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面上仍是笑着:“这是自然。这案子我亲自盯着的,肯定叫他七天蹲满。”
 推说还有事,周宣喝了一口水便起身告辞了,梁稚多少感谢他记挂此事上门反馈,因此起身将他送到了门口去。
 周宣叫她留步,又说以后有事需要帮忙,尽可以找他,他玩笑语气补充:反正我办公室的电话,梁小姐你是知道的。
 周宣人未走远,楼问津阖上那一叠报纸,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最大麻烦已经解决,他还能帮你什么。”
 梁稚转头瞪他一眼:“我倒是等着看你怎么替我解决。”
 数日子像坐牢,梁稚焦虑得紧,偏偏除了等,什么也做不了。
 婚礼流程繁琐,除了凤褂还得穿婚纱。某婚纱定制品牌在庇城的商厦设有分店,宝星已提前做了预约,设计总监将亲自上门服务。
 午后,一部车子驶入梁宅,几个工作人员往起居室运进十几件婚纱,由梁稚初步挑选。
 梁稚懒散吃着一碗潮州煎蕊,斑斓汁染绿的米苔木,掺杂椰奶与红豆,是消暑佳品。
 设计总监叫爱蜜莉,展开婚纱一一热情介绍设计匠心,转头一看,梁小姐一勺勺舀着椰奶,神游天外,分明意兴阑珊。
 “梁小姐可以大致看一看成品样式,最终我们都是要根据你的喜好量身定制。”
 “工期多久?”
 “看设计和工艺的复杂程度,最快是三个月……”
 梁稚打断她,随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一条抹胸鱼尾纱:“就那条吧。”
 爱蜜莉稍愣:“那请梁小姐先试一试尺寸是否合身。”
 梁稚进二楼衣帽间,由爱蜜莉帮忙换上婚纱。
 她本就生得高挑纤细,这一阵茶饭不思,更瘦得过分,这婚纱尺码很小,可她穿上身,腰身仍有两指富余。
 爱蜜莉笑说:“梁小姐身材真好。”
 梁稚懒听奉承,只问修改尺寸需要多长时间。
 “您确定就要这一件是吗?也还可以试试其他设计……”
 楼下忽地响起兰姨唤“阿九”的声音。
 梁稚拖着婚纱走出卧室门,到二楼平台处往下看一眼,门口立着个穿浅色斜条纹短袖衬衫的男人,有些拘谨地一手抄着长裤口袋,长相素净温和,一身书卷气。是沈惟慈。
 沈惟慈仰头看上来,“阿九,你在试婚纱?”
 “是啊,好看吗?”
 “你下来我看看。”
 梁稚搴住婚纱裙摆,搭着扶手下了楼。
 走到沈惟慈跟前,原想像从前那样,穿上好看新裙总要转个圈,可眼下的光景,又让她骤然悲从中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沈惟慈才说:“好看。”
 梁稚勉强笑了笑。
 沈惟慈说:“中午大哥从香港来电,他说动用人脉问过可否保释梁叔,回复说恐怕不能……”
 梁稚沉默。
 沈惟慈看着她,“阿九,沈家都办不到的事,你真信楼问津能办到?假如他不过是在骗你,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沈大哥都办不到,那我除了死马当做活马医,信一信楼问津,还有什么办法?”
 “即便如此,也不该拿终身大事做交易。”
 梁稚又是沉默。面对沈惟慈,比兄长更亲的人,她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
 沈惟慈叹声气,“阿九,我设想过有这么一天,但绝不应该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发生,你明明喜欢楼……”
 “不要说!”
 沈惟慈一愣。
 梁稚摇头,压低声音道:“维恩,这件事你不许告诉楼问津。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让他知道。”
 沈惟慈心里五味杂陈,“我明白。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梁稚想起问沈惟慈此行目的。
 沈惟慈说:“就想过来看看你。这一周去了狮城交流,不然早该过来。”
 梁稚说:“你放心,我没事的。”
 “……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关键时候,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梁稚摇摇头,“不说这个了。你下午有没有事?留下吃晚饭吧。”
 “刚回来,要去医院看看。”
 沈家经营一家私人医院,沈伯父是名义上的院长,实际管事、技术骨干都是沈惟慈,事情多,时间都得掰成两半花。梁稚理解,也不挽留。
 “我叫兰姨给你冲一盏咖啡,你喝了再走吧。”
 “不了,车就等在外面。等空闲了我来找你吃饭。”
 两人关心亲厚,不拘礼节,梁稚点了点头,说好。
 沈惟慈看一看手表,便转身出去了。
 到了门口,却是脚步一停。
 梁宅大门口檐廊下空间很是宽敞,放了只半人高的花瓶,栽种一丛紫红三角梅。花叶下支一张藤沙发,晚上穿堂风来,正好纳凉。
 却没想,楼问津正翘腿靠坐在那上面,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楼问津也不起身,不过稍稍抬头,瞥了沈惟慈一眼。这姿态有点傲慢,有点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沈惟慈皱一皱眉,但他不是轻易与人起争执的性格,因此没说什么,迈下台阶往外走去。
 梁稚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楼问津在外头,心头一紧,忙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担心他听见了沈惟慈说的那半句话。
 楼问津摘下墨镜,起身往屋里走,“来得不巧,打扰了你和沈兄叙旧。”
 梁稚皱紧眉头,微微仰起下巴,“那你为什么不出声,不晓得非礼勿听吗?”
 楼问津不过轻淡地瞥她一眼,仿佛不欲与她辩论。
 那头爱蜜莉等了好一会儿,此时赔笑插话,问梁稚还要不要试一试其他样式。
 一句话好似提醒了楼问津,他往梁稚身上看去,问道:“沈兄可还满意你的婚纱?”
 梁稚深深吸气,这冷嘲一般的语气差一点叫她压不住火气,“自然。他满意得很。”她看向爱蜜莉,“不试了,就这件,你们拿去改尺寸。”
 楼问津却说:“继续试。”
 爱蜜莉望一望两人,左右为难。
 楼问津重复一遍,为此事定调。
 三人再进到起居室里,兰姨撤走没吃完的半碗煎蕊,换上来一壶冰水。
 楼问津手臂撑着沙发扶手喝水,于爱蜜莉舌灿莲花之时,抽空抬头看一眼,随意一指,“试一试这件。”
 那语气仿佛是看着菜牌点菜。若不是有求于人,梁稚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六年前,楼问津走古叔的门路,来梁家找一份差事。那一阵梁家正好缺个司机,就让楼问津先顶上。梁稚那时十六岁,正在圣乔治女中念书,她虽被骄纵,却并不娇气,平日不喜欢让家里车接车送,有时候宁愿跟同学一同乘坐公交。
 但自从楼问津来了以后,她去哪里都要叫他做司机,不单如此,大事小事都要烦他。她自然是故意的,因为楼问津只大她三岁,却行事老成,喜怒不形于色,她就想试一试,把他惹到哪种程度他才会发火。
 今日楼问津一朝翻身,又怎会不报复当年她对他的颐指气使?
 拖着婚纱行走不便,梁稚懒得再上二楼,去旁边的客房里就近换好了。
 回到起居室,楼问津却在接电话。
 起居室里装了一部分机,往常都是梁廷昭和梁稚在用。现在找楼问津的电话,居然直接就打来了梁宅。
 楼问津接电话漫不经心的姿态,俨然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了。
 也不知是谁打来的,楼问津听着,偶尔漫应一声。
 她进门他是知道的,却一眼也不往她身上看,简直像在故意晾着她。
 形势比人大,梁稚只能站在那里干等着。
 又过去几分钟,楼问津总算将电话撂下,抬头,朝她看去。
 她身上这件婚纱是A字版型,三层裙身,最外一层缎面质地,大V型领口,露肩,袖子是蓬松的泡泡袖。
 现今这样款式的婚纱已稍微有些过时了,可衬她却似乎再合适不过。
 梁小姐生得一双狐狸眼,瞳色又淡,笑与不笑,气质全然不同,笑时明媚娇憨,不笑便冷傲得拒人千里,矛盾得要命。她穿着这婚纱像个精致的瓷器娃娃,漂亮得都不像是真的。
 楼问津半晌不出声,仿佛陷入了沉思。
 梁稚看他一眼,他目光虽落在她身上,却似乎并不真的在看她,显然心思不在这上头。这就更坐实他叫她试婚纱,不过是寻她开心。
 她恼怒地皱起眉头,提着裙身,转身就要去把它换了。
 爱蜜莉没伺候过这样古怪的新婚夫妻,追上去笑说:“梁小姐不喜欢吗?这件很漂亮,尺码也合身……”
 楼问津这时候站了起来,“就这件,不必再试了。”
 梁稚脚步稍定。
 他突然往外走,像是临时有事,或许是那通电话的缘故。
 他经过她身边时,手臂擦过了婚纱蓬松的袖口,目光却一眼也没往她身上落,径直朝着大门口去了。
 梁稚望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
 楼问津一直走出大门,下了台阶,脚步一顿,手掌不大自在地按一按手臂,才往树荫下候着的车子走去。
 宝星拿杂志盖着脸,在后座睡得七荤八素。被敲窗叫醒时看看手表,半小时时间都不到。
 宝星坐起身,一把薅下脸上杂志,笑说:“这就试好了?我以为少说一两个钟头,还打算去商场逛逛呢。”
 宝星有个小妹在女子中学念书,前阵打电话来说自来水笔摔坏了,出水断断续续,想要支新的。小妹成绩好,又乖巧懂事,平常从未提过什么要求,这唯一请求,宝星自得满足,便打算去商场替她选一只派克钢笔。
 楼问津只嗯了一声。
 宝星换到前头副座去,问楼问津去哪儿。
 楼问津手肘撑着车窗,默了一会儿才说,回办公室。
 梁稚起得晚,下楼时兰姨说她大学同学林淑真来过电话,问她打算几时赴英,让她有空记得回电。
 梁稚说知道了。
 兰姨端上烤得焦脆的吐司片和柳橙汁,“我看,等和姑爷完婚了就去伦敦,时间刚刚好。”
 梁稚睨她,“什么时候改口叫姑爷了?”
 “是他们都这么叫,我一时也跟着叫顺口了。”兰姨瞥她一眼,又忙说道,“我这就叫他们改回去。”
 身边的人对楼问津态度有所变化,梁稚自然不会毫无觉察。起初大家同仇敌忾,一致不给楼问津和他派来的人好脸色;但渐渐的,大家发现日子还跟以前一样过,楼问津执掌梁家企业已成定局,而常来交接婚礼筹备事宜的宝星又是个心细嘴甜的主,还时不时送来瓜果点心,甜水蛋糕,说是楼总体谅大家工作辛苦,特意犒劳。他们与楼问津本就无冤无仇,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来二去,便觉得这位姑爷虽然狼子野心,可人倒也不坏。
 如今还未“叛变”的,也就剩下兰姨和古叔了,而现在兰姨也改口叫了“姑爷”。
 梁稚心情烦躁,一下失了胃口,草草咬了几口吐司,喝下半杯柳橙汁就下桌了。
 她走到书房,打算给林淑真回电话,听筒拎起来,又盖回去。
 去年十一月,梁稚大学毕业,收到英国某校的录取通知,计划于暑期赴英继续攻读硕士学位。林淑真申请的学校也在英国,两人说好届时结伴同行。
 林淑真父母皆是律师,又住在吉隆坡,和梁稚在庇城的社交圈毫无重合。林淑真率直善良,不似她在庇城的“圈内好友”,父亲被捕以后,这些所谓“好友”一个个突然销声匿迹。梁稚从前是圈子的中心,吃饭、看戏、打球、游水、逛街……总是安排不断,如今一切邀约都消失了。
 骤然闲下来,以为自己会不习惯,谁知倒也还好。似乎人长大,看透世态炎凉,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梁稚学的是珠宝设计,平日攒了厚厚一本灵感。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拉开抽屉翻找笔记本,目光瞥见里头的巴朗刀,动作稍滞。她将笔记本抽出,“啪”一下推上抽屉,再不看它。
 在起居室长沙发里躺倒,梁稚举起笔记本,一页页翻看。
 兰姨进来三回,一回送茶点,一回问她中午想吃什么,一回又拿个湿抹布过来擦拭花瓶。
 梁稚心里烦闷,说:“兰姨,你让我静一静,午饭之前叫他们都不要进来打扰我。”
 兰姨忙说好,摘掉了落在盆里的几片枯叶,拿在手里出去了。
 梁稚翻着笔记本,忽有东西雪片似的飞了出来,从她胸口滑下去,落在了地板上。
 她手臂垂下去,捡起来一看,一下愣住。
 那是一张她与楼问津的合影。
 楼问津来梁家做事的第二年,父亲梁廷昭倚重他,应酬的场合都要带他出席,彼时梁廷昭有一位生意伙伴喜好赛马,梁廷昭就给楼问津派了任务,叫他两周内将马术学会。
 梁稚几乎擅长一切运动,骑马也不在话下,便毛遂自荐,做了楼问津的马术老师。结果这位学生天资聪颖,几乎上手便会。
 彼时,马场有一匹马叫做凯瑟琳,凭借母马的身份,在90%皆是公马的赛马场上,拼出了极为亮眼的成绩。此外,又生得通体纯黑,全无一点杂色。长相、赛绩皆是绝佳的凯瑟琳,自然成了风头正盛的明星。
 这合影,就是梁稚和楼问津,同刚刚结束了一天训练的凯瑟琳一同拍摄的。
 两人都穿马术服,白色半胶马裤与黑色马靴穿在楼问津身上,尤显得他身形颀长,英俊洒然。
 梁稚将合影拿在手里,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忽地两指用力,将相片上的楼问津撕了下来,独留自己与威风凛凛的凯瑟琳。
 她瞧着孤零零的楼问津,心里舒爽许多,只可惜,这就是她与楼问津唯一的合照了,不然定要撕个痛快。
 去年十一月,她邀楼问津去吉隆坡参加毕业典礼,她将相机交给林淑真,请她帮忙拍一张照片以作留念,可快门将要按下的一瞬间,楼问津便借故有事走远了,后来同学借走了相机,那合影到底是没有拍成。
 梁稚将撕成两半的相片往茶几随意一扔,仍旧翻看笔记,可不知道为什么,骤然心不在焉起来。
 她往茶几上望去,叹口气,正打算把相片仍旧夹回笔记本里时,忽地响起敲门声。
 门是半开的,梁稚探头去看是哪个不长眼,敲门的是宝星,在他身后,跟着楼问津。
 算来,距离上一回试婚纱,楼问津把她气个半死,已经过去一周了。
 梁稚今日穿了一条繁复层叠的印花连身裙,躺着的时候,那裙摆倒折下来,铺散得乱七八糟。
 她立马坐起身,将裙摆一理,绷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楼问津径直进门,往她对面沙发上一坐。
 他正欲开口,目光瞧见了茶几上的东西,立即伸出手臂。
 梁稚预备去抢,已经来不及了。
 楼问津将那两半照片,拨到了自己面前,低头去看。
 梁稚不由地打量着楼问津。
 他因垂着眼,看不见眼神,单看表情,似乎一点也没有因这照片而有分毫的情绪波动,仍如一惯的冷淡。
 片刻,他开口了:“后天赛马公会办比赛,你去不去看。”
 “不去。”梁稚想起那晚楼问津说要请警署的那几位警官去看赛马,这种应酬的场合,她才懒得。
 楼问津像是不意外她的反应,轻描淡写地补充一句:“后天是凯瑟琳最后一次出赛,之后就要退役了。”
 梁稚愣了一下,便问:“后天几点?”
 “下午三点。”
 梁稚说知道了。
 楼问津不再说什么,却又似乎没有打算要走的意思。
 梁稚问:“还有什么事?”
 接话的是宝星:“梁小姐,正好今天你和楼总都在。婚礼顾问托我过来传个话,说办婚礼呢,不论是派请柬还是布置现场,有一张两个人的合照,总是要方便很多。假如梁小姐你愿意的话,我就安排照相师……”
 宝星越说声音越小,他一个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几乎立即察觉,这番话一出,气氛陡然变得极为诡异。他反思自己,这话滴水不漏的,没有哪里出问题啊?
 他觑一觑楼问津和梁稚的表情,不说话了,等他们表态。
 梁稚出声了:“我看没这个必要。”
 她偏一偏头,看向楼问津,微扬下巴,嘲讽直接写在脸上:“楼总这样大名鼎鼎,不把照片印在请柬上,人家照样认识。”这话重音自然在“大名鼎鼎”上。
 宝星心道,梁小姐当真好厉害的一张嘴,以前打交道的次数有限,倒没发现她真正的实力。这话换成他来讲,恐怕这工作早没得做了,可让梁小姐说出来……
 宝星朝楼问津看去,万万没想到他这位老板神情如此平静,好似这番嘲讽说的不是他本人一样。
 门口传来动静,是兰姨端了一壶冰水走过来。她晓得上午叫“姑爷”惹得梁稚不高兴了,因此刻意地对楼问津和宝星摆出冷脸,把水一倒,也不打招呼就出去了。
 楼问津并不拿水杯,将面前撕作两半的相纸抄了起来,站起身,随手揣进长裤口袋,便准备走了。
 梁稚自然瞧见了他的动作“……你干嘛拿走?”
 “扔了。”楼问津一边往外走,一边撂下这句话。
 宝星一看,楼总分明是添了一把战火,他自然不敢逗留,生怕梁稚把火发到他头上来,立马跟在楼问津身后,溜之大吉。
 楼问津走往客厅,正要出大门,听见餐厅里有人说话,便将脚步稍顿。
 那是个佣工在同古叔诉苦,说家人生病,能不能多支一个月的工钱。
 古叔说:“现在梁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这样吧,这个月的工钱,我明天提前结给你,我再自己借你一笔钱,你等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给我。”
 那佣工连连道谢。
 古叔将人摈退,一转身,瞧见了站在大门口的人,立即将脸板起——楼问津最早是由他引荐给了梁廷昭,故这次梁家生变,他心里很为识人不清而感到悔恨。而今梁廷昭还在警署里关着,楼问津却大摇大摆地成了梁家的女婿,怎么不叫他惭愧。
 楼问津打声招呼:“古叔。”
 古叔冷淡地应了一声,“楼总什么吩咐?”
 从前,古叔是整个梁家最照顾他的人之一,从来只直接称呼他为“问津”,或是更亲切些的“阿津”,而今却是硬邦邦的一声“楼总”。
 楼问津平声问:“现在梁宅的开销,是找谁支取的?”
 “还能找谁支取,头家还关着,九小姐年纪小,又不管事,她为搭救头家,自己仅有一点积蓄都花光了。少不得我暂时垫付,实在运转不下去……那就再说吧。”
 古叔这话里自然不无对楼问津的非难,但楼问津仍然声调平和:“以后所有花销您记了账,都直接去找我报账。阿九所有吃穿用度,仍然和以前一样。”
 古叔稍有诧异,楼问津的态度,叫他觉得或许一切还有得商量,便看了看他的神情,试探着说道:“既然是要办婚礼,没有父母在场见证,始终是桩缺憾。阿九母亲早逝……”
 “古叔,这是两码事。”楼问津知晓他要说什么,直接将他打断。
 古叔一时默然。
 “我走了。您有事找宝星带话,或是打去我办公室。”
 古叔并不作声。
 楼问津也不在意,颔了颔首,转身走了。
 车停在道旁的树影下,楼问津拉开车门,坐上后座。
 车子启动,宝星多问了一句,那合影,是不是就这样算了,“还有,是只打算办婚宴,不准备做结婚登记吗?”
 他没听见楼问津作声,转头看了一眼,见楼问津身体稍稍歪靠着座椅,望着车窗外,似乎不大想言声的模样,于是也就不说话了。
 灯影陆离,投入车里。
 楼问津伸手,从裤袋里掏出那两半相纸,低头看了看。
 灯光忽明的瞬间,他将两半相纸拼合到了一起,拿手指捏紧了那裂缝。
 片刻,似觉徒然,烦躁地一收,仍旧揣进口袋里。
 身体往后靠去,人沉入夜色,再无动作。
 午饭后,梁稚回房稍作休息,起床梳妆完毕,在起居室里坐了片刻,兰姨过来通知说楼问津到了,车子就停在大门口。
 外头天光白灼,热浪滚滚,兰姨见梁稚就要这样出去,急忙去拿阳伞,“这么大太阳,你仔细晒伤……”
 然而等她拿出阳伞回到门口,已经只能瞧见梁稚的背影了。
 车停在棕榈树的凉荫下,冷气大开。楼问津单臂撑在方向盘上,稍稍侧身,望着梁宅大门。
 等了没有多久,便看见一道穿红色连身裙的身影,一边调整编织遮阳帽的系带,一边走了出来。
 从来明艳,像生在烈阳下的朱槿花,凡人怎敢轻易注目。
 楼问津注视着梁稚走到车边,她开车门的一瞬,他坐正身体,将目光朝向前方。
 梁小姐开门后动作稍顿,往前排看了一眼,紧跟着清悦的声音,以讽刺语调响起:“楼总竟然亲自开车。”
 后门摔上,空气里弥散一阵夏日白花,掺杂些许花露水的香气。
 楼问津并不理会她的话,将车载空调再调低两度,启动车子。
 梁稚摘下遮阳帽拿在手里扇风,但冷气充足,不过片刻,出门时出的一点汗便都已蒸发。她只好把帽子放下,无意识地去折它的帽檐,面朝着车窗看风景,彻底把楼问津当空气。
 过去一路沉默,好在庇城地方小,赛马公会过去也不过三英里路。
 赛马公会会员另有进出通道,不必与今日观赛的游客挤在一起。车绕过大门,从侧门进了会员中心大楼。
 有人上来代为泊车,两人下了车,走到门口去。
 门童拉开门,梁稚往大厅待客区里看一眼,果真不少熟面孔。
 这算是梁廷昭出事之后,梁稚第一次在正式社交场合露面,八卦中心的人物,自然引得人纷纷侧目。
 梁稚早有预料,不过坦然受之——兰姨不会当她的面多说什么,但挡不住其他佣工私下讨论。她无意听见过好几次,说是而今楼问津声名鹊起,是庇城最为炙手可热的社交明星,甚而人人攀比,以收到婚礼请柬为荣。至于梁稚,毫无意外成了“巧取豪夺” 故事里的一则艳闻,背个“认贼作夫”的骂名,被人添油加醋,咀嚼议论过好几轮了。
 手忽地被人一把牵住,梁稚回神,反应过来是楼问津,下意识一挣,手指反被扣得更紧。
 从前便觉得好奇,怎么楼问津的体温总比旁人低。
 此刻她手心有汗,更觉他指掌微凉。
 有人远远地同楼问津打招呼,他向着那人极为冷淡地颔了颔首,便牵着梁稚,往里走去。
 梁稚心道,事关她的八卦,怕是又将冒出一个“狼狈为奸,共夺家产”的全新版本。
 会员中心设有餐厅、酒吧和各种娱乐室,左手第三间是个休息间,门敞开着,传来说笑声。今日马打们都穿便服,也不聊公事,只谈八卦。
 楼问津和梁稚一到门口,便有眼尖的发现了,上回那位黄警长从沙发里起身,笑着走过来:“怎么做东的人倒迟到了。”
 楼问津说:“接人去了,见谅。”
 立即有人吹口哨起哄:“楼总和梁小姐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梁稚心里生厌,手一挣,从楼问津的手里挣脱。
 楼问津手里一空,不明所以,往梁稚脸上看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便将视线移往室内——此刻正有人从窗边走了过来,是同样着一身便装的周宣。
 他目光沉了一沉,并不说什么。
 周宣向着梁稚招了招手,笑着打声招呼:“梁小姐,好久不见。”
 方才他在窗边打量了梁稚好几眼,梁小姐今日穿一条红色连衣裙,黑发雪肤,美得简直有金戈铁马之声。待到了她面前,近看更觉脸热。
 梁稚淡淡地答了声:“周警官。”
 宝星先一步到,一直在招待客人,这会儿望一望墙上挂钟,说时间差不多了,让大家先移步包房。
 包房在三楼室内,开足冷气,不必受暑热之苦,前方是整面的玻璃幕墙,视野极佳。
 警官们先行落座,梁稚同楼问津去往第二排时,头排的黄警长招一招手,笑说:“怎好叫女士坐在后面,楼总,陪梁小姐来这坐。”
 梁稚并不与黄警长客气,走到第一排去,拿起座位上的赛事杂志,理一理裙摆,径直就座,楼问津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刚将杂志翻开,有人从她肩后递来一架望远镜。
 梁稚回头。
 周宣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接过去。
 梁稚正要伸手,有什么东西被搁到了她腿上。是楼问津从宝星手里接来的,也是一架望远镜。
 梁稚立即看了一眼楼问津,他脸上毫无表情。
 她便故意地接过了周宣的那一架,笑说:“谢谢。”
 周宣也跟着一笑,很有美人笑纳,深感荣幸的意思。
 梁稚得了望远镜,即刻用起来,双手举到眼前,朝着起跑闸机处看去,离开赛尚有一段时间,只看见站在附近的工作人员。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这才放下望远镜,拿起腿上的杂志时,余光里瞥了楼问津一眼,他反应比她以为得要平淡得多,可以说是毫无反应。
 她顿觉无趣,将望远镜放到一旁,低头去翻杂志,上头刊有马评人的赛事预测:
 “‘北极星’近七仗三赢五位,处大熟期,排内档占先机可见真章。”
 “‘狮子王’廿战累积十赢四位,已显王者风范,今仗缩程上阵,占得先机,机会最高。”
 梁稚往下翻,想看一看是否有关于凯瑟琳的预测,便听见黄警长在同别人聊天,聊的是今日参赛马匹的赔率。
 “楼总押注了哪一匹?”黄警长转头问道。
 “未曾下注。”楼问津答道,“我一贯赌运不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