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警长说:“听说今天比赛有一匹母马,倒是稀奇。”
 “1赔30的赔率……”旁边一位警官接了话,低头看一眼册子,“这匹母马,看来没什么人看好。”
 梁稚这时候瞥见了报纸上的分析:
 “‘凯瑟琳’八岁老马尤有回光勇,缩程更合,补中有望。”
 她抬头,笑吟吟问道:“黄警长,现在还能下注吗?”
 “梁小姐想要下注,自然是有办法的。”黄警长招一招手,便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大抵是外围庄家的经纪人一类。
 这位经纪人向着梁家颔一颔首,笑问:“女士想要下注?”
 “多少钱一注?”
 “一美元。 ”
 梁稚打开提包,数一数身上现金,统共二千五百多元,合将近一千美元。她全部抄出来,一把塞进了经纪人手中,“一千美元,全部投凯瑟琳第一名。”
 正规玩法一般选三匹押注头三,不过既是外围庄家,自然是什么样的下注方式都有。
 经纪人笑说:“凯瑟琳在我们这里已经1赔40了,恐怕胜率不高。”
 “我赔就是你赚,莫非你还不乐意?”
 经纪人立即点头,同梁稚确认:“一千美元,投两千注单胜预测。”
 “两千注?”
 “女士你买得多,我们算你五十美分一注。”
 经纪人收了钱,说回办公室打印收据,稍后送来。
 他正要走,楼问津说:“稍等。”
 楼问津拿出钱夹,取出一张卡,递给经纪人,“二十万美元,和这位女士一样。”
 梁稚闻声霍地转头看去,然而楼问津神色如常,叫人猜不透他的用意。
 经纪人稍愣,但有梁稚在前,倒也不规劝什么,收了卡便离开了。
 黄警长也诧异,笑说:“莫非这匹凯瑟琳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神通?”
 “神通倒是没有,只不过既是要赌,自然赌一赌冷门。”楼问津说。
 大抵VIP包房里有人一掷千金赌一匹准退役母马的消息传了出去,经纪人回来送卡和收据时说道,最后时刻也有人跟投凯瑟琳,使其赔率一举下降了五美元。
 “……希望他们亏钱了可别算到我头上。”梁稚吐吐舌。
 没过多久,便要准备开赛。
 一时之间,凯瑟琳竟成了包厢里的第一热门,大家都拭目以待,想瞧一瞧今日赛事的唯一一匹母马,究竟是何方神圣。
 八匹马于闸机就位,就等一声令下。
 这时,宝星走到楼问津身旁,指一指手上接通中的手提电话。
 楼问津抬头一看,梁稚已端着望远镜,和其他人站去了玻璃幕墙之前,亟等开赛。
 楼问津拿过宝星手里的电话,起身走出包房。
 电话接完,楼问津去一趟盥洗室洗了洗手,再回到包房时,比赛已经结束。
 不等他问,黄警长率先报上成绩:“凯瑟琳第三,古话说老骥伏枥,果然不假。可惜楼总投注的是第一名,若投个第三,倒也有1比10的赔率。”
 楼问津去看仍旧站在玻璃幕墙前面的梁稚,显然第三名的成绩早已超出预期,她逆势投注只为私心,眼见凯瑟琳就此退役也算生涯圆满,自然很是高兴。
 宝星嘿嘿一笑,对黄警长说道:“我们楼总千金买一笑,亏了也是赚了。”
 黄警长哈哈大笑。
 观赛结束,离晚餐时间尚有半小时,众人移步酒吧和棋牌房暂且消磨时间。
 宝星跟在楼问津和梁稚身后,笑说:“我听说这里有水疗室和泳池,梁小姐要不要去试一试?”
 楼问津脚步稍停,似也在等梁稚做出安排。
 梁稚说:“你们楼总头次来这里都是我带着来的,还需要你来替我介绍?”
 看的是宝星,话却是冲楼问津说的。
 宝星笑说:“那是自然。”
 楼问津正要发话,梁稚招手叫来一位服务生,问他客房可有空余,她要过去休息。
 服务生点头:“请跟我来。”
 梁稚一眼也不看楼问津,径直跟了过去。
 客房在走廊相连的另一端,走到一半,梁稚说:“房间先帮我留着,房卡我去前台取。”
 将服务生打发走之后,梁稚拐个弯,往马房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葱茏树林,在马术教室前,梁稚与从里头走出来的一人迎头碰上。
 顿步一看,是周宣。
 周宣笑说:“梁小姐怎么不在室内消遣,外面这么热。”
 “我去看一看凯瑟琳。”
 “梁小姐和凯瑟琳是不是有什么渊源?”周宣转身与她并肩,自然不过地加入同行之列。
 “从前我在这里上马术课,她正值当打之年,是这里的明星。”
 “原来今天是与故人话别。”
 梁稚点点头。因为“故人”一词,她对周宣少了两分成见。
 穿过如茵的草地,步行几分钟,抵达马场,远远看见正有专业技师在给凯瑟琳按摩放松。
 梁稚不走近,就站在青龙木的树影下遥遥看着。
 周宣问:“一般赛马退役以后,何去何从?”
 梁稚摇摇头。租赁、认捐、或是进入马术学校……赛级马不可放养,假如一时半刻没有更好去处,也不知俱乐部有无余钱仍旧养着一匹再无商业价值的老马。
 她看凯瑟琳,周宣却在看她。
 梁稚察觉到了,望过去时,他却转过了目光。
 “周警官忙去吧,这里还算凉快,我在树下坐一会儿。”
 周宣却不挪脚步,“你父亲……”
 梁稚眼皮一跳,“我父亲怎么了?”
 “梁小姐别着急,你父亲没事。”周宣说,“前几天我去警区总部开会,跟同事偷偷打听过令尊近况,听说解除拘留的手续,已在进行中了,也许不日即可释放。”
 “真的吗?”梁稚激动问道,“那报纸上说他行贿……”
 “行贿证据不充分,没有落实,但有小额走私和偷漏税行为,需要补缴罚款、税费和滞纳金。”
 梁稚一时心潮翻涌。看来楼问津确实没有失言,他竟能有如此能量,既能凭空捏造事实,又能重拿轻放,大事化小。
 周宣说:“楼问津这个人……”
 梁稚看他,“怎么?”
 周宣笑着摇摇头,“我是那天之后,才听说梁小姐打算跟他结婚。其实……”
 梁稚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也不讳言,直接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既然是交易,我何不早一点把价码亮出来,公开招标?”
 周宣神色严肃起来:“梁小姐,我绝无此意。我的意思是,其实,你应当告诉我你的打算,我或许有门路,能再替你斡旋一二,你也不必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你的门路是指你姐夫?”梁稚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远处,她没有说,你连电话都不敢接,我又如何告诉你我的打算,“那你知不知道,或许你姐夫开的价码,会比楼问津更高。”
 周宣不作声了。
 “周警官请自便。”梁稚委婉下了逐客令。
 周宣离开以后,梁稚在树下待了许久,一直待到凯瑟琳被牵进马房,方才起身,拍拍裙子上的草叶,往客房区走去。
 她自前台领了卡上楼,穿过走廊到了房间门口,刷卡开门,一下顿住脚步。
 房间在六层,向南一扇开阔落地窗,窗前支了一张单人沙发。
 楼问津就斜靠身体,坐在那单人沙发上,逆着天光,脸上表情晦暗不清。
 “你要休息?那房间我让给你……”
 “进来。”楼问津一句打断她退出去的打算。
 梁稚生平所听最多的祈使句,就来自于楼问津。然而,从前她才是下命令的那一个。
 但想到周宣说的,父亲不日即可释放,她便忍了下来,反手阖上门,朝楼问津走去。
 楼问津抬眼看她,平静问道:“跟周警官聊了些什么?”
 梁稚往窗外一看,这才发现房间视野正对着那株青龙木。莫非她一离开,他后脚就跟来了,所以才将她与周宣对话那一幕尽收眼底?
 见梁稚一时不作声,楼问津眉头微蹙,骤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跟前轻轻一带:“我在问你话。”
 “他和我说,我爸不久之后就可以释放……”
 楼问津稍稍坐直,盯她片刻,忽然一把掌住她的腰,用力一搂,她身体失衡,心口猛地一跳,手掌下意识地往他肩头一撑,却还是没能避免自己跌坐下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冷淡的声音就在头顶:“周警官和你什么交情,这样急着跟你通风报信。”
 梁稚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从前与楼问津并非没有过肢体接触,但那多半是她主动或者故意,有时候是看见他等在梁宅的门口,轻手轻脚地猫到他身后去,突然往他身上一扑;或是两人同坐在汽车后座里,她背靠着车窗,脱下凉鞋,把整条腿都支到他腿上去。
 在楼问津那里似乎从无“敢怒不敢言”一说,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他一应都会承受,绝无怨言。正因如此,她才屡屡冒犯,她不相信楼问津真没有“愤怒”这种情绪。
 现在她总算见识到了,他是有的。两人此刻的姿势,也绝非从前那些小孩一样的打打闹闹,她能切近感知他的体温、呼吸和气息,它们一并将她包围的时候,她才清楚,过去自己的每一次挑衅,都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梁稚深深呼吸,任何时候,她都不愿居于下风,尤其面对楼问津:“……我和他自然交情不匪。”
 “那和你交情不匪的周警官,也一定告诉过你,最后一道手续,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会签字。”
 梁稚霍然抬眼,对上楼问津审视的目光,“你要出尔反尔?我都已经同意结婚,你还要怎样?莫非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吗?就是因为你,我们全家才遭此无妄之灾。将人推进水里,再伸手救人……”
 她话音骤停,因为楼问津忽然伸手将她后颈一按,她头低下去,离他面颊只余寸许。
 “梁小姐,你是不是忘了,是你求的我。”
 梁稚早已吓得呼吸凝滞,视线也定住了,半刻,她意识到,原来他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吓人。
 ——要憎恨、厌恶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会出现这样的目光?
 她一下懵了,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
 她一直以为,楼问津谋夺梁家家产只是狼子野心,可原来竟也有憎恶她的缘故吗?
 为什么?
 因为她口不应心,以至于总是对他颐指气使?还是因为她从来改不掉的大小姐脾气?
 梁稚从没想到,自己繁乱复杂的情绪里,还容得下一丝委屈—— 她确实脾气坏,可对他也不算差,六年朝夕相对,那样多共同生活的回忆。
 而他居然憎恶她。
 只是一瞬间,梁稚脸上血色尽失,魂魄也像是飞离了一样,神情空空茫茫。
 楼问津盯着梁稚,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两分,语气却温和下去:“我做什么了,你怕成这样?”
 梁稚只是紧紧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片刻,梁稚感觉到搂在她腰上的手松开了。
 楼问津叹了声气,捉着她的手臂,让她站了起来。紧跟着他自己站起身,将她轻轻一推,让她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我叫人给你送一壶热茶。”说罢,楼问津走出了房间。
 婚期临近,梁宅所有人都比平日更加繁忙,兰姨指挥几个女佣工包喜糖,古叔将各方送来的礼物清点入库。
 反倒梁稚,无所事事地像个局外人。
 午后她去游泳,回来免不了遭兰姨絮叨,说她也不晓得将防晒霜搽上,一下午晒得皮肤黑了好几度,马上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还这样任性。
 梁稚晓得他们的用意,是想哪怕梁廷昭不在,他们几个看她长大的长辈,也能将婚事操办得风风光光,不叫人看笑话。
 可梁家早成了一桩笑话,婚礼办得越隆重,越显得滑稽。
 婚礼前夕,仍不见楼问津人影。
 宝星午后倒是过来了一趟,跟大家同步明日婚礼安排:几点起来化妆,几点接亲,几点敬茶……
 梁稚打断宝星:“给谁敬茶?楼问津是孤儿,我爸又还被关着。”
 宝星看一眼梁稚,语气添了些小心翼翼,“自然是给梁小姐你大伯……”
 “他也配。”
 宝星不说话了。
 梁稚看他,“是楼问津的意思?”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婚庆顾问拟定的。”
 “没他的授意,谁敢定这流程。”梁稚脸色很难看,“你告诉楼问津,我爸被他关了起来,不代表其他人就能沐猴而冠。能允许梁家其他亲戚在婚宴上坐上两桌,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
 宝星忙说:“我知道了,我这就转告楼总。”
 他翻一翻手里的单子,“那,那我继续对流程?”他机警得很,看后续环节里有不妥的,当场自己先斩后奏地砍去了。
 所幸梁稚再无异议。
 宝星觑一觑梁稚的神情,见似乎缓和了些,自己也松了口气,笑说:“具体时间不用记,到时候自然有人监管流程,不会出错。”
 “宝星。”
 宝星忙问:“怎么了,梁小姐?”
 “你知不知道,古代的时候,皇帝不露面,都是贴身太监代为上传下达。”
 宝星嘿嘿一笑:“今天又让我赚着五美金了。”
 梁稚挑挑眉,“我要有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
 “梁小姐你是天之骄女,从小没吃过苦的,所以不知道,口头上被人排揎两句,那真是不算什么。以前我饿肚子的时候,蹲在人家饭店后门要剩饭吃,受过不知道多少白眼和辱骂。”
 “我这么骂你,你还觉得不算什么?”
 “因为梁小姐你骂归骂,办事的时候一点也没为难我,这就行了。反倒那种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处处背地里使绊子的,我不爱打交道。”
 “在你这儿,我还成好人了。”梁稚若有所思,“……所以他就不是你这样的想法,才恨我恨得要命。”
 后半句宝星没听清,“梁小姐你说什么?”
 梁稚摇摇头。
 宝星事情已经汇报完了,顺手从文件夹里,抄出一本杂志递给梁稚,“这个梁小姐你拿去打发时间吧。”
 那是本地最为权威的赛马杂志,封面上一匹黑马双目炯炯,威风凛凛,正是凯瑟琳。
 梁稚眼睛一亮,“谢谢你,你有心了。”
 宝星摇头笑说:“可不是我有心,楼总叫我带过来的。”
 梁稚一下收敛了笑意。
 宝星离开之后,梁稚将杂志翻开,八个版面的专题,全部给了退役的凯瑟琳,排面十足。
 在关于凯瑟琳退役前最后一战的报道里,梁稚看到这样几行:笔者知悉,比赛前十分钟,有两位不知名的凯瑟琳的忠实马友,以1比40的赔率,逆势投注二十万美金为其捧场,足见这昔日马场王者的魅力。
 梁稚手托腮,陷入沉思。
 那时宝星说的话,她实则听见了——我们楼总千金买一笑,亏了就是赚了。
 楼总哪里是千金买笑,分明是为了自己面子:未婚妻只拿一千美金投注,未免寒碜得像个笑话。
 如此数着熬着,总算到了婚礼的当天。
 梁稚清晨五点便被兰姨叫醒,梦游似的一番洗漱过后,被按在了餐桌前。
 窗外还是灰蒙蒙的,而梁宅已热闹起来,各屋亮灯,灯火通明。
 一只红釉描金的碗递到手边,兰姨说是红汤米圆,吃了讨个好彩头。
 “吃不下,帮我冲杯咖啡吧,眼睛肿得要命。”
 兰姨叫她多少吃一点,“让你早些睡,你一定是偷偷熬夜了。”
 梁稚也不辩驳。她哪里能睡得着。
 草草吃两口,饮下一杯咖啡。
 窗帘打起来,天露鱼肚白。
 梁稚困顿地去往梳妆台前坐下,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进行一桩大工程。
 流程异常繁琐精细,似乎是要将她整饬得没有一丝瑕疵,持续一小时,才算收尾。
 妆面结束,还须盘发。
 梁稚早已耐心尽失,恰好这时一缕发丝绞住梳齿,疼得头皮一紧。外头闹嚷异常,不知是谁,她烦得要命,喊道:“兰姨!”
 兰姨进门时眉梢带笑。
 梁稚指一指外头:“是谁在吵?让他们闭嘴,不然滚出去。”
 兰姨笑说:“是有人送衣服过来了,大家看稀奇呢。”
 “什么衣服?”
 兰姨抿嘴一笑,却不回答,将门开到底,片刻,宝星便推着一架挂衣架走了进来。
 梁稚从镜中看一眼,诧愕回头。
 架上挂一身凤褂,金银满绣,溢彩生光。细看是穿花蝴蝶的纹样,轮廓以钉珠装饰,栩栩如生,华美异常。
 “……红姐不是说满绣的少说要一年工时?”梁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宝星最擅为楼问津邀买人心,立马笑说:“这是香港一位名媛的私人收藏,楼总三顾茅庐请人割爱,直到前天人家才肯松口。红姐加班加点改尺寸,我一直守在一旁,这不一改出来就立马就送过来了。这是梁小姐的大事,那铁定要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结婚的是楼问津,你倒比他更卖力。事成了他给你多少提成?”
 梁稚回回嘴上不留情,今天这句讽刺相较之前,全无杀伤力。是以宝星笑笑也就过了,“梁小姐你继续化妆,我就先不打扰了。”说罢返身出门。
 兰姨手指轻抚凤褂领口的刺绣,啧啧赞叹:“别的不说,这绣工是真漂亮。”
 梁稚睨一眼,“这裙褂一定所费不赀,楼问津哪里来的钱?不都是我们梁家的。”
 兰姨看一看梁稚脸色,立马收敛笑意,“也是,要是头家还平安无事,阿九你结婚,想要天上星星做冠冕,头家都能搭梯子给你摘下来,哪还轮得到姑爷借花献佛地献殷勤。”
 梁稚懒得纠正“姑爷”这称呼,让人继续化妆。
 妆发齐备,兰姨取下凤褂帮她穿上。
 揽镜自照,镜中人如月,皎洁生光。
 梁稚看得两分失神,兰姨连喊三遍她才回神。
 一转身,却见楼问津走了进来。
 大抵为了搭她金错银镂的凤褂,他穿一身香槟色的西装,极显得身姿高挺,清峻皑然。
 楼问津也看见她了。
 两人对视,一时间竟都没有说话。
 恍惚如初次相见,六年前的七月,午后酷热难当,她约了朋友去吃冰,刚出洋楼大门,树底下走出来一位少年人,白色短袖衬衫之上,绿透的凉荫与光斑隐隐晃动,几如粼粼波光。
 她看得呆了,不自觉停下脚步,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一旁的古叔,这是谁?古叔说,是公司一位罗厘车司机的亲戚,来找头家谋个差事。她又问,叫什么名字。古叔说,楼问津,阿九小姐你叫他阿津就行。她又问,是哪几个字?古叔又说,楼船夜雪的楼,迷津欲有问的问津。
 她问这么多,就是想听楼问津自己开口,这样凉玉生光的人,很难不好奇他的声音听来怎样。偏偏古叔压根不给人机会说话。
 她笑了一声,压一压遮阳帽帽檐,脆生生说道,我看是无人问津的问津。
 直到这时候,楼问津方才自树荫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淡而轻的一眼,仿佛她这人不值一提一般。
 那眼神叫她有些恼,也因此她断然不肯承认自己第一眼就对楼问津有兴趣,反倒后来时常找他的别扭。
 而到如今,局面势同水火,她更无立场,也耻于承认。她宁愿将过去六年的回忆尽数抹去。
 有人轻咳了一声。
 梁稚回头,看见站在楼问津身后的宝星点了点腕上手表,示意时间差不多了。
 楼问津上前一步,朝梁稚伸出手。
 梁稚许久也不曾把手递过来。
 楼问津平声说了句:“都先出去吧,我跟阿九单独说两句话。”
 梁稚好久没从楼问津口中听见这个称呼,当下已不是那日的反应,只有一种莫名的欷歔悲凉。
 所有人都从化妆室撤了出去,走在最后的兰姨还带上门了。
 室内一下静静悄悄。
 楼问津往镜中看,两人衣装锦绣,叫不知情的人看来,都会觉得这端地是一双璧人。
 他目光向上,落在梁稚脸上。
 妆化得太完美太精致,叫人看不出脸色的细微变化。可如此黯淡的一双眼睛,又怎会说谎。
 楼问津声音十分平静:“释放手续只差签字这最后一道流程,阿九,你如果想要反悔,还来得及。我们就当没有过这桩交易,你照计划去英国留学,我保证你以后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衣食无忧。”
 “……然后任由你把我爸投进监狱吗?”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我爸明明没有行贿,是你陷害……”
 “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样了解你父亲。”楼问津将她打断,“我不想跟你辩论你父亲的清白,我要你现在立即做决定。”
 语毕,楼问津再度朝她伸出手。
 仿佛,最后一瞬给她反悔的机会,已是他为数不多的慈悲。
 梁稚往他手上看去。从前,是这双手掌着摩托车把手,载她环岛兜风;在七月半人头攒动的茨厂街牵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散;母亲忌日她默默流泪时,无声递来一张手帕。
 而今,同样是这双手,杀人而不见血。
 过去她曾跟楼问津开玩笑,说今后同沈惟慈的婚礼,一定要风光大办,照传统旧俗,择良辰吉日,选上“五果六斋”,请鼓吹手大鸣大奏,她从内室走上厅堂,脚踏“簸箕风炉”,再请个属龙的童子替她梳头,最后拜天公、食红圆、谢父母、吃喜酒、闹洞房……
 而最最紧要的,你来给沈惟慈当傧相,好不好?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望着楼问津的眼睛,是期望他能所有反应,哪怕是皱一皱眉头,如此,她也就能知道,他其实是吃沈惟慈的醋的,他也喜欢她,就像她没头苍蝇一样地喜欢他。
 可是他一次没有,那样淡漠的神情,仿佛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当然,或许确实与他无关。
 于是,这么多年,她一直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她讲的那些结婚的幻想,新郎永远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你猜那是谁呢,楼问津?
 梁稚心里一阵难以言说的痛楚。她是跟他结婚了,却是以与她的幻想谬以千里的方式。
 她终究闭一闭眼,将手递到楼问津手里去。
 这一瞬,她隐约听见楼问津似是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疑心自己听错,抬头去看,却已难辨端倪。
 微凉手指将她手握住了,稍一用力,而后攥紧。
 流程一切省简,迎亲阵仗却声势浩大。
 宝星提着篮子在前方开道,红包不要钱似的往外撒,梁宅的佣工沿路抢了个盆满钵满。
 兰姨跟古叔却无心捡拾,亦步亦趋地跟在梁稚身后,直到古叔亲自拉开了婚车车门,将梁稚送了上去,这才鞠一把泪,两人去后方上了车。
 梁稚手里拿着一束粉海芋手捧花,与楼问津并排而坐。
 车开之后,她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楼问津,庇城四面环海,天光自有一种洗净的透彻,楼问津一身礼服地坐在这湛明的天色里,极显得清贵无匹,霁月光风。
 过去多年,她不止一次想同他坦诚心迹,而最近一次是在今年三月。
 小印度那边办洒红节,她与楼问津被几个印度朋友带去凑热闹,街巷里摩肩接踵,载歌载舞,大家互抛红粉,她被粉尘迷了眼,又呛得只咳嗽。
 楼问津将她拽到一栋五脚基前,背着身替她挡住了人潮。她仰头叫他帮忙吹一吹,他绷着脸,像有点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照做。
 无可避免的,他伸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凑近。
 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像被蛊惑了一般,他真是生得好英俊,平常虽然冷冰冰的,敛目的时候竟也有几分温柔。于是情不自禁地,她喊了声,楼问津。
 楼问津抬起目光看她,她却一下卡住了,嗓子眼发干,情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眼睛睁得太久了,直流眼泪。楼问津仿佛无奈,说道,别动了,这就帮你吹出来。
 此时此刻,她想,幸好,幸好,当时没能说出口,否则今天的自己就真是彻底的一败涂地了。
 为了父亲,她什么都抵给他了,唯独这颗心不行。
 办婚礼的东家酒店临近海岸,始建于1885年,经历过英殖与日殖时代,临海有间套房,萨默塞特·毛姆旅居时曾经住过。酒店离梁宅很近,梁稚闲来无事常去酒店的酒廊点鸡尾酒喝。
 百年古董酒店喜迎新事,各处缀满了玫瑰花束,往日幽沉沉的走廊,都显得亮堂两分。
 二楼一间海景套房留与梁稚做化妆间,窗前架子上挂着那条打理得不见一丝褶皱的缎面婚纱。
 梁稚脱了凤褂,换上睡袍,坐在镜前由化妆师改妆。
 化到一半,有人敲门。
 门是虚掩的,一直候在一旁的兰姨走过去将其打开,梁稚往镜中瞥一眼,是沈惟慈。
 沈惟慈问:“我方便进来吗?”
 梁稚点点头。
 沈惟慈走了进来,站在梁稚身后,瞧了一会儿,说:“阿九你今天很漂亮。”
 梁稚很淡地笑了一下,问:“伯母暂时还不能回来吗?”
 “医生的意思是,最好再休养两周。大哥本来准备回来的,临时被事情给绊住了,他叫我跟你转达一句抱歉。”
 “没事,不回来也好,有你们围观,我反倒尴尬。”
 沈惟慈叹声气,“大哥说,这一阵他一直在试图跟楼问津斡旋,奈何他根本拒绝沟通。他有备而来,不会轻易讲和的。”
 “到嘴里的骨头,怎么会轻易吐出来。”
 沈惟慈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站了片刻,自觉告辞了,“阿九你化妆吧,我先不打扰了。”
 梁稚妆发齐备时,看一看时钟,十点四十分,仪式十一点半才正式开始。她焦虑得坐不住,穿着婚纱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了。近午的风十分燥热,兰姨立马提醒道:“外头热,仔细流汗把妆弄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