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种?种?……种?种?对她俯首称臣的细节。
他仿佛是把?她当做神明来供奉。
可是什么样的神明,出生时,血液里就自带原罪?
重?伤未愈,又加之情绪起落,使放得楼问津的声气很是虚弱:“……但我见不?得你?有一点痛苦,所以后来便?认命了。如?果注定只能辜负,至少我没有辜负过你?。”
他结婚时宣誓过的。
梁稚哭得无法自抑,“……我对你?这么坏,你?却要做圣人……那我怎么办?我这条命赔给你?都不?足够。”
“阿九,你?不?欠我。冤有头债有主。”
可他方才还说,那是她欠他的。她比谁都知道,说不?欠,才是他的真?心话。
“哪有这样的好事,我享受了一切的锦衣玉食,却不?承担一丁点的罪责?”
楼问津沉默一霎,“那么,你?是想……”
梁稚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怎么做……”
楼问津又是沉默。
许久,他把?眼睛闭上,哑声说:“我已经彻底是个不?孝的人了,如?果你?……那我什么也不?剩下。”
这话,简直有摇尾乞怜的意思了,换作从前,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梁稚没有作声,只从床边不?断传来痛苦而压抑的饮泣。
片刻,病房门?被敲响,护士过来查房,做每日常规检查。
梁稚立即抹了一把?脸,起身站到一旁去。
“阿九,帮我把?宝星叫来,你?回去休息吧。”楼问津转过头,不?再看她。
待护士查完房,梁稚拿出手?提电话,给宝星拨了一个电话。
梁稚面颊刺痛,所有情绪渐有了一种?麻木的感觉,“……当年那位目击真?相的侍应生,还能找到吗?”
“他前些年患病去世了。不?然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梁稚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楼问津也不?再说话,把?眼睛闭了起来,许久没有动静,似乎是精力不?支睡着了。
约莫只过了二十分钟,宝星便?匆忙赶到,推门?一看自是惊讶,梁稚木然地?交代?了看护事项,便?先行离开,说等一阵再过来。
梁稚走出病房,反手?带上房门?的一瞬间,病床上的楼问津缓缓地?睁开眼睛。
宝星忙问:“……楼总你?怎么醒了?我吵到你?了?”
“你?现在是吵到我了。”
宝星立马闭嘴。
头痛欲裂,睡不?着。
楼问津睁眼,无声地?盯着天花板。
离开医院,梁稚径直回了梁宅。
梁廷昭木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仿佛魂魄已被抽走。
梁稚远远站着,注视着他,她试图回想一些往日相处的温馨场景来缓解那种?恶心的异样感,可是怎么也做不?到了。
他不?再是那个慈爱宽容的父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华的梁老板,而是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不?可名状的东西。
“……你?去自首吧。”
梁廷昭霍然抬头。
梁稚紧抿着唇,神情倔强。
“阿九,我会坐牢……”
“你?们?的所做作为,不?应该吗?梁稚咬紧牙关,“……如?果当时你?就揭发沈康介,楼问津的妈妈也不?会枉死。两条人命摆在你?面前,你?怎么做得到无动于衷?”
梁廷昭脑袋重?重?地?垂下去,仿佛已然戴上了沉重?的脖枷。
“爸,你?从小?教?我为人处世光明磊落,不?能到你?这里就不?作数了……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过了许久,梁廷昭终于说道:“……我去自首。”
梁稚退后一步,后背挨住了沙发扶手?,缓慢地?滑坐下去。
好像已被抽空,仅剩一张皮囊,可即便?如?此,那痛苦还是万千针扎似的密不?透风。
梁稚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机械地?往口中塞完了两片面包,就又去了医院。
到时输液的玻璃药瓶已经挂上,楼问津沉沉睡去。
宝星说楼问津因为头痛而睡不?着觉,叫医生开了半片含安定成分的药片。
“我刚刚去楼上打听?了一下,护士台的人说,那个沈惟彰好像也已经脱离危险了,不?过警察一直看着他,说是一出院就要送进临时班房去。”
梁稚“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问:“沈惟慈还在吗?”
“在。”
“宝星麻烦你?照看片刻,我去找沈惟慈说两句话。”
“楼总都这样了,梁小?姐你?还要去找他啊。”
“……”
梁稚毫不?怀疑宝星有这样的能力:一个当天执行的死刑犯,都能被他逗得笑出两声。
楼上是周宣的两位同事在看管,梁稚说明来意之后,他们?把?沈惟慈叫了出来。
两人穿过走廊,走到了最顶端的窗边。
梁稚花了十来分钟时间,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给了沈惟慈,她说得很乱,几番语无伦次,仿佛自己发泄居多,不?管沈惟慈听?不?听?得懂。
沈惟慈自然是听?懂了,他后退一步背靠窗台借力,那表情是与她最初如?出一辙的震惊和恍惚,“……我,我从不?知道……”
梁稚没有作声,她等着沈惟慈把?这件往事稍作消化。
沈惟慈仿佛挨了一闷棍,迟迟是懵了的状态,他自是痛苦极了,可最痛苦的是,作为加害者那一方的既得利益者,他连痛苦都没了立场。
“维恩,你?回去劝你?父亲自首吧。”
过了一会儿,沈惟慈艰涩地?说道:“……我会的。”
梁稚转过身去,瞧着窗外,声音轻轻的:“维恩……我从知道真?相开始,就有一个念头没有办法停下来——如?果没有这件事,是不?是……我、你?、楼问津,我们?三个人会一起长?大。”
梁稚执意要在病房陪护,谁劝也无用。
楼问津自然明白,她多少是想做一些事情,来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可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又宁愿她不?要待在跟前,甚至几度差一点佯装发火把?她赶走。
梁廷昭去自首了,一桩骇人听?闻的陈年旧案被翻了出来,沈康介被控制,沈家诸人也都轮番被叫去警署问话。
在警方的连番审问之下,沈康介终于松口,交代?了所有的犯罪事实。
与此同时,沈惟彰谋杀未遂,并非法持枪一案,也在其出院以后,进入审理流程。
楼问津差不?多同一时间出院,回到了科林顿道的宅子里“借住”休养。
梁稚白天去一趟公司,处理完事情便?去楼问津那里。
两个人待在同一屋檐下,却几乎不?作深入的交谈,气氛格外的压抑而沉默。
庇城晴日居多,雨天很少,今日却难得下了雨。
雨水浇得草木一片浓绿,又穿透了玻璃窗蔓延到室内。
楼问津就坐在这一片浓荫之下阅读,手?里的书,却半天也翻不?过一页。
梁稚坐在对面,似在翻阅一叠文件,每当他把?视线投过去的时候,她便?会身体一僵,而后抬头望向他,那目光仿佛是在问,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去做。
尽职尽力地?扮演着一个赎罪者的角色。
楼问津合上了书页。
梁稚手?里动作一顿,看向他,“你?如?果想抽烟就抽,不?过医生建议你?在完全康复之前,最好是少抽一点。”
便?有雨水一样的凉意,也涌入楼问津的眼中。他把?视线投往窗外,盯着那一株巨大的旅人蕉看了半晌。
再开口时,已不?再犹豫:“阿九,过几天我就走了。”
梁稚一怔:“……去哪里?”
“去一趟巴生,给我父母立碑。之后……再做打算。警方或者法庭需要我出面的时候,我会再回来。”
梁稚咬住了唇,“……我陪你?去一趟。”
“不?必。”
“我想过去看看。”
楼问津无声叹气。
梁稚手?里的文件,也看不?下去了。
一周之后,楼问津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由梁稚开车,去往巴生。
一去四小?时,两人途中只作简单交谈,广播电台里流行音乐唱个不?停,日光燥热,一切都如?此的令人烦闷。
车先去了一趟附近城镇,楼问津提前联系过刻碑的师傅,两座花岗岩的石碑,已装进了罗厘车的车斗里。
随后,两部车一道往新?邦利马坟场开去。
车停稳,师傅指挥几个伙计,小?心翼翼将石碑卸下,运至坟茔旁边。
梁稚踩着一地?青草,走到了三座并立的坟前,在六七步远的位置停步。
一座是葛振波的墓,另外两座却无名姓,大抵,是楼问津决心大仇得报之时,再来刻名立碑。
楼问津摆上贡品,点燃香烛,到了风水师傅测算的吉时,便?铲土动工。
因要校准方位,竖碑之后,再做固定,花费了近一小?时时间,全部完成。
楼问津再抽出一把?清香,各点三支,敬奉坟前。
随即,他双膝跪地?,挨个叩头。
忽听?身后传来窸窣声响,他回头看去,却见梁稚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
她双手?挨地?,脑袋低伏,额头紧贴手?背,久久未起。
良善之人相对失德之人,总要多受教?化之约束,这往往是痛苦的根源。
她代?心目中那已然精神死亡的父亲请罪。
楼问津瞧着那跪伏在瑟瑟青草中纤细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祭拜完毕,梁稚说,想去他长?大的地?方看看。
渔村十年如?一日,发展缓慢,涂得五颜六色的铁皮房子被晒得奄奄一息,挑高的的木桩上挂着渔网,空气咸腥潮湿,带着一股太阳灼晒死鱼的臭气,可闻久了,也不?觉得臭了。
刚到村口,便?有人发现了楼问津,可能觉得面熟,但又不?敢相认,只以目光紧紧追随。
楼问津倒是大方打了声招呼,附近几间屋子的长?辈,听?到消息都从屋里跑了出来,不?住打量。渔村太穷,出去的年轻人去城里住组屋,少有再回来的。
“阿津?真?是你?啊!”
“是我。”
“这十几年去哪里了啊!看样子发达了啊!”
“发了一点小?财。”
“旁边是你?媳妇?生得好靓啊!”
楼问津笑了笑,“不?是。”
沿路过去,沿路有人搭讪,楼问津一一回应。
走到将至村尾的位置,楼问津停了下来,指一指前方一间漆作深蓝的铁皮屋,“那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谊父去世以后转给了别?人,后来可能又转手?了,现在的这户人家,我也不?认识。”
梁稚定住脚步,好似想要透过这屋子,想象楼问津往日的生活。
楼问津等了片刻,说走吧。
随后,又经过宝星家里,那换了不?知几户人家的杂货店。
梁稚意识到,对于渔村的孩子而言,童年是支离的,因为不?知何时,就要被迫长?大,而一旦离开,这里也便?没有所谓的原乡了。
继续走,就来到了海边的码头。
腐烂的木头栈道旁,挨挨挤挤地?停了十几艘小?渔船,船身锈蚀,正中支上一张防雨帆布,便?可算做顶棚。
当年楼问津帮忙看船的那位邻居人还在,只是已经老得脊背佝偻了。
楼问津给他找了一支烟,叙一叙旧,说想去船上看看。
楼问津跨过栈道,先一步跳上船,见梁稚站在那搭在船头的木板上犹豫,便?将手?伸了过去。
梁稚望了一眼,把?手?递过,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最后一步迈开,跨上船身。
船体摇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手?,待稳下来以后,把?手?松开。
船上乱糟糟的,大号塑料桶、水壶、面盆、麻绳、轮胎……随处散落。
楼问津在顶棚里收拾出了一张干净的板凳,递给梁稚,自己则走到了船头,就这样手?掌一撑,两腿悬空地?坐了下来。
梁稚瞧了瞧手?里的板凳,放下,也走到船头去,在楼问津身旁坐下。
“……太阳晒,你?进去坐。”楼问津说。
“嗯。”梁稚并没有动。
楼问津转头看一眼,她被烈日晒得眯住了眼睛,一张脸白花花的,显出一种?几分惨淡的颜色。
他就这样望着她,倏忽低下头。
那挨近的呼吸使梁稚睫毛一颤,却没有动弹,目光不?看他,姿态却是予取予求的。
楼问津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动作也就停在了那里,随即把?头抬了回去。
从前,他没有接受她为拯救梁廷昭的献祭,现在自然也不?会接受她为赎罪的顺从。
他只接受爱是爱的本身。
“阿九……”
梁稚缓缓抬眼,楼问津正垂眸看着她,目光平和,“我真?想就把?你?绑在我的身边,依你?现在的想法,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拒绝。可我不?想你?仅仅只是面对我都觉得痛苦,所以还是算了。”
梁稚把?双腿支了起来,抱住膝盖:“……你?真?的可以原谅吗?”
“我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原谅,只有愿赌服输。”
梁稚头埋下去,挨住自己晒得发烫的手?臂,声音沉闷:“……如?果我早些知道就好了。”
“那我们?什么也不?会发生。”
那些以血盟誓,刀口舔蜜,爱恨癫狂……什么也不?会发生。
梁稚一时不?再说话。
楼问津语气涩然:“你?现在经历的痛苦,我确实无能为力,如?果你?选择领受这份负罪感,而不?是……”
他说不?下去了。
他也不?知道,与她的分别?,还要经历多少次,每次的痛苦如?出一辙,因为都能预见往后。
知道真?相以前,她的选择不?是他;知道真?相以后,她的选择依然不?是他。
所以,大抵,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楼问津在庇城逗留时日不?长?,行李也不?多,不?过片刻工夫,就收拾完毕。
宝星拎起箱子掂了掂,“真?要走?”
“不?然?”
“我看你?跟梁小?姐现在不?吵不?闹,相处得也挺好的。我觉得你?俩就是太较真?……”
“我不?给你?发薪水,你?就开始管起我的闲事了是吧。”
“……那毕竟你?开除不?了一个已经被开除了的人。”
楼问津扣好衬衫袖口的纽扣,不?再与他贫嘴,“走吧。”
宝星开车,把?楼问津送到机场,又依照吩咐,返回科林顿道,指挥扎奇娅给宅子做扫除。
他抖了抖窗帘,正在检查需不?需要叫人拆下来做个清洗,却见外头那棵印度素馨下,急匆匆地?跑过来一道人影。
片刻,脚步声在大门?口响起。
“宝星?……楼问津走了吗?”
“刚走,这会儿可能还在等待登机。”宝星望着梁稚,隐隐期待起来。
哪知道梁稚听?到这消息只是神色黯了下去,往沙发上一坐,没有任何行动。
“……梁小?姐你?不?追啊?”
“追什么?”
“……追去机场啊?楼总飞机十二点半起飞,现在还有一个小?时……”
“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
“……”
梁稚环视一圈,瞧见了茶几上黑色陶瓶里插着一支黄蝉花,“……他有留什么话吗?”
“没有。他说已经跟你?道别?过了,没什么可留的。”
梁稚沉默下去。
提包里的手?提电话响了,大抵是公司哪位主管打来的。
梁稚拿起来看了一眼,先把?它?拒接,她指一指对面的花,“楼问津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花?”
“哦,以前听?楼总提过一嘴,似乎是因为他谊父告诉他说,他母亲家乡的门?前,就种?了这么一树,虽说有毒,但实在漂亮,所以也一直没叫人砍去。”
梁稚看向宝星。
宝星被盯得不?自在,“梁小?姐,怎么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找工作。现在市场上招人都要看学历,我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等八月份小?妹确定了今后去吉隆坡还是狮城,我陪她一起过去,再慢慢地?找。”
“我缺个人,你?来给我当助理。”
“……不?必了吧。”
“工资比楼问津开的再高两千块。”
“梁总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我现在就上岗!”
梁稚难得被逗得笑了一声。
宝星看她:“梁小?姐,你?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
“那少不?得我也要认真?地?说几句不?当说的话,不?然以后你?做了我老板,我就没这个机会了。”宝星正色道,“实话实说,最开始我一直觉得梁小?姐你?是个嚣张跋扈,很难打交道的人,但跟你?相处以后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宝菱那件事,原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愿意冒险搭救。你?和楼总的事,我也算亲眼见证了一程,别?的我不?知道,我想楼总对你?掏心掏肺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只是我做不?到……至少目前我做不?到。我一想到我父亲做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就觉得愧疚极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继续相处。”
“……梁小?姐你?要相信,人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真?是因为你?特别?好,所以楼总为你?做这些事都是心甘情愿。如?果你?因为其他任何的原因,而拒绝他的心意,我觉得对他都不?大公平,除非这个原因是你?一点也不?喜欢他。”
梁稚默然。
手?提电话再度响起,梁稚接通,听?了两句便?起身了,捂住听?筒,向着宝星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周一去找我报道。”
梁稚穿过庭院,走到大门?口,拉开车门?上车。
司机问她,是回梁宅还是去公司。
梁稚手?臂撑着不?过一会儿就被晒得发烫的车窗,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炽烈天光刺着得她把?眼睛眯了起来,“去……”
司机没听?清,转过头来又问了一遍。
“去公司。”
梁稚读书念的是英文学校,但家里一直延请了华文的家庭教?师。
她读课文,喜欢寒来暑往这个词,可庇城只有暑往,没有寒来。
终年炎热,今天和昨天没有分别?,明天和今天也没有分别?。
以为时间不?曾流逝,可一看日历,竟已过去了大半年。
沈康介谋杀戚平海和罗沅君一案,在庇城高等法院开庭,经过数周审理,法院依照《刑事法典》第302条,判处沈康介死刑,其辩护律师对其因健康因素要求轻判的诉求,并未被当庭采纳。
同时,依照《刑事法典》第212条、397条和394条的内容,以包庇罪和抢劫罪,判处梁廷昭统共17年监禁,并伴随罚款和20次鞭刑。
这一桩“结义兄弟谋杀案”,几经渲染,早已成了媒体和社会的热点话题,诸多新?闻记者蹲在法院门?口,等待第一手?的宣判结果。
每一场审理,梁稚都出席旁听?。宝星怕她被人骚扰,一再注意让她戴好口罩,可今日一走出法庭大门?,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一时间无数话筒对了过来,要她这个凶手?之一的家属,对庭审结果发表意见。
宝星走在前替她开路,奈何今日媒体阵仗用“人山人海”都不?足以形容。
“宝星!”
宝星抬头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瞧去,却见路边停了一部黑色宾士车,那后座戴着墨镜和黑色口罩的人,除了楼问津还能是谁——楼问津作为证人出席过两场庭审,但私底下,宝星还未能与他说得上话。
宝星赶紧侧身挡在梁稚前方,一把?挥开了面前的长?枪短炮,护着梁稚,奋力突出重?围。
那车的后座已经打开了,宝星一把?拉开,推着梁稚上了车,自己赶紧挤上副驾。
车缓慢离开了法庭区域,在前方拐了一道弯,飞快驶离。
梁稚上车极为仓促,车启动的时候,她还未彻底坐稳,本能伸臂往前方座椅靠背撑了一把?。
一旁楼问津下意识伸手?,将要揽住她时,又急忙停住,而后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梁稚望着车窗外,待看不?见那些记者的身影了,方才放心地?把?身体往后靠坐。
她手?掌搭在膝盖上,刻意不?叫自己去在意,可身旁的人,存在感强烈得根本难以忽视。
她余光里瞧见他把?墨镜和口罩都摘了下来,露出仍显苍白的脸和幽深的眼睛。
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两人分别?的时间,分明已觉得过去了很久,久得理应再见之时,不?该有如?此大的波澜。
两人并排而坐,谁都没有作声,直到司机问了一句,去哪里。
宝星说:“去科林顿道。”
他回头看一眼,主动解释原因:“梁宅三个月前开始翻修,梁总就先搬过去借住一段时间。”
“梁总。”楼问津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实则那语气并无太大的意味,似是只觉得有些新?奇罢了,可这两个字叫他一说出来,梁稚整个人都开始变得不?自在。
“楼总你?最近在哪儿?在做什么?”
“我已经不?是你?的老板了。”楼问津纠正。
“叫习惯了。”宝星笑说。
“没做什么大事,只在准备考试。”
“什么考试?”
“考完再说吧。”楼问津似乎没兴趣聊自己的事,“宝菱拿了哪所学校的offer?”
“南洋理工。”
“真?是不?错。”
“楼总你?现在还住在狮城吗?”
“怎么?”
“我下回放假去探望小?妹,请你?吃饭。”
“可别?最后掏钱的人是我。”
宝星嘿嘿一笑。
梁稚从未觉得这些不?着边际的闲谈如?此叫她烦躁。
不?多久,车便?开到科林顿道的宅邸。
“多谢。”梁稚手?指扣上车门?的拉手?。
“不?客气。”
梁稚见过楼问津冷淡、疯狂、热情、傲慢的许多面,可这般疏离客气,却还是第一次见。
她拉开车门?下了车,将要关上时,顿了一顿,很是平静地?说:“请进来喝杯茶。”
楼问津看了她一眼,难掩两分意外。
宅子里的陈设,一应还是楼问津走时的那样,连人都没有换,只不?过古叔和兰姨也都搬了过来。
楼问津踏进门?,第一眼却是看见了茶几上黑色陶瓶里插着的黄蝉花,新?鲜饱满,似是刚刚换上不?久。
梁稚请楼问津入座,叫来兰姨倒茶。
兰姨很是意外,可碍于梁稚如?今和他的关系,并没有主动多做寒暄。
所有人仿佛自发达成了一致,在应尽的招待完成之后,便?从客厅里撤离得干干净净,独独留下梁稚与楼问津。
梁稚端上茶几上的水杯,垂眸喝了一口。
“最近在忙什么?”楼问津出声。
语气疏淡,只有客气。
梁稚动作顿了顿,“没忙什么,尽量保证公司不?要倒闭。”
七月,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度,一时外资大量撤离,金融市场震荡,股市暴跌,大量公司倒闭,工人失业。
好在梁稚听?从了顾隽生的建议,没有盲目扩展业务,还提前削减了许多的进口类目,这才在危机发生之初,扛住了第一波冲击。
在过分宽敞的客厅里,沉默也仿佛变作实质性的东西,突兀地?横亘于两人之间。
片刻,楼问津抬腕看了看手?表,这动作通常意味着,他将要找理由告辞了。
果真?他说:“定了下午的机票,我得先回酒店收拾东西,就不?继续打扰了。”
梁稚点了点头。
楼问津目光稍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偏了一偏,却在将要瞥见她的脸时,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他站起身,神色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像是下了决心,说道:“对我而言,庭审结果很是公正,这件事也彻底告一段落。请梁小?姐……不?必再自苦,尽力过好自己的人生。”
梁小?姐。
从前他唤这个称呼,总是带有别?的意味,无论讥讽,或是调情。
如?今,在他这里,它?回归了它?本来的用途。
楼问津最后颔一颔首,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古叔,麻烦帮忙送一送客。”梁稚说道。
楼问津身影稍稍地?顿了一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古叔走了出来,小?跑两步跟上楼问津,一道往大门?口走去。
那身影下了台阶,穿过庭院扶疏的花木,便?再也看不?见了。
梁稚低下头去,把?额头抵在扶手?冰凉的皮面之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时候收到过一份礼物,是上发条的音乐娃娃,玩久以后,梳齿不?知什么时候磕断了一根,于是那首生日快乐歌,在唱到第三句的时候,因为缺了一个音符,仿佛漏电一样,十分的怪异。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缺了梳齿的发条娃娃,拧紧了发条照样运作,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奏出来的旋律有多么的不?对劲。
——她也搞不?懂自己了,这不?是她早有预料的结果吗,为什么真?的发生以后,她是如?此的不?开心。
这次庭审,沈惟慈和沈惟茵也从香港回来了。
沈惟彰的案件尚未开庭,但锒铛入狱已成定局。沈大嫂同他离了婚,带着儿子去了雅加达。
沈家原本便?人丁不?兴,如?此更显寥落。沈母而今同沈惟慈一起住在香港,过着几如?槁木的生活,兴许,唯一的盼头便?是看着沈惟慈完婚,再为家里添一个新?生命。
只是无论沈母如?何的软硬兼施,沈惟慈都不?肯答应出去相亲,只说做医生的工作忙,实在无暇分心,况且,这已然是新?时代?,四十来岁方才结婚的,大有人在。沈母每每念叨,以她的身体状况,恐怕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姐弟两人在庇城能逗留的时间不?长?,返回香港之前,沈惟茵去与梁稚见了一面。
这日难得的气温不?算过分炎热,沈惟茵说好久没有户外活动了,不?如?一起去赛马公会骑马。