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兰德一口气提出了这些问题,罗莎琳一直抿着嘴唇没有回答,伊里斯王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的脸颊。
罗莎琳眼中还噙着一些因为愤怒而被激发的眼泪,亚瑟兰德低声地说:“你的家乡明明也有这样多的恶人——或者不是恶人,只是庸人,浑人,俗人,又怎么会是‘你家乡里的什么人来到这里都可以’?你在害怕些什么,又在愤怒些什么,my lady?你的勇气,还有你对自己清醒的认知,都到了哪里去了?”
脸颊这样被亚瑟兰德珍而重之地捧住,罗莎琳隔着一层眼泪,怔怔地注视着伊里斯王琉璃宝石一样通透而深邃的眼睛。
“你是如此的坚毅,坚韧,果决,独立,智慧,”亚瑟兰德哑声说,“你能够在看清世界也看清自己的前提下活出自己的人生——你不愿仅仅只是依靠来自家乡的已知的知识优势,而是愿意将你自己思考的能力与勤恳的劳动投入全新的工作,作为一个科学家,为新的世界创造独属于你自己的价值。我敢肯定,在你的家乡里,你也是一个出众的,勤奋的,能够创造价值的人。”
罗莎琳眼睛里的眼泪又纷纷地滚落,亚瑟兰德低下头来,轻轻地将她眼角的眼泪吻去。
“我爱你,罗莎琳。”他近乎于虔诚地说,“我爱你的灵魂,这无关时间与空间,无关文明的进程。你的灵魂,它如此独特,我深信,在这里,它独一无二,在你的家乡,它依旧举世无双。空灵大陆需要的灵魂,我爱的灵魂,绝对不是随便任何一个来自你的家乡的人都可以。只能是你,唯一的你,罗莎琳。”
这样说着,亚瑟兰德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
他说:“你为什么这样看低我,又为什么这样看低你自己?”
16.2
“你为什么这样看低我,又为什么这样看低你自己?”
这句话说出来,罗莎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出来。
她流着眼泪,哭道:“对不起,我知道我就是在迁怒你。我依靠贬低你对我的爱来欺骗自己。我欺骗自己,被带来这里的应该是我家乡随便的什么人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我,是我被带来这里。”
而亚瑟兰德几乎是手足无措了——自从他在弗恩宁顿大森林识得罗莎琳,她所展现出的一切一向是如此的坚韧而强大,面对她真正神伤时的哭泣,亚瑟兰德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她珍而重之地揽在怀里,心疼地拥紧。
“我知道,”亚瑟兰德低声说,他将脸颊贴在她的发顶上,笨拙而无措地抚摩她的长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没有怪你,从来没有怪你。”
罗莎琳哭道:“我回不了家了,亚瑟兰德——我知道我回不了家了。我被欧珀石带来了空灵大陆,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而亚瑟兰德没有回答她。他的手掌停留在她的长发上,将她的整个人向着自己的方向环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样紧紧地拥抱了她不知道多久,罗莎琳听见伊里斯王低声说:“那就留下来,罗莎琳。”
人族女子抽噎一声,亚瑟兰德哑声说:“留下来,罗莎琳。留在我身边,让我爱你。让我替你的世界来爱你。”
“留下来,罗莎琳。留在我身边,让我爱你。让我替你的世界来爱你。”
罗莎琳怔怔地将手中的第11号金属矿石投入石胆油中,就听见旁边的老鲁博说:“嘿,那一块你昨天已经做过了。”
罗莎琳一半的思绪显然还在神游天外,可是手上没停,嘴里下意识地回答:“哦,没有,昨天晚上我重新干馏冷凝了石胆,新的石胆油浓度更高一些,所以这一个实验所有的矿石都要重新做过。”
老牧羊人就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可真行,这么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居然也还能高效率地工作。”
罗莎琳现在完全地回过神来了,她莞尔一笑:“我在家乡读书的时候,有的时候几个实验方向同时进行,那时候可比现在忙得多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现在有我帮你。”
“是,是,”罗莎琳大笑起来,“当然是因为有你。”
停了一停,她真心地说:“有你可太好了,老鲁博。”
老牧羊人在凯汀斯斯普林斯醒来时,富斯特村早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老鲁博也同罗莎琳一样,成为无家可归之人了。他倒是希望可以在格兰平重新开始自己的工作与生活(虽然格兰平真的好冷),但是可惜因为阿拉特人族与伊里斯族天生的身体结构,还有生活习性都不同,格兰平实在没有什么工作老鲁博可以胜任。老牧羊人无所事事,干脆便开始给罗莎琳打下手。
之前罗莎琳对安德烈说:“我们的研究目标,是尽可能地提取还原更多的金属,化验它们的性质,并且找到我们可以投入运用的材料。”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中世纪伊始背景的空灵大陆,几乎没有什么工业化制取材料的流水产业形成。因为各族群人口稀少,一些在罗莎琳眼里效率十分低下的材料制取方法,产量产能也依旧能够满足空灵大陆上各族群的需求。
罗莎琳只好手把手地将一切技术从头学起。她设想中的金属提取实验,电解的方法是没有希望了,剩下化学试剂提取,还有高温冶金,罗莎琳一一地将所有可行的实验设计并计划了起来。她看了看手中的“石胆油”,轻轻叹了口气。
化学氧化还原,粗糙一些说,是电子离子的置换流动,酸,碱,盐,它们依据给出或收获电子或离子的能力而被定义。
但是这片“空灵大陆”上,连元素都不一定和家乡一样,因此,罗莎琳尽量不将自己的思维限制在家乡里已知的那几种常用工业“酸碱盐”里,转而将目光投向空灵大陆上,对电子离子的性质与表现类似的试剂:
比如这个胆矾干馏冷凝出的“石胆油”,性质和硫酸十分近似;而另一种草木灰晾晒再溶解形成的“木灰剂”,也能得到和烧碱类似的物质。
这已经是罗莎琳所能做到的最好了,因此她倒并没有觉得特别灰心丧气:她已经做到自己所有能做到的,就无愧于心了。
只是老鲁博听见她的叹息声,倒是又瞧了她一眼:“为什么叹气?嫌弃我们空灵大陆的技术不如你那家乡高级?”
“没有,”罗莎琳说,“我叹气的原因可真难解释,你确定你要听吗。”
“说说看呗。”
“行啊。”罗莎琳随口说,“我叹气的原因是:我其实很想知道,为什么在电子和质子依然存在,雷登罐制作成功的前提下,空灵大陆上的元素会和我的家乡产生不同?虽然我想,这些粒子的交流与原子结构的大方向应该没有特别大的差异——我是说,没有那种大到天翻地覆的差异——因为这里的生命体,还有环境的形态,它们都和我的家乡十分类似。可能生物上最大的差异就是族群之间没有生殖隔离。不管怎样,我是真的很遗憾,我没有实验手段可以探究明白,微观粒子上,到底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我只能从宏观试错的这样的实验方法来取得应用上的进步。”
听完这一番话,老鲁博面无表情:“这些单词里,我只听懂了一个‘遗憾’。”
罗莎琳又是哈哈大笑起来,老牧羊人斜睨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叹气,是因为心里还在想着那漂亮的伊里斯王呢。”
17.2
“我还以为你叹气,是因为心里还在想着那漂亮的伊里斯王呢。”
老鲁博的这句话说出来,罗莎琳的笑容倏地一僵。
人族女子发出一声哀叹,无力地伸手扶住额头。老鲁博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洗手。你摸了矿石还没洗手,就摸额头,像什么话。”
这是重要的事,罗莎琳乖乖地去石头水池旁边用雪水冲了冲双手,又稍稍用水抹了抹额头。
她的工作室就开在安德烈的工作室旁边,一半嵌在格兰平的山石里,一半立在半山腰的高地上。洗手的水池就落在窗子的下方,罗莎琳看着窗外万年不变的雪山风光,又是长叹了一口气。
“说真的,鲁博。”
“嗯哼。”
“连你都能看出来,亚瑟兰德他心里喜欢我吗?”
“伍德兰迪里那头瞎了眼睛的黑熊凯美拉都能看出来。”
老牧羊人还在说着些风凉话,可是罗莎琳这次没再笑出声来。她怔怔地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坐下,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两枚矿石。
“鲁博,”她喃喃地说,“我心里其实真的很乱。”
听见人族女子是想要谈谈心的意思,老牧羊人就也收起了玩笑的语气。他在罗莎琳的面前坐下。
鲁博说:“你自己心里都不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罗莎琳是真的有点烦乱,也有点茫然:“我不知道,鲁博——我是说,我觉得我是知道一点,但也不完全明白。”
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矿石,科学家显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老牧羊人也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她。停了一会,罗莎琳自己继续说:
“你知道的,鲁博,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有多想回家。所以之前亚瑟兰德对我表白的时候,我是说,之前他也曾经跟我说过一次,他心里喜欢我,那时候我是真的完全没把这个当成一件事。我总觉得我是要回家的,根本没有心思在这里发展任何一类的感情羁绊。”
两颗金属矿石在她的手中发生“咔嗒”的轻轻碰撞声,罗莎琳茫然地抬起头来:“可是,鲁博,海琳娜祭司跟我谈完话之后,我觉得我所有的希望是真的都被打碎了,从这个方面来说,可能确实我的心态也改变了一些。”
老牧羊人有点明白了。
“所以,”他说,“你是说,现在你可以开放地接受或考虑‘在空灵大陆上缔结爱情’的这一种可能性,只不过,你不确定伊里斯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人?”
“也是,也不是吧,”罗莎琳烦恼地皱起眉头,“我是说,我得承认,我是有一点被他说的那一番话打动了。我一开始真的没有被他的美色打动——好吧,打动了一点点——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对我的尊重与爱,却是我开始真的思考动摇的理由。如果他爱的真的是我这个人本身,是爱我的个性思想与灵魂,而他的灵魂与思想也并不与我的背道而驰,那他其实已经是一个完美爱人,我也再没有什么别的可求的。”
科学家这么说,老牧羊人就也有些困惑了。他疑惑地说:“你这不是想得挺明白的吗,罗茜?又还有什么在阻止你与伊里斯王相爱呢?”
罗莎琳苦笑了一声:“这就是我最苦恼的地方啊,鲁博。我依然裹足不前,仍然在迟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硬要我说出个道理,那可能就还是我的天性里,对这种口说无凭的感情与承诺抱有与生俱来的怀疑。”
“噢,”老鲁博轻轻一拍手掌,“我明白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是觉得,虽然伊里斯王嘴上说着‘深爱你的灵魂’,可是你没有看见他的行动,你心底里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言语就是可信的,是不是?”
罗莎琳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一声:“可能是吧,鲁博——你说得对,可能是的。可是,就连我自己也想不出来,亚瑟兰德他到底能做出些什么具体的‘行动’来满足我的要求,以打消我的不信任。连我这个‘考官’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同他之间的这个问题,又怎么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呢?这实在是怪我,我真是个麻烦又古怪的人。”
话音刚落,老牧羊人还没得及回答科学家的丧气话,罗莎琳忽然一下子惊跳起身,吓得牧羊人跟着惊跳起身来:“怎么啦,怎么啦?”
罗莎琳握着手中的两块金属矿石,惊叫道:“它们反应了,鲁博,我感觉到了,它们在反应!”
18.1
后来老牧羊人想,这个项目真正的成功的开始,应该就是那一天,罗莎琳苦恼而无意识地在手中转动着两块矿石。
喊出“它们在反应”这一句话之后,罗莎琳不等老鲁博反应过来,已经兴奋地飞奔到实验台前面去了,老牧羊人还记得她那时候激动的大叫。
“女神在上,”她激动得哇哇乱叫,“我可真是个傻瓜,我怎么没想到不同金属还有它们的氧化物活性不同,混合起来也许可以帮助提取其中一种金属了。哦,鲁博,鲁博,”
罗莎琳说着转回过头来——什么亚瑟兰德,什么罗曼蒂克,鲁博想,她应该全抛到脑后去了——科学家兴奋得眼睛里都在发着光:“鲁博,我有预感,这一个方法绝对能为我们现在的瓶颈困境带来转机。绝对的!”
有没有带来转机鲁博不知道,这一个混合不同纯金属以及金属矿石来提取新金属的思路,它给罗莎琳带来了无限的干劲是真的。本来还在为自己那点罗曼蒂克心思烦恼的人族女子这下什么也顾不得了,重新制定了一整套全新的实验计划,整天整天地泡在实验台前。老牧羊人看着油灯下,深夜里,科学家专心致志小心翼翼地混合碎的矿石混合物,他想,可怜的伊里斯王,他悄悄守在她窗前的黯然神伤她瞧不见,瞧见了可能也顾不得。
而很久以后,缪尔波恩平原的空灵大陆史诗里又流传起了新的传说:
他们说,空灵纪年386年,当空灵大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拉开序幕,是热爱和平的伊里斯族君王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亲自长跪在神殿前,向伊里斯女神发出了虔敬的祷告。而女神也听到了他善良的心愿,因此慈悲地降下神谕,使得伊里斯王在格兰平雪山的深处获得了众神的恩赐,那就是改变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格局的铠甲:铉甲。
铉甲轻薄而坚硬,它由众神赐下的金属“铉”打造而成,可以比拟凯美拉皮糙肉厚的皮肤。
然而没有什么人比亚瑟兰德本人更清楚明白,那不是什么众神的恩赐,那是欧珀石为空灵大陆带回的又一个杰出而善良的灵魂,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创新之中,最终收获的智慧,坚守与勤恳的果实。
不说亚瑟兰德与老鲁博,就连一贯长于对技术专心致志的锻造大师安德烈,他都为罗莎琳对事业的投入与忠诚感到惊异了:这人族女子是真的对她所做的事情感兴趣,“做事”这件事的过程本身似乎就已经能令她感到一种充实的快乐,只要道路与目标是合理的,再多结果上的失败似乎都无法使她停止追求自己的工作。
就这样失败再设计新的实验,设计新的实验再失败,不知道几个月曜轮过去,就在安德烈都快想要劝导罗莎琳放弃这个项目时,空灵纪年385年的漫长寒季终于迎来了它的尾声。
炎季的第一个全月曜日到来之时,罗莎琳将混合了“钖”的粉末与金属原矿石11号的坩埚加热,她收获了一种漂亮轻薄的银白色金属。
她将它命名为“铉”,Xenium。
罗莎琳笑着说:“在我的家乡,我们用字母X指代未知的东西。因此,我便想着,使用X开头的Xenia这个名字很合适,因为它的意思是好客的,安德烈,我真的很感谢这几个月曜轮里,你对我这个外来者真正善良的款待。”
“当然你应该感谢我,”安德烈叹了口气,“不是谁都能有耐心容许并等待你做出这些其他人无法理解的工作。但是,罗莎琳。”
“嗯?”
“或许你应该感谢的人不是我,”锻造大师说,“是亚瑟兰德。”
18.2
其实罗莎琳,她当然知道她应该感谢亚瑟兰德。
伊里斯族是高度协同合作的社会。伊里斯翼人更为长寿,但是繁殖能力也更弱,因此,与普通人族的不同,格兰平城市里的人口与社会呈现高度的平稳。
每一个伊里斯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认真地承担自己的分工,劳动,产出,他们也并没有更大的人口增长和消耗;即使雪山里的生产效率不高,也依然能够满足伊里斯族人那固定的,几乎没有增长的需求。
而罗莎琳与老鲁博这样的外来者,他们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日常的活动,可是他们背后没有生着双翼,他们很难在传统意义上做出对伊里斯族的贡献。
甚至,伊里斯族人里也没有人能够理解,罗莎琳与老鲁博日复一日的工作,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当然罗莎琳对自己的科研能力相对有信心,可是真正取得成果的过程是漫长的,枯燥的,也无法对空灵大陆上的生灵轻易解释言说的。
在真正有成效的成果被取得之前,他们生活在不解之中,无法真正证明自己的价值。
安德烈叹了口气:“是亚瑟兰德,他在圆桌会议上,用自己的荣誉为你作担保,一力承担了所有的非议,将你留下。罗莎琳。他说——我引用他的原话——这并非他对于你的偏爱,如果那是一种君王任性而为所欲为的偏爱,他便应当将你圈养在凯汀斯斯普林斯,而不是使你进行你的工作。他留下你,是因为他对你的能力有着绝对的信心,不容他人质疑。”
而罗莎琳低声地说:“我知道。”
她知道亚瑟兰德有多好,她知道藏在那一副高傲矜持的丝缎长袍下的,是怎样一个别扭真诚而又可爱的灵魂。
她也知道她有多坏,她知道她对亚瑟兰德有着多么冷酷的心肠,她知道她是多么麻烦而古怪的人。
然而她也隐隐地知道,正因为如此,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在她心中才逐渐地从一个单薄的小说角色,开始成为一个难以被他人取代的,与众不同的人。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向他做出真正的承诺——没有办法,这就是她,缺乏对亲密关系信任感的她。她不愿意敷衍他,可是她也不敢见他,将玫瑰桉林里曾经毫不犹豫说出口的那些绝情的话再说一遍。
只有罗莎琳自己心里清楚,她对工作的热忱,九十九分是她真正的本愿,可也有一分,是她在借着忙碌的工作,逃避亚瑟兰德。
这大概就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安德烈又叹了口气:“我已经将铉和改良过的铉甲呈给亚瑟兰德还有圆桌骑士们看了。对了,还有大祭司,他们都很欢喜,也很关心铉甲能否达到量产的情况。”
“哦,”说起未来铉矿石以及铉金属的大量开采开发,罗莎琳的精神就是一振,她下意识地打算再次将自己的想法讲给安德烈,再由安德烈转述给亚瑟兰德。
她说:“请你告诉亚瑟兰德——”
而安德烈打断她:“罗莎琳。”
“啊。”
“够久了。”
罗莎琳说:“什么?”
锻造大师说:“你从来不是一只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也不是一只龟缩在壳子里的乌龟。”
罗莎琳发愣地看着他,安德烈轻轻地说:“你也已经躲他得躲得够久了。是时候你去亲自见一见亚瑟兰德了,罗莎琳。”
18.3
当罗莎琳时隔许久,又一次出现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广场前,城堡的事务管理者安娜可再也不敢将她拦在宫殿的外面了。
安娜是性格颇为泼辣,做事爽快利落的姑娘(事实上,亚瑟兰德似乎格外喜欢欣赏提拔直率坦诚的人为伊里斯工作),罗莎琳曾经被幽禁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偏殿时,与安娜的性子也彼此颇为投契。
安娜收起双翼,刚降落在罗莎琳身前,就向着她叹了口气:“亲爱的罗茜,你终于来了。”
罗莎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是我来了。麻烦请你看一看,我需要向些什么人通报预约,才可以见到亚瑟兰德。”
安娜听了这话,就向着她连连摆手:“我不说陛下他对你那些私人感情吧,就凭你做出来的那一副锁子甲,女神在上,我也不能将你拦在这里。”
“噢,安娜,”凯汀斯斯普林斯的事务管理者这样说,罗莎琳倒是有些畏惧而踌躇不前了。她说:“如果亚瑟兰德,呃,我是说,如果陛下,他现在有要事在处理,那么我迟些再来也是可以的。”
安娜就笑起来:“哎呀,那女神可是要降罪于我了。我可是记忆犹新,上次你来拜访陛下,他病了整整十四个无月曜日。”
说到这里,凯汀斯斯普林斯的事务管理者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恍然地说:“而且你还不知道吧,罗茜,就在你和陛下大吵一架那一天,女神在上,那可是我第一次在陛下寝殿的织锦大床上瞧见别的人物安睡哩。”
罗莎琳愣了一下,安娜向着她眨眨眼睛:“那天你哭得昏睡过去,陛下就坐在你的床边,握着你的手,就那么看着你,看了一整夜。从那天起,我就跟自己说,我向女神发誓,下一次罗莎琳·梅菲尔德再来凯汀斯斯普林斯拜访,我连通报都不要通报了,直接便快快地推你去见陛下——哎,我说,罗茜。”
罗莎琳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伊里斯泼辣爽朗的事务管理者忽然收起了笑容,认真地握住人族女子的双手。
“去见他吧,罗茜。”安娜说,“你完全不知道,这将带给他多么大的欢喜。”
罗莎琳站在斯凯莱特厅紧闭的门外犹豫了很久,也没能抬起手来敲一敲那雕花的长门。
斯凯莱特厅是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最为宽广高大的敞廊厅,由于它建立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地势最高处,因此得名“斯凯莱特(Skylight)”。
事实上,罗莎琳并没有真正步入过斯凯莱特厅,她只是曾经匆匆地路过并瞥过一眼这银白色的大殿——但仅仅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使她对这一间大殿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无他,实在是这一间大殿同亚瑟兰德一样,太过于美丽了:
绘有翼人族壁画的拱顶高高地挑起来,白的大理石柱安静地伫立,护壁镀上银质的金属,女神与史诗的浮雕恢弘大气;一切都是冷灰的色调,可是氛围却并不冷淡。在这样庄严而宁静的环境里,鼻尖似乎可以呼吸到雪山干净的空气,听见女神慈悲的叹息。
斯凯莱特厅是伊里斯皇室举行盛大仪式与宴会的敞廊厅;君王,圆桌骑士,公爵还有领主们同样在这里接见外族的使节,召开重要的会议。罗莎琳注意到伊里斯的皇家卫队这时守卫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她因此知道斯凯莱特厅里大概正有会议在进行。
就在她犹豫着,迟迟没有向着那一道雕花的长门靠近的时候,大殿里忽然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罗莎琳。”
19.2
“罗莎琳。”
这个名字叫出来,罗莎琳先是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在长廊里踱步的脚步声被大殿里的人听见了。
但下一秒,她松了一口气,因为殿里那声音接着说道:“罗莎琳,她制作出的铉甲,它的确对于格兰平的军事助益良多。她也的确是一位自立自强而可爱可敬的姑娘。”
罗莎琳依稀地辨认出,这声音似乎来自于一位颇为年长的伊里斯圆桌骑士。他为人公正严明,已经在骑士队伍里工作了很久,一切的考量都是为了维护伊里斯族人的利益,是一个对翼人族非常忠诚正直的人。罗莎琳与老骑士是点头之交,老骑士对她向来也十分和蔼。
“可是,”老圆桌骑士的话锋一转,颇为严厉地说,“可是陛下,你不能因为对于罗莎琳的偏爱,便满足她一切荒唐的要求。”
这句话说出来,罗莎琳愣了一下。
科学家没有背后被人质疑的生气,倒是颇有点好奇:
她怎么不记得,她向亚瑟兰德提出过什么“荒唐的要求”?
好在斯凯莱特殿里的对答依然在继续,及时地解释了她的疑惑。罗莎琳听见伊里斯王傲慢而轻描淡写地回答:“那不是罗莎琳的要求,塞缪尔,那是我自己的决定。”
“当然,”老骑士塞缪尔说,“当然那是陛下你自己的决定。但是它来自于罗莎琳对你的影响。”
“不必多说了,塞缪尔。”亚瑟兰德不耐烦地这么说,罗莎琳几乎可以听见他手臂一振长袍的丝帛声音。伊里斯王淡淡地说:“我会同人马族,以及其他爱好和平的族群共享铉甲。这件事情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陛下,”老圆桌骑士声音疲惫,“你为什么不能承认,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只是为了满足讨好那一个人族的女子,而使她留下呢?”
伊里斯王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颇为好笑地说:“这么多年了,塞缪尔,我以为你应当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完全的傻瓜,亦不是短视的君王。生产金属铉的矿产藏于格兰平雪山之上,而提取它的技术同样属于我们,我们只是将少量的成品的铉甲向人马族交易出售。你知道人马族一向珍爱和平,而弗恩宁顿大森林更是格兰平雪山面对缪尔波恩平原的第一道防线。我从来没有忽视过伊里斯的利益。”
顿了顿,他说,“至于罗莎琳……罗莎琳。”
提到这一个名字,亚瑟兰德那轻柔傲慢的声音里似乎不自觉地出现一分的低软,三分的温柔,但依然保有了一种轻描淡写却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说:“我将金属铉与其他爱好和平的种族共享,当然也是因为,这是罗莎琳的愿望,这是罗莎琳的价值。塞缪尔,你要知道,她不是被绑架来为我们伊里斯一族贡献智慧的机器,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做出这一切,不是为了金钱与爵位,也不是为了鲜花与掌声,更不是为了在战争里踩下其他的族群,而使得伊里斯更加高贵。她是为了做到所有她能够为和平做到的,她要实现她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的个人价值。她手下的科学进步会是空灵大陆全族群的进步。你既然知道我爱她,就更应当知道,我爱的就是她对于人生与价值的选择。这样的选择与我,与伊里斯族,决没有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