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或缺的灵魂 by杨之达
杨之达  发于:2024年09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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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如果你心里喜欢了亚瑟兰德,”锻造大师说,“勇敢地同他去聊一聊吧。我向你保证,你会如愿以偿。”
罗莎琳看看他。
她说:“如果我心里不喜欢他呢?”
“如果你心里不喜欢他,”安德烈说,“那么,也尽快同他说个清楚吧。他最近悄悄前来工作室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我想,再不同你说个明白,他的心脏也许真的承受不住那些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明白的思念。”

14.1
罗莎琳在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正门口前站了整整一个星时,等待骑士们的通报,她才恍然地明白:自己之前生活在凯汀斯斯普林斯时,是多么的自由。
她眼看着太阳落在格兰平雪山之下,天色转黑,奥莱恩星已经升起。在城堡里工作的事务管理者安娜来往进出,看见她,好心地对她说:“陛下同大祭司最近在计划军事的演练,他十分忙碌,也许你可以等到明天再来拜访。”
罗莎琳向她点点头:“谢谢你。”
然后她抬头看向宫殿东翼的左数第四个窗口——她知道那是亚瑟兰德王的寝殿。
罗莎琳耐心地等到那窗口里有烛光亮起(那已经是后半的深夜了),然后亚瑟兰德颀长的身影在窗口里被映出,她看着那个身影走近窗前,然后不经意地俯瞰广场——
罗莎琳在心里默念了三个数字,三,二,一,果然伊里斯王在下一秒跃窗而出,展开双翼,飞掠到她的身前。
这是寒季的深夜,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广场上除了守夜的骑士,不怎么有其他的伊里斯族人来往了。罗莎琳朝着亚瑟兰德笑了一下:“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愿意出来见我。”
伊里斯王沉默了一下。罗莎琳注意到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室内会客的长袍,那丝缎的袍子华美精致却单薄,无法抵御格兰平雪山寒季的北风。
她刚想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亚瑟兰德幽幽地说:“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梅菲尔德。”
14.2
“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梅菲尔德。”
这一句话冲口而出,亚瑟兰德几乎想要懊恼地咬掉自己的舌头。
女神在上,他向头顶所有注视空灵大陆的神明发誓,他完全没有责怪或者怨怼罗莎琳的意思。
他只是——亚瑟兰德深深地,贪心地,近乎于渴切地注视着罗莎琳——他只是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亚瑟兰德以为连续的工作,会议,演练,它们已经成功地麻痹了自己的神经。除了他偶尔会忍不住地想要去到安德烈的工作室,听一听罗莎琳那神采飞扬的声音,来汲取一点力量,他几乎以为他可以让名为“罗莎琳”的伤疤在他的心里就这样淡去。
可是,伊里斯王怔怔地看着罗莎琳,看着这寒季的深夜里,奥莱恩星的星光下,她那浓密卷曲的黑发,还有漂亮平和的眼睛。
一瞬间,只需要看见这一个人的这一个瞬间,所有被强自压抑的心潮便不受控制地重新决堤而出,挟着更加澎湃汹涌的雷霆万钧之势,将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冲得溃不成军。
先于他所有的意识,伊里斯王已经冲口说出了这一个月曜轮里,他所有的委屈与忧思,还有辗转反侧的寒夜里,最为深切的痛苦与恐惧。
亚瑟兰德说:“你不是再也不想要见到我了吗?罗莎琳。”
14.3
老实说,看见亚瑟兰德那华丽长袍,银翼王冠还有高傲神情掩饰下的黯然与憔悴,罗莎琳其实心里也不太好受。
之前她的确在罗曼蒂克这一方面有一些迟钝,可她到底不是完全的傻瓜。
注视着眼前忧郁而神伤的伊里斯王,罗莎琳十分清楚地明白,他对她的用情,大概比她想象中要深刻得多——她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罗莎琳也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心里的不好受,是纯粹因为“自己失控做了蠢事而导致对方痛苦”这件事带来的内疚,还是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
“没有,”她轻声地说,“亚瑟兰德,我没有不想见你。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这段时间减少见面,彼此将事情先整理清楚,也许会对我们更好。”
顿了顿,她有点艰涩地说:“对不起,我本来真的以为这样你能过得更好一点。如果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反而让你感到了更多的痛苦,我——我向你道歉。”
“不是你的错误,罗莎琳,”亚瑟兰德哑声这样说,然而还不等他的下一句话说出口来,罗莎琳眼睁睁地看见他高大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下一个瞬间,伊里斯王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身子一软,一头就向前栽倒在她的怀里。
14.4
亚瑟兰德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寝殿里。
伊里斯王怔怔地看着雕着伊里斯壁画的拱顶,用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画面:
深夜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广场上,罗莎琳向着他的方向伸出双臂,将他接了个满怀。他的耳边是她焦急且担忧的呼叫,他的脸颊埋在她的长发里,鼻腔盈满了人族女子使用的皂角的干净的香气。
亚瑟兰德霍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眼前一阵发黑与眩晕。
按一按额角,他知道自己大约是有些发热了。
亚瑟兰德心里有些烦躁,他做一个深呼吸,正准备撇开被子滑下床去,然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
那声音只叫了一声:“亚瑟兰德。”伊里斯王的动作就僵在当地。
他愣愣地转过头去,罗莎琳安静地坐在离床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地叫了一声:“亚瑟兰德。”
14.5
罗莎琳半托半抱着亚瑟兰德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开始发热了。他像一块烧热的生铁一样安静地伏在她的怀里,罗莎琳深深地叹了口气。
伊里斯王因为她的原因病成这样,她一点也不意外伊里斯神殿的大祭司会来找她谈话。
生活在格兰平雪山的这一个月曜轮以来,罗莎琳渐渐熟知了伊里斯这一个族群的共性:身体轻盈,脆弱,繁殖能力不强但长寿,因此习惯于避免冲突,族群一同隐居,协作生存。
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伊里斯族人各自在族群里承担属于自己的职责,勤恳辛劳地工作。
这样高度协作的族群,罗莎琳不能说自己完全熟悉且拥有归属感,但是生活久了,也总结出了一些与伊里斯人恰当的交往方式:
比如亚瑟兰德是君王,他要管理的是雪山里粮食作物的种植与收成,格兰平城市建筑的规划,工具的发明生产与推广,军事的演练,神殿的祭祀,还有与其他族群的外交与行商——他从小便是老伊里斯王定下的王储,惯会处理一切关于族群繁荣生息的军政大事了,免不了就有些高傲骄矜,眼高于顶。
因此,罗莎琳知道,这一个人看上去风姿仪态优美而圆滑,那高贵矜持的假笑下,隐藏的是颇有些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性格。
与他交往,便直接抛出利害关系,实打实地分析事件的利弊便好。只要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伤害到伊里斯族的利益,他不太在乎她都在做些什么。
至于圆桌骑士们,埃德蒙是一个很好的代表:他们年轻而精力充沛,充满冒险与侠义的乐观精神,他们监督着亚瑟兰德与王室的工作,保护着格兰平雪山城的安危。他们有一派赤忱,拥有真正的如同雪山阳光一样的诚实与正直。
与他们来往,同样回报以诚实坦率就是最好的方式。
而以安德烈和安娜为代表的劳务工作人员,他们看上去清清冷冷,难以接近,实际上对于各自的工作拥有很大的天赋与热忱。只要她对于自己热爱的工作同样投入,用自己的工作能力打消他们对她的轻视与怀疑,获得安德烈与安娜的友谊也并不困难。
只有大祭司海琳娜——罗莎琳完全不懂得如何同她以及一干神殿的祭司沟通。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罗莎琳知道自己并不从心底里信仰他们的女神。“空灵大陆”上有名姓的神祗在罗莎琳的认知里全都陌生而遥远。她不会对于祂们不敬,但也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对祂们多么虔信。
海琳娜披着一件银色丝缎的兜帽长袍(罗莎琳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族的人为什么这么热爱兜帽长袍),她的长发也是银灰色的,再加上苍白的皮肤,浅色的眼睛,祭司的整个人充满着轻静与神秘的气息。事实上罗莎琳也的确并不清楚“祭司”这个职业具体的工作内容与职能职责,更不知道神殿与信仰对于伊里斯族的存在意义。
因此,在海琳娜客气地将她请到凯汀斯斯普林斯会客大厅里时,罗莎琳心里多少有点没底,不知道这一场谈话将要走向哪里。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的,大祭司海琳娜拄着法杖,只是安静地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并没有为难她。
“不要担忧,罗莎琳。”海琳娜温和地说,“我只是想要同你谈一谈陛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罗莎琳面前如此严肃正经地称呼亚瑟兰德为His majesty),还有谈一谈你自己。”
谈一谈亚瑟兰德是罗莎琳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伊里斯王的这一场小病与她或多或少有些干系。但是谈她自己?
罗莎琳诚实地说:“我自己的情况我已经和亚瑟兰德,呃,我是说,我已经向陛下都通报过了。不过您有什么想要知道的,我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海琳娜就微微地笑了:“我知道,当然我知道你是诚实善良还有心怀正义的孩子。因为我想,只有拥有这样特性的异世界灵魂,才有可能通过欧珀石的牵引,降临到空灵大陆上来。”

15.1
“我知道你是诚实善良还有心怀正义的孩子。只有拥有这样特性的异世界灵魂,才有可能通过欧珀石的牵引,降临到空灵大陆上来。”
罗莎琳自问经历了穿越到小说里的世界,见识了冷兵器时代的生活,屠杀,战争,并在一地的残破当中建立起自己的人生与事业,这些翻天覆地的大事后,她以为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失态了。
然而大祭司的这一句话说出来,罗莎琳还是失声地脱口而出:“什么?”
海琳娜显然预见到了罗莎琳的反应。她温和得近乎慈蔼地微笑了一下:“这就是我坚持想要和你谈谈你自己的原因,罗莎琳。”
当然罗莎琳在经历了许多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心态也的确成熟坚韧了不少。只是一瞬间的失态,做一个深呼吸,罗莎琳用手指尖掐了掐掌心,便逐渐地冷静下来。
她说:“大祭司。”
“嗯。”
“您既然这样说,”罗莎琳尽量镇定地说,“您就应该知道,我最为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是什么。”
“是的,”海琳娜安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想要问我,你为什么会从家乡来到空灵大陆,又将如何从空灵大陆回到家乡。”
罗莎琳用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热切而渴盼的眼神注视着银发的大祭司,大祭司却满含歉意地回视。她说:“很遗憾,罗莎琳,我的确不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确切答案。”
人族女子的镇定不太维持得住了。她急切地说:“可是,你总知道些什么。”
海琳娜没有直接地回答她,而是平静地说:“空灵大陆史诗记载,空灵纪元前37年,缪尔波恩平原出现罕见的洪水灾难,阿拉特王国的君王向盖亚女神虔诚而迫切地祷告。女神听见了人皇的愿望,祂向盖亚女神神殿的祭司降下神谕,要求人皇向北行进,在第三个月曜轮的伊始,尾随他第一眼看见的动物,在动物最终停下的地方,他将找到神的恩赐。”
罗莎琳没有打断大祭司娓娓道来的吟唱一般的叙述。她知道这个史诗中的故事一定和她的处境有一些联系。果然,她听见大祭司安静地说:“阿拉特的君王彼得,他虔敬地依照神谕的指示,跟随伍德兰迪的麋鹿,一路来到布罗肯山。在布罗肯山,麋鹿停下了它的脚步,而彼得跪下亲吻麋鹿脚下的土地,他的确意外地发现了神的恩赐:一枚空灵大陆上从未被发现过的欧珀石。”
听到“欧珀石(Opalus)”这个词,罗莎琳怔怔地看着大祭司,大祭司意味深长地看了人族女子的口袋一眼:“这枚传说中的欧珀石,它是女神打翻的颜色板,集所有宝石的美丽于一身,阿拉特的国王彼得最终依靠它,得以穿梭时间与空间,带领回了一个平凡的人族少年。少年建筑了结实的方舟,在洪水中拯救了缪尔波恩平原的生灵。阿拉特王室相传,少年来自空灵大陆之外的异世界;而欧珀石的能力,便是帮助女神最虔诚的信徒带领回一个善良而对于他们有所助益的灵魂。”
说到这里,海琳娜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罗莎琳。”
而罗莎琳犹自因为震惊而出神,一时之间没有回答她。
海琳娜安静地说:“寒季来临之前,我同斯图亚特二世陛下一同听到了来自不知名祭司的神谕。他说:可以改变空灵大陆历史上战争与和平的人物降临在弗恩宁顿大森林了,只有现任的伊里斯王孤身一人前去迎接,才能使得这个伟大的人物屈尊莅临格兰平。”
大祭司瞧了瞧几乎有些失魂落魄的人族女子,怜悯地阖了阖眼睛:“在传达完毕这一条神谕之后,那一位黑袍的先知祭司便消失了。因此,我并没有办法知悉,这一次,发出祷告并得到女神回应的是哪一位空灵大陆的生灵,也并不能知道,他又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在众多的灵魂中选择了带回你,罗莎琳。”
15.2
听完这一个故事,凯汀斯斯普林斯的会客大厅陷入了一阵漫长的寂静。
空旷的大殿里落针可闻,只有殿外偶尔地,传来一些格兰平雪山里山风的呼啸。
巴洛克宫殿大理石的拱顶上,浮雕的女神石像怜悯而慈悲地垂着眼睛,无声地将殿里的两个女子审视。
其实连罗莎琳自己也不知道,她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迷茫。人族女子几近于平静地,流畅而无悲无喜地询问:“那个造出方舟的少年,最后他怎么样了?”
海琳娜则回答说:“少年被人皇尊为阿拉特的无上智者,一生享尽尊荣,他最终开办了盖亚高级神学院,也就是现在空灵大陆所有高级学院的启明星——终其一生,他都生活在空灵大陆之上,直至死亡。”
“哦,好,”罗莎琳木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15.3
“我知道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罗莎琳其实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是枯坐在大殿里,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作出任何反应。
后来海琳娜同她成为了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大祭司曾经对着她叹了一口气:“你那个时候足足沉默了将近一个星时。我为了不打搅你的思绪,在大殿里站得腿都要僵了。”
罗莎琳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以为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寂静过去,她就紧接着轻轻地笑了一声。
“其实,”她轻声说,“大祭司,你现在说这些,对我已经没有那样大的冲击了。”
大祭司在听着,罗莎琳朝着她微笑了一下:“不必那样看着我,大祭司。我并不觉得我可怜——至少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怜。”
海琳娜看着她,罗莎琳笑着摇了摇头:“刚刚来到富斯特村的三个月曜轮里,我每一天都在拼命分析,拼命思考,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应当怎样做,才能回到我的家乡去。”
顿了顿,她抬头看了看城堡的天窗。窗外是格兰平常年不变的风霜与雪,洁净,肃穆,慈悲又无情。
“可是其实,”罗莎琳平静地说,“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且绝望地明白:我对于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并且很可能穷尽一生,我也找不到答案。”
她注视着窗外,格兰平山巅那终年皑皑的积雪,无声地笑了一下:“我也的确设想过,我是否要将我一生里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花费在‘追寻回家的方法与穿越的真相’这件事上……大祭司。”
海琳娜轻轻地“嗯”了一声,人族女子终于慢慢地回转过头来。她不再注视窗外的风雪,而是直视伊里斯神殿至高无上的祭司。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甚至目光也十分平和,可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叙述中,却有着一种属于人格与内心的,真正的强大与坚韧。
她说:“我不会。”
I won’t这两个单词说出口来,罗莎琳忽然就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微笑着,平静地说:“我不会放弃追寻回家的方法,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我依然会积极追寻事情真正的真相。可是,我同样不会将我百分之一百的时间,精力还有情绪全部投入在这一件虚无缥缈的,且无法由我控制的事情上——因为有很大概率,那将使我不断地陷入希望与绝望的轮回,折磨击垮我的精神,使我最终陷入真正的崩溃。”
海琳娜看向她,罗莎琳对着她笑了一下。
她说:“我会妥善使用我的时间与精力,构筑我的事业,丰富我的生活,实现我的追求。如果我最终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去,至少这一生也不止是耗费在没有结果的‘回家’这一件事上。这是我自己权衡过了所有的利弊得失之后,自己做下的决定。它会为我带来怎样的后果,收获快乐还是痛苦的人生,我都愿意承担。”
听到这里,海琳娜终于露出了这场谈话中的第一个真心的,温暖的笑容。
“我知道。”她说。
罗莎琳看着她,大祭司温柔地说:“正因为我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我才会选择在这一个最好的时机,将这一切告诉你,罗莎琳。”
15.4
当罗莎琳对亚瑟兰德说:“我内心的第一信念,是找到回家的方法;而第二信念,是在第一条办不到的情况下,在这一个世界,创造出同样属于自己的人生,实现自我的价值。”
她是真的全心全意地这样想的。
可是,枯坐在亚瑟兰德的床前,注视着伊里斯王面颊酡红的瑰丽睡颜,罗莎琳怔怔地想,原来,她心中其实还是有着那么多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尚还存在的“回家”的希望。
那样的希望充斥着她的一整个灵魂,使她在潜意识中依然以“外来者”自居,以至于眼前的美人向她表白,她在最本真的意识支配下,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就是:
“可是,我终究要回家。”
然而,那百年以前的方舟少年,他的“一世尊荣”在瞬间击碎了罗莎琳内心所有隐秘而微小的渴盼,她不得不绝望地直面一个她再也不能抱有任何希望的事实:
她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有可能,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去了。
当伊里斯王悠悠地醒转,罗莎琳已经在亚瑟兰德的病床前整整枯坐了三个星时。
她知道亚瑟兰德正在病中,这也许不是同他谈起深刻话题的好时机,可是,罗莎琳看着伊里斯族美丽的君王,不知道为什么,平日的理智与忍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似乎无法再忍耐自己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
她哑声说:“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则愣愣地,条件反射般地应道:“罗莎琳。”
“我想,”罗莎琳轻轻地说,“做完金属的这个研究项目,我可能,就要离开格兰平。”

“我想,做完金属的这个研究项目,我可能,就要离开格兰平。”
这句话甫一说出口,罗莎琳就看见了伊里斯王那因为生病而显得苍白的脸颊上迅速地涌起了一些病态的潮红。
亚瑟兰德怔怔地看着罗莎琳,瞳孔微缩,而罗莎琳垂下头去,不知道为什么,避开了平时她一贯坦然直视的亚瑟兰德的眼睛。
“你知道那个方舟少年的故事,”她低声地说,“你也知道黑袍先知的神谕。你甚至知道我有那样一块欧珀石。所以你知道,亚瑟兰德,我得去阿拉特王国碰碰运气——我得去看看,那个方舟少年有没有留下关于异世界穿梭的只言片语。”
而亚瑟兰德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罗莎琳。”
“嗯。”
“罗莎琳。”
“嗯?”
“罗莎琳。”
“……”
“罗莎琳·梅菲尔德,”伊里斯王轻轻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地惩罚我。”
罗莎琳怔怔地抬起头来。
初见的时候,这是怎样美丽而高傲的一个人啊。
罗莎琳还记得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顺滑长发,微微抬起的下颌,挺直的脊背,和似笑非笑的可恶眼神。
可是现在,这样精致而风致动人的美丽似乎被她的残忍亲手地打碎了——
曾经低醇如同美酒一般的声音现在低哑而绝望,金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亚瑟兰德怔忡地仰面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寝殿的拱顶,了无生气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地惩罚我。”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样的亚瑟兰德,罗莎琳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颤了一颤。面对大祭司时一直冷静平和的科学家这时心里涌起了一阵理智完全压抑不住的情绪。
“那我呢,”她颤抖地说,“我又做错了什么,需要被带离我所有的亲人,家人,朋友,被迫离开我熟悉的世界,奋力地在一片陌生的异世大陆上挣扎求生。你知不知道,我的父母,他们已经年过半百,没有了我,他们,他们……”
提到父母,她的眼眶里倏地涌现了一些眼泪。
看见她的眼泪,亚瑟兰德的眼底似乎也浮起了一丝泪光。他迅速地倔强地转过头去。
“可是我爱你,”他沙哑地说,“罗莎琳,我爱你。这难道对你没有任何的意义。”
“噢,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罗莎琳这样重复,忽然之间就有了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生发的,理智不可遏制的怒气。
“你爱我,你爱我,你见鬼了地爱我!”她“霍”地站起身来,大声地,愤愤地说,“鬼知道你爱的是我的什么——哈,不,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的什么——你爱我的言行无状,爱我的奇思妙想,爱我的与众不同。亚瑟兰德,你知道什么,你这傻瓜,你都知道些什么!这言行无状,这奇思妙想,这与众不同,它根本不是来源于我自己的灵魂。你明白吗?有人将我带来这该死的空灵大陆,你所爱的,根本只是这荒谬可笑的文明与时代的阴差阳错。我站在巨人与时代的肩膀上,你所爱的我那所谓的渊博的眼界与学识,它根本不属于我,而是属于我家乡那历史更悠久的文明。”
女神在上,罗莎琳鲜少将自己那意气用事而脾气糟糕的一面展露于人前,可是现在,她粗鲁地用手背将滚滚而下的眼泪抹去,胸腔里翻滚着汹涌的怒气:
她想起来自己所阅读过的那些“穿梭时空”的罗曼蒂克小说中,那些因为站在了时代的肩膀上,因而显得“好有特色”的主人公,心里越发的燃烧起蓬勃的怒火。
他爱她,空灵大陆的人需要她,不过都是因为她来自于那一个历史发展更为悠久,因而沉淀得更为深厚的文明。
罗莎琳恨恨地,近乎于发泄式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文明诞生之前,各种族遵从物竞天择的丛林法则;当整个族群守望相助,开始产生法律与道德,每个脆弱的个体在其中都能活得更好一些,这就是‘文明’。你的空灵大陆上,各族群的文明都在摸索起步,我的家乡里,人类的文明却已经十分成熟。换了任何一个来自我的家乡的女子,你只怕也都会觉得她与众不同。”
这样说着,罗莎琳又有眼泪落下来,她恨恨地咬住牙齿:“明明是谁都可以——明明是谁都可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定是我来到这里?为什么一定是我不能离开?”
亚瑟兰德被动地承受着罗莎琳突如其来的情绪发泄,伊里斯王听到她毫不留情地嘲弄并否定自己对她的爱情,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似乎也被愤怒与受伤冲击。
“你不公平,”他咳嗽一声,双手紧紧地揪住丝缎的被子,气得双颊嫣红,“罗莎琳·梅菲尔德,你不公平——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决不会简单地爱上任何一个从你家乡来的女子。可这不是你的实验,这世界上也再没有第二个来自你家乡的人。你叫它什么?对照组。对不对?我根本没有对照组。所以,你要我怎样向你证明,我不会爱上那些人?罗莎琳·梅菲尔德。”
伊里斯王这样说着,似乎气得越发地头昏脑涨,他忽然猛地掀开被子,将丝缎的睡袍下摆一甩,赤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大步就走向罗莎琳。
罗莎琳也生气地扬起头来,握紧拳头,胸膛因为愤怒而一起一伏,气势逼人。
两个人面对面地对峙着,都咬着牙齿,握着拳头,呼吸粗重。这样僵持了一会,最终还是伊里斯王粗鲁地伸出拇指,胡乱地抹去罗莎琳面颊上的眼泪。
他恨恨地说:“我问你,罗莎琳。你听着。我问你。”
罗莎琳倔强地抿着嘴唇,听见亚瑟兰德说:
“回答我,罗莎琳。你的家乡里,是否拥有认为强者就应当随意处置支配弱者的残暴者(当然有,古今历史上的诸位暴君,不胜枚举);以血统和出身,而不是品行和能力来审判别人的偏见者(哦,那不就是西特勒);自身不思进取,只希望依靠家庭或者伴侣鸡犬升天的懒惰者(那些想要嫁给一个强者而自己什么也不做的女人,或者娶一个妻子而‘吃绝户’的男人,比比皆是);还有沽名钓誉,因为不属于自己的荣誉弄虚作假,而不是依靠自己实打实的努力获得快乐的虚伪者(哦,她们学术界的学术作假还少吗,多少人想要的只是发表期刊的所谓名誉,而不是真正实打实的科学发现与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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