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姐,我现在就跟同事一起过来,跟你待在一起,以防对面再?打电话过来。”
梁稚说了声“好”。
一旁的挂钟滴答走时,催命符一般。
她不敢赌沈惟彰不会动?手,他现在跌到谷底,或许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片刻,梁稚把心一横,把电话打到了宝星那里去。
宝星:“梁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楼问津现在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你打得通他的电话吗?”
“自然是能的。不过楼总交代过我,没?什么要紧事不要打扰他。梁小姐你找楼总有事?不若你自己亲自联系他?他的手提电话号码是……”
“没?。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因为,他的巴朗刀还在我这里……”
“哦。楼总提前跟我说过,那刀就送给你了。如果你觉得碍事,随意处理了就是。”
梁稚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直接把听筒给撂下了。
古叔望向梁稚:“九小姐,你……不准备打这个电话吗?”
“这是我和沈惟彰之间的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梁稚心乱如麻,起身走往起居室,兰姨欲跟过来,她说:“你们让我静一静。”
梁稚关上?起居室的门,垂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原本以为,与楼问津的纠葛,已?经是彻底结束了,可为什么现实?还要无休止地把她丢到这么两难的境地里去?
照理说,实?则楼问津已?经不欠梁家什么了,股份是他自己拿钱暗中收购的,如今却愿无偿让渡。不单如此?,那套宅子抵出?去,也够公司好些年的净收益。
梁廷昭的生?死,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留了沈惟茵和沈惟彰一条生?路,又?将梁家产业完璧归赵,再?有沈惟彰所说的派遣保镖暗中保护……
从前她或许不信,但她现在不得不相信。
或许,她真是楼问津的软肋。
那么,她就更不应当去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电话忽然“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梁稚吓了一跳,急忙接起。
她以为是沈惟彰,可那里头的声音,叫她心头一跳:“阿九。”
梁稚咬了咬唇,没?有作声。
楼问津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刚刚和沈惟彰通了电话,我马上?出?发回庇城,与他会面。”
“……谁告诉你的?”
“古叔。你不要怪他。当年我是走了他的门路进的梁家,他一直自责,当然希望这件事有个善终。”
“这和你没?关系!”
“沈惟彰不过是希望我能说服章家收购恒康,我与他见一面就是。你先联系警方,到时候见面,我会先拖住他,你叫警方相机行事。他要是想全身而退,就不敢伤你父亲……阿九?你在听吗?”
梁稚抬手蒙住了眼睛,哽咽着“嗯”了一声。
那端沉默下去,片刻,才轻叹一声:“别哭。”
“……你不必回来,这是我跟沈惟彰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
“你的事,怎么可能跟我没?关系?”
“楼问津……”
“嗯?”
她说不出?话来。
而楼问津也不追问,只是陪着她沉默下去。
好似,在这样的沉默里,他们才能有片刻的不论爱恨。
四小时后,楼问津抵达庇城。他自狮城过来,所以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黄警官带领周宣,并数名防暴警察,已?在峇都乌蛮码头附近的一间汽配仓库外面待命。
楼问津一露面,黄警官便?立马上?前,同他交代会面的注意事项。
楼问津一边听着,一边将视线越过去,瞧向警车旁边,站在沈惟慈身侧的梁稚。暗沉沉的夜色里,她脸色有些惨白。她也正在望着他,神?情复杂,可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里,情绪全然无法掩饰,只有担忧。
交代完毕,黄警官便?拍一拍楼问津的肩膀,“可以进去了。”
楼问津点点头。
梁稚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半步,楼问津目光便?立即向她看了过来。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也不过十来天的时间,他怎么憔悴成了这个样子,从前合身的白色衬衫,而今穿在他身上?,只显得身形格外清癯嶙峋,脸色也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望着她,稍稍地颔了颔首,仿佛是在安慰她不必担心的意思。
而后,他便?收回目光,朝着仓库大门走去。
卷帘门半开,楼问津弯腰,从下方钻了进去。
扑面一股浓重的机油的气息,返潮的水泥地面,散布着各种轴承与零件。
楼问津抬眼,往仓库最?里面望去,梁廷昭嘴里塞着抹布,正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一张油毡布上?。
旁边的凳子上?,蜷坐着沈惟彰。
再?不是那样风度翩翩的酒店大亨,两颊凹陷,胡子拉碴,抬头时,眉眼乌沉,没?有半点生?气。
他双臂搭在膝盖上?,手里拿着一支仿佛是勃朗宁的小口径手枪。
楼问津瞧了瞧那支手枪,神?情仍是淡定,“沈惟彰,我已?经依照约定……”
沈惟彰抬头,而后毫不迟疑地举起了手枪。
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站在父亲打下的地基上?,一步一步成就了庇城沈家的辉煌事业。
而今债台高筑,父亲瘫痪,事业一败涂地。
还有什么可回旋的余地?
他不是来谈判的。
他只想要楼问津拿命来偿。
门口警察鱼贯而入,几支枪口对准沈惟彰:“把枪放下!”
沈惟彰恍若未闻,只将枪口对准已?然倒地的楼问津,再?次扣动?扳机。
周宣手中的瓦尔特P99半自动?手枪,子弹先一步出?膛,直接击中了沈惟彰的右肩。
他身形一歪,手枪也自手中滑落。
仓库里接连两声枪响,震碎夜晚,惊得梁稚心脏一停。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冲过去,突破了身旁警员的阻拦,飞快地跑进了仓库。
她一眼看见仰躺在地上?的楼问津,大股鲜血正从肩锁区喷薄而出?,染透了身上?的白色衬衫。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嘶喊:“……快打999!”
身体也仿佛不由自己控制,径直向着楼问津跑去。
周宣伸臂,猛地将她一搂,“梁小姐,你最?好不要碰他,以免碰到弹片,伤及动?脉,引发大出?血。”
梁稚动?作一停。
一旁的警员拨通了急救电话,请医院派遣救护车过来。
梁稚也便?暂时放弃了挣扎。
周宣见她冷静了一些,把手松开,“……你,你过去看看吧,别碰他就是。”
梁稚跌撞走过去,“噗通”跪倒在楼问津身旁。
她手伸出?去,却不敢去碰他分毫,只颤抖地悬在半空,“楼……楼问津……”
楼问津把头偏了过来,望住她,他想要开口,却觉发声十分艰难,便?只微微地扯了扯嘴角。
……这种时候,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在等?待救护车赶到的时间里,沈惟慈简单做了伤口包裹和止血处理。
随后救护车抵达,两名伤员,并梁稚和沈惟慈两名家属,一同登上?救护车,去往医院。
医院紧急安排两台手术,取出?子弹,清创与修复之后,送回病房。
梁稚把病房蓝色的窗帘拉满,坐回到床边,碰了碰昏睡的楼问津尚在输液的手背,很有些凉,于是拉开被子仔细的掖了掖,避免碰及针头。
古叔来了一趟,要同她换班,她不让,古叔也就只能由她了。
梁廷昭去了一趟警局做笔录,而后便?回了梁宅。因连日惶惶不定,今天又?受惊吓,精神?不济,已?经睡过去了,说等?明天白天,父女再?碰头详谈。
过度的精神?紧绷过后,只剩脱力的疲乏。
仓库里,那摊自他伤口流出?的鲜血,仿佛还在她眼前。
只是回想,都觉得心有余悸——恐怕上?天是在惩罚她不知珍惜机会,上?次他与死亡擦身而过,她就应当对他和盘托出?。
她无法想象,倘若那子弹再?偏两分,她要怎么办……
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从见他第一面时就喜欢他了。
梁稚把头埋下去,深深吸气。
之所以不叫旁人?陪护,正是因为,她要守着楼问津醒来,第一时间告诉他。
管他会做何反应,管他们究竟有没?有将来。
半夜的病房极为安静。
楼问津睁眼,听见细微的滴答声响,似乎是运作中的心率监控仪。
脚有些麻,他试着抬了一下,似有什么压迫其上?,偏头往脚头看去,才发现是梁稚趴在了那里。
旁边就有陪护床,也不知她为什么要局促在这一处。
楼问津犹豫是否要将她叫醒,想了想还是作罢。
大约术中的麻醉已?经彻底失效,此?刻左侧肩锁处传来极为清晰的痛感,一阵过后,松缓一些,又?再?度袭来。
奇怪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能因为伏在脚边的那个人?。她手臂隔着被单搭在了他的脚上?,那压出?来的麻木感,也叫他不舍放弃。
过去这十天,他一人?待在狮城那并未退租的公寓里,过着温书?、睡觉,离群索居的生?活,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有机会与她见面。
两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大约上?天还没?那样急着要收走他这条命。
留着他,总要他亲眼见证——她看见他中弹,害怕得六神?无主;他扯出?一个微笑?之后,她陡然哭得不能自抑;此?刻,又?愿意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大抵在她心里,他终究不是毫无分量。
一想到这一点,他竟又?不知死活地期待了起来。
实?在疲惫,这清醒没?有维持多?久,就又?睡了过去。
清晨六点,古叔再?度来到病房。
梁稚趴着睡了两个小时,浑身酸痛,但还是不肯撤离。
古叔劝她:“楼问津多?半还要一会儿再?醒,你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吃完早餐再?过来,岂不是刚好?我替你守在这里,他一醒,我就给你打电话。过来也不过十五分钟,耽误不了什么事。”
别的没?什么,只是昨晚没?有洗澡,自己这微微泛酸的衣服,确实?必须换了。
梁稚答应下来,临走前一再?嘱咐古叔,一定要记得给她打电话。
梁稚走了没?多?久,梁廷昭从另一端的走廊走了过来,推门进了病房。
古叔立在一旁,“头家……”
“你把他叫醒吧。”
古叔犹豫一瞬,伸手,轻轻推了推楼问津的肩膀。
楼问津倏然睁眼,目光缓慢聚焦,等?瞧见站在门口的梁廷昭,立时凝住了神?情。
古叔适时地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梁廷昭看着病床上?神?情冰冷的年轻人?,嗫嚅许久,才将这话问出?口:“……你是不是,本不姓楼?”
“看来你终于猜到了。楼是我外祖母的姓。至于我父亲——”
楼问津盯住他,目光如雪刃锋利:“他姓戚。”
梁廷昭瞳孔一张,脚底发软,几乎立即要跌下去。
“……你是戚平海的儿子?”梁廷昭下意识摇头, “不……这不可能……”
楼问津目光沉冷:“你当年伙同沈康介把结拜兄弟推下船的时候,就应当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梁廷昭面色惨白, 汗出?如浆, “当时, 当时并没有听说……你是遗腹子?”
“不错。”
梁廷昭后退一步,紧紧抓住了一旁陪护床床尾的栏杆, 若非如此,他非得直接跪下去不可。
“原本你应当在牢房里?蹲完下半辈子,你应该感谢自己生了一个有情有义的……”
楼问津话未说完, 便听“嗙”的一声, 病房门?猛地?被推开。
梁稚面如土色, 身后是似乎阻拦未及一脸慌张的古叔。
楼问津一惊,“阿九……”
梁稚并不看他,直接朝向梁廷昭:“爸,楼问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梁廷昭张口, 喉咙里?却仿佛生吞了一块红烫烙铁, 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回答我!”梁稚几乎将一口牙咬碎,“……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和沈伯, 你们……”
“阿九……当时……当时我一时鬼迷心窍……我也没想到?……”
梁稚极力瞪大了眼睛, 眼泪还是忍不住滚下来, “……你把?这件事?, 从头到?尾跟我说清楚。”
“阿九。”出?声的是楼问津,他想坐起身, 可稍一用力, 那伤口便痛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只得喘一口气, 仍旧认命地?躺下,等那一阵神经?撕裂的痛感过去,“……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
“这怎么可能和我没有关?系?”眼泪大颗地?从她惨白的面颊上滚落,她向着病床上的人看了一眼,却在即将对上他的视线之时,又仓皇地?移开,“……我总要?知道,我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自己养出?来的女儿,梁廷昭比谁都清楚,她性格究竟有多执拗,她今天不知晓真相,一定不可能罢休。
而?当着楼问津的面,那便与忏悔无异了。
过了许久,他闭了闭眼,“六三年,我从老家漳州出?发……”
楼问津忍痛低喝:“你闭嘴!”
梁稚却说:“爸,你继续说。”
楼问津目光望向她,低声开口,声调里?几有恳求的意思:“阿九……”
梁稚看他一眼,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而?后盯住梁廷昭:“继续。”
六三年,梁廷昭从漳州老家出?发,自泉州港登船,前往南洋投奔远房亲戚。
彼时船行速度较慢,时速不过十来节,需得耗费一周,才能抵达目的地?。船上娱乐项目有限,只有棋牌室二十四小时开放,梁廷昭消磨在茶烟缭绕的棋牌室里?,认识了两位同样?打发时间的牌友,戚平海和沈康介。
三人互有输赢,脾性投契,相见恨晚。
一周后,船在庇城的海珠屿靠岸,附近不远处便是无人不晓的大伯公庙。三位年轻人效仿庙里?供奉的张理、丘兆进、马福春三位先辈,磕头跪拜,义结金兰,沈康介为大哥,梁廷昭为二哥,戚平海为三弟。
三人约定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沈康介豪爽,梁廷昭谨慎,戚平海聪敏,三人优势互补,守望相助。
但彼时时局并不好,三人缺乏根基,忙碌整年,也不过堪堪糊口。
后来戚平海在工作中识得一位茶叶商人,因看中他头脑灵活,邀他做个账房管事?,一道出?海贩茶。
戚平海邀请沈康介与梁廷昭共同入伙,但彼时沈康介妻子刚刚怀有身孕,而?梁廷昭谨小慎微,没有沈康介领头,不敢轻易冒险。
戚平海只得离开庇岛,自己独谋出?路。
此后两年,沈康介与梁廷昭求财心切,误信损友,将全部身家投入彼时尚算新鲜产物的股票市场,结果亏得底裤不剩。
为躲债主?,两人不得不暂离庇城,乘船前往砂拉越,去往胡椒园做工。
船经?过马六甲海峡,沿途停靠马六甲、狮城、山口洋和古晋。
在船只驶离马六甲,前往狮城的途中,梁沈两人,竟在甲板上偶遇已然三年未见的戚平海。
戚平海早已不是当年的穷酸样?,穿得一身挺括西装,戴一块劳力士手?表,手?里?拿着香槟酒杯。旁人与他谈笑风生,称的是“戚总”。
故人重逢,戚平海自是喜不自胜,称自己刚从马六甲结完货款,送到?狮城的茶庄之后,便打算回一趟庇城。
海上突降大雨,甲板上不便逗留,戚平海便邀梁、沈去他的舱室里?小坐。
豪华宽敞的单人特等舱,带小号起居室与浴室,浴室里?配有擦得锃光瓦亮的陶瓷浴缸。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高床软枕雪白漂亮,一旁小号冰箱里?装满洋酒软饮,尽可开怀畅饮。
与他们十来人挤在一起,闷热、肮脏、又酸臭的末等舱,全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三人叙旧,喝至半醉。深夜,梁沈二人离开戚平海的房间。
沈康介拉着梁廷昭去船尾吹风醒酒,一边问他,可有看见进门?时,戚平海随手?掩上的那只皮箱?
梁廷昭说,没有看见。
沈康介眼里?放光,说他看得真真切切,那箱子,一半美钞、一半金条。
梁廷昭语气含酸,说三弟如今真是出?人头地?了。
沈康介说:可我们方才在他那儿坐了半天,他一句也没提,往后要?带我们发财的事?。他是出?人头地?了,可也把?当年我们结拜的誓言丢到?脑后了。
梁廷昭说:三弟当年拉过我们入伙,是我们没有答应。
沈康介说:今时往日自然不同。
梁廷昭说:我们可以去求一求三弟。想来只是骤然见面,聊旁的事?情聊得开心,还没来得及提发财的事?。三弟若是知道我们负债,又怎会袖手?旁观?
沈康介说:求?莫非他自己挣下的家财,还会与我们平分??他即便答应,我们也只剩下给他做小弟的份儿。难道以后要?给他做低伏小吗?
梁廷昭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没主?意了,便问:那么,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沈康介抽完了一支烟,说:你去把?戚平海请来,我有话对他说。
梁廷昭遵照吩咐,重回到?特等舱室,把?正欲睡下的戚平海叫了出?来。
戚平海到?了船尾,问找他何事?,沈康介一言不发,猛地?把?身后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麻袋,往戚平海头上一套,又两记直拳,猝不及防地?揍得他紧捂腹部,痛得栽倒在地?,除了低声哀嚎,再也无力高喊。
沈康介拿过一块臭抹布,塞进戚平海口中,再抽出?皮带,扎紧麻袋,而?后干脆利落地?摘下他身上的宝石戒指、劳力士手?表和金领带夹,再摸出?口袋里?的特等舱房卡,揣进自己荷包。最后,他直接把?人一扛,从栏杆上方丢了下去。
雨后起了大雾,深夜海水黑沉,套了麻袋的人掉下去,溅起的一点水花,立即被船尾的浪花盖住。
一点声息也没有发出?。
“……后来,沈康介去头等舱室取了那只皮箱,撬开以后,把?里?头的美金和金条,与我七三分?账。我们在狮城下了船,重新回到?庇城,拿着那些钱,偿清了债务,又各自盘下了一摊生意……”梁廷昭后背被汗浸透,头重重地?垂下去,丝毫不敢抬起来看梁稚一眼,“我本来以为,船上发生的事?情,无人知晓……”
楼问津冷笑一声,“专门?服务特等舱室的一位侍应生,因为值班打瞌睡,打算去船尾吹风清醒,恰好目击了全部过程。不过事?情与他无关?,他不敢擅惹是非,怕被你二人打击报复,所以只在狮城下船之后,根据父亲登船时登记的住址信息,叫人给我母亲送了一封信,详述事?情经?过。那时我母亲刚刚得知自己怀孕,正在家里?翘首等待我父亲回家,好分?享这个喜讯。谁知,等来的却是我父亲的噩耗……”
梁稚一时间只希望也有人能朝着她心脏开上一枪,这样?她就不必承受这样?的痛苦与折磨。
“你母亲现在……”
楼问津瞥了梁廷昭一眼,“你不知道?”
“……那天以后,我和沈康介约定,彼此再不提起,就当从未发生过,所以我也没有再去打听……”
“她被沈康介害死了。”
楼问津母亲罗沅君,以极大的毅力熬到?了次年六月,生产以后,等到?小孩刚满半岁,便决定想办法惩处凶手?。
可她深居闺中,社会经?验严重不足,以为那船是从庇城出?发,便归庇城管辖。
她前往庇城的警署报警,却不知沈康介为方便做生意,时常孝敬,早就与警署一个鼻孔出?气。
她前脚刚走出?警署大门?,后脚那通风报信的电话就打到?了沈康介的家里?去。警察以为不过是沈康介养在外头的哪位细姨争风吃醋,蓄意地?给他惹麻烦,全然没有当一回事?。
沈康介接到?消息,却惊得一身冷汗。他自知绝不能让罗沅君活着回去,因此很快地?将人锁定,到?了夜里?,把?人一绑,塞住嘴,装进麻袋里?,又绑上几块大石,趁着夜间无人,把?渔船开到?海峡正中,把?麻袋一扔。同样?的手?法,同样?处理得无声无息。
——这些事?,是前一阵楼问津与沈康介会面,从他口中得知。
罗沅君知道自己此去生死难料,便将孩子托付给了同乡的葛振波——她明白他曾经?对自己有过情谊,一定会善待这个孩子。
临行前,葛振波让她给孩子取个名?字。
她想了想说,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就叫问津吧。
罗沅君去了庇城,没再归来,自此人间蒸发。
葛振波没有别?的本事?,只有拳头好使,他带着孩子在沈家附近潜伏过一阵,可始终没有找到?动手?的机会。此时沈康介在庇城已然崭露头角,葛振波明白敌人远比他以为得强大,不是靠他三两拳头就能解决的。
不得已,他只好带着小孩回了巴生。
往后,沈家和梁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难以接近其人。
想来,报仇一事?,只能从长计议,于是未免引人注意,他将小孩改姓了罗沅君母亲的楼姓。
一直到?楼问津长到?十五岁,他在一场车祸中丧命。
再也没有替心爱女人手?刃敌人的机会。
楼问津接下了复仇的接力棒,辍学离开巴生,丰满羽翼,直到?十九岁那年,做好一切准备,潜入梁家,拉开故事?的序幕。
听到?罗沅君葬身鱼腹一节时,梁廷昭已经?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他见过罗沅君的相片。
还是初初登船的时候,棋牌室里?烟雾缭绕,年轻的戚平海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羞涩地?跟人分?享,说这是他的心上人,等他出?人头地?了,便去接她过来,与他成婚。
现在想来,他初见楼问津就觉得面善,是因为楼问津与那张照片里?的人,有七八分?的肖似。
那实在是一个美人,彼时照片在牌桌上传看,大家都看得呆呆的,直骂戚平海,这小子可真是有福气。
梁稚泪眼朦胧,想去瞧一瞧此刻病床上楼问津的表情,却又不敢。
而?此刻跪伏在地?,不知因为愧疚还是恐惧,而?涕泗横流的父亲,叫她既陌生,又害怕,更有克制不住的恶心。
——他本可以在沈康介作恶的时候出?手?阻止,可他没有;事?后,也可第?一时间报警作证,可他也没有。
他虽然没有亲自动手?,可收了三成的封口费,包庇了这桩骇人听闻的恶行,与亲自动手?,也不过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分?别?罢了。
而?楼问津,却因为她,宽容了这样?懦弱而?龌龊的一个人,还身负重伤。
她怎么办……她该怎么继续面对他。
梁稚脸色越发惨白,她下意识退后,想跑。
这样?,不管是面目全非的父亲,还是无颜以对的爱人,都不必面对了。
“阿九!”楼问津赫然出?声。
梁稚脚步一顿,神色凄惶地?朝着病床上望去。
楼问津艰难地?伸出?手?,“……你过来。”
梁稚摇头。
“你过来。”楼问津额头直冒冷汗,“……你想丢下我吗?”
“我……”
楼问津望定她,目光无比的坚定。
梁稚仿佛身不由己地?,朝着他走过去。
走到?了床边,她近距离瞧见楼问津的脸,却豁然惊醒,急忙退后。
手?被一把?抓住。
紧跟着楼问津发出?倒吸凉气的“嘶”声。
梁稚心脏停跳,急忙朝他弯腰,环住他的后背,小心翼翼地?把?他按回去。再手?忙脚乱地?解他病号服的纽扣,瞧那纱布有没有渗血。
不知不觉,眼泪就砸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让我走,我现在痛苦得要?死……”梁稚哽咽。
“痛苦就对了。”楼问津偏过头,睫毛垂落,苍白的脸颊挨上了她的手?背,“这是你欠我的,阿九。”
梁稚默立片刻, 把?手?抽回,倒退半步,在床边凳子上坐下, 埋下头去。
那哭声好像恨不得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楼问津闭眼, “古叔……”
古叔也是全程惊骇, 这时反应过来,立马蹲下身, 搀起梁廷昭,先行带离病房。
房间安静下来,只有清晨的熹光, 透过淡蓝色玻璃窗投落在水泥灰的地?板上。
清白无辜, 毫无暖意。
梁稚浑身颤抖, 她感觉到楼问津抬手?按住了她的脑袋,轻抚,无声安慰。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 从前楼问津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样了解你?父亲。」
「梁廷昭何德何能, 值得你?这样为他牺牲。」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坏人, 那么只能你?父亲是坏人。」
「我从来也不?需要你?的原谅。」
「如?果恨我会让你?好受一些, 你?还是恨我吧。」
他甘愿隐瞒到底, 是不?是就是知道, 这些真?相对于一个自小?敬爱父亲的孩子而言,会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
“……楼问津,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宽容?”梁稚哽咽着问道。
“你?以为我不?想对你?苛刻吗, 阿九?那时我闭门?不?见,正是因为我知道, 一见到你?我必然会心软。你?求到我的头上,我想,这样也好,羞辱惩罚仇家的女儿,也不?失为一种?报复……”
所谓羞辱,是口头讥讽,或是试婚纱的时候,刻意地?把?她晾在一旁。
所谓惩罚,是码头相送,叫他们?父女相隔咫尺却不?能相见。
那时她觉得天都要塌了的事,现在看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比不?上梁廷昭对戚平海犯下的万分之一。
更不?要说后来,他为了她一再退让,允许她写信,又为她拿来回信;放过了沈惟慈和沈惟茵,放弃了再度追捕梁廷昭;又为了怕她伤心,回应了沈惟彰的威胁,中弹重?伤,与死亡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