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蝴蝶by明开夜合
明开夜合  发于:2024年09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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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稚敷衍地应了一声。
楼下是酒吧的户外,木桌上也用白玫瑰花做了点缀。
梁稚看了一会儿,正打算将窗户关上,忽见玻璃门被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是楼问津。
他换了身白色西装,天气炎热,外套没穿,仅着白衬衫和西裤,手里拿着一盒香烟。
他背靠木桌桌沿,低着头,滑动银色打火机将一支香烟点燃,沉沉地吸了一口。
梁稚讨厌烟味,从不许他当她的面吸,他瘾也不大,她许久没见他吸过,还以为已经戒了。
海风阵阵,拂动头顶高大的棕榈树叶。
梁稚不动,也不出声,就默默看着底下,他好似烦闷极了,因而只能避开人群,抽一支烟以作消解。
半支烟烧尽,楼问津就将其灭了,理一理袖口,正要进屋,门被人推开,又有一男一女走了出来。
男的是宝星,女的梁稚没见过,扎一把马尾,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天蓝色背带连身裙,方头平底皮鞋,背一只黑色双肩包,全然一副学生打扮。
梁稚眯了眯眼。
这仿佛就是扎奇娅形容的那个女学生。
宝星笑说:“楼总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们好找。”
那个女生也向楼问津打声招呼:“楼先生。”
她声音轻而软,有些怯怯的意思。
楼问津点点头,“放假了?”
女生摇摇头:“找校监请了半天假。”
宝星笑说:“小妹说楼总的婚礼,她不出席说不过去。楼总送她那么贵重的钢笔,她还没当面道谢。”
女生这时候将背在背上的双肩包卸了下来,从中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递给楼问津。
楼问津笑一笑:“我稍后还要会客,不便拿在手上,你交给宝星,让他送去我房间。”
女生有些犹豫。
楼问津又说:“放心,不会跟别人送的礼混在一起。”
女生这才将礼物递给宝星,“哥,你可要替我保管好。”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就是你办事我才不放心,上回……”女生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马住声,几分慌乱地瞥了瞥楼问津。
楼问津这时看了看手表。
宝星立即说道:“小妹,我先带你去找座位,楼总还要迎客。”
女生点点头,同楼问津说了句:“那稍后再见。”
楼问津点点头。
女生进门之前,又再度回头看了楼问津一眼。
海上一时来了一阵大风,刮得纱帘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一响。
楼问津似有所觉一般,抬起头来。
梁稚赶在这之前,飞快地躲回了窗里。
兰姨过来关窗,“你看你鼻子上都出汗了——看什么看得这样投入?”
梁稚没有作声。
如若她猜得不错,这女生应当就是那常去借宿的“莉莲”。
这样和颜悦色的楼问津,真是稀奇得很。原来他的冷冷冰冰,从来只向着她一个人。
十一点十五分左右,有人上来敲门,提醒仪式将要开始,现在得准备下楼去。
梁稚站起身,兰姨立即同化妆师一同帮她打理裙摆,一面说道:“阿九你也是,姑爷懒得请伴郎也就算了,怎么你连伴娘也不请。这些事原本应该伴娘来做,你都交给我一个男人跑了的老妈子,也不嫌晦气。”
化妆师递来捧花,梁稚拿在手里往镜子里瞧一瞧,“再晦气还能有我们梁家现在晦气?我看这是以毒攻毒,挺好的。”
兰姨被逗笑,最后再替她理了理头纱,“走吧,下去吧。”
酒店的英式舞厅拿来做了仪式现场,从大门口至舞厅门口的整段棋盘格走廊,铺满了白色地毯与白色玫瑰花瓣。
梁稚自老式电梯走出,拐个弯,向舞厅门口看去,一眼便看见等在门口的楼问津。
一身白色,似她小时候隔窗所见的一钩霜月。
楼问津似有所觉,忽然转过头来,顿了顿,望住她。
她气管仿佛骤然被湿棉絮塞住,呼吸不畅,连走路也突然不会了。
兰姨在身后轻轻推她一下,“阿九?”
她这才迈步。
迎着楼问津的目光,这一段路走得难如跋山涉水。
终于到了他跟前,他伸出手,她低头将手递过去。手被他轻扣,牵过去挽在他手臂上。
楼问津这时低头看她,似在同她确认,准备好了没有。
片刻,他点了点头,舞厅门口左右两个一身正装的门童,一人按住半扇门,同时用力,往里推去。
乐队于此刻奏响,悠扬庄重的《婚礼进行曲》。
满座宾客齐齐望过来,梁稚下意识在此刻露出了今日的一个笑容,也罢,被人说“狼狈为奸”,总是好过叫人看她落魄丧气的笑话。
就这般面带微笑,微扬下巴,梁稚挽着楼问津的手臂,踩着一地的白色花瓣,走到了宣誓台前。
梁稚与楼问津都不是信徒,故流程一切从简,穿牧师服的神父一手拿着《圣经》,面向两人道:“今日我们聚集于此,是为在上帝面前,见证一对新人的结合。新郎新娘,你们到此表达心愿,并保证没有任何法律、道德、宗教的问题,能够防碍你们的结合。现在,请你们互相握住右手。”
神父顿一顿,面朝楼问津:“新郎,请你以爱情的名义宣誓,你愿意娶你面前的这位女士,做你的妻子,和你缔结婚姻的契约吗?”
楼问津:“我愿意。”
神父:“你是否愿意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陪伴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楼问津:“我愿意。”
梁稚心里一颤,为楼问津答起这话来竟无一丝犹豫,好像这真是他的真心话一样。纵然他不信仰上帝,可公然撒起谎来,就没有丝毫负疚吗?
神父转向梁稚:“新娘,请你以爱情的名义宣誓,你愿意嫁给你面前的这位先生做你的丈夫,和你缔结婚姻的契约吗?”
两人右手相握,梁稚藏在手套里的手已经起了汗,楼问津一定察觉到了,隔着镜片的目光注视着她,隐隐有几分审视。
梁稚嗓子发哑,“……我愿意。”
牧师:“你是否愿意无论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贫穷,健康或是疾病,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陪伴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的尽头?”
梁稚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片刻的犹豫沉默,已能听见底下隐约的交头接耳。
梁稚垂眼:“……我愿意。”
神父:“我奉上帝的旨意宣布,二人结为夫妻。现在请你们交换信物。”
早有人捧着装着戒指的盘子站在一旁,梁稚方才无暇分心,以为按照计划是宝星,谁知定睛一看,竟是他妹妹莉莲。
莉莲上前一步,看了楼问津一眼,又立即垂下目光。
楼问津伸手,将两枚戒指拿了起来,其中一枚递与梁稚。
白色的缎面手套有些滑,梁稚第一下差点没拿住,楼问津望着她,目光似有些意味深长。
他先将她的手拿过来,隔着手套,将铂金指环套上无名指,轻推到底。
梁稚捏着那枚戒指,给楼问津戴上时,手指在微微颤抖。楼问津自然是看见了,另只手将她手腕轻轻一托,仿佛是叫她稳一点,真让戒指掉到地上去,场面会闹得不好看。
好歹戒指交换完毕,还没叫梁稚有机会松口气,神父笑眯眯地说道:“现在,新郎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神父话音落下,楼问津便向前一步,手掌轻按在梁稚腰后,顿一顿,垂眸看住她。
梁稚身体一僵,呼吸也跟着一滞,头顶灯光暗了些许,是楼问津低下头来。
他微热的呼吸已拂在鼻梁上,雾气似的缥缈,她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过速得几近窒息。
那呼吸再往下,停顿片刻,最后,轻歇在了她嘴唇上方,仅余半寸的位置,却没有真正贴上去。他适时地揽着她将身体一偏,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吻上无疑了。
一时掌声如潮。
这一“吻”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楼问津便倏然地退远了,紧跟着将梁稚往自己跟前一按,将她搂入怀中。
梁稚仿佛自万丈高空坠落,跌入他的怀里却也不算落地,仍在不住下陷,长久地失重,一颗心脏像浸在酸水里,泡得发胀。
司仪适时宣布仪式结束,请诸位移步餐厅就餐。
摄影师请两位新人留步,要在礼堂里拍上几张照片。
楼问津看一看梁稚,梁小姐脸色煞白,他便说:“不必了。”
他牵着梁稚,从侧门离场。
将要走到楼梯那儿,梁稚才反应过来,手还被楼问津牵在手里,她轻轻一挣,一下便挣脱了。
“我回房间换衣服。”
“嗯。”
梁稚拿捧花的那只手搭着扶手,拐个弯上了楼梯,另只手搴住了婚纱裙摆,脚步飞快。
兰姨跟了上去:“阿九你慢点,小心踩到裙摆摔跤!”
楼下便是个起居休息的地方,一台三角钢琴上方的墙壁上,挂满了旧照片。
楼问津走到窗边去,侧身靠住窗台,低下头,一时便不再动作了。
好一会儿,直到听见走廊里宝星拦住了侍应生,拿蹩脚英文问有没有见过新郎,他才从窗边走了过去。
楼上套间,梁稚婚纱和头纱都脱了下来,换上一条便于活动的浅金色礼服裙。
化妆师将她脸抬起来,往她唇上补涂口红。她斜眼往镜子里瞥,看见自己仰起面颊的姿势,口红挨上她嘴唇的时候,她像是被烫了一下,赶紧地从镜中移开了视线。
她从来心想事成,所以也甚少体会,故不能第一时间领会。
原来那种心脏酸胀不止的感觉叫做委屈。

梁稚换好衣服下楼,跟候在宴会厅门口的楼问津汇合。他也换了身黑色西装,西装外套没穿,单着白色衬衫,显得更利落些。
楼问津看一眼梁稚,伸手,梁稚默然将手递过。
进入厅内,宝星将斟好的两杯香槟酒递到两人手中。
梁稚展眼一望,今日宾客,除了梁家宗亲并沈家几个亲戚,其余皆是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里面很大部分是父亲昔日人脉。
当日她登门求救,这些人要么闭门婉拒,要么敷衍应付,而今却又换了一副热情的嘴脸,成了她与楼问津婚宴上的座上宾。商人食利,最擅见风使舵。
一转头,却见大伯一家正走了过来。
以大伯梁廷松为首,祖孙三代一家七口,到得齐齐整整。
梁廷松举杯笑说:“阿九,大伯祝你跟问津白头偕老。”
梁稚冷眼看着他:“你是不是忘了我爸还在警署里关着?”
梁廷松极有一种在此次事变中赚得盆满钵满的得志感,从前他虽是老大,但在梁家企业中并无话事权,被排行老三的梁廷昭压了这么些年,一朝翻身,春风得意。
梁廷松笑一笑,并不发作,却向着楼问津笑说:“阿九从小被娇惯,脾气也大,姑爷你多担待……”
梁稚扬手将手里香槟浇过去。
酒液从头顶流下,沿着梁廷松胖宽的脸,直流到雪白衣襟上。大伯母登时低声惊叫,慌忙从桌上拿纸面巾往梁廷松脸上擦去。
小小骚乱自然引得周围人好奇探看,楼问津转头看向一旁收不住看热闹表情的宝星:“还不赶紧带大伯去更衣室换衣服。”
宝星忙将神情一肃,做个请的姿势:“梁先生您这边请。”
梁稚一个身败名裂的人,反正光脚不怕穿鞋,而今日出席的宾客,各个比她更要体面。有梁廷松的下场在前,大伯一家其他人自然再不敢去触她的霉头,场面话也懒得再说,瞪她一眼,低声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唯独剩下二堂兄梁恩仲。
梁恩仲举一举酒杯,笑说:“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九妹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梁稚丝毫不留情面:“你是不是也要我浇你一杯酒清醒清醒?”
“我是跟你一头的,你却对我这样大的敌意。”
“你跟谁一头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话说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梁字。今后妹夫要是给你委屈受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必然是要为你撑腰。”
梁稚冷笑一声,“二哥你在外头花天酒地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二嫂委不委屈?不管好自己的事,还管起我来了。”
梁恩仲被梁稚这样直白地点出作风问题,却丝毫不觉有什么,在他看来,男人嘛,只要生意有成,疼妻顾家,还有什么可指摘的,“那不过是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哪里能当真。不信,你问妹夫。”
楼问津神色极其冷淡,并不附和梁恩仲的话。
梁稚则嗤了一声,目光从楼问津脸上掠过,不屑地说道:“一丘之貉。”
今日,沈家也来了几位亲友,以沈惟慈和他堂姐沈惟茵为代表。梁稚泼酒的时候,沈惟慈便注意到了,眼见梁恩仲似乎也要生事,立即走了过来。
梁恩仲自然也看见了,无意再与旁人起口舌之争,因此便笑一笑退开了。
沈惟慈一直盯着梁恩仲走远,方低声问梁稚:“他没找你麻烦吧?”
“放心,他们还不至于能从我身上占到便宜。”
楼问津冷眼看着一脸关切的沈惟慈,淡声道:“沈兄既然过来了,喝杯酒吧。”他扬扬手,一旁侍应生立即倒上一杯香槟递与沈惟慈。
“这是自然。”沈惟慈接过酒杯,正色瞧着楼问津,“那就请楼总不负不欺,善待阿九。”
这样仿佛梁稚自家人的请托,让楼问津神色平添几分冷意,“我对阿九如何,自有上帝见证。”言下之意,轮不到外人置喙。
“但愿楼总谨记今日宣誓。”说着举起酒杯,与楼问津轻碰。沈惟慈一贯温文,这一番话,少见有火药味。
说话间,沈惟慈的堂姐沈惟茵也走了过来。
和梁家的人丁兴旺不同,沈惟慈的父辈拢共就兄弟两人,而他这一辈也只他、他兄长沈惟彰和堂姐沈惟茵三人。其余都是同宗的远亲,来往不甚密切。
沈惟茵的丈夫是某华人党派的高级议员,更在市政府里身居要职。沈惟茵生活在吉隆坡,鲜少回庇城,梁稚听闻她与丈夫婚后生活颇为不睦,那人对外的政治形象光鲜亮丽,私底下却刻薄寡恩,生活腐化。
沈惟茵极其痛苦,屡次想要离婚,可丈夫不同意,家人也不支持。唯一支持的人只有沈惟慈,可他只是一介医生,又能做得了什么主。
“阿九,好久不见。”沈惟茵走到梁稚面前来,以含笑的目光细细打量她。
梁稚很是惊喜,“茵姐姐,我没想到你有空过来。”
“我们阿九的婚礼,我自然是不能缺席的。”沈惟茵笑着,抬手摸一摸她礼服裙的袖口,“这裙子真漂亮。”
沈惟茵是个鼎鼎大名的美人,她云英未嫁之时,庇城的小报记者成日围着她打转,连沈小姐何日换了什么新手袋,都要刊登在报,引人效仿。
她是生得极为古典的那一种长相,蹙眉时显得愁绪万千,很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这样明珠似的美人,却到婚姻生活里蹉跎得眼睛里没了光彩,怎么不叫人扼腕叹息。
梁稚同沈惟茵细细寒暄了许久,直到其他宾客欲来敬酒,沈惟茵才不大好意思地说,先不占用二位新人的时间,等后几日得空了,她单独约梁稚出去喝咖啡。
沈惟慈和沈惟茵远离了两位新人,到一旁去拿食物。
沈惟茵倒了两杯果汁,走到沈惟慈身边去,沈惟慈正往盘子里夹她最爱吃的帕尔马火腿。
“维恩,楼问津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好像不大一样了。”沈惟茵说道。
沈惟慈英文名是“维恩”,同辈间多以其英文名相称。
沈惟慈说:“你常在吉隆坡,见他次数不多,怎么还记得他以前是什么样?”
“记得的。阿九不是念叨过吗,说他生得很英俊。他以前我倒觉得还好,可能太年轻了,很显稚气。现在却有点锋芒毕露的味道了。”
“哦,意思你现在也觉得他长得好看?”沈惟慈因知道沈惟茵在吉隆坡过得苦闷,回家才难得露出笑脸,故有意同她玩笑,想让她多说说话。
沈惟茵抿嘴笑了笑,“客观而言确实生得好看,但英俊过了头就叫人敬谢不敏了。女孩子遇上他这样的人,容易吃亏。而且你知道,我一直不爱这一类长相。”
“我不知道。阿姐你没同我说过,你喜欢哪一类?”沈惟慈忽地低下头来,那声音低低的,和平日里那样温开水一样的嗓音很不一样。
沈惟茵心头一惊,转个身望向角落一侧的桌子,很不自然地说:“我先过去占座。”
沈惟慈和沈惟茵离开以后,梁稚随着楼问津敬了一圈酒,听了些“百年好合”一类的套话。
梁稚上回吃东西还是清晨那一碗红汤米圆,此刻再不进食恐怕要犯低血糖。她同楼问津说了一声,预备吃一点食物垫一垫肚子。楼问津也就放了酒杯,与她一起。
兰姨不让梁稚自己动手端盘子,怕她一个不慎弄脏礼服,“你就好好坐着,我去替你拿吃的。”
“兰姨你不知道我要吃什么……”
兰姨一边朝食品台走去,一边说道:“你的口味我还不了解。”
桌上有柠檬水,梁稚端起来喝了一口。
楼问津坐在对面,将衬衫纽扣稍松了松,好似也有些疲累的模样。
梁稚看他一眼,就将目光别过去,看向窗外。
没一会儿,忽听一道细而柔的声音喊道:“楼先生。”
梁稚闻声转过头去,正是宝星的妹妹,那英文名是莉莲的女学生。
莉莲未成年,手里端着一杯西柚汁,看了看楼问津,又看向梁稚,脸上笑容有种故作的镇定,“梁小姐、楼先生,我敬你们一杯。”
梁稚端起桌上还余三分之一的香槟酒,“你是宝星的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莉莲有些诧异,像是疑问梁稚怎么知道她是宝星的妹妹,“是的……我,我叫丁宝菱,一直在学校住校,两周才放一次假,所以没有机会见梁小姐——但是我听大哥提起过梁小姐。”
“是吗?宝星跟你说我什么了?”梁稚笑问。
“他……”宝菱一下卡壳。
“那一定是没说我好话了。”
“不,不是……”宝菱急忙解释,“他说梁小姐很漂亮,像一位香港明星。”
“哪一位?”
“像……”宝菱不敢说真话。因为宝星说梁小姐生起气来有几分肖似李丽珍,可李丽珍有艳星的名号,她怕说出来会冒犯。
梁稚却仿佛了然:“李丽珍是吧?”
宝菱呆了一下,“……嗯。”
“不止一个人这样说。”
宝菱松口气,哪知道梁稚又笑问:“那你觉得像吗?”
“我……我只看过她的画报,人动起来和画报的样子差别很大,说不准的。”
梁稚笑了笑。宝菱生得白净又有书卷气,和沈惟慈一个类型,被她一逗,就什么真话就讲了出来,实则殊为真诚可爱。
“你不是要敬酒吗?”梁稚笑问。
“对……”宝菱急忙再举杯,“梁小姐,我祝你和楼先生永浴爱河。”
少女的祝福很有几分真切的意思。
梁稚将酒杯举起,与她碰了碰,“谢谢。”
宝菱任务完成,又松一口气。
她不再打扰,与两人告辞,转过身去,却差点撞上正走过来的人。
一行三人,打头的是个身形精瘦而神采熠熠的男人,不同于今日宾客的西装革履,穿的是一身苎麻质地的休闲装,手里拿着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
宝菱呆了一下,因为这人她在报纸上见过,“南洋小赌王”宋亓良。
梁稚也没料到宋亓良会出现,立即起身,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宋先生。”
宋亓良身后跟的是他夫人与小舅子周宣,宋太太穿一件黑色暗花的缎面旗袍,不见其他首饰,独独手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那蛋面大得出奇,颜色也绿,这样的成色,进拍卖行少说八位数起步。
周宣今日倒穿得随意,不过恤衫搭配百慕大短裤,领口钩一架墨镜,一副度假打扮。
今日婚礼楼问津请了黄警长,但并未请周宣。
周宣笑说:“长姐和姐夫来庇城休假,本想在此处下榻,听说酒店被人包了办婚礼,新娘还是熟人,一定要过来到道声喜,希望楼总和梁小姐不要怪我们不请自来。”
宋亓良笑着向着楼问津伸出手,“上回见楼总还在老梁手底下做事,今天就成了老梁的女婿,当真是后生可畏。”
楼问津伸手与他握了握,语气不失客气,但毫不热切,“宋先生过奖。”他是有意将阴阳怪气当做褒奖来听。
论心理素质,梁稚自愧弗如。
宋亓良又将手伸向梁稚。
梁稚犹疑了一瞬,递过手去。她谅他大庭广众的,并不敢逾距。
果真,宋亓良只与她虚虚一握,便收回了手,看着她,笑说:“我听说令尊遇到些麻烦,九小姐有我的电话,怎么不来向我求助?鄙人不才,但要想救一个人,还是不难。”
梁稚顿觉自己像饮了一碗跌入苍蝇的陈油一样恶心。
梁家做洋酒进出口生意,是宋亓良赌场的供应商之一。宋亓良海上赌场开业剪彩,梁廷昭受邀观礼,带了梁稚前去。宋亓良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她。宋亓良是频繁见诸媒体的人,见了真章,普通人自然会心生好奇。哪知梁稚深入接触才知,宋亓良这人好色,是圈里公开的秘密。
楼问津怎会听不出宋亓良这话是在与他叫板,他神色平静地说:“是我夫人的家事,自然不便劳烦他人。”
宋亓良哈哈大笑。他这人只是好色,但并不乐意惹麻烦,见楼问津不似善茬,也就收了心思。
楼问津指一指里头,“宋先生大驾光临,是我和太太的荣幸,还请就座吃顿便饭。”
“饭不吃了,只劳烦楼总知会酒店,腾一间套房给我。我来庇城住不惯别家,还请楼总行个方便。”
“宋先生客气。”楼问津说着,抬头看了看,看见站在吧台处的宝星,招一招手。
宝星立马跑了过来。
楼问津吩咐:“去找客房经理,腾一间套房给宋先生。”
宝星笑着看向宋亓良,“宋先生可需要指定是哪一间?”他对这“南洋小赌王”也很好奇,但跟着楼问津当差久了,早就跟他学得一式一样的宠辱不惊。
“楼总的新房是哪一间?”宋亓良半开玩笑。
楼问津神色不变。
宋亓良哈哈一笑,“你只用跟客房经理说我要住店,他自然知道是哪一间。”
宝星点点头,“宋先生稍坐,我这就去。”
一转头,看见桌子旁边还呆站着一个丁宝菱,立马伸手将她衣袖一牵,“还不回学校?”
宝菱忙对楼问津和梁稚说道:“梁小姐,楼先生,我先走了。”
梁稚点点头,“酒店栗子蛋糕不错,宝星你叫人打包一份,让宝菱带去学校。”
宝星笑说好。
宋亓良也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女学生,随意地瞥去一眼,顿了顿,又细看了看。
那女学生已被她大哥牵在手里,转身往外头走去了,马尾辫似在空中划了道看不见的涟漪。
宋太太冷眼看着宋亓良,鼻腔里轻嗤了一声。
没多久,宝星过来禀报,说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宋亓良移步休息。
宋亓良笑说:“九小姐下回去吉隆坡,我做东。”
梁稚脸上只挂着极为客气的笑意:“谢谢宋先生如此客气。”
宋亓良和宋太转身走了,周宣笑着跟梁稚说了声“恭喜”,这才跟上前去。
用过午餐,宾客大都散了,梁稚回房间休息。
她脱了礼服裙,正由兰姨帮着拆解头发,听见门口有脚步声,转头一看,是楼问津进来了,便立即将头转了回去。
兰姨料想两人有话要说,“我就在走廊那头的房间,阿九你跟姑爷有什么吩咐,叫人喊我一声。”说罢带上房门走出去。
过午白烈阳光倾洒一地,黑白棋盘格的地砖上摇曳一丛蒲葵的影子,室内静悄悄的。
梁稚侧低头,自己拆着发上剩余的几枚黑色一字夹。
镜中人影一晃,她余光瞥一眼,楼问津背靠梳妆台,一手轻撑在台面上,低头打量她。
她缓慢拆下夹子,一枚一枚归拢在一起,不看他,也不说话。
楼问津出声了:“你真有过找宋亓良帮忙的打算?”
梁稚没想到他会问这,不知道他用意何为,但这段时间与楼问津相处,她从来是防御姿态:“怎么,你觉得他没本事帮我?”
楼问津低着头,一双眼睛匿于玻璃镜片之后,不知情绪,“我要做的事,其他人帮不了你。”语气轻描淡写,反倒叫人无从质疑。
意思是,只有他本人能帮她。
“你很得意是不是?”梁稚将一枚发夹轻掼在台面上,“看我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最后还是不得不向你这个始作俑者低头。”
楼问津顿了顿,“你以为我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警告我安分守己别存异心?楼总你大可放心,宋亓良没有夺人妻室的癖好。”她转过头,盯住楼问津,“况且,我要报复你,也绝对不会假以他手。”
她目光锐利,像是盯牢了猎物一般。
“那我拭目以待了,梁小姐。”
梁稚清楚自己只是虚张声势,目前自己自保都难,何谈报复。
楼问津那副气定神闲让她又恼又怒:“能不能出去?你打扰我午休了。”
楼问津轻笑了一声,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真就起身走了。
晚宴仍有二十来位宾客,结束以后似意犹未尽。
这里头既有公司的大客户,又有专司进出口业务的政府官员,自然开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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