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罗莎琳在亚瑟兰德将罐子摔出去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笑了一会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笑得有点太忘形了,只能忍俊不禁地伸手按住嘴巴:“印象够不够深刻了?亚瑟兰德。”
当然很久之后那个同时震击了十二名伊里斯族骑士的罐子来自于威力更大的仪器(那时候她在试着做出被她称作“静电起电盘”和“伏打电堆”的东西),但是亚瑟兰德王印象最深的依然还是这一天,人类女子递给他一个粗制滥造的金属与蜡浇做的罐子,仿佛递给了他一把开启空灵大陆新时代大门的钥匙。
罗莎琳笑过之后,正色地说:“这并不是属于我或者来自我的发明与发现,亚瑟兰德,它来自我的先辈,属于养育了我的那一个文明。我选择用它来使你铭记,是因为我深知它有多么大的威力与魅力,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说服你,胜过千言和万语。但愿它可以向你展示我的,呃,知识储备。我还是那句话,属于我自己的研究能力,在我更加全面地了解过这个世界之后,我会让你在不远的将来看到。我坚信。亚瑟兰德。”
伊里斯王有些怔愣地注视着那个摔在地上的罐子,罗莎琳则安静地说:“现在,你同意我加入你们制作材料的工业了吗?亚瑟兰德。”
“现在,你同意我加入你们制作材料的工业了吗?”
罗莎琳这样问,伊里斯王目光深深地凝视她,似乎有什么情绪在他漂亮幽深的眼睛里流转。
亚瑟兰德还没有回答,偏殿的房间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两个人都蓦地回过头去,是年轻的公爵埃德蒙有些冒失地猛然闯了进来。
“亚瑟兰德,”他说,呼吸急促,“阿拉特人族信使急报,凯美拉对格维伊昂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攻击——这群野兽竟然开始有人族一样的组织了,亚瑟兰德。”
事实上,在亚瑟兰德说出“Impress me”两个单词之后,罗莎琳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
罗·世界知名学府复合材料学博士后·思龄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严峻的考验。
其实她心里很是犹豫过,要不要使用已知而超前的属于自己文明的技术。她的担忧有两个:
第一,她并不完全确定,这一个“空灵大陆”,它的客观存在,是否依然遵守着她熟知的那一些科学规律——物质是否由她可以背诵排列的那一些元素组成,而原子之中,又是否依然包含着质子,中子还有电子?这些粒子的能量与质量,它们还守恒吗?它们的运动是否依然遵循她记忆中的法则?
这一点十分重要,它不仅决定了罗莎琳会不会在亚瑟兰德面前把一切都搞砸了,它也将决定她是否需要将一切过往的知识推翻重来,从零开始——天知道罗莎琳在心里假定过最坏的情况,即:这个世界的客观存在与她的认知完全不同,他们使用的是她认知中的巫术,魔法与玄学。
不过,即使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使是巫术魔法玄学,她也将致力使用数学工具与科学方法去描述与总结它们存在的客观规律。科学在她的心里不是“已知”这件事本身,而是一种缜密而优美的“探知”的方法。
第二个担忧,即是罗莎琳的一点小别扭了。她潜意识里认为,她需要向亚瑟兰德展示的,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科研能力——广泛涉猎,观察注意到现象,总结现象中的规律,在思想与理论上提出模型假定还有猜想,设计实验,证明或证伪结论——这才是属于她的逻辑思维的能力,而不是简简单单地复刻出已知而著名的前辈的成果。
但是,这些念头在罗莎琳的脑海中认真转过两转,她就冷静了下来:
做不到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面对着一个全然未知的新世界,她无法做到展示出自身最擅长的东西,去“Impress him”。
科学研究的日常往往没有小说与电影中描写得那么激动人心,扎实的研究常常需要许多的时间与精力,需要日复一日的工作。这工作有的时候重复,有的时候失败。它需要智慧,坚定,韧性,劳动与付出,有的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它并不是能在短时间内一蹴而就的。
就拿她现在的处境举例子,诚然她自认不算是一个差劲的科学家,但是要完成她上述的那一套科学地发现事物规律的思路,她首先得:认真观察这一片“空灵大陆”上的环境,物质,自然的存在,阅读它已有的文献,发现问题,总结规律——这需要不少的时间。
至于设计实验,得到结论与成果,远至应用,更大规模的应用,更决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
而亚瑟兰德,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平静地注视着她。他要她在几个星时之内给出一个答案。
事急从权,她只能选择调动她的知识储备。罗莎琳认真地说:“这并不是属于我或者来自我的发明与发现,亚瑟兰德,它来自我的先辈,属于养育了我的那一个文明。我选择用它来使你铭记,是因为我深知它有多么大的威力与魅力,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说服你,胜过千言和万语。我还是那句话,属于我自己的研究能力,在我更加全面地了解过这个世界之后,我会让你在不远的将来看到。我坚信。”
当然更重要的是,雷登罐制作成功的一刹那,只有罗莎琳知道,自己后背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已经浸湿了古典时代人们穿在里面的那一层厚厚的里衣——
感谢不知道哪一位庇佑着她的女神,“电子”这个东西,它在这片“空灵大陆”上依然存在。罗莎琳表面平静,心里面激动得简直要痛哭流涕。
只是罗莎琳期望中的“材料工业”之旅到底没能在这一天成行。就在伊里斯王深深地凝视她时,埃德蒙闯了进来,打破了一种凯汀斯斯普林斯偏殿里暗暗升起的隐秘气息。
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就看见年轻的公爵因为过度的惊异而几乎有些失态了。
他说:“凯美拉对格维伊昂发起了规模空前的攻击,亚瑟兰德——这群野兽竟然开始有人类一样的组织了!”
罗莎琳当然不知道“格维伊昂”是什么地方,事实上,对于《露辛达女王》这样的小说,她一向是一目十行地翻阅,根本不会记得其中一些具体的人名或地名。
好在,她之前对于“凯美拉”还有“凯美拉人”的分析显然在某种程度上取信了伊里斯的君王。亚瑟兰德在听到埃德蒙这冒失闯入的一句话后,没有立刻回答自己的弟弟,他像是从自己的什么未知名的情绪里缓了缓,意识到埃德蒙话中的含义后,下意识地看了罗莎琳的方向一眼。罗莎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显然亚瑟兰德意识到了:罗莎琳之前关于凯美拉人形成“文明”的预言与分析,已经验证了一小部分。
也许是因为这样,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伊里斯王并没有在这样的大事上避讳罗莎琳,反而十分耐心地在大理石桌上展开了一卷羊皮地图,向罗莎琳解释起了“格维伊昂”这个属于普通人族的军事要塞:
“空灵大陆的西北两面环山,东面临海,南面则是达斯提大沙漠。普通人族很难在极端与恶劣的地形下生存,所以大多数人族聚居在中部富饶平坦的平原土地之上。”
亚瑟兰德说着,指了指地图的中间。
“缪尔波恩平原,它的西面,是你知道的弗恩宁顿大森林,再往北,就是格兰平雪山山脉。这是你已经亲身经历过的地理,罗莎琳。而东北边,凯美拉聚集的伍德兰迪极地则是你没有经历过的。”
亚瑟兰德的手指从地图平原左上方的西北方向,顺着山脉的图形,向右移动到了右上方的东北方向(他的手指可真是修长好看,罗莎琳走了一下神),然后罗莎琳就看到了“布罗肯山”以及布罗肯山北面的“伍德兰迪”的字样。
这是一个熟悉的名字,罗莎琳在“穿越”到这片空灵大陆之前,《空灵大陆史诗:露辛达女王》她正阅读到露辛达公主与伊里斯王发生不和的片段。她依稀记得,露辛达公主在这段争吵中,提到过类似于“布罗肯山之战”之类的名词。
果然,亚瑟兰德指着“布罗肯山”说道:“其实,格兰平山脉与布罗肯山脉是同一片连绵的群山,它们从北面包围着缪尔波恩平原。只是西北面的格兰平更高更陡峭,所以常年积雪,而东北面的布罗肯山,它地势相对低一些,因此生长着常青的树林。布罗肯山,它是对人类十分重要的军事要地。”
罗莎琳不禁说道:“我明白了。布罗肯山是一道自然的天堑,它将土地,领地,划分为二,南北两面,北面的恶劣山林伍德兰迪里,生活着野兽凯美拉,南面的富饶平原缪尔波恩上,则生活着人类。是这样吗?”
“是的,”亚瑟兰德点了点头,“而格维伊昂城,它便是普通人族依着布罗肯山而建立起的一道防线。这个城市属于阿拉特王国。格维伊昂的北城墙地势很高,墙体也厚实,具有三层防守,这么多年不断地修缮增强,你可以认为它是易守难攻的边关城市。”
埃德蒙这时候插嘴道:“一直以来,零零散散的凯美拉,它们都是偶尔绕过布罗肯山,到南面去烧杀抢掠,比如最近的富斯特村屠杀——我是说,罗莎琳,我很抱歉,但这样的事其实并不罕见。隔三差五就会有凯美拉因为饥饿而去骚扰人族耕种的村镇。”
亚瑟兰德则是接着弟弟的话说道:“但是,凯美拉从来没有试图突破过布罗肯山和格维伊昂,因为它具有严密的城堡要塞,和训练有素的军事防守,需要力量多于几倍并且高度协同合作的军队才能进攻。”
说到这里,伊里斯王显得有些严肃。他说:“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凯美拉们试图这样做。——埃德。”
“嗯。”
“请你向大祭司通报,”伊里斯王沉声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将召开圆桌会议,寻求六名勇敢的伊里斯骑士一同前往格维伊昂一探究竟。”
埃德蒙点了点头,然后就听见身边的人类女子轻轻地说:“亚瑟兰德。”
年轻的公爵一挑眉毛,惊讶地看着直呼伊里斯王姓名的罗莎琳,而伊里斯王似乎已经习惯了一样,只是询问地看着她。
罗莎琳说:“我可以一同前去到这个格维伊昂,看一看这片大陆上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的吗?”
很久以后罗莎琳再回忆起自己和亚瑟兰德相处的点点滴滴,很多他和她之前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都变得清楚——
比如,自从相遇以来,亚瑟兰德其实并没有真正拒绝过罗莎琳的任何请求。
当然亚瑟兰德一直在撇着嘴强调说,初见的时候,他完全是因为大祭司与黑袍先知的预言,为了伊里斯全族的福祉,才半信半疑地愿意满足罗莎琳这一个预言中“可以改变空灵大陆战争与和平的伟大人物”的条件。但是后来罗莎琳想,也许这其中已经有了一些什么其他的原因,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但不管怎样,眼下的罗莎琳得到了亚瑟兰德的首肯,她第一次被允许离开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的这一间将她禁足的小偏殿房间。人族女子在匆匆见过依旧昏迷不醒却保住了一条命的老鲁博之后,便急急地去为布罗肯山格维伊昂城之行做必要的准备。
说是准备,其实也只是披了一件凯美拉毛皮做的御寒的大衣,穿上厚实合脚的长靴,随着亚瑟兰德离开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伊里斯王在格兰平并非一手遮天的独政者,她必须去到伊里斯女神的神殿,觐见过大祭司,得到她的准许。
罗莎琳匆匆地跟在亚瑟兰德的身后,自凯汀斯斯普林斯城堡的城墙上疾速走过,尽管披着毛皮大衣,她裸露在外的鼻尖和耳廓依然冻得通红——这一片雪山实在是太高太冷了。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城墙外,这巍峨得几乎穿入云端上方的雪山,白雪日夜不停地落下,格兰平雪山的四季,永远都是这样的温度与景致:
北风呼啸,炭黑色的山石披着皑皑的白雪,庄严,肃穆,却也同样的寂寞与荒芜。
而罗莎琳随着亚瑟兰德离开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外城堡(原来她之前住的地方只是最外的一层),向堡垒内部进发,一路越过第二层城墙,壕沟,以及护城河(这“河”里面常年结着冰)。她打量了一眼被放下来供她通行的吊桥,以及旁边预备着的闸门,还有什么城墙上守城战时使用的箭塔,更内一层的要塞之类的,才真真切切地有了一些身处在古典时代战祸不断的“空灵大陆”的实感。
这一处雪山上的“凯汀斯斯普林斯宫殿”,她想,与其说是一处供王公贵族们居住的宫殿,不如说是伊里斯王国在东南边界立起的军事堡垒。
即使是在这样高的悬崖天堑上(城堡位于的这一处雪山像是被什么直劈开过,外城墙几乎处于一处陡峭得近乎于垂直九十度的峭壁),伊里斯族人依然没有懈怠,而是常年修缮并维护着这样的一处军事要塞。
那么,空灵大陆的腹地上,普通人族聚居的缪尔波恩平原里,他们得是爆发着多么频繁且严重的战争?
走过第三道内城墙,亚瑟兰德看见罗莎琳频频回头向后打量观察着凯汀斯斯普林斯城堡的箭塔,他似乎可以明白罗莎琳在思考着些什么。
“不必在脑海中自己推测,罗莎琳·梅菲尔德。”伊里斯王淡淡地说,“跟随着我,你很快便将亲眼见识到空灵大陆上真正的战争了。”
“军事”是罗思龄脑海中近乎于空白的领域之一。
她对于“军事”的了解,大多来自于经过美化后的幻想类青年读物小说:小说中的“征战”与“杀伐”,往往充满着激昂的热血,以及获得权力的亢奋,或许还有杀戮本身带来的刺激。这种情绪构成了罗思龄对于“军事”或者说“战争”的基本认知。
自己实在还是太单纯了,她想。
或者,不止是单纯,而是生活得太过于和平与幸福了。
罗莎琳怔怔地看着格维伊昂城墙前堆积得越来越高的尸体,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亚瑟兰德的斗篷。亚瑟兰德漂亮的丝缎披风被她揪出深深的皱痕。
这是一场攻城战,攻击的一方是北面来自伍德兰迪荒山林里的凯美拉:
皮肉更厚实一些的野兽们顶在前面,用血肉之躯当做盾牌;他们的手中没有任何的武器,是真真正正地靠着堆积尸体,一步一步将后方的同伴们送上格维伊昂高高的城墙。
靠着血肉之躯攻城,凯美拉伤亡极大,空气中传来生灵死亡之前凄厉的嚎叫;可是城墙上的人族战士们却并没有因为凯美拉那极大的伤亡而欢欣鼓舞——
凯美拉野兽的力量远比脆弱的人族强大。一些最前线的人族弓箭手被凯美拉徒手抛掷的石块砸中,挣扎在死亡的边缘。罗莎琳依稀听见有人族的士兵哑着嗓子在喊:
“为了盖亚女神,为了战死的赫松公爵,为了格维伊昂的孩子,阿拉特的勇士们,我们决不能投降。”
就在士兵的话音落下之时,一支突击小队样的人族骑士团从斜刺里杀出,挥舞着长剑,试图砍翻凯美拉用尸体堆积出的“云梯”。
罗莎琳眼睁睁地看着双方陷入近战,翻滚着,撕打着,最终同归于尽——骑士身上的锁子甲被凯美拉迅速地剥下。
一只黑豹凯美拉举着一片被剥下来的锁子甲充当盾牌,将自己和身侧的一只大猫猞猁挡在后面前进。可是没有用,锁子甲的缝隙中,人族密密的箭矢穿过来,一箭射穿了猞猁的肚腹。
猞猁痛叫一声,大睁着眼睛倒在地上,而豹子一声悲鸣嘶叫,抓起身边的流箭便向城墙上方投掷;人族有弓箭手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失去掩护的豹子也倒在了流星般的箭矢之下。后方的貂熊与驼鹿踩着两只大猫的尸体,依然向着城墙的方向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
她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亚瑟兰德曾经向她投来的那一个悲悯而沉重的眼神。
——“跟随着我,你很快便将亲眼见识到,空灵大陆上真正的战争。”
这,就是真正的战争。
罗莎琳怔然地看着,看着,脑海里,忽然浮现了《空灵大陆史诗》中,露辛达公主的话语。
露辛达说:“如果只是因为来自上天的灾难,或者诸神的惩罚,使得空灵大陆上不同的族群们不得不为了各自的生存而举起长剑,争夺食物、资源和土地——那么,我想,这样的战争,只有立场,没有正义。”
狮子为了生存而狩猎羚羊,是错的吗?苍鹰为了生存而搏击灰兔,是错的吗?凯美拉人为了生存,而想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市与王国,是错的吗?
这些因为各自的生存而产生的冲突与战争,如果不是错的,那么,又是对的吗?
罗莎琳不知道。
她的脑海里一片茫然,只剩下一个念头:
什么武器,什么策略,什么征服,什么激昂的热血,什么获得权力的兴奋,什么杀戮本身带来的刺激——这些都是假的。
真实的只有消失在风中模模糊糊的呼号,满地的鲜血与尸体,以及幸存的兵士悄悄流下又抹去的眼泪。
空灵大陆纪年385年,凯美拉突袭格维伊昂,格维伊昂沦陷。
很久以后,记载《空灵大陆史诗》的史官们不约而同地将“格维伊昂之战”标志为空灵大陆第一次全族群联军战争的开端。
凯美拉们在格维伊昂城开始休养生息,并没有急着南下攻打阿拉特人族王国更多的城市——这消息比他们继续进攻要更加糟糕,因为,这恰恰说明:他们试图以格维伊昂为根据地,开始发展一个属于凯美拉自己的王国与城市。
凯汀斯斯普林斯的圆桌议事厅里,埃德蒙叹了口气:“虽然凯美拉没有学会制造武器,可是我们听见他们之间有所交流,已经开始模仿人族,试图建城。”
“‘凯美拉人’。”亚瑟兰德双手交握,撑在权杖上,他垂着眼睛说,“不能简单地称呼他们为‘凯美拉’了,他们是‘凯美拉人’。他们形成了语言,分工合作,还有文明。”
圆桌上的骑士们一时间沉默下去,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生活在空灵大陆土地上的族群们,如果论单打独斗的能力,尽管大家都不情愿承认,但是凯美拉们,这些狼,棕熊,鹰,还有狮,虎以及豹子们混杂的后代,他们显然是其他族群难以对抗的佼佼者。
格维伊昂之战以前,虽然凯美拉们个体能力出众,但是它们没有形成文明,无法形成强有力的集体与队伍,所以尽管各族都受到凯美拉时不时的骚扰攻击,落单的凯美拉们却没有真正对各族群形成过威胁。
“可是,”亚瑟兰德沉声说,“如今凯美拉兽人已经形成文明。凯美拉兽人里不乏有具有飞翔能力的鹰类。如果我们不多加准备,族人们将要面对的,也许会是束手待毙的境遇。”
罗莎琳便已经投入到了伊里斯翼人族这个“多加准备”的活动当中去。
很久以后,伊里斯族的武器锻造大师安德烈再回忆起伊里斯族这一位来自人族的王后,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奇异的怀念。
大师说:“她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人,毫无疑问。毕竟,”
安德烈笑了一下,“空灵大陆上,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和你第一次握手之后,便平静地开口询问你,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元素周期表’。”
事实上,罗莎琳心里亟待解决的问题远远不止一个“元素周期表”。
她决定要在这片“空灵大陆”之上开始建立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因此,不论是基础的“元素周期表”上发生的偏差,还是生活与战争上的常识,罗莎琳都十分迫切地,需要一个生活在本土大陆的导师。
安德烈是瞧上去只有三十岁上下的伊里斯人,苍白的皮肤,浅亚麻色的齐肩短发,冷淡的眼神,可他实际已经在格兰平生活了一百八十多空灵纪年了(他们伊里斯人都是长寿且青春的美人)。安德烈和罗莎琳在他的工作室握了握手,伊里斯的武器锻造大师没有掩饰自己的傲慢审视和挑剔。
“告诉我,皮拉的女儿。”他说,“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学习这个世界的真理?”
罗莎琳没有说话,安德烈看着她:“你是为了得到金钱,爵位,战争的胜利,或者是鲜花,掌声,史官的铭记,和众人仰望的目光?我必须要知道,这项事业,它对你有着怎样的,终极的意义。”
顿了顿,大师微笑了一下:“我尊重我们的君王,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坚持。这一个问题就是我对于你的考核。你的答案将决定你是否能在格兰平工作。如果你的回答不能使我满意,我不会轻率地收下我不能认同的同僚……梅菲尔德。”
“嗯。”
“现在,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
“你为什么要学习世界的真理,这项事业,它对你有着怎样的终极的意义?”
罗莎琳听到这个问题,只是笑了一下。
她说:“我的博士导师在面试的时候当然也问过我同一样的问题。那时候我说:科学是发现事物规律,投入应用的学科。我认为材料学的意义,是要让人们生活得更好更便利——这听上去很空泛,但实际上,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觉得自己在说大话。”
亚麻色头发的锻造大师认真地听着,人族女子的目光则轻轻地透过工作室的窗子,投在格兰平肃穆的雪山上。
“只是那个时候,”她说,“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回答,应该要加上‘在和平年代里’这个状语。”
很久以后,在安德烈再和亚瑟兰德谈起罗莎琳,锻造大师叹了口气:“其实我从第一面便明白了,你为什么说,你爱她的眼睛。”
不是那一双眼睛的颜色或者形状,而是那里面比阳光下高山上的白雪还要透亮坚定的目光。
“我依然认为,科学是发现事物规律,投入应用的学科。”罗莎琳说,目光明亮,语气坚定,慨然铿锵,“和平年代,科学的终极意义,应当使人们生活得更好。而战争年代的科学,应当使人们获得和平。”
10.2
安德烈带领罗莎琳参观伊里斯翼人的冶炼技术的时候,罗莎琳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一阵棘手。
当然,这不是说锻造的场景不令人震撼——事实上,罗莎琳感到非常惊奇,在格兰平雪山这样的地方,伊里斯人居然可以在黑白色的雪山的内里开发出岩洞,以温度不低的炉火来锻造武器,这本身已经是十分使人敬佩的发展。
再加上伊里斯人是皮肤苍白,身体柔弱的族群,他们在山体内开炉冶炼的场景是很奇特的:
黑色的山石被火红的火光映照,伊里斯工匠以雪白的羽翼鼓风,长长的金发束在脑后,他们不怎么流汗,因此手中锻造打铁的动作都显得奇异而优雅。
但同时地,在罗莎琳的眼中看来,他们的冶炼技术实在寥寥:将山里出产的铁矿石简单地加热,锻打,就是这样而已。
罗莎琳是主攻高分子复合材料的专家,她并不熟悉金属与冶金史,但是她也能常识性地明白:这些被加热的铁矿石并没有融化成铁汁,高温条件达不到,所以只能依靠简单的“锻打”去除杂质。
罗莎琳这样想,微微摇头:“很抱歉,我并不是冶炼金属的专家。事实上,所有我在家乡里曾经学习过的金属提纯与冶炼的方法,它们都需要工业的发展,在这一片空灵大陆上很难取得大规模的普及。我很抱歉,在这一方面,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听完这话,锻造大师没有掩饰他脸上的失望(他的兴趣大概只专注于锻造优良的神兵利器),而罗莎琳也没有在意。
她说:“我不是冶铁的专家,也没有投身发展冶铁工业的计划——那不是我的长处。”
安德烈已经对她失去了一些意兴,他随口说:“噢,当然我相信你有自己的长处。”
“是的。”罗莎琳倒是颇为爽快坦然地接下了安德烈这敷衍的客套话,她说,“我是一个科学家,成为不了一个优秀的工程师。我擅长的,是在实验室里面探索发现新事物的存在与规律,而不是去发展一个工业。所以,安德烈,我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对自己未来工作的计划。”
安德烈一挑眉毛,作出洗耳恭听的表情,罗莎琳就笑了一下:“这两天,我拜托埃德蒙收集了许多空灵大陆上的金属矿石。他非常骄傲,认为自己收集得十分齐全。”
锻造大师一怔,他疑惑地看向这充满奇特想法的人类女子。
炉火映在她的眼睛里,明亮地跳跃。安德烈这样看着,忽然就有点明白为什么亚瑟兰德王亲自请求他,去给予她她应得的照顾。
罗莎琳说:“我要试着定义并开发,这片空灵大陆上,甚至我的家乡里,从来没有被人熟知或运用过的新金属材料。”
10.3
亚瑟兰德降落到安德烈的工作室时,罗莎琳正和锻造大师讨论得热火朝天。
伊里斯王远远地听见两个人兴高采烈的谈论声,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事实上,亚瑟兰德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飞到城市的这一头来——他和神殿的大祭司处理了十几个星时的圆桌会议,商讨并制定下一些针对鹰类凯美拉的防御措施,直到现在才刚刚得到一点休憩的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在伊里斯王有些疲惫的时候,他捏一捏自己的眉心,忽然就非常地迫切想要见一见罗莎琳的眼睛。
亚瑟兰德伫立在安德烈的工作室外,无声地攥紧了权杖。有翼族人飞行经过,向他行礼问好,伊里斯王外表礼貌,内心焦躁地同他的族人微笑颔首致意。
伊里斯族是温柔而轻声细语的族群,他们拥有冰雪一样苍白的皮肤,浅色的长发,洁白的羽翼,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优雅和缓,他们是高岭之花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