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咦”了一声:“那不就说明,你找对了人吗?”
亚瑟兰德一扯嘴角,有些啼笑皆非:“你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胡话吗?埃德。她说,有一个先知告诉她,她将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埃德蒙听见这句话,先是一怔,而后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等一等——你是说,她会成为谁的妻子?”
亚瑟兰德只是牵了牵嘴角。
“我确实对此十分好奇,埃德。”他说,慢慢地笑了一下,“我想要看一看,这个人族女子,罗莎琳,她将如何改变空灵大陆上的战争与和平,又将如何……成为我的妻子。”
罗莎琳晕过去之后,昏昏沉沉地做了很多的梦。梦里无一例外都充斥着无尽的尸体和血色,杰茜卡被长矛贯穿的胸膛,还有老医官死不瞑目的眼睛。
诚实地说,她和富斯特村落的邻居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刻的交情。他们只是短暂地认识了三个月,他们甚至都谈不上是朋友——他们的世界观都完全不同,除了“今天天气不错”这样微小的交谈之外,根本说不通话。
可是罗思龄是生长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真正正的,满眼全是血色的屠杀。巨大心理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使她噩梦缠身,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罗莎琳猛地坐起身来,一头一身的冷汗。
茫然四顾,罗莎琳想了好半天,也没能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
“这是格兰平雪山之巅上,离天空最近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旁边有人解答了她的疑问。
这声音还是好听,嗓音优雅低沉,可是语气从容轻柔,罗莎琳坐在有着四根帐杆的宫廷床上,茫然地转过头去——
这实在是一个模样非常奇异的宫廷房间:
它并非不华丽,古典式的建筑殿内拥有着椭圆形的拱顶以及坚石砌成的圆柱,房间宽阔,陈设华美。
只是,与罗莎琳印象中“金碧辉煌”的宫殿相比较,这个房间整体的色调显得那么的冰冷:四面的石壁都是雪白的颜色,窗外即是极地雪山万年冰封的肃穆冰雪,寂静的空气中传来的光线似乎都散发着幽幽的寒光。住在这里似乎如同置身于一座无人居住的幽灵古堡,呼吸间都是冰冷滞涩的温度。
这样的冰冷本来应当使人感到瑟缩和恐惧,但罗莎琳并没有这样的情绪。她想,那大概是因为:亚瑟兰德出现在了这幽灵古堡房间的中心位置,她率先注意到的,便是他那冰雪一般的美丽:
伊里斯王斜斜地半侧靠坐在椅背华丽高大的扶手椅里,慵懒地翘起一只脚,歪着头,一只手拄在下颌上,颇有兴趣地观察着罗莎琳。
这其实是一个十分散漫不庄重的姿势,一个君王似乎不应当这样放浪无礼,可是由这样美貌惊人的一个人做出来,那漂亮的铂金色长发披洒在肩上,就只剩了一段迷惑人的风流。
短短几个星时的相处,罗莎琳早已经明白,亚瑟兰德全然不是《露辛达女王》中描写的那一个漠然无情的雪白雕像(天知道书里的伊里斯王简直就是一个冰冷没有感情的厌战机器人),恰恰相反,这人骨子里有些惑人的风流。
当然这“风流”不是说他热爱沾花惹草,事实上他应当十分傲慢,自视甚高,就凭他那一幅不加掩饰的孤芳自赏的骄矜模样,这位伊里斯王显然十分爱惜自己雪白的羽毛。但他也决不冷漠。那一双迷人的眉目微微蹙起,里面就有些若有似无的情绪流转,幽幽深深的模样,有一种不自知的脉脉动人。
在这个时候见到这样的一张脸可真是太好了,罗莎琳这样想,用手背抵了抵自己被冷汗浸湿的额头。
她十分迫切地需要见到这世界上漂亮美好的事物,来强迫自己从无穷无尽的血色噩梦中醒来。
她说:“我信任你已经救治了老鲁博。”鲁博就是老牧羊人的名字。
“噢,”亚瑟兰德不紧不慢地说,“他活着。凯美拉把他的肋骨打烂了,他要吃一点苦头,但他活着。罗莎琳。”
“嗯。”
“不谈他,现在我们得先谈一谈我们的事。”
罗莎琳又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保持了沉默,安静地等待伊里斯王的发问。
自从心里明白自己已经选择了在这片陌生的异世大陆上活下去,她便收起了那一种破罐子破摔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从而重新拾回了属于科学工作者的冷静和审慎。
亚瑟兰德似乎也为她的沉默感到惊奇。他说:“凯美拉割走了你的舌头吗?巧言善辩的罗莎琳。”
“凯美拉(Chimera),”罗莎琳重复这个词,语气十分平静,“亚瑟兰德,我想问问你,是否知道凯美拉人为什么选择袭击富斯特村?”
“‘凯美拉人’,”亚瑟兰德注意到罗莎琳的措辞,Chimera,Chimera people,一词之差,其中的涵义却相差甚远,“你为什么称呼它们为‘人’?”
“因为,他们将会形成文明。”罗莎琳这样说。
停顿一下,人类女子意义不明地,近乎于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将这个世界的世界观认真地想过了。”罗莎琳说,“这片空灵大陆上形成了规模并拥有影响力的族群,什么地上跑的人马族,天上飞的伊里斯族,还有水里游的人鱼,他们在你们的观念里,是天然的族群,而在我的观念里,是某几种物种同人类的融合。而‘凯美拉’,Chimera,这个词的本身的意思即是‘融合的怪物’。他们是动物和动物的融合。和前面那些族群的不同之处,便只在于他们融合的几种动物之中,没有包含‘人类’。”
亚瑟兰德若有所思,罗莎琳微微牵了牵嘴角。
“人类和动物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她说,“大概,是他们形成了文明。凯美拉和这片大陆上各族群唯一的区别,在我眼里,就是他们有没有使用语言,组成社会,传递文明。”
亚瑟兰德半托着腮,听着她说。罗莎琳与其说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是喃喃地在为自己分析:“我的世界里,人类尚且没有形成文明的时候大概也不被定义为‘人类’,而被定义为猿猴。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猿猴们和各物种一起遵从丛林法则。在这种意义上,猿猴远远不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最强大的动物。将一个猿猴人类和一只凯美拉一对一地斗争,人类大概没有胜利的希望——可是,”
讲到这里,神色恹恹的罗莎琳精神一振,被战争的残酷击溃的黑色眼睛中重新开始有一些神采飞扬。
“可是,”她说,“个体十分弱小的猿猴,人类,整个族群却开始守望相助,产生交流和语言,再分工合作,形成社会,法律,道德,每一个脆弱的个体在这个群体当中便都能活得更好一些。脆弱的个体们分享自己的能力与智慧,他们联起手来,去探寻,去记录,去交流,并且传承,以抗衡其他个体更为强大的物种,从而生存下来。我想,这就是文明。”
而《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这本书里,与其说“凯美拉人”是绝对的反派,不如说,他们是野蛮的尚未开化的动物族群。
想要生存,并且生存得更好,这一种生物的天性使得这些不同动物融合的(在罗莎琳的世界观里就是不同动物融合的)“凯美拉”们本能地想要去争取资源。它们个体实力强大,还在遵守简单粗暴的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没有道德,在已经形成文明的各族群看来,这种武力强大又无法进行和平交涉的“凯美拉人”,就是实打实的“反派”了。
这是《露辛达女王》的剧情主线,是空灵大陆的世界观——至少是罗思龄已经阅读过的这一部分的剧情主线。战争因为凯美拉人南下掠夺资源而起,逐渐蔓延至整片大陆,各大族群合纵连横,各种政治与军事的斗争开始在主人公“露辛达”手下上演。
而富斯特村落的沦陷,大概只是战争的前奏的前奏。又或许连前奏也算不上。罗莎琳有些悲哀地想,在小说里,这个情节能占到一行字吗?“多年以前,残忍的凯美拉对一个宁静的人类村庄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也许书里连这一行字都不会提起,可是杰茜卡与弗兰西斯就死在她的眼前,老医官的肠子拖出去那么远,而她要将自己的后半生出卖给眼前优雅美貌的伊里斯王,才能换得老鲁博的一线生机。
亚瑟兰德只是说:“很有趣的理论。”
罗莎琳看着他。伊里斯王不置可否:“对于凯美拉的分析,我想我们可以稍稍搁置。眼下我更想要知道,关于伊里斯族人,关于我,你都对我隐瞒了一些什么事,我的……王后。”
他近乎于耳语地吐出“my queen”这两个词,罗莎琳却无动于衷:“噢,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顿了顿,她面无表情地说:“只不过就是你的妻子将来会难产,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则会是统一空灵大陆的第一个女王,露辛达至尊王。如此而已。”
早在亚瑟兰德问出“露辛达是什么人”这句话时,罗莎琳就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只是那个时候她处于摇摇欲坠心神大乱的崩溃边缘,一方面挣扎着期冀老鲁博可以活下去,一方面要认清并接受自己要在这片陌生的异世大陆上建立生活的事实。那个时候的她实在是没有时间将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楚。
而现在身处于这冰冷却没有危机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罗莎琳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她对这所谓的“空灵大陆”的所有了解都只来源于那一本《露辛达女王》,而小说的主线剧情又是绝对地以“露辛达公主”为主角,围绕这一个核心角色展开。即使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要将这一个“世界”当做真实的世界来生活,活出自己的人生与价值,罗莎琳的潜意识里,当然也还是认为这是“露辛达公主”的时代。
但显然的,书中发动第二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反派大军“凯美拉兽人”在这时候甚至还没有开智,没有形成语言和文明,只是四处游荡袭击其他族群的兽类“凯美拉”。
而露辛达的父亲,伊里斯族的君王,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他甚至都还没有娶妻。
罗莎琳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意识不仅是被投放到了这一本小说当中,并且还是被投放到了书中早几百年的时代。
于是整本《露辛达女王》对罗莎琳而言几乎成了废纸(当然除了大体的背景与世界观,她本来也没能记得多少具体的情节了)。书中提到的“几百年前”,大概只是故事开头介绍背景的寥寥几句话,而且还是最套路笼统的那一种开头:
几百年前,空灵大陆上的各族群联合击败了刚刚形成军队的凯美拉人,赢得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胜利,换得了大陆上的短暂和平。可惜凯美拉人贼心不死,依然想要卷土重来。遥远的格兰平雪山上生长着一个聪明美丽的少女,她叫做露辛达……之类的。
想到这里,罗莎琳面无表情地说:“只不过就是你的妻子将来会难产,生下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则会是一统空灵大陆的第一个女王,露辛达至尊王。如此而已。”
亚瑟兰德那张漂亮优雅的脸孔又有了一瞬间的僵硬。在遇见这个人类女子之后,风度翩翩的伊里斯王几次三番地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
“噢,”他古怪地扯了一下嘴角,“我那未来的妻子,难道不就是你吗?‘My queen’?”
罗莎琳则是随意地拢了拢自己颈后发噩梦时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无所谓地说:“不可能的,结婚生小孩子这种事,其他的人想要去做便去做吧,但它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在思考过“先知”留下的只言片语后,罗莎琳当然也努力地回想过,《露辛达女王》中有没有描写过露辛达这位传说中的母亲,亚瑟兰德的妻子。
遗憾的是,她对于这个角色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象(或许是她翻书翻得太快所以略过去了?)。在罗莎琳的印象里,冷酷无情的伊里斯王对他那已经故去的妻子讳莫如深,不管年幼的露辛达怎样追问,他从来没有提及过有关妻子的一丝一毫。
哦,不对,罗莎琳想,当然还是提及过一次的。那也是唯一的一次,书中的伊里斯王身上出现了很大的情绪波动;也是这唯一的一次,读者们窥见了一丝露辛达母亲的故事:
矛盾冲突的背景是露辛达公主一如既往地请求伊里斯王不要再带领翼人族避世不出(他们父女两个之间几乎就没有别的话题可谈了),当然了,伊里斯王也依然是傲慢冷漠地一口回绝。那时的露辛达还很年轻,气得狠了,口不择言,冲口就说:“你根本就没有心,父亲。我都怀疑我到底有没有过母亲,你这样的人心里也会有爱吗?”
而伊里斯王短暂地失了一下神,紧接着,他几乎是暴怒起来了(是的,小说里就是使用了“暴怒”这个词)。
“How dare you,”亚瑟兰德一下子将身为战士的露辛达掀翻在地,如此轻而易举,让露辛达公主第一次惊觉:自己父亲那华丽长袍的下面,掩盖了一副属于战场战士的有力的身躯。
“你的母亲因你而死,”伊里斯王咬着牙齿,怒目圆睁,“你怎么敢?露辛达。”
短短六个词,“Your mother died because of you”,所有的谜团就都解开了:伊里斯王对待女儿若即若离的态度,皆是因为这个女儿的到来夺走了他妻子的生命。
她本以为那黑袍的“先知”对她说出那样一句预言一样的信息,是要引导她成为这位露辛达公主的继母。现在看来,那“先知”大约是要她扮演充当这个可怜的难产的母亲。罗莎琳扯了扯嘴角。
“不可能的。”她说,“哪一种我都没有兴趣,亚瑟兰德。我想,我已经同你说得很清楚:我内心的第一信念,是找到回家的方法;而第二信念,是在第一条办不到的情况下,在这里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
说到这里,罗莎琳又想了想:“当然了,如果你非想要和我发生点什么,我可能也没那么反对。都是成年人了,饮食男女那点事,你情我愿,不伤道德,做好措施就行了,我无所谓。但是结婚和生小孩这两件事,肯定是不可能的。”
罗莎琳将话说得很是平静坦诚,没有再像之前一样调戏冒犯美人的意味,伊里斯王也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只是半歪着头坐在长椅上,手指慢慢地绕了绕自己长长的流水一般的金发,若有所思:“罗莎琳。”
“嗯。”
“你有没有想过,”亚瑟兰德慢慢地说,“如果那位预言家真的是一位先贤先知,那么,‘你成为我的王后’这件事,便是他已经在未来看到了的既定的事实,无论我们在途中做出怎样的努力,有可能,都无法改变这个最终的结果?”
“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我们在途中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改变‘你成为我的王后’这个最终的结果?”
罗莎琳当然想过。
这就是很简单的祖父悖论,即:一个人穿越时空回到自己祖父生活的年代,他无法杀死自己的祖父,改变历史,因为这样一来,未来的他便不会诞生,存在,并穿越回来。
事实上,自从罗莎琳决定在这个陌生的异世大陆上活下去,她就开始清醒地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她认真地思考过那黑袍的“先知”消失前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这不是梦,罗莎琳·梅菲尔德。这里是真实的空灵大陆,而你,则会成为伊里斯族的王后,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二世的妻子。”
他说:“我没有时间了,罗莎琳,你听好:你现在身处于受到人马族管辖的弗恩宁顿大森林,虽然人马族短期之内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但是空灵大陆上的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即将爆发,森林对于你,依然不是安全的栖息地。穿过森林,跟随奥莱恩星的指引,向北行进,你即会抵达伊里斯族所隐居的格兰平雪山。伊里斯王,你未来的丈夫,他将会给予你应得的庇佑。”
他说:“就将这段旅程当做一段伟大而浪漫的冒险吧,我最亲爱的罗莎琳。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使得伊里斯王真正陷入深爱的人。你是露辛达女王的明灯。你为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带来和平。你是空灵大陆之上,一个不可或缺的灵魂。”
罗莎琳慢慢地半靠回巨大柔软的靠枕上。她笑了一下:“我分析过的,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将双手驻在权杖上:“愿闻其详。”
罗莎琳说:“也没什么,就是我假定那个穿黑袍子的人说的那些没头没脑的话是真的,那么,事情就有两种可能。”
顿了顿,她摊开左手:“第一,这个世界的未来是未知的,这是他给我下达的一个‘任务’。我只有做到他的要求,成为你的王后,他才能送我回家。”
然后,她又摊开右手:“第二,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可能性了。我成为你的王后这件事是他在未来已经见证了的,一定会发生的事实;不管我们主观愿不愿意,它都无法被改变。就像在我的世界里,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海上的一艘大船,泰坦尼克号,它撞到冰川沉没了。两个年轻人穿越回到了事故还未发生的船上,他们竭力地说服船长改变航道以求生机,船长也最终改变了航道,结果泰坦尼克号就是在被改变的航道上撞到了巨大的冰川:因为,如果它不沉没,如果这个悲惨的事故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这两个人年轻人在未来根本就不会知道‘大船撞到冰川而沉没’这件事。穿越而来的他们不论怎样努力,都只会达成‘大船撞到冰川而沉没’这个既定的结果。”
这个故事不难懂,亚瑟兰德当然也将罗莎琳的意思听得很明白了。“那么,”他牵了牵唇角,“罗莎琳,你心里希望现在的我们身处于哪一种情况里呢?如果那一位黑袍的预言家说的都是真的。”
“我希望是第一种。”罗莎琳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比任何事情都想。”
“但是,”亚瑟兰德看看她,“你的理智里,更加相信我们身处在第二种情况里,是这样的吗?”
罗莎琳停顿一下,然后短促地笑了一下。
“是的。”她说,“那黑袍的‘先知’,多遗憾啊,他从来没有给我下达任何指令或者要求的意思。从始至终,他都在使用陈述句,肯定句。他说:你将会成为伊里斯王的王后,而不是说:你要努力去成为伊里斯王的王后。——亚瑟兰德。”
“嗯?”
罗莎琳坐起身来:“现在我的一切你都已经完全知道了,我再没有什么其他可坦白的了。只是请你知道,我不会和你结婚生小孩——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和谁都不会这样做。如果最终的结局是我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成为你的妻子,so be it——如果那根本是我不管怎么做都无力改变的结局,我便干脆什么都不要做了。我不想再为了‘王后’这件无聊至极的事过多地费心。比起一个沉迷于情情爱爱的人,我更愿意做一个创造价值对社会有用的人。既然你已经选择愿意信任我的能力,在我确定了老鲁博平安无事之后,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请立刻让我看看你们与材料有关的工业吧。”
说到这里,罗莎琳忍不住笑了一下,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而值得怀念的往事。
她眨了眨眼睛:“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而亚瑟兰德则垂着眼睛看了看她。
他说:“不行。”
凯汀斯斯普林斯王宫位于高纬度的格兰平雪山之巅(虽然罗莎琳不知道“经纬度”这个东西在这片大陆上是否通用),因此,在临近寒季的时节,太阳下落得很早。古典时代式的建筑讲究明亮的采光,达到强烈的明暗对比光线,因此日落时分,严寒一片的冷色调幽灵古堡里,渐渐地自阳台刺进来一些红色调的夕阳之光。
亚瑟兰德就是在这样冷暖割裂的光线中,优雅地说:“不行。”
罗莎琳怔了一下,亚瑟兰德一只手半托着腮,另一只手的手指缓缓地绕了绕他那柔顺的发梢,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昨天在战场上达成的那一个交易,它是一个十分仓促且并不公允的交易,罗莎琳。它对我并不公允。你十分清楚我的筹码——玫瑰桉——它救人的效力是确凿而真实的;而我却不清楚你的筹码——你那所谓的出色的能力——是否只是花言巧语,口说无凭。”
说到这里,伊里斯王牵了牵嘴角:“仁慈如我,我体谅你的时机紧迫。可是,罗莎琳,如果今天我依然对于你的能力不加验证便向你展示我的族人最为出色的工业技术,那么我便不是仁慈,而是愚蠢了。”
罗莎琳还半坐在那张有着四根帐杆的宫廷床上。她听见亚瑟兰德这样说,并没有感到不满,而是理解地点了点头:“足够公平。”
她叹了口气,向他致歉:“对不起,站在我的角度,这一天算是我的新生,是我正视这片大陆的第一天。对我而言,我必须学习与了解这个对于我来说是全新的世界,我却忘记了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这样说着,她微笑了一下:“真是谁都有以为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时候,不是吗?”
当然亚瑟兰德也没有过度地苛责她,只是轻柔地说:“Impress me, Rosalind.”
罗莎琳愣了一下,亚瑟兰德用手指支住下颌,挑了挑眉:“你是一个所谓的……科学家,不是吗?现在,立刻,展示给我你能做的。如果你失败,不必怀疑,你的后半生将永远被禁足在这个房间,更不要谈你能够在格兰平得到什么样的工作。”
罗莎琳只安静了几秒钟,然后她爽快地说:“行。”
很久很久以后,伊里斯族人的传说里依然记载着一个神奇的故事:一个黑色头发与黑色眼睛的女巫在空灵大陆纪年386年炎季的第一个半月曜日,使用了来自黑色大地的魔法,同时震击了十二名伊里斯族的骑士。
当然亚瑟兰德知道这个“魔法”不是真的魔法,因为他在凯汀斯斯普林斯偏殿的小房间里见证了整个事件颇为漫长与艰辛的诞生:
被禁足以证明自己的罗莎琳向他索要了两块薄而软的铜板(她本来需要的是名叫“铝箔”的东西,但是很显然这东西并不属于空灵大陆),一支蜡烛,还有一枚长的铁钉子。
亚瑟兰德十分有兴趣地看着她磕磕绊绊地将蜡烛融化并塑造成了一个巴掌大的罐子模样。她在塑造罐子的过程中还几次吃痛烫到了手,不得不使亚瑟兰德怀疑:眼前这人真的是一个优秀的锻造工人吗?
哦,对了,她在塑造蜡罐子之前,首先将两块金属铜浸泡在食用醋里用力地擦拭清洁过,并将它们一里一外地围成圆圈,紧紧地贴合在了蜡罐的外部与内部——如果说亚瑟兰德勉强可以看出“塑造罐子”这个行为的目的,他得承认,这两块被她小心翼翼安放的铜板的作用他就不知道了。
虽然亚瑟兰德并不懂得人族女子一举一动的目的,但是她工作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聚精会神的专注,虽然她也会紧张,流汗,咬嘴唇,但是那一种专注几乎是愉悦的,充实的,富含着创造价值的本真的快乐。它让亚瑟兰德久久地凝望注视着罗莎琳,他几乎觉得她那分明没有什么道理的动作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的韵律。
而罗莎琳在亚瑟兰德那奇异的注视下,认真专注地用蜡将罐子口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密封,最后将长的铁钉慢慢地插入被蜡密封的罐口固定,又调整一下铁钉的位置,使它与罐子内部的铜板相接。
人类女子做完这一步后,显然稍稍松了口气,但是她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用手背按了按额角的汗水,紧接着便拿起了一块布料与琥珀石。
亚瑟兰德好奇地看着罗莎琳耐心地用布料与琥珀石摩擦,摩擦,摩擦,用琥珀石接触铁钉,然后再摩擦,摩擦,摩擦,接触铁钉,不断地重复以上的步骤。
这样重复了五六次,人类女子终于放下了布料与琥珀石,一只手握住包面包了一圈金属铜的蜡罐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靠近铁钉(她的脸上真的写着抑制不住肉眼可见的紧张),然后,就在罗莎琳的指尖碰到铁钉的一瞬间,亚瑟兰德听到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他霍地抬头看过去:
人类女子脸上露出的几乎是手指触碰到利刃一般类似于“吃痛”的反应,可是这个吃痛的反应,却使得罗莎琳豁然展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来——
那是怎样一个笑容呢?亚瑟兰德说不清楚。但是他注视着她,自己的嘴角边也露出了一个微笑(可惜他自己并不知道)。
罗莎琳大大的笑脸上写满了抑制不住的快乐。她将罐子放回了大理石台面上,然后动作更加轻快地摩擦起布料与琥珀石。这一次她比刚才摩擦得开心与雀跃得多了,亚瑟兰德发誓,他能听见罗莎琳的嘴里轻轻地哼起了不知名的歌声来。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摩擦得太久,就笑着向伊里斯王招了招手:“亚瑟兰德。”
伊里斯王似乎这才惊觉,自己注视这个人类女子的一举一动注视得太过于入神了。他轻咳了一声,矜持地说:“什么事?”
罗莎琳笑着说:“不是要我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吗?试试这个可不可以。”
亚瑟兰德狐疑地看了人类女子一眼,接过了那一只小罐子,外面一圈铜的金属触摸在手里有些凉凉的。他狐疑地说:“也许你不介意更加详细地——”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伊里斯王就发出了一声惊叫。他浑身一震的同时,一甩手就将蜡罐子甩了出去。
后来他明白,这叫做“被电流击中”或者“触电一般”的感受。眼下的亚瑟兰德只是左手钳着右手腕缓缓地转动,神情惊异:“女神在上,我以为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