”不仅仅指的是罗莎琳无法分辨它们,而是它们大概率并不属于她熟悉的那一个“元素周期表”。
比如其中一个赭石红色的矿石,安德烈十分自然地向她介绍,它的名字叫做Yangium,“钖”,当它被提纯后,则成为一种深酒红色的,比铁要更加重一些的金属。它被运用在祭器与神像的铸造上。
一开始她只以为是同样本质的金属,被自己的家乡和这片空灵大陆给予了两种不同的名字:可是结合它们的性质,罗莎琳却发现了不对。
她绞尽了脑汁,也没有在自己家乡的有色金属或合金里,想到一种能与“钖”的特性契合,并且在中世纪的社会发展下就能够被发现提纯的金属元素——
铜,铬,锌,锰,它都有点像,却又都不是。
更何况还有另外一个“钲”,Zeadium,它是颜色有些发青的熔点低的金属,像汞却又不是:它得被炉火烤一烤才能融化。和锡也有点类似,它被用于简单的合金与焊接。
这两种金属的存在与运用,使得罗莎琳将自己之前的实验计划完全改变:
本来想要做分析化学,试着将不同的矿石提纯,定性出一张“元素周期表”,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些元素;可是现在看来,这一切从根源上,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除了熟悉的金银铜铁,其他的元素,它们也许在这一个被想象构造出的世界里,发生了从根本原子结构上的偏离(罗莎琳甚至怀疑,这里被命名的“金银铜铁”,它们还是她认知中的那几个“金银铜铁”吗?)。
不过,罗莎琳并没有被这陌生世界的框架吓退,反而内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摩拳擦掌的兴奋与好奇:
既然“电子”与“电流”还存在(雷登罐证明了这个),“金属”与“非金属”的概念也还存在,那么粒子们的运动,它们互相交流反应而形成的结构,这背后一定也存在着可以用数学工具和模型描绘的客观规律。
这规律和她家乡里她熟悉的那一些规律未必一样(应该说或许有重合,但肯定不完全一样),但是正如她向亚瑟兰德所说的:
科学是逐步发现并描述这个世界背后客观存在的规律,知道它是什么,为什么,然后将它应用在对族群生存与发展有利实践中,这样的一种学问。
科学对她来说不是“已知”这件事本身,而是一种缜密而优美的“探知”的方法。
这是一个全新的,亟待发现的,未知的一整个世界。
罗莎琳将十几种金属矿石原石小心地切割(并仔细观察记录它们的表征与特性),分类收好,然后,她转头向安德烈解释说:
“现在我的目标呢,就是尽可能地还原更多的金属,化验它们的性质,找到可以投入应用的材料。我会去再尽量多阅读一些这里的文献,学习你们已有的实验方法,并结合我自己的经验,看看有什么能够创新的地方。”
安德烈点点头,锻造大师没有针对罗莎琳的“科学研究”提出什么异议,而是忽然叫了她一声:“罗茜。”
罗莎琳一怔,然后就看见平时里有些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锻造大师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无声地笑了一会,才向她眨眨眼睛:“以你的耳力应该是听不到,刚刚我们亲爱的陛下亚瑟兰德,他可就在房檐上头听着我们讲话呢。我也不知道这是你住来我这里的这一个月曜轮以来,他偷偷来过的第几次了。”
罗莎琳“啊”了一声,安德烈笑得越发促狭:“罗莎琳,你一看就不是个已经开了窍的姑娘。我明白着告诉你吧,亚瑟兰德他心里一定非常喜欢你,我刚刚的那一句‘罗茜’,大概足够他今晚回去辗转反侧一个星时。”
罗莎琳怔怔地没有答话,安德烈则是稍微收敛了笑容,有些认真地说:“好姑娘,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所以我决定放肆越界,就同你说这一次。罗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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