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旁边浴室洗了一个澡,出来时正好听见客厅方向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扎奇娅在问,晚点还回不回来,需不需要准备夜宵。
楼问津说不用,今晚不会再回来。
听见大门阖上的声音,梁稚回了自己房间。
窗户斜对大门,纱帘掀开一角,看见楼问津上了车,大抵要继续去他的俱乐部。
这个时间去什么所谓的俱乐部,自然是去寻欢作乐,不然还能是谈公事?
他还好意思讲宋亓良是芽笼常客,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鄙夷地想。
科林顿大道为政府要员和外国客商宅邸之所在,远离商业区,很是僻静,梁稚难得一夜安眠。
拉开纱帘,望见外面日头湛明,一排高大的棕榈树,阔大叶片反射阳光,绿得发亮,显然天时不早了。
房间里没有钟表,不知道几点钟。
梁稚打开门,脚步稍滞,看见门口立着一口皮箱,正是她的。
去隔壁浴室洗漱过后,将箱子拿进屋,打开一看,落在酒店的东西都收捡过来了,一样没少,叠码得整整齐齐。难为宝星那样看似不着四六的人,能有这样的细心。
换了衣服下楼,却见楼下客厅里坐着宝星,人靠在沙发上,翻着一份杂志,封面女郎依稀是邓丽君。
宝星听见脚步声,立即起身。
梁稚见他有点恻然的模样,走近往杂志封面上看了看,硕大的新闻标题,写着邓丽君小姐昨日于泰国清迈遽然离世。
梁稚也愣了一下。
宝星说:“梁小姐,你醒了。”
不知要做什么,宝星今天穿了一身正装,却也不似精英,倒像酒店门童。
梁稚看他,意思是问他有什么事。
“楼总叫我接你回梁宅。”
“那些债主……”
“楼总垫付了欠款,他们走得干干净净,宅子也连夜打扫出来了。”
“垫付?”梁稚挑眉,“钱原本就是梁家的。”
宝星尴尬地笑一笑,仍旧变着法子替楼问津邀功:“昨晚楼总把债主都叫到公司,留了两个会计,亲自审批放款,忙了大半宿,都没空回家,直接睡在了办公室呢。楼总说,梁小姐总不能在酒店筹备婚礼,叫人知道了要看笑话。”
“他既然全盘接手了梁家的产业,梁家的债务自然也是他分内之事。他若觉得辛苦,大可以把位子还给我爸。”
宝星被说得有些讪讪。
梁稚并不是个刻薄人,听闻能回家了,心情到底明朗几分,对宝星也就和气些:“谢谢你帮我把行李从酒店拿了过来。”
宝星却一脸疑惑,“……什么行李?楼总没吩咐我啊。”
梁稚微怔。
不是宝星,难道还能是楼问津亲自去的?
梁宅坐落于红毛路上,一栋爱德华时期的红砖建筑,外头瞧去很是气派而漂亮。
屋内大体还是原样。
事情发生之初,家里大半佣工都跑了,没跑的梁稚也支付了遣散费,最后剩下兰姨。
兰姨是在梁家待得最久的一个佣工,人勤快,干活也利索,家里上下能够打点得井然有序,她和古叔各占了一半的功劳。
兰姨儿子三岁的时候便得病死了,丈夫又跟别的女人跑了,她离了梁家也没有更好去处,始终不肯走。梁稚给了她一大笔钱,说会亲自替她找个好下家,这才勉强将她说动。
没想到,兰姨竟也回来了,见到梁稚一径抹泪,哽咽着叫“阿九小姐”。
宝星邀功,说楼总请回来的,怕梁小姐用不惯新人。
梁稚睨他一眼。
宝星以为她有什么吩咐,趋身听侯。
“楼问津给你多少薪水,让你这么鞍前马后。”
宝星笑嘻嘻,也不恼,“楼总还说了,梁小姐最近一定心情不好,我们办事的稍忍忍,梁小姐骂一句呢,我们就得五美金补贴,都找楼总报销。”
“那我再让你赚五美金好不好?”
宝星做个洗耳恭听状,梁稚倒被逗笑了,指向大门口,“你话太多,吵死了,现在立马从我家里滚出去。”
将人打发走,梁稚总算稍得清净。
也是宝星通知的,古叔也回来了,正在指挥几个佣工检查家里损毁的家私。
古叔走上前来,说道:“九小姐,我听宝星说,你是拿跟楼问津结婚当条件,换他答应放头家出来?”
“嗯。”
古叔登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头家要是知道……”
“古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爸前几年骨折以后,一直没好得彻底,变天就疼。他如果真要去蹲牢房,那种条件怎么熬得住。”
“头家并没有行贿,我相信他们一定能查清楚……”
“究竟有没有行贿,已经不重要了,有人说他行贿,他就是行贿。古叔,你长我这么多岁,难道不比我看得更透彻?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宋亓良是一个办法。”
古叔张张口,不说话了。他大抵觉得,有宋亓良做比,楼问津竟也算不得是一个多差的选择。
“古叔,你忙去吧,以后梁家还要仰仗你多多操持。”梁稚实在不愿跟人继续详谈此事,人面对创伤,本能反应总是能避则避。
梁稚打发兰姨去帮忙买份报纸,自己在屋里逡巡一圈,粗略数点,发现稍微值钱些的装饰品都已被洗劫一空,地下室酒窖里装满了梁廷昭最为得意的珍藏,她一时懒得去看,估计也不容乐观。
书房同样堪比案发现场,抽屉里乱七八糟,被翻得不成样子,连一把镶了一粒假红宝石的拆信刀都消失无踪。
她立马拉开另一边抽屉,里头一柄黑檀木的巴朗刀,倒还安然无恙,大抵这一类刀具随处可见,确实值不了几个钱,所以才逃过一劫。她不由地松了口气。
到二楼走廊尽头,梁稚停步——那原本挂在斗柜上方墙壁上的全家福相,不知何时摔了下来,玻璃相框碎落一地。
梁稚蹲身拾拣,未防玻璃碎片锋利,扎得她轻“嘶”一声。
走廊那端传来脚步声,“阿九,报纸我给你搁在茶几上了——哎呀,东西快放下,当心扎了手。”
梁稚还想亲力亲为,兰姨几步走近,将她从地上扽起,见她手指破口,少不得絮叨两句,又急忙返身去楼下提医药箱。
兰姨替她消毒,愁云惨淡模样:“家里没个顶梁柱,以后可怎么是好。”
“我爸只是被关起来了,还没死。”梁稚平静地说,“以后不许哭丧脸,天塌了还有我顶在前面。”
兰姨惊讶打量梁稚,眼前年轻姑娘神情勇毅,哪里还是从前那个娇滴滴的富家千金。
梁稚回客厅,拿起茶几上那份报纸。头版头条,果真也是邓丽君去世的消息。
她在沙发上躺下来,拿报纸盖住脸,眼眶湿润。
想到八二年邓小姐在吉隆坡开演唱会,那时她才九岁,母亲也没去世。彼时华人世界,各个都是邓小姐的歌迷。
她呆望舞台上的邓小姐风华万千,芙蓉泣露的好嗓音,唱的是: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婚期定在一个月后。
这几日许多人进出梁家,都是筹备婚礼的工作人员,有人洒扫大宅,有人布置喜房,照婚庆旧俗,往门窗上张贴大红“囍”字。
仿佛为了“将功折罪”,古叔格外卖力。他小时候在柔城念过华文学校,成绩还颇为不错,如果不是家里实在贫穷,还能继续进修。他没有其余嗜好,唯独书法很见功底,家里的“囍”字与对联,都为他亲手所写。
屋里各处贴满洒了金箔的红纸,倒好像真有了喜庆的味道。
那日之后,楼问津却再未出现,只偶尔宝星过来交代工作。梁稚担心父亲,寝食不安,同宝星打听事情进度,宝星始终同一套答案,说楼总答应过的事,从来没有食言的先例。
午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大伯的第二个儿子,梁稚的二堂兄梁恩仲。
梁稚父亲梁廷昭,在兄弟四人之中排行老三,他脑子最为活泛,又肯吃苦,梁家企业由他一手缔造,自然也由他一手掌舵。
早些年,几个弟兄都在公司帮忙,但梁廷昭见他们各个任人唯亲,把公司搞得一团糟,便恩威并施地叫他们交出了实权,只在公司里占股分红——大抵也是当年的雷霆手段犯了众怒,才叫他们联合起来,同楼问津沆瀣一气。
而梁稚的二堂哥梁恩仲,虽然生活作风有些糜烂,但难得的是颇具才干之人,也就被梁廷昭委以重任,做了公司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这一回楼问津谋夺梁家产业,他正是楼问津的头号功臣。
梁恩仲进屋脱帽,还没说话,梁稚便抄起茶几上的花瓶砸过去。
梁恩仲一躲,花瓶落地。
“古叔!”梁稚高喊。
古叔正在储藏室里忙碌,闻声赶忙跑了出来。
“你这个管家是怎么当的,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也放他进梁家大门!”
古叔立即上前,拦在梁恩仲面前,朝门外做出个“请”手势:“二公子请回吧,家里正在做打扫,不便迎客。”
梁恩仲笑了笑:“我本意是想来瞧一瞧九妹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有什么可帮忙的,既然不欢迎我,我就不留在这儿讨九妹的嫌了。”
“我爸被关在警署那么久,你一次都没上门过,现在倒是跑过来装腔作势。”
“九妹何必这样义愤填膺,三叔落到这步田地,焉能说没有他自己刚愎自用、咎由自取的因素?”
梁稚怒目相对:“我爸或许对不起梁家所有人,但绝没有对不起你梁恩仲。你一笔烂赌账,是他替你还的。早知道这样,他当年就该让那些讨债的人一刀将你砍死,省得你现在恩将仇报!”
“三叔当年将所有弟兄排挤出公司,一人吃得盆满钵满,却不管弟兄死活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古叔!”梁稚不想再与他争执,“把他赶出去!”
梁恩仲退后一步,做个自觉告辞的模样,却也没有立即出去,而是目光在梁宅逡巡一圈,落在了那已经空了的博古架上,“从前便觉得,这好好的爱德华式建筑,却让三叔配一个中式的博古架,实在不伦不类。现在空了也好,正好丢了,也免得暴殄天物。”
“我自家的房子,我就是装成公共厕所,也轮不到你来插嘴!”
事已至此,梁稚也大致能够确定,讨债的人多半就是梁恩仲或是大伯家派来的人,目的就是为了霸占父亲的宅邸和收藏。
梁恩仲笑一笑,仿佛觉得她这人有些不识时务。随即转身离开了,那昂首阔步的模样,得意得叫人作呕。
梁稚烦得要死,抱臂往沙发上一坐,“古叔,那个丁宝星有没有手提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怎么还不到!”
古叔一贯担待梁稚,何况如今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所有人的生活压力都骤然地压在了她一个年轻姑娘肩上。
因此他很是耐心:“我去门口看一看,说的是两点半到,我想应该要到了。”
古叔叫来一个佣工打扫地上的碎花瓶,自己去了大门口,约莫五分钟,进来通报说宝星到了,车就停在门口。
梁稚拿上手包,走到大门口去。
没想到,路边停着的,却是她的那一部马赛地跑车,只是整个外观已然焕然一新。
梁稚拉开车门一坐上去,不待开口,宝星已积极邀功:“楼总叫人重新喷了漆,这桃红的颜色,不知道梁小姐喜不喜欢?”
那应当还是年前,梁稚开车出去兜风,回来时随口提了一句,说这酒红实在看腻了,回头一定找个时间,把车送去重新漆一漆,桃红色就很不错。那时梁廷昭在看报,插嘴道,桃红未免有些张扬。她扬扬下巴,说就要张扬。
宝星没有听见梁稚作声,转头看了一眼。
梁稚这才说道:“翻新了正好卖个好价钱。”
宝星:“……梁小姐要卖掉啊?”
“你有意见?”
宝星忙说:“这是梁小姐自己的车,自然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宝星此来,是接梁稚前去定制凤褂。
车开进夜兰亚丁,停在一栋五脚基前。从一扇隐蔽的狭窄小门上去,二楼是一间裁缝铺,手写楷书店招,只做熟人生意。店主红姐,三代传承的手艺,一柄剪刀使得出神入化。梁稚有时穿腻商场成衣,便会挑了料子请红姐量体裁衣。
店里花窗四合,开着冷气。红姐正在踩缝纫机,抬头看一眼,笑说:“请坐,等我车完这道裙边。”
梁稚自发进店,挪张藤椅坐下,望向还在门口张望的宝星:“这里没你的事了。”
宝星欠身笑说:“我就在楼下候着,梁小姐有事就叫我。”
店门半掩,缝纫机轧轧的声响里,红姐开口道:“梁家的事我听说了。”
桌上晾着豆蔻水,梁稚给自己倒了一杯,歪在椅里怏怏道:“《庇城晚报》那群记者没点正事,天天编派我现在过得如何凄惨。”
红姐打量她:“我看你好像不怎么狼狈。”
“那是狼狈的样子红姐没见到。”
裁缝店店面不大,四周墙面钉牢木板,层层叠叠堆满布料。红姐这里宛如百宝库,最不缺绫罗绸缎,从前她空闲过来,一挑就是一下午,今日却毫无兴致。
红姐捏U形剪剪去线头,“今天过来做新衣?”
梁稚顿一顿说:“来找红姐做凤褂。”
“你要跟沈家二少东家结婚了?”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红姐道喜的话都到嘴边,硬生生憋回。
“楼问津。”
红姐更惊讶,半晌才说:“这岂不是趁火打劫。”
楼问津其人,红姐自然是见过,从前常常是他开车载梁稚来店,清逸冷峻的年轻人,皮肤苍白,眉目深邃,若不是知晓他父母祖籍皆是浙江,还以为混了几分西洋血统。他话很少,梁稚挑了布料,裹上身对镜照看,转头问他好不好看,他睇上一眼,说好看,那语气听来总觉有三分敷衍。
个中缘由梁稚不愿再解释,红姐察言观色,也不多问,只说:“婚期什么时候?”
“下月十二号。”
“那可赶不及。”
“工艺很繁琐?”
“满绣的工艺,少说要一年的工期。”
“用不着那么麻烦。满绣不满绣的,也不过是件嫁衣。”
红姐打量梁稚:“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楼问津的意思?你结婚不穿满绣,我都替你委屈。”
梁稚一心只想早日完婚救出梁廷昭,哪里有多余心思咂摸委屈不委屈。
红姐说:“我记得梁夫人当年补办婚礼不是穿了一件褂皇?衣服还在吗?我替你改一改倒是来得及。”
梁稚毫不犹豫:“不行。”
梁稚父母结婚之时,梁廷昭只是个开面档的穷光蛋,两人在庄记酒家摆酒三桌,薄酬亲友,便算完婚。此后梁廷昭每每念及此事,总认为亏待了爱妻,发迹之后,特在结婚十周年之际,补办一场婚礼,请几十绣工,一年时间赶制一件龙凤裙褂,金线满织,溢彩流光。衣服锁在保险柜里,那时邱素因说,要传给女儿,出嫁时穿。
父母伉俪情深,而梁稚自知跟楼问津结婚只是一场交易,怎敢辱没母亲的一片心意。
没待红姐问为什么,梁稚说:“能穿就行,没什么可挑的。”
红姐望她一会儿,拿了软尺起身,“那你过来,我给你量体。”
梁稚抬臂,软尺环拢腰身,红姐低头读数,说:“怎么瘦了这么多。”
梁稚骤然鼻酸。
量体完毕,梁稚却不愿就此回去,家里进进出出都是人,待着心烦。
架子上挂着数件连衣裙,红姐说不是客制订单,是从店里淘来的二手货,送去干洗,刚刚取回来的。这也是红姐习惯,看到漂亮裙子,总要弄过来仔细研究剪裁工艺。
梁稚这一阵寝食不安,更无心情置办新衣。这几条裙子是八十年代的设计,相较于时下的流行风向别有风味。
她难得有兴致想试一试,结果一试就停不下来,这件喜欢,那件也喜欢。
选了又选,最后剩两条裙子,难以抉择。
红姐说二手不值几个钱,她若喜欢,这两件都送她便是。
梁稚望着穿衣镜转一个圈,“不可以。我还没有落魄到衣服都买不起的地步。”
她虽这样说,心里也清楚往常那样挥霍无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况且她还得给父亲备一笔路费,以防他离开庇城以后一时半刻找不到生计。
最后,梁稚只选了其中一件付账,交由红姐用纸袋打包。
离店之前,梁稚依依不舍地往换衣凳上再看一眼,那被她割爱的另一件长裙。
晚饭过后,梁宅终于清净。
梁稚去二楼卧室洗澡,经过房里的立式保险柜,一时顿步。
保险柜里只余些许名贵珠宝和稀有皮包,最里面装着一只大皮箱。梁稚一把提出,吹去灰尘,两手按住锁扣,顿一顿,将其按下。
满目辉煌,错彩镂金。
她怔忪伸手,小心翼翼轻抚繁密绣纹。端赏半晌,才将其放回,重新落锁。
洗完澡,梁稚瞥见试衣间地板上的纸袋,先不急换睡衣,取出袋里刚买的二手高定裙。
对镜自揽,颈项空空荡荡,要一条珍珠项链来配。
梁稚赤脚往外走,去取梳妆台首饰盒中的项链,甫一迈出衣帽间门,却被吓得生生刹住脚步——
床尾换鞋凳上坐着楼问津,穿一身白,两臂撑着膝盖,衬衫口袋里插着一架墨镜。
早先听宝星提过一句,说楼问津这几日同某位“树胶大王”出海去了。这人回来得神不知鬼不觉,进屋也悄没声息。
“谁让你进我房间。”梁稚拧眉。
楼问津平声说:“宾客名单叫人拟好了,你看一看。”
“我在问你为什么不经允许随便进我房间。”
楼问津抬眼望去。
她穿一条挂脖贴身连衣裙,下裙是白色蕾丝刺绣面料,上身则形似黑蝶振翅,领口缀一朵白色山茶花。
他识不清那些品牌,但知道山茶花是夏奈尔的标志之一,梁稚是他们店里的常客。
梁小姐一头墨色半湿长发拢在肩头,领口皮肤皙白,宛如冻牛乳。发梢滴水,正正好一滴砸在脚背上,她便似不由自主微蜷脚趾。
楼问津顺着瞥过去,瞧见她脚背苍白,脚趾上还残余些许斑驳的黑色指甲油。
那应当是她上个月涂的,就在梁宅的起居室里。那时他挨着沙发扶手而坐,低头细读一份文件,而身旁的梁稚为方便操作,脚掌自然地抵住了他大腿一侧。
午后天光热烈,黄铜钩钩住了半扇白色纱帘,被室内冷气吹得微微晃动。茶几上剩着她吃了一半的龙眼冰,她哼着歌,起床刚洗过的一头长发蓬松垂落,空气一股浓郁的茉莉香气。隔着长裤布料,尤能感知她脚掌温热。
他一眼也没往她脚上看,只死死盯住了文件上的字,生怕一不小心,方才看过的内容,就要从他脑子里溜走。
此时此刻,楼问津目光毫无狎昵,并不比观赏一樽白玉塑像更热切,相反,只能叫人品出冷淡的审视。
即便如此,梁稚仍觉得他视线所过之处,像被午后阳光晒灼过一样。
她捱不住,正欲发火赶人,楼问津总算开口,声音更淡:“你人都已经是我的,房间我还进不得?”
梁稚霎时脸涨得通红,愠怒、羞恼各种情绪争先恐后,偏偏一句有力的辩驳也想不出,半晌,也只憋出一句毫无威慑力的:“你给我滚出去!”
楼问津起身动作有种施施然的漫不经心,淡淡撂下一句:“下楼看名单。”便走出卧室,反手带上了门。
梁稚把浴巾往脏衣篮一扔,又气鼓鼓地将那竹筐踢了一脚,骂了几句,才觉解气。而她过往二十二年顺风顺水,哪里经历过这么可恨的事,想来想去,最难听的一句骂辞还是从兰姨那里听来的“骹川烂遘面(从屁股烂到脸)”,这话拿来讲楼问津最合适,他就是从头烂到脚、烂透了!
梁稚换了衣服,走出房间前,忽地瞥见床尾换衣凳上,楼问津似乎落下了一只牛皮纸袋。
疑惑走过去一瞧,那上头分明印着“红姐裁缝店”几个字,打开一看,里头竟装着下午在店里,被她割爱的另外那条连衣裙。
……是楼问津买下的?还是红姐差人送过来的?
梁稚抿唇,思索半刻,将裙子扔回纸袋,只当做没看见。
梁宅修建于八十年前,但因精心修缮维护,机能良好,更因几易其主,平添一些的生活痕迹,因此很具历史的韵味。
前任屋主做了大修,更换整套电气设备,宅子里一桌一凳呕心置办,既便利又典雅。梁廷昭接手之后只少做更改,大体保留原样。
客厅沙发旁一盏立式台灯,灯影煌煌,楼问津正坐在灯下看报。
梁稚去对面落座,楼问津抬眼,往茶几上一瞥。
梁稚顺着他目光瞧去,上面放着四折的宾客名册,翻开来第一眼,排在第一位的便是:沈惟慈。
梁稚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楼问津看向她,仿佛不明白她这句话。
“把沈惟慈放第一个,你故意的?”
“你和沈兄青梅竹马,第一个自然要请他。”
梁沈两家当年一同来南洋闯荡,二十余载同气连枝,同舟共济。
梁稚同沈惟慈自小一起长大,沈长她五岁,是兄长,亦是青梅竹马。
梁廷昭连州长都瞧不上,正是因为相中了沈惟慈做东床快婿。沈惟慈长相、学识与家世,样样出挑,温润沉静的性子,又正好刹得住梁稚的骄纵。
因此,这些年梁沈两家虽未明说,但基本默许了这桩姻缘。
梁稚心中不忿,只觉他这行径纯粹是耀武扬威,颇有些小人嘴脸。
楼问津仿佛洞明她此刻所想:“出事以后,你第一个找的是谁?”
梁稚咬了一下唇。
楼问津不看她,将《南洋商报》徐徐翻过一页,“我猜一定是沈惟慈。以梁沈两家的关系,沈家本该义不容辞。甚至,沈惟慈也未尝不能这时候娶你……”
“你以为人人要像你趁人之危。”
梁稚自然是找过沈惟慈,可沈惟慈从医,对政治经济都一窍不通,沈家家业一贯是由其兄长打理。偏偏这一阵沈母做心脏手术,沈父连同沈家大哥都在香港陪同。
楼问津并不反驳,“看名单吧。”
“这场婚姻只是你的表演,要请什么观众,你早有决断,还假惺惺让我看做什么。”梁稚起身。
身后楼问津平声静气地说:“既然你不满意沈兄做宾客,那只好我请他做伴郎了。”
梁稚脚步一顿。
她这些年为试探楼问津的反应,不止一次扬言以后嫁给沈惟慈,婚礼定要请楼问津做沈惟慈的伴郎。
楼问津好似故意要叫她难堪。
可她偏偏不如他所愿。
“随你。”梁稚下巴一扬。
沈惟慈其人,便似四十摄氏度温开水,人如其名的温和优柔。
庇城炎热,而梁稚又偏爱喝冰,沈惟慈从来不是她的那杯茶。
楼问津想拿嫁不成沈惟慈一事气她,恐怕是错算了人心。
梁稚转身上楼,行至一半,外头忽然响起电铃声。
她停了一停,等兰姨接通门禁通话,里头传来几分失真的声音自报家门,说是周宣,找梁小姐有事汇报。
梁稚叫兰姨把门打开,自己下楼,又回到了客厅里坐下。
楼问津这时从报纸上抬起目光,睨了她一眼。
片刻,周宣从门口走了进来。他似是刚刚下班,身上还穿着警服,深蓝短袖制服,衬得人很是英挺。
周宣似是没料到楼问津也在,稍顿了顿,才笑着同两人打声招呼。
梁稚指一指对面沙发,叫周宣落座,又让兰姨倒一壶水过来。
“周警官有什么事吗?”梁稚问道。
“划破梁小姐你跑车的人,今天抓到了……”说话间,周宣不作声色地打量了梁稚一眼,她穿的是条居家式的白色连身裙,棉麻质地,一头蓬松蜷曲的墨色长发自然垂落,明明是最素净的打扮,端坐在那里的样子,却明艳得叫人不敢多看一眼。“看梁小姐你要不要起诉,一般这种损坏私人财产的,也就判个照价赔偿,人是不会关进去的。”
梁稚现在自然没什么闲心就这么一桩小事跟人打官司,就说:“你叫他赔我两千块重新喷漆,这件事就算了。”
周宣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这里面有三千。”
梁稚有些不悦:“……周警官劝我私了,是因为已提前跟那边达成了一致?”
周宣忙说:“我不过跟他说,叫他拿三千块来,我替他登门致歉,看梁小姐你接不接受。只是没想到,梁小姐这样干脆爽利。如果梁小姐你打算打官司,这钱我自然就不会拿出来了。”
梁稚说:“是我误会了。”
周宣说:“不不,是我没有提前解释清楚。”
楼问津冷眼瞧着这两人互相道歉,忽平声说道:“周警官审过了吗,这人什么来历。”
周宣看向楼问津,从他听似平淡不过的语气里,品出一丝敌意。他笑了笑,说道:“当然审过了。就是专门帮大耳窿讨债的,平常也干些小偷小摸、敲诈勒索的脏活儿。问他是谁指使,他说他们只听老大吩咐办事,从来不打听背后的人。”
“法庭可以不去,临时班房总不能不蹲。那车是梁小姐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对她很有纪念意义。我想,周警官治下严谨,一定会替梁小姐主持公道,不会叫人收了钱就直接放人。”楼问津不紧不慢地说道。
周宣在心里骂了一句。最近庇城最热话题便是楼问津以怨报德,谋夺梁家企业一事,话题中心的人物,自然不乏真本事。但今日见了面,打了交道,才知这人确实难缠。
警署什么风气,他清楚得很,而显然楼问津也深谙此道。他家底殷实,不在意三瓜两枣的“孝敬”,也不屑于此,但不能拦着旁人以此补贴荷包——警署待遇一般,基层警员更是只能勉强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